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加錢?雙倍?”
我一臉愕然地看着坐在對面的女孩,驚奇地出聲道。
不要誤會了,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交易現場,那女孩正是日本文學課作弊事件的委託人。
“是,我要你們去課上當場揭穿他們的把戲。”那位小姐說道,目光有些清冷。
“可是,為什麼呢?”我有些納悶,“親口揭穿騙局難道不好嗎?”
“就算是揭穿騙局,總免不了被人背後說成刻薄小心眼。”她簡潔地解釋道,隨後略不耐煩地看着我,“我說,你們該不會不接這活吧?”
“接,當然接!”我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不違法,沒危險,還是在本來就不菲費用的基礎上再加兩倍,我實在是想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
“那就別婆婆媽媽的了,下午的課還是上次的時間,”將一小疊定金放在萬事屋的方桌上,她掉頭就走,“我就不下去接你們了,你們自己來教室,記得別遲到。”
雖然這樣高傲的態度着實令人不爽,不過看在付錢爽快的份上,我也就不多深加追究了。
這天意料之外地很清閑,直到該出發去日本文學課的時候,萬事屋都沒有接到任何委託,就連修馬桶這樣的瑣事都沒有。
於是,略有些陰霾的天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雨傘放在店門口,便與牧月和園子一同走出了店門。
“有點擔心等下回來會下雨啊。”園子看了看被烏雲縫得嚴嚴實實的天空,縮了縮腦袋,有些擔憂地說道。
“你還有心思擔心這個啊。”我苦笑着說道,“我現在緊張的要死,感覺等下極可能出醜啊。”
不管怎麼說,要當著一百多學生的面指責他們最喜歡的老師與學生串通作弊,這其中的壓力也絕非一句玩笑話就能帶過的。不提是否能成功揭穿謊言,就算成功揭穿,學生們的怒火會傾瀉在誰的身上,也還尤未可知。
“別擔心。”園子悄悄捏了捏我的左手,笑着偷偷吐了吐舌頭,低着頭走在我的左邊。
很自然的,那天在園子家門口幾乎被表白之後,園子與我的關係也進展飛快,眼下大約也就隔着那一層窗戶紙,就等捅破挑明了。
怎麼說呢……
我偷偷看了眼旁邊臉色不善的牧月。
心情有點複雜啊。
“行了,到了。”牧月皺了皺眉頭,目不斜視地加快步伐走上了日本文學課所在的教學樓的階梯,“跟上。”
我鬆開園子的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跟在了牧月伸手。
身後園子臉上的表情,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了。
“糟了,他今天怎麼也來了?”剛一進屋,看見那個依舊是校服正裝,在座位上坐着的男學生,我就知道情況不妙。
本來要澄清他作弊行為的難度就不一般,此時他人又在場,隨時可以開口辯解,那自然讓這趟委託的難度大大增加了。
“你到時候說你該說的就是了。”牧月拉開椅子坐下來,將裙擺在膝蓋上方整整齊齊地擺好,“邏輯說的沒有破綻,誰來了都救不了他。”
我勉強笑了笑,坐到了牧月右邊,心裡卻總有些空落落的。
話是這麼說,但要“當面對質”,總還是有些沒底。
“上課了。”園子坐在我的右邊,離我很近,被風扇吹起來的髮絲撩動着我的右臉,有些痒痒的。
莫名臉一熱,我趕緊把注意力放到剛剛走上講台的春日老師身上。
白白凈凈,瘦瘦小小的,怎麼看都是個老實人啊。
腦子裡還盤旋着對春日老師的臆測,他有些虛弱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上次測驗的結果,自己到講台上來拿,正確答案我馬上報給你們聽。”
於是眾人一片凄慘氣氛中拿到了各自慘不忍睹的卷子,只有那男學生不為所動——還輕輕笑了笑,彷彿在嘲笑着誰一樣。
“好……那麼開始報答案了。”春日老師見大家各自拿到了卷子,便開始報起了答案。
我趕緊拿出阿離交給我的手辦照片和對應的字母答案,與春日老師口中報出的答案對照了起來。
特意看了一眼,現在桌上的手辦還沒來得及改,就是跟那天一模一樣的姿勢。
很好,這樣又多了一分把握。
捏了捏慢慢滲出汗水的拳頭,我聽着春日老師口中的答案果然與阿離從手辦中得出的答案分毫不差,等到春日老師念完了答案,便猛然舉起手來:
“老師,我有個疑問。”
春日老師愣了愣,然後道:“嗯,請說。”
“您,跟那位,”我指了指背對着我的那個男學生,沉聲道,“串通作弊了吧?”
