警报响起大概是三十来分钟前的事。如此刺耳的声响在夜晚时分肯定会搅人清梦，建筑物里也不时有些脑袋探出来张望。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不可否认这警报的确是因我而起，证据就是这封在警报响起同时上传到区域服务器中的通知信件——
“任务优先级变更，已在该区域确认叛逃机体，优先执行抓捕。”
附加在邮件中的还有我的机体相关信息。我反复确认了几遍，结果当然都与自己的信息别无二致，倒不是像以往一样对此抱以侥幸，只是对他们从察觉到付之行动的如此高效率有些惊讶罢了。
就目前我能通过视觉所获取到的信息来看，位于第48集中区的所有AX都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也直接导致了我目前几乎所有的前进道路都被闭塞的现状。
也许我应该先找到一个好的藏身处之后再开始感慨的。
如果听觉元件没出现什么差错的话，现在光是从这条巷子正面走来的AX数量就不会少于三台，其余方向的脚步声虽然杂乱，但也正因如此，丝毫没办法确认他们的具体位置。
换而言之，现在的自己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唯一还不算太糟的是目前暂时没被发觉。因为还抱着一个病人的缘故，要想飞檐走壁躲过这些AX的视线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飞檐走壁么？抬头看了看，周围大多是六七层高的老式建筑，可以随心使用能体的话上去的确不难……而不使用能体也想登上楼顶的唯一方法就是——
走楼梯！
虽说是个常识，但我还是在为自己这临时起意而欣喜，随即一个起跳越过旁边楼前上锁的铁门，在几个箭步迈上楼梯。
正如从进入这个集中区时便注意到的，这些建筑排列十分密集，想必在不同楼顶间移动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想到了如此好的解决方案，我也不自觉地跑快了些。
登上楼顶的时候正好听见了楼下小巷里传来的声响，探头望去的时候发现那几台AX已经逐渐汇合了，叽叽喳喳地不知交换着什么情报。
“呼——”
总之，现在是暂时安全了。也得多亏了他们没有进楼搜查，可能也是为了不再打搅这些被警报吵醒的集中区居民……等等……
一直是以任务为最优先的AX，有什么理由顾忌这些第三类市民？至少就眼前这些信息来看，我找不出任何他们会这样做的理由。
“……”
是我离开城市圈后，新颁布了什么照顾第三类市民的法令？
还是说，这里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安全？
“喂。”
背后传来的声音很近，我的呼吸骤止。
“你是哪一队的AX，这片区应该是交由我负责——”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直到光路从手臂逐渐褪去，我才敢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次攻击很精准，由脑右侧向内四厘米左右的逻辑处理单元，这大概也是用外力唯一能瘫痪这种机器的方法……啊，对了，像‘Armor’那样将外壳与元件一齐融解的方式不算在内。
拨开悬在脑旁那只握拳的手臂，眼前这台大脑已然塌陷的AX也随之倒地。我自认先前已经是我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但他还是意识到敌意并反击了回来。我们都是朝着对方相同位置攻击的，我们都清楚对方的弱点所在，只不过自己的运气要稍好一些，所以得手了。
这种程度并不足以将其真正意义上地“杀死”，如果真有必要那么做的话，应该彻底摧毁脑部，连同各项处理芯片与存储记忆体一齐碾碎，否则仍会有被修复的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这类机器还真的是很难杀死。
我转身抱起先前不得不被丢在地上的李瞳，她正有些难受地咳嗽着，依旧没有睁开眼，即便隔着布料，我也感觉得到那具身体上愈发烫手的温度，这让我突然有些慌神了。
要去找药，让她喝点温水，然后好好休息。
“啊……”但这光秃秃的楼顶不会提供任何我现在想要的东西，连同安全。
“确认到紧急信号！”声音来自楼底。我早该想到的，三型机受损时会发出的警报信号。
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在此停留的空隙了。
顾不上使用能体可能会出现的暴露，我近乎全力地强化自己的身体，以便在这些楼顶间奔走。
我不停地跑，跨步越过楼与楼之间的空隙，耳畔依旧是在整个集中区内响起的刺耳警报，空气正予我以极大的阻力，像是无数只手在拉扯，它们想让我就此停下，但我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
我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让李瞳暂时得以休息的地方，我必须逃开这些机器的追捕，我必须活下来，我必须……
一切都被脚底踩空的失重感打断，倾斜的屋顶让我在落脚的一瞬失去了平衡。
