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叶———————————————————
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俯瞰我。
身为管理员,在“灰暗”的前台负责接待来客的少女,自称“永夜”的家伙,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早上好。”她不带感情地打招呼,“很抱歉打断你的睡眠,不过契约的期限已经到了。”
我着打哈欠从床上立直身体,揉了揉眼睛。
她端庄地站在我的床边,身上依旧是平日里的那一套紫色洋装。稍微不同的是在头发上用来固定发型蕾丝边的头饰换成了小巧的紫色绳系礼帽,歪在头右侧。她仍然将长发披在肩上。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真想看看她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她问。
“呃,那个,请再重复一遍。”
“契约的期限已经到了。打算续约还是归还,亦或是买下收藏,请表明态度。”
“契约是那本书的吧?”
“没有错。”
“现在已经用不上了,请拿走吧。”
“了解。”
她转身从书桌上拿起那本黑色外壳的书,将右手按在上面,似乎要从上面拭去什么污渍一样来回移动手掌,在书壳上摩擦。
“那个……”
“想说什么?”她转头问。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明明把门锁好了才对。”
“关于这个,说来话长。偶尔会出现收藏家不愿意归还契约期限结束的收藏,当我们上门讨要的时候被拒之门外的情况,通常在这种时候会有多个选择,其中之一是破门而入……”
“这是犯罪欸。”
“自然,因此我们在大多数时候会选择使用收藏来执行回收,不过根据收藏的异变不同,手段也就不同。比如我持有的收藏是属于较温和的类型,所以你才能安稳的睡到现在。”
她往后退一步,伸出左脚。脚上套着的是一双深褐色的长筒靴,底的厚度大概有两厘米左右。难怪我总觉得她比之前稍微高了一些。
“这双靴子拥有能穿透障碍的异变,大部分物体都可以穿过。不用打开门锁我也可以自由进出,就算是中世纪墙壁厚实的岩石城堡也可以。”
“好厉害。永夜也是收藏家吗?”
“不是。”
“那为什么你也可以使用收藏的异变?之前你不是告诉我只有收藏家才可以用的吗?”
“嗯,我是比较特殊的存在。简单来说,常识对我并不适用。”
“那是什么意思呢?”
“再往下的事情就不便说明了。总之,674670号收藏现在就由我带回去了。欢迎下次光顾‘灰暗’。”
营业性的道别过后,永夜挟着书向后转身。紧接着,她使用靴子引发的异变,如同幽灵一样穿过了实实在在的墙壁。而后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折回身,走到床边面对我。
“还有什么事吗?”我问。
“宁子,昨天晚上你熬夜了吧?脸色很糟糕喔。”
“大概吧。”
我伸手拦住从口中逸出的倦意,打了个哈欠。
“没关系的,已经习惯了。”
“总是这样对身体不好,眼睛也会很难受。”
“我知道。但是没办法啊。”
“为什么?”
“有的动画只有在深夜才开始放啊,也就是所谓的深夜档。不熬夜就没办法看。”
“如此痴迷动画,有什么理由吗?”
“没。只是单纯的喜欢。”
“甚至不惜为此缩短睡眠的时间?”
“就是这样。”
“无法理解呢。”
她摇摇头。说完,她的身体再次慢慢穿过墙壁,最后消失于我的视野之中。她的出现以及离去简直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但是这不是梦,黑色的书确实被她带走了,羽毛笔仍然摆在我的书桌上。
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才想起下床换衣服。
起风了。
现在是秋季,枯黄的叶子从行道树上飘落,我伸手接住一片,发现那是扇形的银杏叶。仰头一望,道路两旁种的全是樱树,即便放眼眺望也没有在周围找到银杏树。我于是又低头试图从地面上寻找银杏树存在的证明,但除了我手中的那一片,再没有见到同样是扇形的叶片。
“早上好,神源同学。”
听到声音我便转过头去,一名女生正在向我靠近。她以温和的语气叫住了我,自己却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在悠闲的散步。
“早上好。”
出于礼节我也向她问好,但是没有加上名字。我打量了她半天,除了看到和我一样的制服之外,没有找到能够代表身份的特征——比如我会在手提包上吊一个可爱的小猫挂坠,其他人会选择一些小巧的饰品用于装扮自身同时作为特征,让别人在看到某样饰品的时候就联想到自己。这未尝不是一种实用的自我宣传手段。
当然不只是饰品,稍微特殊的发型以及行为举止都可以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是属于普通的类型,没有太多引人注目的地方,也不希望被人注目。而她也是同理,虽然说面容姣好,但是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总之就是无法回想起她的名字。若是换成男生的话说不定连其他班的人也会认识她,光凭那张美貌的脸蛋以及束起的低马尾就足以勾引不少思春期少年的目光了,再加上苗条的身材和发育良好的胸部,乘电车和走夜路都得格外小心呢。
我猜测这样的人找我打招呼恐怕是有什么理由的。记忆中与她并无过多的交集,连名字也想不起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是我的朋友或同班同学。
“那个是银杏叶吗?”走近以后她问我。
“看起来是。”
“但是这附近有银杏树吗?还是说是你带来的?”
“随手捡到的。”我如实回答。
“在另外一条路上?”
“就是这里。”
看她的表情似乎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也无妨,本来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能在樱树下面捡到银杏叶,如果是小孩子从其他地方带来并扔在这里倒是可以理解。
我们一齐向前走。
“今天来这么早是有社团活动吗?”她问。
“不是。现在……时间还早吗?”
