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天青。这个时候若是在东京,已经是樱花争艳的时候了吧,但在北方的深山里,犹能感到料峭的春寒。湿漉漉的寒风拂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她举目眺望,拂晓时分的天空密云笼罩,云团奔涌,瞬息万变,看得久了不知是天在动还是地在动。已初显翠色的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浓郁的灵气流淌在地脉中,如云雾般蒸腾,既厚重又有不可思议的轻盈感。不同于东京趋于混乱无序的庞大灵气,这里的灵气如生生不息的水流般,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井然秩序。凛然且神圣,原始而纯粹。“……你在这里站再久都没用哦 。千不是已经劝告过你了。”听到身后传来稚嫩悦耳的声线,她绷紧脸转过身。站在她背后,神社前的,是一名相貌可爱的女童,身着华美且样式古旧的丝绸和服,几乎让人误以为是从平安时代而来的公主。“但是她没有直接拒绝。”“这么残酷的话让人难以说出口。”云居千枝不是残酷的人,当然也不是什么温柔的人——要说起来是混合了两种属性的人吧,是就像她家乡的这缭绕云雾般难以捉摸的存在。“而且——你也确实强人所难啊。如果想死的话自杀不就好了,非得逼迫人家动手?”……这话说的真不好听。“我想做的不是这件事——荼殿下。”“我觉得没差啊,飞车丸。”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和可爱稚嫩的外表截然不同,因为本来女童原本就不是孩子,她保持这副外貌都不知过了几千几百年,自己的年纪只有对方的零头。荼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托着腮盯着她。脑袋上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与身后蓬松的木叶形尾巴动来动去。两人看去像是同种眷属。但是与身为狐之生成的飞车丸(依照其血统,也有人称之为“返祖”)不同,被称作“荼”的狐耳女童,是神社之主,也就是云居雪子的家族代代供奉的货真价实的神。“……如果你只是需要‘泰山府君祭’的话,去找相马不也一样?”身着帝国军服,宛如威风凛凛的妖艳女武者的式神抿起嘴巴——已经讲到这个程度了吗?所谓的“泰山府君祭”,在传说中是能将死人复活的禁忌咒术。据说在平安时代,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以此咒术复活了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由此泰山府君祭成为其直系后裔土御门的家传绝学。实则不然,泰山府君祭的真正含义要比那广阔得多。严格说来,这个名词代指的是一个咒术系统,即与泰山府君相联系,借此操纵人类灵魂的一系列咒术整体。之所以被称作禁忌也是这个原因,因为那是过于未知的存在。至少在科学意义上,灵魂是否存在还是个不确定的命题,更遑论在进一步的操纵灵魂?而且实际上,在业内掌握泰山府君祭这个系统的并不只有土御门一家。位于咒术界里侧的相马,是潜藏于黑暗中的古老家系,他们同样握有泰山府君祭的一部分。“……”飞车丸绝艳的脸容带上些微的愁绪。“正如荼所言呢,不过——连你也觉得相马不足以信任吗?要说来,那也是辅佐夜光的强大助力啊。”这是不属于在场两人的,如同在清冷的冬日早晨轻摇的神乐铃一样的声线。飞车丸与荼同时转过脸。尽管表情冷淡,仍然难掩无奈和微微倦色的年轻女子站在台阶上。宛如水墨画般的美人——眉目娟秀如远山清泉,乌黑秀发梳理齐整,身着印青直垂,似乎即将参加祭礼的神官。但要说哪里最引人注目,果然还是那双眼眸。……与女子白皙肌肤乌黑长发映衬的并非黑瞳,而是一双紫蓝的眸子。那是介于鸭跖草和矢车菊之间的,春日海洋般澄澈,又像拂晓时分天空般静谧的紫蓝色。但要说来,比起紫色,更接近宝石蓝多些。“出云大社终于把你放回来了?于是接下来……”“这边也要好好准备,毕竟很可能要进入千引石。”传闻中,千引石可是伊邪那岐用来堵住自黄泉追来的伊邪那美的巨石。也就是说,那块石头后面就是黄泉。一脸平静地说着了不得的事情,云居千枝难掩疲倦,当转移目光看到飞车丸时,像是在说“真麻烦”似的绷紧脸。以此人来说,是少见地真情流露呢……看来是真的很累了。“……我不喜欢重复说过的话,但这次例外——飞车丸,把人类变成式神是几乎不可能的。人类拥有肉体,而式神只是纯粹的灵体,你如果想延年益寿我倒是能提供几个方法……所以请另请高明。”“我没打算长命百岁什么的。而且诚如你所言,现今——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一人。”“……难道你觉得我就可以信任吗?”千枝像是终于感到有趣般盯着飞车丸,嘴角浮现的淡薄笑容,似乎微带讥嘲的意味。“因为你并非对夜光大人的咒术抱有执念之人,所以相应的,对夜光大人也没有执着吧?”“精确的论断呢,我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哦,飞车丸。”荼托着腮旁观,闲闲插了一句嘴。千枝皱着眉盯了一眼荼,一边说着“请别添乱。”一边叹息。“如果真的无所求,人是不会聚在一起的。”……诚如她所言。云居千枝——或是说云居家,和相马一样对夜光有所期待。作为这份期待的报偿,相马给予夜光来自军部的支持,至于云居——云居家脱离咒术界中枢已数百年。或者说,是故意脱离中枢,带着秘密来到偏僻的灵地隐居起来了吧。说起他们原本的姓氏,可是比土御门还要历史悠久得多。“云居”与“土御门”也是纠缠着各种缘分的世代相关的名门。但两家自那之后断绝联系,到了夜光这一辈,已经是不查阅族谱就完全不知情了吧。