来不及抓住什么，我能做的是在那之前让自己的身体朝向地面。自己大概从未意识到坠落会带来如此的恐惧，甚至让自己突然忘记了强化身体。
“呃——”
跌落在水泥地之后传入疼痛与晕眩让自己几乎无法思考。大概是有什么地方受损了，我试图站起，手却在那之前摸到了些温热的东西。
是血。与石块、尘土混杂着，试图浸染我和少女身上的衣物，或者它已经浸透了，这才会足以被手掌触及。
我慌张看向怀中的少女，猩红却充斥着我的视界，无法分辨出这属于我们两之间的谁。唯一能被确认是她脸上的痛苦，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温度，也或许是因为跌落下来的伤口。
我该怎么做？我应该继续逃吗？还是先找到她可能会有的伤口替她处理？我……
“你……没事吧？”
猛地抬起头，才发现正朝这里走近的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活体检测存在反应，她不是机器。
“……”
自己身上因强化而残留的光路应该还是很明显的，这无疑会一眼暴露我的身份，可她还是在靠近着，黝黑瞳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看见你从屋子顶上掉下来了，没事吧？”
“请救救她……”
“啊！好多血！”
她慌乱地从我身上抱起李瞳，我这才发现这位少女的个头比起李瞳来还要小上一些。少女似乎还想伸手来拉我，但这不必要，修复程式已经开始运作了，我可以站起来。
紧接而来的是一次踉跄，险些跌倒。
“小心！”
“抱歉让您担心了……我没事，比起这个……”
“啊！我住的地方就在那边，你还能走吗？”
见我点头，她便二话没说地扛着李瞳向旁边楼跑了起来，虽然从脊背传来的痛感让我慢了半拍，倒也勉强能赶上这位少女的脚步。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所以是否值得信任也是存疑的，只是就目前而言，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很快进了一间不大的屋子，是在这栋公寓一层的角落，各类不知名的物件四处堆积，虽然不是十分杂乱，但留出的过道也不会太宽敞，仅仅是一人能落脚的程度。
我随着少女轻巧地跑过这里，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架靠窗的单人床，原本打理得整洁的被褥掀开了一块，这大概也是这位少女为什么只穿着睡裙就跑出来的原因。
“你先让她躺下，我去拿药箱！”这急急忙忙的语气似乎比我还要担心李瞳的情况，莫名地让我也慌乱起来。
所幸在把那位昏迷不醒的少女全身四处上下挨着查看一遍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溢血的伤口，所以先前地上那些血液应该都是我的。
如此的话我们俩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在这架床旁边的两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过她烧得好厉害，是怎么弄成这样的，要赶紧吃药才行……”少女收回那只放在李瞳额头上的手，接着便在不知从哪拿来的布包里翻寻起来。
“今天淋过雨，没来得及换掉湿衣服。”
“啊……原来如此，”她找到了几个有半只手掌大的瓶子，倾倒时发出着些药片碰撞瓶身时特有的声响，接着端起一旁小桌上的杯子，“帮忙扶她起来一下。”
“真是谢谢您了。”
“不客气哦~”她笑了起来，目光却依旧专注在李瞳有没有将那几枚药片吞服下去，确认之后才肯把视线转向我，“不过……为什么你们会在那么高的地方？”
是该告诉她我正在被追捕么？她应该是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至少作为AX的这种程度是一眼就明白的，作为生活在集中区里的居民，她应该很清楚。
“一些特殊情况……”
自己打算蒙混过去，让李瞳重新平躺在床上之后，我即刻转移了话题，“在您如此帮了我们之后还这样问可能有些不太合适，但……您似乎并不害怕我？”
“害怕？为什么？”
“我一直被人这样看待所以……”
“完全不会哦。”她还是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啊……”
虽然早已经从她的举动中明白了这点，但如此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我愣了愣。
“只要好好对你们的话，你们也会回以善意的不是吗？”在这样的世界里，也还是会有愿意相信我们的人啊。
“……”我是很想大声感慨一番的，但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相信的是所有作为AX的个体，可自己除了这具身体之外，还有什么能被算作其中的部分呢？
“啊对了！你的伤……已经好了啊……”她仔细看了看我，确认过后像是安心似的拍了拍胸口，“不论看几次，这种可以自己修复的景象也真是让人惊讶，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Limit，这位是李瞳。”