由于永夜的突然造访打断了我的睡眠,所以直到起床的时候还昏昏沉沉的。袜子穿错也就算了,幸好两只都是白色的过膝袜,只不过颜色有些微妙的差异,虽说不容易被看出来但心里总觉得很别扭。连平日里戴的电子表也给忘在家里了。
“欸?你没有注意到除我们之外周围没有其他学生吗?”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连忙左右张望。街道上倒不是空无一人,不过平常见不到的晨练的人现在正吸吐着早晨的空气匀速从我们身边跑过。几间商铺的卷帘门只是半开。便利店早早开始营业,但从员工疲倦的表情来看他也没能睡饱,大张着口,像是要将柜台吞整个进去一样打了个哈欠。我也忍不住用手遮着嘴打了个哈欠。
“昨天没睡好?”
“大概是吧。”
“经常熬夜吗?”
“嗯。没关系,已经习惯了。”
“我说你啊……”
“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有些努力过头了,现在还不用那么拼命,离毕业可是还有一年呢。”
“不是这样啦——”
她绝对是会错意了,我才不是那种熬夜刻苦学习的优等生。原本打算好好的向她解释,但是又不好把我的爱好说出口。毕竟多少属于隐私的范畴,只有笠和永夜知道。我难以想象被别人知道后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冷眼,只好一直沉默下去。
于是我们就这样无言地穿过公路,抵达学校门口。
我歪着头,注视着窗外的一切。
耳旁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完全被我无视,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清醒。
手杵着的脸颊迎着略带寒意的微风。垂到手肘的长发被风稍微撩起时,我无动于衷,任凭发尖在手臂上滑动。
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在旁人看来,我只是单纯地在发呆而已。
也许没有错,我失去了耐心,能吸引我的目光的似乎只有窗外的那一副画面而已。一遍又一遍的枯燥日常已经觉得腻味了,普通平凡的都市生活不像动画和小说里那样有趣,命运的邂逅更是遥不可及的幻想。与永夜的相遇也没有改善无聊的气氛,只不过是多了个打发时间的手段而已。虽说我的确对“灰暗”里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
窗外的景色一直都很吸引人,即便盯着看一整天也不会觉得枯燥。
因为当下一次转头的时候,云已经飘走了,留下的是空旷的天空和无尽的空虚。不只是云,其他的东西也不会总停留在原先的状态。
注意到枯黄的叶子随风飘落时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秋季了。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
笠离开我已经快要一年了。
但是仍旧没有被我遗忘。清楚的过去的影像在脑内回放,说真的,连在电脑上也没有看过清晰度如此高的画面,简直连远处行人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都能看清。
猝不及防地就失去了一年的时光。无论怎么感慨,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尽力想要抓住,紧紧不放手,也只会像握在手里的一把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溜走,慢慢散落。留不住的东西是怎样也无法抓住的,明明知道,但是我却始终不能释怀。
视线突然移动到那片秋叶上。我在不经意间将那片银杏叶带到了这里,成了黄色的书签。细看上面的纹理,竟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像是在感叹岁月的老年人皮肤上的皱纹。
时光以另一种形式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记录下来。这片叶就如同刻录了时光流逝的光碟,只可惜无法播放。
我在这时瞟了一眼黑板,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用白色粉笔写满了。
风仍然在挑动我的头发,这一次连发带也被肆意拨弄着。
我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屋顶,依靠着墙壁,静静地让风抚摸我的头顶。以前笠也总是仗着身高差以一副大姐姐的架势摸我的头。我倒也不讨厌,只是觉得赌气,希望将来长的比她还要高,让她也感受一下我的想法,告诉她不要再把我当作小孩子。然而直到现在我的个子也没有那时的她那么高。
身边放着还未打开包装的牛奶和面包,我暂时还没有食欲,也不打算翻开那本未读完的故事。我专心望着对面的墙壁,上面涂了白到令人发怵的颜色,还有些许裂纹,以及流水侵蚀的痕迹。
偶然来过这里一次之后,就不知不觉恋上了这里。
因为很安静。
比学校的图书馆还要寂静。不用担心会有人打扰,即便是在最为热闹的午休,这里依旧保持着夜一样的宁静。
这里属于我。
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不想打扰其他人,也不想被其他人打扰。
所以绝对不可以站起来。
一旦站起来,即使刻意不去看,也会从这制高点望见其他人。要么两人,要么三人以上,不会有人单独行动,就算有离队的人,也会在短时间内找到下一支队伍。
只有望着这空白而广阔的地面,尽头的安全网,远处的天际,胸口才不会产生痛觉,才不会觉得难以呼吸,感受到仿佛窒息一般的苦楚。
然而,即便是无意闯入这片天空的候鸟也是成群结队的。
“……”
我目送那一群灰色的鸟儿从上空飞过,接着低下头,环抱双膝。
那个熟悉的微笑又浮现在我脑海中。宛如天使般纯净无垢的温柔笑容,没有任何一点杂质,没有任何的伪装。什么东西将要涌入胸口,却受到阻碍。在笑容的轮廓变得清晰之前,我甩了甩头,力图让自己不再回想。
我转而拿起盒装牛奶,将吸管刺进去。用略带甜味的液体滋润干渴的喉咙。
轻啜饮牛奶的时候,我的耳朵听到了打破宁静的吱呀声。
有人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会是谁?明明平时都不会有人来这里的。
我抬起头,警惕着门后。
从阴影中探出的人物与我目光相接。
目光中有一丝胆怯和犹豫,又好像硬是鼓起了勇气那样坚定。仿佛给有破洞的气球强行鼓入空气一样,若是放着不管很快就会泄气。
那家伙是早上与我打招呼的人。我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星野琉璃。她像一只害怕的小动物一样缩在门后,稍微露出头与我对视。
我继续低头啜饮,竭力压低自己发出的声音。
她迟疑了一会,终于从门后出来,走到我面前,然后停下脚步。
“那个……神源同学?”