即便如此,隐藏数代的云居还是感到了危机,与土御门无比相似的危机。正当此时,土御门夜光找上门来。秉承历代的诺言,土御门与“云居”再度系结。“……”女子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其实那只不是五年前的事情。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越来越猛烈的空袭。就算没有报道也能嗅到的战败的气息。越来越紧迫的,来自军部的命令。在晚间,头顶昏黄的灯,堆满桌子的资料。来自相马,来自土御门,来自云居……来自濒临断绝或已经断绝的古老家系的残损古籍。她所研究的正是禁忌中的禁忌。青年逐渐转变的气息,已经失去和谐的阴阳之气。还有最后的,瓢泼的透明的雨,溢满整个帝都的混乱灵气。凝聚、消散、淤积,百鬼夜行,群魔乱舞。那是人们绝不愿回忆的噩梦般的光景。虽然她没有去过广岛和长崎,但她一直觉得当时的东京一定是与其相仿的,另一重意义上的活地狱。“夜光已经死了……”眯细眼睛,她无意识地喃喃,这也正是她比平时疲倦得多的表现吧。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生气勃勃又富有才能的青年。平时完全就是喜欢玩耍的大孩子,就算将棋差到想让他赢都困难,依旧乐此不疲地下着,乐此不疲地输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一旦进入研究的状态,那个人身上的才能让她惊叹。他是真正的天才,而且是经过精细打磨的宝石,而非原石。夜光的体内似乎有一株才能的花树,源源不断地开着花,飘下花瓣,然而又开出更多的花儿……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秀气且富有活力的脸庞与那苍白的死容联系起来。要说有哪里相似,也只有眉眼间的稚气,像是昭告着悲剧般残酷地留下了。“你对夜光的执着让人难以想象……就算我对你说请就此放弃,你还是会继续留下来对吧。”“——在没有完全失去可能性的情况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昔日的同僚,她思索着。轻轻闭了闭眼睛,她下了决断。也许这是错误的。但是有试一次的价值。“既然如此,我也对你明说好了。这种咒术理论上来说是能达到的。不,说咒术是万能的也不为过吧……毕竟连结着‘神秘’,虽然古老但能做到现代做不到的事情。这种咒术严格归类已经是‘外法’了,之所以把它放在‘泰山府君祭’的系统里只是因为它与魂之咒术相关而已。而且要说来,这是比通俗意义的泰山府君祭更复杂的术法。因为涉及到了灵气的物质化,也就是说要把人变成灵——唔,‘灵灾’,最近是这么称呼的对吧?首先要将灵气提炼出来物质化就是件难事,已经不仅是凝练成咒力,而是要使其具象化,当然,对‘云居’而言恰好是擅长的——这也是你找上门的原因吧。但在这之前还有个重要的前提。”“……你必须舍弃自己的肉体。既然成为了灵,会衰老的肉体就不需要了呐。说到底式神模样恒久不变也是这个原因。人类被赋予存在于世界的肉体的同时,也就被限定了寿命……肉体会衰老,不,只要是存在于世界上的事物,都逃脱不了时间的法则,这个法则看似宽松,实际上把我们牢牢地围起来了……不过,人本来也就是只能生活在箱子里的,一旦‘出去’了,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呐。就算是‘他’,也不过是谨小慎微地钻了规则的空子而已,因为触及了更高的规则了吧。灵气也会衰弱,但那是很漫长的过程,相较于肉体的耗损,灵能保持的时间长太多了,何况又能汲取自然的力量,保持的时间会更长久吧。如何,听起来很不错呐?不过这也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因有肉体这个外壳存在,才能保护灵魂这个核心。若是作为式神转生,就要舍弃‘外壳’,仅仅留下作为思念结晶的灵力,所谓的式神说白了不过是以某物为核心,生成的灵力聚合体而已。换而言之,一旦被毁灭……就是万劫不复了。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魂飞魄散啊。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消灭呢。”她的脸庞因恐惧而微微扭曲。她正确理解了那番话的意思,并且“看到”了那没有救赎的未来。那是千枝的幻术,以她所经历过的事件为原型,把主角换成了飞车丸的悲剧。但犹豫和恐惧也没有持续太久。妖艳,然而气质凛然的女武者伸直脊背,正视云居千枝的脸孔。云雾缭绕,气象万千的山峦,忽然间气势一变。云破日出。万道阳炎穿云而出,成为连接天与地的耀眼金箭;此时满山云雾染上淡淡金彩,真是气象苍茫。飞车丸迎着光,千枝则背光而立。她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容,清晨四溢的金色光线将她们的身体淹没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世界上,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情。”“——”“……作为回报,帮我个忙吧。”“诶?”“明日我要进入千引石,刚好缺少一个助手。若是你的话也行。”“……我明白了。”“如果你能借此想清楚,再好不过了呐。”这句话被飞车丸听到,她想看清女子脸上的表情,然而正如当年一般,那是一张感情淡薄的,漂亮的脸孔。她突然想到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一件事。师傅。夜光。千枝。他们时时表现出的那种指向不明的不安和犹豫……究竟因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