“哦哦，我叫——”
到喉咙的话被突然而来的敲门声给打断。
“啊，应该是楼上的阿姨过来拿东西了，稍微等我一下吧。”
屋子不大，所以离她走到门口也没有过去多久。只是开门的一刹，我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口中的“阿姨”。
“您好，我们在您住处附近检测到了能体残余，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这台AX？”
门口的身影调出一个发亮的投影窗口，显现其中的赫然是我的样貌。
“诶……这不是……”
少女的回应让我屏住了呼吸。
毕竟她并不知道我正被追捕的事实……
接下来如果直接破开窗户逃跑的话？应该可行，床边的这扇玻璃窗并没有铁栅栏用以防护，况且这里也仅仅是一楼，唯一不确定的是这周围AX的数量和位置，如果突出去正好处在数台AX包围之中的话，我可就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您清楚吗？”
“嗯，我看见她从屋顶上掉下来了……还受了挺重的伤……”
“那……”
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打断他继续说了下去：
“啊，她是往那前边跑了，慌慌张张地是什么怎么回事啊？”
看来已经被她猜出来了，我那企图含糊过去的事情
“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门口的AX自然不会回答她的疑问，于是在脚步远去之后，少女关上门，转身看了过来。
“已经走了哦。”
“非常抱歉，瞒了您这些事。”
“没事的，我明白，毕竟我们也完全不认识对方嘛。”她摆摆手。
“……这会给您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寻不到我的话，这些AX肯定会再折返过来。
“我倒是无所谓啦，不过你们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逃下去肯定会被抓住的哦？”
“再等一会儿的话，说不定就会有办法，只是……”
只是我也不知道“一会儿”是多久，究竟是短到近在眼前，还是长到不可企及。所以自己突然变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总归还是有希望的，对吧？”
我看向正走近的麻花辫少女，她的脸颊上正绽放着些微笑。我明白，自己是在这片黑夜中寻见了唯一的光亮。
“是……如您所言，仍有希望。”
“再好不过了。”
她开始替我们打理起行囊。但因为我们也没带什么过来，所以几乎全是她从屋子翻出来的东西。
“也不知道这些你们能不能用上，总之先带着吧，如果这个姐姐……李瞳，如果她的烧还没退的话可要记得再给她吃一次药。”
最后塞到我手上的是一个手臂大小的布包。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那倒不必了，祝你好运哦。”
布包挎上肩，我重新把李瞳从床上抱起。
“对了——”
不过在迈出门之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下次再见到的时候告诉你吧。”
“啊……”她的回应让我意外。
“我觉得有一天会再见到的，所以在那一天之前。”
她没说下去，只是微笑着看向我。呆愣片刻，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
于是少女作别挥手，自己也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起来。
这世上总会有人包含着善意，不论是在哪里，不论是否被人相信，那份善良都会无私地给予他人。李瞳说她见过，我想自己现在也真正意义上地见到了。
愿她好运，愿她幸福。自己大概只能祈祷，却发现似乎怎样也找不出一位合适的神祗来倾诉。
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它明明不算复杂，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交汇，但就是找不出合适的言语用以形容。唯一能被确认的是，它让我低落，让我只能如此埋头前行，让我没再去思考纠结该如何回报。
一切不会就此结束。
当雨过之后，月亮悬在头顶，才真正宣告着午夜的来临。这煞白的光线清冷而凌冽，透过水洼反射眼底，又突然被踏上的靴子搅散，几次荡漾过后重新汇拢，只留下些愈来愈淡波痕不断回响折返。
我可以成功躲过一波搜查，但用于抓捕我的AX并非是寥寥几台，先前在集中区外便见到过的长长防线，集中区内险些撞见的巡查队，这是成千上百台与我型号相同的AX，所以不论是逃还是撞，我都没有丝毫胜算。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已经暴露在数台AX面前了。
“叛逃机体发现！”
“……”
为了避开从巷子一端靠近的AX，我不得不钻进一旁那扇打开的铁门，但在那侧等待我的却是另一队正好在巡查居民楼的机器。