“有事吗?”我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问。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便。”
不知她嘀咕了一句什么,接着便俯身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
她靠近之后我能够更清晰地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微妙的香味,不像是香水,反而更贴近沐浴露的味道。我没有正视她,因为若是仔细观察她的容貌和身材,只会让我愈发觉得自愧不如,想从她身边逃开。我仍旧吮吸着吸管,直到气压将空了的纸盒压扁。
沉默的气氛终于被她打破。
“可以跟你聊聊吗?一小会儿就好。”
“会很无聊的喔?”
“没关系。可以吗?”
“随你喜欢。”
我放下空盒后拿起菠萝面包,剥开塑料包装之后咬了一口。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我很奇怪为什么那部动画里的女主角非常喜欢吃这种面包。果然不同人的味觉是不一样的吧。
“你很喜欢吃面包吗?”她问。
“还好。实际上我比较偏爱蛋糕。”
“奶油蛋糕吗?”
“必须要加草莓才行。”
“你会刻意把草莓留到最后吃吗?”
“大概吧。我没有在意过。”
关于草莓蛋糕的话题就此终了。她从侧面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同时目光又不再我身上,她是在看墙,因为我坐在那里所以才像是在看我,也许就是在看我,我猜不出来。我尽量不表现出异样的神情,慢慢将面包小口吃掉。
“你很讨厌说话?”
我点点头。
“有什么理由吗?”
“讨厌是不需要理由的,喜欢也是同样。”
“因为心里是这么想的?”
“没错。”
我将最后一小口面包吞咽到食管中,然后把书本夹在腋下,牛奶盒与塑料袋抓在手中,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那我就先走了。”
“嗯。”她颔首。
沿着楼梯走到了下一层楼,我将垃圾揉成一团,塞进垃圾箱中。
并不是有意要躲开她,我实际上也想和她谈论些什么,就算是哪个男生抽屉里被塞了佚名的告白信啊,谁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被批评了啊,某条街新开张的咖啡店或饰品店啊之类毫无营养的话题,也比一个人在屋顶上吹寒风好得多。
怎么说呢,习惯了独自一人之后身边突然多了其他人,会感到不安。
———————————————————交换———————————————————
继门铃的响声之后,有气无力的女声接着响起。
“欢迎光临。”
永夜有气无力的声音听惯了以后会觉得其实这样也挺不错的。不过就算是为了应付工作,我还是希望她能打起精神来,最好面露笑容,语气亲切一些。
“那种事情我做不到。”她如是说,“我本来就是这种样子,想改变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能这样断言?”
“因为设定如此。再说宁子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对我笑过吧。”
“呃,这个么……大概是吧……”
听到她这样说,我尝试摆出微笑的表情,结果只是两腮的肌肉微微颤动,想必看上去一定很僵硬,根本不能称之为微笑。
“所以说啊,做不到的事情再怎么勉强也做不到。”
她懒懒地将用于打发时间的书放到一边,似乎要准备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她刚把头枕在双臂上,突然像是触电一般直立起身子,紧紧地盯住我的手提包。
“那种气息……难道你带来了新的收藏?”
“欸?没有啊。”
“不用藏了,这绝对是没有登录过的新收藏,快拿给我看看。”
“等等……”
永夜还未等我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动手,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夺过我的包并打开翻找,最后从包里面拿出那本我正在读的小说。接着她翻开书页,直到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这是——”
我凑过去一看,两页布满文字的纸张之间夹着黄色的书签,那片扇形的银杏叶。
“今天早晨在路边捡到的,觉得很好看就拿来当书签了。”
“宁子。”永夜突然一脸感慨的望着我,“你的眼光很独特呢,你真的是最近才开始接触收藏的吗?”
“大概是吧。”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门,门铃叮当作响。
“欢迎光临。”
之前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艰难地从狭小的门框中挤过。和上次一样,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这回他会不会被卡住。幸而他虽然身材臃肿,却不至于像浴缸塞子一样堵在门口。
“又见面了。”中年男人脱下帽子向我打招呼,“怎么样,找到心仪的收藏了吗?”
“是的。”我回答。
“喔,是什么?”
“13号展台的羽毛笔。”
中年男人惊讶地瞪大眼睛。因为眼球深陷在眼窝里面,看上去只是眼皮稍微张合。随后他的脸上恢复了平和的笑容。
“令人吃惊,真是厉害。那么有给它命名吗?”
“命名?”
“在这里所有的藏品都是以编号相称,多么冷漠。然而你一旦拥有了其中的一件,你就可以给它起名字,什么都可以,只要能体现出你对收藏的热爱。这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对收藏倾注感情却是必须的。如果不喜欢,那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动。既然觉得喜欢,就应该好好珍惜。这就是我们收藏家与收藏的关系。”
“唔……我知道了,会考虑的。”
中年男人在这个时候移动粗短的腿,走到柜台前面,正对永夜。这时永夜已经爬上高脚椅,一如既往地保持端坐的姿势。
“不好意思,这次又得麻烦你找一件东西了。”他说。
“没关系,这原本就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这次又要预定什么?”
铅笔在便笺上快速地划过,留下浅浅的工整的黑色印记。中年男人庞大的身躯已经从狭小的门框中挤出去。“灰暗”中只有我们两人,永夜完成记录,将那张便笺撕下后把其中一角压在手边那摞书的下面以防被风吹走。寂静只持续到这之后。
“关于这片银杏叶。”
永夜翻开书,从书页间捻起那片叶子,举到眼前。
“我想用四叶草跟你交换,可以吗?”
