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一片凌乱。

大抵是杯面盒啊啤酒瓶啊之类的东西吧,整个房间都浸在那些腌臜事物的气味中。

而这个房间的主人,此时正坐在电脑显示屏面前敲打着键盘,没有梳理的头发拧成一团,脸色因熬夜而呈现出吓人的苍白。

啪嗒啪嗒啪嗒。

又过了一个小时,大概是男性的生物向后靠去,倒在扔在地上的沾满杯面油迹的枕头上,像有仇般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

啊啊,真是够了,如此老套而突兀的开场,就像我正在写的小说一样。

没错,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就是我,梁朔,二十岁,是个写手——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而且常常被认为只是坐在那里敲字就可以获得收入的职业。

实际上完全就不是这个样子,不如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仅仅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写过的几部作品也一律反响平平,只能靠在外面打工和给某些三流期刊投稿才能勉强贴补家用,这就是我血淋淋的生活现状。

我从地板上坐起身来,四周都被垃圾堆满,几乎无法下脚,我好容易转移到窗前,点燃一根烟,现在是深夜时分,冰冷的无机质的玻璃之外,城市灰色的水泥大楼让人想起缚住普罗米修斯的巨石。

劣质烟草的气味呛得我咳嗽起来,我推开窗。

这让我觉得身上有点冷,倒使人清醒了不少,突然想起昨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这件事。

她希望我能回到故乡的镇上,接手家庭经营的店——我曾经避之不及的事情。

太累了就回来吧,她说。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诗人曾经这样说过,然后他投身于列车的滚滚车轮之下,此时展现在我面前的黑夜有何物呢?

黑夜中还存在着风,但是风穿过我因为烦躁而被汗水濡湿的掌心,什么也没留下。

曾经想要大干一场的愿望已经渐渐熄灭,在逼仄的现实面前化为一堆半凉的灰烬,我无法从那之中刨出我的未来。

※ ※ ※

也许我也应该回去一趟了,那个曾经想要逃避却又充满温情的地方。

没有告知任何人,破晓时我搭上了回乡的列车,在天空泛起奇异的粉红之时,列车开进了乡间色彩极浓的小小的火车站。

夕阳并不耀目,蝉鸣携着夏日的余温扑面而来,在小镇,即使是夏末时分,也要比城市的盛夏更有夏的风味。

“……我回来了。”我站在这样的世界里,不管之前是否完全情愿,此刻的我心中充满了隐秘却真实的喜悦。

没有坐公交,背着行李,我顺着那条横亘小镇的河行走,天空的流云变幻不止,倒映于河川当中,可以嗅到潮湿的水的气味。

镇上的人一直都不是很多,可以算得上是宁静,空气中的热意将散未散,草木的清香渗在当中,举目处满眼青翠——这是个安详的傍晚。

飒飒飒飒飒。

草地是柔软的绒毯,在长长的河堤上延伸,我把背包扔在一边,在那之上坐了下来。

在尚还年少的光景里,我曾经和友人在这河堤上奔跑,有时还会被混在其中的葎草刮伤脚踝,现在这里已修整成一片整齐的草地。

果然还是在改变,那是当然的。

无名的河——又或许只是我自己不知晓名字——静静地流淌,泛着潋滟波光,是这风景中沉默的守护者。

那个时候,我常常想,河的尽头是哪里呢。

“会流向何处呢?”似乎是有谁将我的思绪诉诸语言,我当然不会浪漫到认为是缘分之类的,只是巧合罢了——那发出叹息的是个甜美的声音,我回过头,视线突然被攫住了,被一个绮丽的生物。

大概被称为少女的生物站在堤岸的边际,浑身笼罩在茜色的夕阳当中,如果放在小学作文里,大概会用“梦幻的色彩”这种词句吧。

——在晚风中摇曳不止的绸缎质感的黑发。

——略显苍白孱弱的面容。

——定定地望着河川的玻璃球般的双眸。

——纯色的连身裙所勾勒出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身躯。

“嘿嘿,晚上好。”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少女转过身来,我被莫名其妙地打了招呼,特别还是用这种看似熟稔的方式,这让我有些尴尬。

面前的少女莞尔一笑,不知为何,让人脑海中浮现起露水从百合花之上滚落的画面。

“欢迎回来哦。”她轻声说。

“……我们认识吗?”或者,是因为我带着行李吗?可是,我没准只是个游人啊。

“唔……因为你刚才露出了相当怀念的表情。”

“啊,是这样啊,有那么明显……”心跳意味不明地加速了,我喃喃自语。

少女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棉布裙摆轻盈地降落在草地,只发出窸窣轻响,花茎般的脚踝裸露在外,被天光染成淡粉。

“真漂亮,就像银粉色的缎带,绑在马卡龙礼盒上的那种。”我被这少女情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比喻逗弄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虽然有些失礼,但精神也随之猛然松弛了下来。

没错,就算的确怀念又如何,难道是值得羞愧的事情吗?

人类不就是时常从回忆中汲取养分而生长的植物吗?

只要枝干向着未来伸展就好了。

“啊,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对方倒是惊慌了起来,虽然这副模样的确很可爱,但果然还是不要吓唬她了。

“只是……觉得高兴而已,真是好看啊,这样的景色,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呢?”

“……嗯,那就好好看一会儿吧。”于是我和这不认识的少女,在河边肩并着肩,看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这样的景色就跟梦里的一样啊。”

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做梦。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作为一个成年人说出这样的话,也许会被笑话吧。

“我叫做岚哦。”在临别的时候,少女如此说。

这样的场景似乎以前也出现过,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和谁,少女走远了,我仍失神地站在那里。

年少的岁月啊,果然这种事情只要一想就无法再抑止。

这是在夏天终末的一日傍晚,我回到故乡时发生的事情,我在河边遇见了一个叫岚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