那台机体发出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很是清晰，甚至足以盖过一直在集中区内回响不停的警报。
我是想立刻折返回去的，但从巷内加快靠近的脚步足以打消这个念头。必须另辟蹊径，比如找到一个新的出口，或是撞开墙自己造一个出口。
“请停止你的逃跑行为！你的罪名已经被确认，接受并承认错误也是作为AX的基本原则。”
“……”
因为自己还在思考着，所以没有立刻转身逃跑，这似乎也让正靠近的AX们放缓了些速度，转而准备用说教来让我束手就擒。
不过看样子，似乎并没有遇见那位只会重复一两句话的熟人啊。记得没错的话，亦步是说他已经回到管理局了。
“真是抱歉……”
“知道自己罪行而忏悔的话是可以减轻对你的处罚的，你早些明白的话，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不。”我摇头。
“什么？”
“我是说，抱歉，我还是得逃。”我即刻动身，找准它们还没来得及形成合围的缺口冲了出去，虽然那边只是扇竖得高高的砖墙。
用脊背将其撞破之后，正好能瞧见那些AX毫不犹豫追赶上来的模样，但从那些眼睛里，我仍旧只能瞧见意外，明明自己连敲开其他机体脑袋这种事情都做过了，他们也应该清楚才对。可他们还是再一遍遍地确认，或许是该说，AX们普遍有一个缺点，就是对自己的同类太过啰嗦……这么说来，自己好像也不例外吧？
真狡猾。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自己又一次试图利用这点逃脱的事实是不会变的。只是，我的运气不会每一次都好到足以逃脱。
我不停调整方向，总是能撞见不知从何处围拢而来的机体，我试着藏进某栋建筑，却被一闪闪紧闭的门所拒绝，我钻进交错复杂的巷弄间，脚步却在从四面八方靠近。
似乎是真的结束了，到了这种境况，即便亦步联络过来，也没办法赶过去了啊。
我不得不停在一个岔路口，回响不停的警报、路灯的电流噪与杂乱的步调，丧钟般不停激活着听觉元件。
“……应该把你留在那里的，我还以为逃得掉，我还觉得来得及。”
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她身体上的温度依旧很高，如此的吵闹和奔走也没让她睁开眼，只有沉沉的呼吸还能证明她依旧活着。
所以连道个别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所许诺的一切，我所决定的一切，我所期待的一切，还没瞧见之前就已经面临着结束了啊。
所以是该这样站在原地，好好整理一下这复杂的心情吗？不，在那之前，至少也得给李瞳找一个安全的藏身处……自己早该做好心理准备的，不至于落得如此慌乱。
“这边——”
“诶……”
突然被什么人抓住了手臂，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突然而来的力道就已经将我拖入了一扇木门中。
我能瞧见的只是那正拽着自己不停朝前的高大身影。我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自己大概是又遇上了一个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人了吧？
藏在那之后的是一条走廊，两侧有着数十扇排列得整齐的门，这里很窄，甚至让我有些担心怀里的李瞳会不会撞到头。但自己没有用以确认时间，眼前的男人已经带着我拐进了其中的一扇门。
这门口又是一条走廊，和之前的那条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他却还是在往前，仿佛是要在这迷宫般的建筑里将我绕得迷糊才肯罢休。
即便是我，也会稍微有些不安。
“那个……”
我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
这终于是让他停了，这个男人扭过头来，我也终于是看清了他的面容。
干瘦的面庞上有着些没来得及修剪的络腮胡，满是疲惫的双眼上套了一幅粗框眼镜，皱纹和糙茧写着他的年龄，略显破旧的衣着也说明了他的近状。
“先走吧，我会解释的。”
“……”
“你可以叫我Z。”
“Z。”我重复。
“嗯，好久不见了，啊……或许该说是第一次见吧？”
“应该是吧。”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就好了。”
“您是说我忘了什么？”
“不，你不知道的话才是对的。”
“这样么？”
“我会把你们带去安全的地方。”
“……谢谢您。”
“不过，说真的……”
“什么？”
“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在笑，那表情虽然僵硬，却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发自心底的愉悦。
“您很奇怪。”
“啊……会吗？”
“嗯，很奇怪。”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发言。
总之，就是安心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