“虽然四叶草也不错,不过我还是想用这片银杏叶作为书签。”
“那,我用这个跟你交换总可以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到抽屉里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植物书签。起初我以为是三叶草或者四叶草,当她把书签平放在桌子上并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才发觉那片车轴草有五片叶子,那个是比四叶草还要稀有的五叶草。
“这片银杏叶真的值得用这种东西来交换吗?”
我略疑惑地收下了那个五叶草书签,代替原先的银杏叶夹在书页中间。如果我再不接受的话恐怕永夜就要拿出更稀有的东西来换了吧。这时永夜谨慎地将叶子放到眼前认真察看,像是在辨认什么。
“当然,虽然量很少,不足以引发异变,但是这上面可是有很浓烈的思念,非常罕见。我认为即便用六叶草来换也值得。”
“会有六叶草吗?”
“没见过呢。不过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
“大概是这样吧。”
我一直陪她到“灰暗”一天的营业结束,在这期间不停地在“灰暗”里四处晃悠,向她询问我所感兴趣的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她不厌其烦地一一解说,话语中全然没有厌恶的情绪。
“你还真是好奇心旺盛呢,不觉得累吗?”
“还好啦。永夜,这个又是什么?”
我将手中的毛线球递给她。永夜接过后,仔细看了半天。
“这个……上面的思念已经消失了,只是一个普通的毛线球。”
“呃……”
“没有思念的话就失去了作为收藏的价值,如果你需要的话就拿走吧。”
“不,不用了。”
我连忙摇手。
“但是,为什么思念会消失呢?这件明明是上周才录入的收藏。简直就像是被某种东西抽走了一样。”
“那种事情也可以做到吗?”我问。
“不清楚,我也没有实际见过。”
嘴上是这么说着,我注意到永夜脸上全然没有疑惑的神情。大概她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性而不愿意告诉我。
———————————————————夜访———————————————————
据说在银杏叶落地之前接住就可以获得幸福。另一方面,比四叶草更加稀有的五叶草则象征五人份的祝福。不管哪一个都是人们对美好的向往。
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啦,为什么本应该在今天内更新的动画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我瞅了一眼屏幕下方的时间,再过一分钟就要到明天了。
拼命地按F5键刷新网页,还是没有任何变化。评论区倒是出现了几条催促和抱怨更新延迟的评论,果然有人和我一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静静地等候,在凝重的空气里那一分钟比一年还要难熬,说不准比一个世纪过得还慢。耳机中传来音符的震动无法推动时间更快地流动。屏幕上时钟的数字终于跳到了0时,我再度按下F5键。
空白的页面从上而下缓缓浮现出文字和图片,像是正在被打印出来的文件。然而等到的却是更新延期的公告。
“……因为内部原因,放送将延迟到下周……”
快速扫完白色界面上的黑色文字,我移动鼠标点击了右上角的关闭键紧接着又点击关机键。
“睡觉吧。”
因此我在这天很难得的没有熬夜,花了好长时间调整好的生物钟就这样乱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也没有睡意。
我环视黑暗中的一切,熟悉的自己的房间竟然有些陌生,这里仿佛是异世界一般。本有着各种颜色的物品全都几乎只剩下黑色的轮廓,被披上了黑色的大衣,只露出一点点原本的颜色。
脑中的单曲循环结束,于是无限的寂静学着虫子钻进耳朵。即便用被子蒙住头,也不能让这静带来的刺痛缓解。我哼起平日最喜欢的动画曲,试着赶走它,它却跟蜱虫似地牢牢抓住不放。
明明早就习惯了才对。笠不在的这一年里,我应该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才对。
好想放声哭一场。说起来,连参加笠的葬礼的时候我都没哭过呢。那也是没办法的吧。看见她离开我的那个瞬间的时候我已经被吓呆了,那时倒是控制不住流出了泪。之后过了好久我的精神状态才勉强恢复。
那段时间天空真是灰得可怕。
不只是天空,我觉得自己身处的整个空间都被染成了灰色。
然后我在那种地方一个呆了许久,一直到现在都不曾认为能够走出那个空间。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哭不出来,眼泪也不可能挤出来。最多只会感觉到眼眶变得湿润,但不会有泪水流出。与此同时被封锁的还有原来偶尔会露出的笑容。滴上眼药水可以装出哭的样子,但那不是我的泪。胸口被刀刺一样的痛,却真的连挤都挤不出来一滴泪水。
我睁开眼睛,放弃了无意义的努力。我看不见自己被阴影包围住,这也许是种慰藉。人不借助外物就无法看到自己。不知道自己陷入泥潭,将死于幻想中。这样死说不定会很幸福呢。
我侧过身,在黑暗中寻找书本所在的方位,正考虑着要不要再读一会轻小说。
然后幽灵出现了。
“宁子,你睡不着吗?”对方问。
“嗯。”我回答。
“想聊聊天吗?”
“大概吧。可以开灯吗?”
“可以。”
我看到黑影做出了点头了动作后,伸手摸索床头灯的开关。在光亮起的瞬间,永夜一如平常的打扮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在灯光下她白皙的皮肤更加苍白,看上去面无血色。
“果然是这样呢……”她轻声低喃。
“怎么了?”
“不,没什么。”她抬头正视我,清澈的目光简直要从我的眼睛侵入我的内心,“你想聊什么?”
我从床上坐起,蓝色的睡衣露出了大部分,觉得冷便又将被子往上拉,盖住下半身。
“先聊聊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吧。该不会你也睡不着?”
“算是夜间的散步吧。”
“特地挑这种时间?”
“不用太在意。”
永夜在床沿坐下,扭过头望着我。
“只不过偶然路过这里,想过来看看。”
“为什么?”
