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曉得高壽幾何,總之老得使人感不到活力,黑色的和服、羽織裹住瘦小的身體,白髮向後梳,橘皮般乾枯的臉,唯有「眼睛」釋放出活力,或說是徹底的不祥氣息。鏡片血紅的眼鏡。「呵呵呵,那麼你就是土御門的下代,名字是?」「……夜光,土御門夜光。」被對方壓倒性的氣場懾服,夜光以為自己能平靜地回答,沒想到聲音非常微弱。「哦?是夜光菩薩的夜光?這名字非常有趣啊……沒想到現在的土御門還能出這樣的人。」老人的聲音透露出愉快,然而表情紋絲不動,如同帶着一副能面——而且是,象徵著惡靈的那種。儘管老人給人不快的感覺,就像蟄伏在黑暗裡的妖異,但夜光還是覺得……好熟悉。這種不可捉摸不可思議的氣質,就像昏暗天空不定的雲朵。到底是像誰呢?「……這麼拘謹實在無趣,夜光,你知道『這個』是什麼嗎?」跟着老人的視線,夜光望向神社的神宮林(指神社后的森林)。「誒?」本宮和神宮林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清潔的白砂地,鬱鬱蔥蔥的森林如要護衛這裡般簇擁着。……夜光還從來沒見過「那個」。是座祭台,一眼便可看出年代久遠,圍繞周圍的注連繩早就枯斷,用普通的石塊累積而起的石台不過四疊見方,看上去有點像孩子堆的石頭城堡。但是重點不是這個。而是……「這不是……『御山』的祭台——不對。」年代應該更久遠,而且看得出來,這只是「雛形」般的東西,石台中央的「祭台」上描繪了五芒星的形狀。不過,雖然更簡陋,夜光卻直覺地感覺到了「它」更為接近某種不可言說的存在。古老的安倍邸默默無言,千年的森林也寂寂無聲,共同守護着石台中央古老而無解的奧秘。「這是……」夜光甚至忘記了老人的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凝視着祭壇。這是用來迎神的祭台。也是人類意圖染指「禁忌」的狂想的寫照……夜光感覺不到建造者狂熱的堅持,反倒察覺出「他」心如止水的平靜。建造者將這份貴重的遺產小心地保留下來,靜靜等待着某一日,某人的到來。真正的陰陽師。真正的「咒術」。「『那傢伙』的遺物。哦,你好像很感動啊。」「……這個,才是真正的『咒』吧……」如聆聽帝釋天吟詠的雪山童子,夜光的眼睛閃閃發光。「……」老人卻沉默無言,然後,忽地一笑:「莫非你想要這個嗎?」「……」夜光沒有說話,但他一直凝視着那裡。要打比方的話,這座祭壇像枯山水吧。建造者所想要表達的感受,是像寶石的閃光、死亡、夕暮的美麗那樣抽象不可言喻的東西。所以他才盡其所能地建造了這座祭壇,將自己的感知、意志、猶疑全部留下了。儘管現在的夜光,還沒完全察覺到最後的那一點。但這絲毫不能使夜光的感動減色,反倒因為感不到那猶疑的感傷,他的感動更為純粹和真誠。……他所想找到的「決定性意義的東西」終於找到了。他所一直苦於表達的——內心中捉摸不定的那隻「金光閃閃的蝴蝶」,被一隻更高明的網給捕捉住了,終於呈現了它的全貌。「哈,沒想到那傢伙真的『找到了』!」老人突兀地開始大笑,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夜光受驚般地瞪大眼。「夜光啊,能教出你這樣弟子的師傅真有點像老朽的熟人呢……還是說你本來就是個和老朽們一樣的傢伙?」「哈?」「記得你的師傅不是你父親……名字是?」「……我不知道。」「唔?」「我真的不知道,師傅的名字未曾對我提起。」然而,夜光的心中同時也掀起疑惑。「老朽還真想見識一下呢。哎呀——好像有別的訪客來了,這次就算了。」笑完之後,老者緩緩起身。「此次真是意外收穫。愉快,愉快!不久吾等還會會面吧,夜光喲,既然繼承了吾等志願,不要放鬆,只管精進。」手杖飄到老者的手上,老人一頓地面。夜光忽然想起來了——「……等等,請問您的名字是……」老人悠悠而笑。起風了,樹林瑟瑟作響。「老朽名為蘆屋道滿。」回過神來,夜光瞪着老人離開的方向顫抖了一下。蘆屋道滿?!那個傳聞中的,千年前的陰陽師?開什麼玩笑啊!但是……可信度居然真的很高……像那樣的氣勢,以及那明顯不屬於人類的強大靈氣,就算不是那位外法師亦不遠矣。夜光挪動腳步,走向祭壇。近距離看,更是飽經風霜,夜光沒有伸手觸摸的慾望,只是凝視着。建造了這座祭壇的人無疑是安倍晴明。夜光對於晴明的印象只有「很厲害的先祖大人」這種程度,但是當看到祭壇時,他終於明白晴明為何被稱作「稀世絕代的大陰陽師」了。由此看來,就算盛名流傳,若沒有實際的「作品」流世,意志還是無法被傳承下來。晴明寫了書,但無疑,這個應該是晴明最得意的作品吧。可他卻沒有將祭壇的存在公之於眾,甚至流傳給後裔的記載里也只有隻言片語,顯然後裔對於這個祭壇的了解完全不到位,御山上的祭壇不過是形似而已,就算能發揮效用,也不能達成建造這個祭壇的真正意願。手段反倒變成了目的。晴明的意志已經流失了。他若地下有知,是否會悲傷?誒?忽然意識到,自己所在思索的內容。夜光無意識地觸碰了一下粗糙的石塊。下一秒,意識歸零。