全班自然一片嘩然——似乎也有含着期待的叫好聲。
果然,懷疑那男學生作弊的,並不只是委託人一個而已。
“你是誰?”春日老師的臉很嚴肅,放下了手中的教案,正視着我。
“我?我只是一個小小萬事屋的負責人,受到這班裡某人的委託來調查這件事。”我不易察覺地看了那位委託人小姐一眼,繼續道,“而我們現在已經找到了證明你們串通作弊的證據。”
“哦?這話可不能亂講。”春日老師嘴角的肌肉輕輕跳了一下,緊緊皺起了眉頭,那少年人額頭上七扭八歪的皺紋讓我想到了麻花,沒擰好的那種。
“空口無憑,諸位,證據其實就在你們眼前。”我說到此處,特意頓了頓,目光望向那男學生,他竟還是無動於衷地背對着我。
我又是惱怒又是奇怪。按平常的道理,就算是心理素質再好的人,在這種幾乎千夫所指的情況下,也很難保持這樣令人訝異的沉默吧。
索性直接都講出來吧。
“就是那些手辦。”
我用無可置疑的語氣,指着一排三十個手辦,自信滿滿地說道,背上卻流下了冰冷的汗水。
真的,真的好慌啊!
學生們發出一陣不屑的噓聲,顯然對於我這個莫名其妙的證據感到不信,一時間壓力反而集中到了我身上。
好,要的就是這樣的注意力!
“諸君,請仔細看這些手辦,是否都有人為擺放姿勢的痕迹?”我高聲道,引得學生們紛紛向手辦看去。
等到學生們有些發現了其中與本來不同的姿勢,以及重複的一些姿勢后,我繼續道:
“請數一下,一共有幾個手辦?”
“一共三十個。那麼,選擇題又有幾個?”
說到這裡,我頓了頓,發現已經有部分反應快的學生隱約找到了端倪。
但奇怪的是,那男學生還是背對着我不為所動,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
那就繼續吧,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歸納手辦的姿勢之後發現,一共正巧是五種姿勢,與ABCDE五個選項一樣。而如果按照以下對應規則來看的話,通過這三十個手辦就可以很簡單地看出上一次測試的全部答案了。”
春日老師此時已然滿面鐵青,見他剛想張口分辯,我便打斷了他的話:
“不用懷疑,上次測試時桌上的手辦正是眼前這些,我有照片為證,並沒有被改動過。”
就知道你想這樣辯解,現在看泥怎麼跟學生們解釋。
暗暗冷笑着,我閉上了嘴,斜着眼睛看着春日老師。
“老師,這是真的嗎?”
一個帶着眼鏡的胖男學生站起來,帶着懷疑的語氣問道。
“……”春日老師無可辯駁,沉默着站在講台上。
“老師,這是真的吧?”
“老師,這是真的啊……”
從不敢置信到確信,春日老師就那樣站在講台上不發一言,並沒有做出辯駁,也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
只是默默地站着。
不對。
我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因為,那個男學生終於轉過了腦袋。
看着我的,是一張帶着茫然與不知所措的臉龐——那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張被揭穿了作弊謊言的臉。
春日老師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將雙手舉了起來,全班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那男學生也看了過去,仍舊一臉茫然。
在一片沉默中,春日老師的雙手比劃了起來,那是……
那是,手語。
哪裡出錯了,哪裡不對。
一定有哪裡出錯了。
一陣莫名其妙的眩暈中,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有哪裡出現了我還不知道的事情。
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男生已經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對着我們,臉上帶着窘迫的笑容。
“他……”春日老師放下雙手,略帶着悲憫說道,“他是聾啞人。”
我的大腦一陣轟鳴,一時間竟無法對這最後的,缺失了的,微小而致命的信息作出任何反應。
是聾啞人?
也就是說,剛在我所說的,他都聽不見?
春日老師雙手的手語,正是在向他解釋現在的情況,也就是我適才的所作所為?
而這位卑劣的作弊者,整個班級所應當痛恨唾罵的對象,其實……是一個聾啞人。
“他叫端木,四年級學生,手語講師。”
端木熟練地向我們做着手語,春日老師則緩緩地翻譯着。
“他說,對不起。”
他深深地,幾乎超過九十度地向我們鞠了個躬,那一瞬間,我隱約看見了他嘴角嘲諷着誰般的笑容。
原來,剛才拿到試卷時,他笑着嘲諷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啊。
“我會主動接受學校的懲處,抱歉了各位,上個暑假的一次事故后,我失去了聽力和聲音,正逢我的最後一個學期,不甘心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現在看來,我的確太過卑劣了。”
“真的,很對不起。”
春日老師翻譯到這裡,話里已然隱約有着哭腔。
又是一陣沉默,整個教室的視線都集中在再次彎下腰去的端木身上,我也感覺喉嚨縮緊,完全無法說出話來。
良久,教室里終於想起一個弱弱的聲音:
“要不,算了吧?”