“我想既然你那么喜欢熬夜的话,现在一定还没睡。虽然在预料之外,不过结果倒是都一样呢。”
“我才不喜欢熬夜,只是迫不得已。”我立即纠正。
“为了看动画?”
“就是这样。”
“曾经。”永夜的眼神突然凝重下来,像是挂上了水泥块,“曾经我见过一个收藏家为了买下一件藏品而倾家荡产,这里说的是拍卖场里那种狭义的收藏。你也可以为了什么东西做到那种地步吗?”
“大概不行呢。”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为了一样东西付出全部。虽然有人告诉过我这就是喜欢,最高级的喜欢。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宁子知道吗?”
“那已经是……爱了吧?”
“爱?”永夜将疑惑的目光转向我。
我蜷缩起双腿,双手环抱住枕头,以枕头托住下巴。
“最高级的喜欢被称为爱,大概是这样的。我也不太明白。总之就是为了保护或者守护某样东西而付出,明知道不会有回报却仍然要坚持,这样的一种感情吧?”
“人类还真是难懂呢。”
“大概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永夜再度开口。
“这种沉重的话题就此打住。来聊点轻松愉快有助于睡眠的吧。”
“那要聊什么呢?”我问。
“如果你愿意,我想听听你以前经历过的事。”
“请不要抱太多的期待。因为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没关系,我很乐意听人讲故事。”
我简要地向她介绍了我唯一的挚友笠。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说的了。但没有告诉她笠已经步入天国,只是对她说,笠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与我再也无法相见。永夜静静地听完,没有做出过多的评论和感叹,也没有任何举止和表情的变化。
“宁子真是坚强呢。”
“欸?”
她摇了摇头。
“你很珍惜那个朋友吧?”
“嗯。”我点头。
“失去重要的东西,是怎样一种感觉?”
“很难受。胸口很痛苦,想哭却哭不出来。”
“为什么哭不出来?”
“不知道。”
我用力把双腿抱紧,尽管隔着枕头,但胸口苦闷的震颤连膝盖都能感受到。永夜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过头背对我。
“宁子,你觉得我像一个普通人类吗?”
“像。光说外表的话。”
“……那样就足够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什么事?”
“这个周末,如果你有空的话,在周六的早晨来‘灰暗’找我,我想让你带我去你发现银杏叶的地方看看。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如果我能顺利起床的话。”
“那就拜托了。”
她起身要走。关于她自身的事情什么都没告诉我。我立即抓住她小巧的手掌,传来的却是冰一样的触感。
“怎么了?”
冰冷的眼神同冰冷的语气一起向我掷来,我顿时怯懦了许多。
“还……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关于永夜的事。”
“如果你是要问我收藏的来历,明天我可以详细地讲给你听。”
“不是这个,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我也想更多的了解你。”
“为什么?因为我向你提问了?”
“不,不是……”
我松开手,头也跟着低下去。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大概只是觉得不公平,明明我向永夜说出了深藏心底的往事,她却对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实在是太狡猾了。
永夜径直走到墙壁前面,在离开之前不忘向我道别。
“晚安,宁子。”
“永夜,晚安。”
接着她穿过墙壁从房间里消失。四周又恢复到异世界一般的死寂。
习惯了熬夜之后突然早睡,果然会产生不适。尽管睡眠时间多了不少,身体却更加疲惫,连眼皮也很难睁开。我在这半清醒的状态下完成了一如既往的日常行动,直到走出家门的瞬间才猛然醒来,慌慌张张地寻找什么,结果发现衣服已经换好,洗漱已经完成,包也已经在手上,只要锁好门去上学就可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特地折回去检查一遍,确认一切正常之后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整理衣领,又将发带重新绑好才出门。
在上学途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我遇到了星野。她站在路灯杆下,不住地张望,好像在等人。依照我平日的作风,一定会低着头装作没看见而默默走过去。但是今天身体却不受控制似地向她走过去。她注意到我靠近,也转过头看着我。
“早上好。”
“早,早上好。”我略紧张地说,“在,在等人?”
“嗯。不过既然都这个时间了人还没来,就不等了,我们先走一步吧。”
“这样不太好吧。”
“没事啦,反正今天也没有晨练,让那家伙多睡会吧。”
听她说起晨练我才想起她似乎是运动系社团的成员,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从她的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不如说她洁白的皮肤会让人误以为她一定是文艺社之类的成员。我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也不是那种喜欢无论对什么都刨根问底的类型。
而且我对社团活动也没有多少兴趣。
起风了。
我们的头发同时被风吹动,飘扬于空中,反射性地伸手拦住裙摆。我的目光随着风吹起的落叶扬到了空中,又一次看到黄色的扇形叶片缓慢飘落,舞着华尔兹落到我的手心。
“又是银杏叶吗?”星野将头凑过来,盯着我手掌里的枯叶,“这难道是什么魔术之类的?”
“不对,是从天上飘来的。”
我们仰起头,用目光追逐随风而行的树叶,试图找出另一片扇形的黄色叶片。和昨天一样,行动以失败告终。从头顶飞过的,除一架客机外,所有叶都不是银杏叶。
“不可思议。”她说。
“就是啊。”我迎合道。
按照原计划,只要等到午休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喧嚣的地方,独占宁静的屋顶,在静谧中享受午餐。虽说寒风下很冷,但是耳朵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
而当我带着面包和牛奶兴冲冲地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个人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
星野原本背靠着墙壁,双手藏在后面,一注意到我的存在就立即转过头。看那样子大概是在等我。为什么我渴望宁静的小小心愿总是无法如愿以偿?