**************************************************************「不愧是你啊,能做到這種程度——不過你確定要留下『它』嗎?」雖然是年輕且富有感情的聲音,卻給人一種微微發寒的感覺。耳畔風吹過樹林的瑟瑟聲響好似金玉交鳴。似乎苦笑了一下,清澈優美的聲線低低回答:「嗯……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啊,道滿大人。」「按你的說法,雖然只有一瞬間,不過確實已經『看到』了那個,那為何不寫在書里留給你的後裔?」「正因如此,我才會說『不知道』呢,也許那是不被人『看到』比較好的東西,但是即便如此,我出於私心還是希望能留下來,真是貪婪啊。」「吉平和吉昌都不適合繼承我……如果我的後裔中有能理解它的人,那就真是太好了,抑或是不幸啊。」他們似乎在談論祭壇,聲音年輕富有感情的那位一口南地口音,而聲音清澈優美的那位則是看似無動於衷,又隱含着各色表情的一口京都腔。……聲音和腔調,都那麼熟悉。「誒呀呀,這就是被限於壽命的悲哀呀,晴明,若你像吾人這般,不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道滿大人有道滿大人的做法,這也是只有道滿大人才能做到的。我嘆服不已。」「呵呵,吾人畢竟是毫無掛累的人,也許反倒因此沒有奇遇呢。」「……道滿大人並非做不到,只是單純地沒興趣而已吧。」「哈,不止步於向下窺探這深淵,而是墜入其中,這便是吾人的『法悅』,而你卻一直向前走……有趣,有趣,這便是吾人中意你的原因。」「誠惶誠恐。」忽然陷入一片不祥的靜默,好似一片烏雲突然蔽日,帶來陰雨氣息。「晴明,若你的後裔也能像你一樣有趣,那吾人也不會無趣地活在世上了。」「哦呀,道滿大人不是一向擅長自己尋找樂趣么?」「酒也喝完了,吾人也差不多該告辭了——不過,總感覺還有與你再飲的日子啊。」「是這樣嗎?」「呵呵呵,吾人的預感可是很準的。」……男人的聲音里,蘊含著無色且透明的毒。宛如詛咒。*********************************************************************在無垠的蒼穹之上,龍遨遊其中,搖曳着修長的身軀,龍吟低細。夜光睜開眼。方才的夢境還隱約留在腦海里,而現實與夢境的交界處,自己所聽到的「龍」吟,現在依舊悠遠纏綿地飄蕩。笙音代表天光,而篳篥代表地人。龍笛,則是「空」,象徵著翱翔於天地間的,最自由的龍神。他一坐起身來,蓋在身上的披風就滑落下來,夜光撿起來披在身上,循着笛聲走去。已近黎明,寒意料峭,遠處的天空微微發白,這邊的天空的色彩也漸趨淡薄。承載於這星球上的一切事物,都按部就班的依從時間的鐵律,不會有絲毫偏差。「……」那個人站在那裡。被寒風微微鼓動的白色衣袂,如同瞬息間經歷盛放與凋敝的花朵,漆黑的髮絲飄浮着。櫻樹垂下的枝條上花兒寥寥無幾,此時也隨風輕搖。唯有那個背影是挺拔的,靜立的。一曲終了,青年垂下手,漫不經心地回身,用那也未曾變過的,清澈優美的聲調說道:「只是碰到的程度就暈過去了,這樣怎麼能行呢,夜光。」「師傅……」「好好修行吧,你還差得遠呢。」「……」「有什麼話要說嗎,表情這麼嚴肅。」「……師傅,我,一定會繼承您的衣缽的。」微微瞪大眼睛,青年少有的表裡如一地驚訝了,然後,他微微一笑:「嗯,這樣嗎?」「……嗯。」「決定了?」「決定了。」「——這句話,我會記得的。」不知為何,露出些微的寂寞表情,然後青年抬起眼。「既然如此,那句話還是很適用——好好修行吧,你還差得遠呢。」「……嗯!」不像平時那樣露出撅着嘴的不高興表情,夜光認真地點點頭。那種稚氣的純粹與真摯,讓青年像是眩暈般飄忽了眼神。帶着某種不確定的不安,青年下了一個決定。……這個孩子是自己的繼承人。所以,會一直保護他。直到他不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