沒有回答。
然後是第二個聲音:
“嗯,算了吧。”
然後是第三,第四,第五……直到全班的學生都默默坐回了位子上,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然後端木看向我,眼神平靜,彷彿在接受判決一般。
學生們也紛紛意識到我的存在,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看着我。
“你,能原諒他嗎?”
那是春日老師平靜的聲音——平靜如端木的眼神。
端木是無辜的嗎?
顯然不是。就算他有再多的理由,他依然作弊了——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端木可以被原諒嗎?
顯然可以。當我問自己他能否被“原諒”的時候,實則已經將情感和道德考慮了進去。
而從感情與道德上來講,我無論如何都沒法再去苛責一個為了最後一個學期的學分而作弊的聾啞人。
然後我微微側過頭,看到了委託人的臉——那位小姐眼神冷厲,對我搖了搖頭,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我拒絕。”我平靜而堅定地說道,然後重複了一遍,“我拒絕原諒端木。”
我是萬事屋的負責人,我接受了那個女學生的委託。
端木不是無辜的。
不過,事情總有解決辦法的6
“走吧,我帶你去找校長。”我臉上面無表情,心裡想起校長大人的臉,卻無論如何也嚴肅不起來。
呃,臉上千萬要嚴肅,不然客戶不滿意就出問題了。
為今之計,只有嚴肅地帶着端木去見校長,然後無奈地告訴委託人,這校長很同情端木,所以沒辦法懲罰他了。
春日老師對端木比了幾個手語,端木便轉過頭來看着我,眼裡不僅沒有怨恨,反而充滿着友善的理解。
“走吧。”明知道端木聽不見,我還是向著他走去,面色嚴肅地說道。
端木點點頭,迎上兩步,卻被一個身影擋住了視線。
擋在我和端木之間,伸開雙臂擋住身後端木的,竟然是本應在我這邊的牧月。
“牧月?”
“我也拒絕。”牧月的面色依然鎮靜,“拒絕你帶他走。”
“牧月,我說過了,”我內心暗暗着惱,但還是解釋道,“我首先是萬事屋的人,接受了委託,所以我必須按照客戶的要求帶他走。”
“這是我的責任。”我沉聲道。
“那麼,這也是我的責任。”牧月完全不為所動,放下雙手說道,“保護應該被保護的人的責任。”
“你……”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或許我和牧月本就都是正確的——然後左手被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
“我支持竹子。”身邊的園子對我笑了笑,然後對牧月道,“事情完全可以好好解決的,你應該知道校長的脾氣,帶端木去見校長或許反而是對他更好的解決方式。”
我這才醒悟,感激地看了替我說出了應該說的話的園子。如果帶端木去見校長並不會讓他受到懲罰的話,牧月現在的立場也就不存在了。自然,這件事情也可以順利解決……我想,牧月不會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想不明白的。
然而當我看向牧月時,卻看到了一張較之剛才更為森寒的面孔。
“我不管,今天誰都別想帶他走。”牧月臉色變幻不定,往後走了兩步,抓起端木的手放在我的身後,如護崽的母豹般瞪視着我。
我不由得着意看了看牧月與端木捏住的兩隻手,心中一陣沒來由的怒火,鬆開園子的手往前走去,一邊含怒道:“今天就非要帶他走不可了,我倒要看看你想怎麼阻止我。”
走到牧月和端木面前,我看了眼他們依舊握在一起的手,咬着牙道:“鬆手。”
“不松。”
“我說,鬆手。”
“你覺得對我有任何威脅么?”牧月嘲笑般看着我,反而將端木的手拿了起來,握的更緊了,“有趣,我還想看看你要怎麼把他帶走呢。”
“牧月!”我忍不住吼了一聲,緊緊地握着拳,卻也無論如何不敢動粗。
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對牧月這樣說話。
這也是印象里牧月第一次如此無理取鬧。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端木忽然鬆開了牧月的手,向我走過來。
回過頭對着牧月報以一個混合著歉意和感激的笑容,端木對我鞠了個躬,然後自己往門外走了出去。
總算他不是傻子,這種時候還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我鬆了一口氣,跟着往外走去,經過牧月身邊時,我彷彿感受到低着頭的她微微的顫抖。
真是莫名其妙。
內心依舊沒來由的又煩躁又惱怒,我沒有管牧月,擦身而過後,帶着端木往校長住的教堂鐘樓走去。
微微飄着有些清冷的雨絲,目光所及範圍最遠處的鐘樓隱隱有些模糊。端木腳步輕淺地走在我身邊,而我不能也不想與他多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