“……”
相视无言。我在考虑到底是该走上前还是默默后退离开。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宁静,又不太情愿让出唯一的领地。她背在身后的双手露了出来,转至前面,托着跟我昨天买的一样的菠萝面包和牛奶,她向我接着发出邀请。
“一,一起吃吧?”
她目光有些闪烁,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犹豫了片刻我才回答。
“……嗯。”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明明只是昨天看到我在吃,今天也想亲自尝试么。但是为什么要特地在这寒风中等待?如果我不上来的话不就落空了吗。好希望能够读懂她的想法,就像永夜一眼看出我无法从过去释怀而将遗忘的书借给我的时候那样。但是即便我瞪大眼睛,也无法知晓一二,只看到她倚墙坐下,然后招手示意我也过去。
我磨磨蹭蹭地捱到那里,站着不动。她拽了拽我的衣袖,像是要把我拉到怀里那样。我只好揽起裙摆坐下。她用目光测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向我这边挪了挪身体,和我紧靠在一起。
“神,神源很喜欢这里吗?”
“嗯,这里很安静。”我说。
“不觉得很冷吗?”
我瞅见从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淡淡的,四散而开,而后消失。大约她等我已经等了段时间。脸颊有些微红。但紧贴我的身体,尽管隔着衣服还是能感受到微弱的她的体温。
“不觉得,因为衬衣换了厚的,而且也带了外套。”
“是吗。准备充分呢。”
“嗯。之前有患过感冒,所以很小心。”
“要是早知道今天会这么冷我就把围巾也带来了。”
星野借着后悔的空档偏移身体重心,压向我。我躲不开,只好充当她的支撑物。这种感觉倒也不讨厌,不如说反而觉得没有那么冷了。脸也升高了温度。
但是沉默的空气没有因此而被驱散,和寒冷一起,仿佛飞虫似地萦绕在我们周围。
我默不作声思索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只好打开面包的包装袋。摩挲的声音稍微使得沉默的空气不那么可怕。
和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处在同一个空间是种残酷的折磨。这种折磨由死寂的空气发起,用寒冷的风鞭挞身体,感受到疼痛的皮肤又传递给神经,最终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都疼了起来,但主要还是集中在胸口。胸口大概想包揽所有种类的痛苦吧,真是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身体渐渐麻木,她身体的温存也体会不到。仿佛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在想什么呢,我原本就是一个人。不管是哪一层意思,一个人始终都是一个人。
“神,神源?”星野轻声唤我,带着像是要叫醒睡梦中的人又不敢叫醒的那种胆怯。
“怎么?”
“明天,有空吗?”
我稍微思索了一会,想起明天便是周六,和永夜约好要去鉴定收藏,于是摇了摇头。
“明天早晨有个约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也说不准。”
“是吗。”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没什么,只不过是弄到了两张商场的优惠券,想找人一起去。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
“……”
优惠什么的错过了也无妨,只不过便宜那么几块钱罢了。而且这种不定期的促销最终受益的还不是商场的人。不过我倒确实有几样想要买的东西。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我小声嘀咕。
星野没听清,只是疑惑地望着我。她大概以为我会因为错过这种小事而感到遗憾吧。
———————————————————银杏———————————————————
天气愈发冷了。
我走在去往“灰暗”的路上,双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才避免被冻僵。行人当中已经有人戴上了手套,围上了围巾,更换了更加保暖的厚衣。全副武装迎击寒冬到来。我不喜欢穿得那么厚重,像一只熊,或者往身体上裹了绒布当作甲胄的步兵一样。但又不得不屈服于寒流的凛冽,因为身体的保温能力毕竟是有限的。我姑且围上了蓝白条纹的围巾。
真正的冬季正在逼近,现在才只是序章。
我缓缓呼出雾气,然后在绿灯亮起的时候穿过云雾。脸颊没有因为雾气而稍微感到暖和,只觉得一阵潮湿的空气打在脸上。走到“灰暗”门前的时候不经意松了一口气。这种心情就像是穿着夏装攀登阿尔卑斯山,终于走完全程那样。尽可以走快,也可以慢慢欣赏,但不论心境如何,天气寒冷的现实是不会改变的。
推开门,吱呀声与铃铛作响的间隙,一如既往的无力音调响起。
“欢迎光临。”
看到是我进来,永夜随即从高脚椅上跳下。我正准备关门,阻挡涌入的寒冷气流,她已经绕过前台,跑到我面前。
“现在就出发吧。”她说。
“你不觉得冷吗?”我问,“穿着这种像是要去参加舞会的礼服。外面的气温比里面要低很多。”
“没问题。我也是刚刚从外面进来。这点程度算不了什么。”
我将信将疑地带她出门,才迈出一步就因迎面而来的冷风打了个寒战。永夜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将门上锁然后把挂在那扇木门上的牌子翻过来,上面出现了“休业中”的字样。
“那么,宁子是在什么地方找到那片银杏叶的?”
我们才刚走出通往“灰暗”的小巷,永夜就急不可待地发问。
“嗯……似乎是在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我试着回想,“总之,去实地看看就明白了。”
街道上和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身披保温铠甲的行人多了些。即便是在气温愈发降低的秋季,城市里也依然焕发昔日的活力。我们两人并肩行走于人群当中。按理来说永夜那身与季节不相符的华丽衣着应当会引来相当多人的目光才对,然而却并没有多少人向我们投来十分在意的眼神,最多也只是匆匆一瞥,然后继续低头赶路。
这样一来我反倒更加在意了,终于在碰到红灯停下脚步的空隙向永夜说出了疑惑。
“护身符,这样说明你能够理解吗?”
她解下颈饰,我看到那洁白的如同漂洗过的脖颈上挂着一串小巧精美的水晶项链。
“顺带一提,这是玻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某位曾经美丽的女性在晚年,遭到丈夫的变心,眼看着丈夫被年轻女人引诱却无力阻止,结果郁郁而终所留下的遗物。上面寄宿的思念可以引发让别人不会在意自己容貌的异变。类似于视觉干涉的那种感觉。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原先的主人,不过作为防狼的护身符可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收藏还有吗?我也想要。”
“很抱歉,异变相近的收藏全部都已经售出了。”
“果然……”
“如果下次有找到这种类型的收藏,我会先告诉你的。不过啊,如果引发这类异变的话说不定会变得存在感稀薄,不会有人注意到你,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那么老师也不会点名我了吧。”
“但是会被当作缺席喔。”
“呃……”
“即便会变成这样也想要吗?”
“那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永夜仍旧一如既往地喜欢把我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苗毫不留情地捺灭。
“最好是这样。”
这时绿灯亮起,我们混入人群的激流涌向对面。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这座城市里居然有这么多的人。我总是习惯低着头走路,脑中回顾着前一天晚上看过的动画里的剧情,同时身体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抵达学校。今天才发觉,即便是在寒冷秋季的周末,出门在外的人也远比窝在家里的人要多。像灾害时的蝗虫群一样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名为十字路口的地段两股交流,彼此朝相反的方向迎面前行。我最讨厌这种处在人群的感觉,就像是溺水那样的难受,总觉得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迫地喘不过气来。
“到了吗?”永夜问。
我四下环顾以确认身处的位置。这里的确是发现叶子的地方,但周围没有发现任何一棵银杏。
“这附近没有银杏树吧。”
永夜说出了我的想法。
“确实是这样。但是我就是在这里捡到那片叶子的。”
“无法令人信服呢。”
她摊开手掌耸耸肩。
“会不会是你记错地方了?”
“不可能的,因为我之前又在这里捡到过一次。”
“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
“具体时间呢?”
“嗯……”我抬手看了看手表,“比现在稍微晚一点。”
然后起风了。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股微弱的气流从身边溜走。因为它实在是太微弱了,就像幽灵飘过一样。树枝轻轻摇曳,幅度很小,不仔细看会被忽略,几片枯叶从枝头挣脱,旋转着下落。这其中就夹杂着一片形状独特的叶。
我伸直手臂,那片叶仿佛广场上供观赏的鸽子一样径直落入手掌。只不过我的手掌里没有放任何饵料,也没有刻意扇动风,仅仅是伸出去,叶子就沿着事先制定的路线飘落到我手中。仔细一看,叶片竟然接近我的手心那么大。
“呐。”
我向永夜展示摊开的手掌上托住的扇形叶片。她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从天而降……吧。”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高仰起头。载满秋色的叶片随风舞动。天空中却没有我们要找的树枝。
“宁子,你想听吗?”永夜突然说,“这棵树的来历。”
我注意到她仰望的面孔上清澈的双瞳变得浑浊,失去了光泽。
“当然。”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什么时候呢,嗯,似乎是天气微寒的初秋,也可能是刚刚化雪的初春。既然记忆中那个人还系着亚麻色围巾,答案便是这两者之一。但也许不是,记忆或许早已混淆了也说不定,毕竟事情离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形形色色的事物都倒入了同一锅汤里,被搅得无法分离,融为一体。
从前总是匆匆赶路,不曾注意到路边的野花都有些什么颜色,也不曾去细细观摩树叶上的纹理,更不知道每天都要走的道路究竟有多长,要花费多少时间。这些细枝末节总是被视而不见,有的确实无足轻重,但在意与否全权取决于心情,忙碌的心是无暇去欣赏婆娑树枝的身姿的,也不会停下去嗅一嗅野花淡淡的芬芳,眼睛始终紧盯脚下的路,不可能会察觉云是什么时候被风推走,阳光是什么时候变得强烈而刺眼。
但风不会总往一个方向吹,目光也不会只停留在同样的范围内。不知何时会有意料之外的东西突然闯入视野,有时是低空飞行的蜻蜓、蝴蝶等飞虫,有时是因受惊而从草丛里蹿出来的小型动物,例如猫狗之类。还有时是偶然间的抬头,余光瞅到了洁白的皮肤。那不是极北之地的雪的颜色,那应当是母牛所产的奶才具有的乳白色。那样的乳白色显露于每一寸裸露的皮肤,脸面、领口、袖口,由此若推断那颜色遍布全身也并非无依据的草率臆断。童话故事中高贵公主持有这样的皮肤以及倾国倾城的相貌,她们性格各异,却同样都拥有善良的品格。这位洁白皮肤的持有人拥有夺人眼球的能力,只消看上一眼便会被那独特的魅力——不只是外表上的——吸引住目光,无法逃开。
那个人存在于此应当有很久了,因为其口音完全被这里的方言所影响。若要与同村人相比,听上去显得不伦不类,不过这一点并不会减弱那个人的魅力,反而显得那个人与众不同。
“这是在说谁呢?”我问。
“先别打岔。”永夜说,“听完再说。”
“那好吧。”
然而那个人喜欢独处。尽管身边总有可以搭话的人,但那个人除非别人发问,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张口。同时那个人又喜爱读书,身边三米之内必然能看到一本属于那个人的书籍,纸张和那个人的脸色一样白,侧边却又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翻页时留下的指印,书脊和封面的地方则印上了干掉的汗渍。
那个人的眼睛明亮且清澈,尤其当那个人在劳动之余,本应当是休憩的时候,捧起心爱的书翻上几页,双眸简直要放出光芒,那是掩不住的喜悦从瞳孔中流露出来。那个人在读书时全神贯注,仿佛自己与书中的人物替换了身份,正在那以现实为基础虚构出的世界中经历与众不同的人生。那个人时而脸色阴沉,时而双眉一扬,即便最优秀的演员也未必能将那个人的表情一一还原。
那个人虽挚爱想象的世界,却并未沉迷其中。那个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懂得视野之外的美好。那个人赞美歌颂春季、夏季、秋季,却不因冬季百草枯萎而哀伤,不因时光流逝而惆怅。那个人正值青壮年,但要比所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加明白珍惜年华。
偶尔可以看到那个人迎着曙光独自进入黑色的森林。那个人孤僻,不愿与他人来往,只以书籍为友,以自然为伴。仅仅在不得已的时候稍微显露自己深藏的才华。这时便没有人对他说三道四。但目光中也并未流露出尊重和认可,有的只是转瞬即逝的惊讶。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朝阳发出的光刺穿树叶散射于落叶铺成的地毯上。那个人腋下夹着新近买的书本,独自向树林走去。本想叫住那个人,可从未与之搭过话,即便是擦肩而过也没有进行过眼神的交流。
但是心底的这份情感似乎早已按耐不住,随时会喷涌而出。这份沉淀了许久的情感犹如陈酿,只缺开封这一步,就会散发出热恋的醉人香味。
于是只好守望,借着忙碌农活的间隙,躲在树荫下小憩的片刻,朝那个人进入森林的方向望去。
几天后,住在山上的猎人拖着一具人类的尸体走进村庄。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永夜说。
“……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啊。”我沉下脸。
永夜颔首。
“虽然看不到,但是能够被人感知。这类思念我见过很多。”永夜不带感情地说,“这份思念引发的异变就是这棵看不见的银杏树。若要作为收藏实在是不合适。我们走吧。”永夜说完便转身要离开。
“嗯。”我点头回应,然后大步追上她的脚步。
又一片银杏叶从我头顶飘过,从我视野的边境擦过,轻抚我的肩膀,而后落在我的足迹之后。是的,这无疑是在提醒我,我的等待也是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就像是在等待不会到来的戈多一样,笠不会再回来,最后的承诺无法达成,将成为永远的谎言。
至今为止我曾多少次幻想那只是一个梦境,一个可怕的噩梦,只要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现在想来,这一年的时光我才是真正活在梦境当中,只不过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
死亡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类不可以复活,这类问题困扰了我许久。
我不止一次去笠的坟墓前矗立,能看到的只有灰色的石碑,上面所雕刻的文字,还有我带去的一枝白菊花。经历过死亡的她想必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只是无法传达给我。
等到彼岸花为我而盛开的时候,便是我能够与她交谈的那一天,也许那时我就会理解了,大概吧。
“说起来。”永夜望向我,“你认识后面那个女孩吗?”
“欸?”
“她似乎跟了我们好一段路了。”
我转过头,刚好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迅速地闪到电线杆后面。
“怎样,是认识的人吗?”永夜追问道。
“呃,算是吧。”
虽然没有看太清楚,不过我猜测那个人影大概就是星野。说不出理由,心里总有这样一种预感。
“永夜,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办,你先回去吧。”
“我知道了。赶快去吧,让朋友久等可不好。”
“那家伙才不是我的朋友,姑且算是熟人。”
我从永夜身旁离开,沿着围墙一直走,直到那根电线杆前面停下。电线杆后面藏着一个因紧张过度而战栗不已的背影。那条漂亮的马尾随着焦急的脑袋一起晃动,像小狗的尾巴一样。至此我确信了这个人就是星野。
“星野在这里做什么?”我调整了温和的语气,轻拍她的肩膀。
虽说如此,似乎还是把她吓到了。
“欸欸,神源?你问我,我么……偶然,偶然路过吧。”
星野露出极度不自然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去。
“是吗。”本来想稍微捉弄她一下,我转而放弃了念头,“有什么事吗?”
“……那个,关于昨天的……”
“现在我有空。”
“也就是说……”
“要带我去哪里随你喜欢,但是只能到中午之前。”我将双手放到衣袋里,从她身边走过,“因为之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绝对不能错过中午开映的动画,我可是期待了很久的,嗯,一个星期已经算很久了。
“足够了。”
她腼腆一笑。那副样子不禁让我回想起笠。准确的说的从她那里捕捉到了一丝笠的影子,虽然转瞬即逝。但是我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代替笠,现在亦或是将来。
然而……
我倚着墙壁,清点手中塑料袋里的收获。
原计划是只看不买的,但是难得的折扣就这样浪费掉总觉得有些可惜。可是这样一来剩余的零用钱就更少了。为了余下足够的钱最大限度的买漫画和轻小说,必须要节约开支才行。
“这个,给你。”
在我拟定生存计划的时候,一串晶莹的玻璃挂链垂到我眼前。
我抬起头,看到星野正冲我微笑,她的手里拿着挂了同款的却是粉色的挂链的手机。
“收下吧。”她催促道。
“可是……”
“没关系,就算是今天的谢礼好啦。”
我犹豫地伸出手,那串玻璃挂链落入掌心,冰凉的触感随之而来。
“多,多谢。”
但是,为什么是蓝色,为什么又是猫咪的样子?我的喜好,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仍旧无法透过她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宁子。”永夜在听我讲完昨天的经历之后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这还用问吗,只要看到你包上的挂坠,谁都能猜到你喜欢这类东西了。”
“欸——”
我从未察觉到,笠留给我的那个挂坠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
“看起来。”永夜支颐端详着我,“你那位离开的友人很希望你去结交其他朋友呢。”
“大概是吧。”
我不禁抬起头,望到的不是灰色的天空,而是昏暗的光,以及远处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