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

好难受。

大概是因为天气突然转凉,而我又没有及时更换厚的衣服,这天患了感冒,卧病在床。

虽说是感冒,实际上是头脑发热,用温度计量一下,居然有39度。这种在我身上很少见的高烧,除了带来头晕之外,没有出现通常感冒会伴有的咳嗽,呼吸困难,流鼻涕等症状。只是单纯的发热。我决定先采用物理方法降温,如果不行再去医院。

不巧的是没有人照顾我,也没有人来看望我。双亲正好在外地出差,就算打电话过去也得不到实质性的帮助。可以依赖的朋友熟人自然也没有,曾经是有的。如今知道我患感冒的或许在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以及我体内的病毒吧。

姑且用电话和老师请了假,但对方的语气里露骨地透露出怀疑,大概是因为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吃了药,现在在等待药物发挥作用。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手头又没有事情可做,只好干瞪着白色的天花板,或是转头看看窗子,但是看不见外面,只能看到有少许污渍的窗帘。最近眼睛不知为何很害怕光,光线稍微增强就会感到刺痛,所以将窗帘放下了。

头晕乎乎的,思考的能力本应该大幅度下降才对。然而当我在百无聊赖之际举起手边的书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还能够读懂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甚至于能够清楚地理解其中的暗喻。

于是我便从床上坐起来,将铺在额头上用于降温的浸了冷水的毛巾取下,放进床边的水盆里。接着阅读放在床头柜上的尚未读完的故事。

起初眼睛还在因为少量的光从窗帘之间的缝隙中透过而难受,当我沉浸在故事中以后,仿佛连神经都被切断了一样,身体所能感受到的所有感觉都浑然不知。这时恐怕连自己被捅一刀也没有知觉吧。

到了傍晚,感冒奇迹般地从我体内被驱逐出去了。不管怎么说都快得太离谱了。

不过只要结果好就可以了。我这么想着,然后拉开了窗帘,想要通过呼吸冷空气使得发胀的头脑清醒一下。

然而这时突然从眼球的部分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我连忙闭上眼睛,同时伸手拦住光源。恐怕是因为夕阳的光辉。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眼睛的症状加重了。在闭上眼进行了短暂的调整之后,我尝试睁开眼,然而再次直视夕阳眼睛也没有感受到之前那样的疼痛。

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这微妙的异变,因为我知道这枯燥无味的日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一天。

———————————————————灰暗———————————————————

“呐,放学以后去哪里逛逛吗?”

“好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旁已经有人抢着回答。

什么啊,原来不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伸手捂住胸口。

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寂寞的情感涌了上来,堵在心口,闷闷的,缓不过来。

如果我主动地去结识朋友的话,现在也该和她们一样了吧。那么有了朋友以后呢?聊天,逛街,玩游戏,一起消磨时光?

无聊。

但我也不敢说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多么有趣。至少和她们比起来,我要显得更无聊。课程也好,人类也好,这个世界简直无聊透了。

“神源同学。”

就在我起身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一个女同学叫住了我。

我还以为会是“一起回家吧”之类的邀请。

“老师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结果又失望了。

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任何希望的话,现在大概就不会那么失落了。

“我知道了。”

真是麻烦。

无非就是那件事吧,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情特意占用我们双方的时间吗?虽说很不耐烦,但是如果在此时不去露面的话,之后可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我来到教职员室前面,拉开了门。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依旧明亮,然而阴影却早已攀上了堆积的文案。放学后的职员室只有这一位老师仍然在伏案。长而直的黑发被扎成马尾,身材高挑却不会让人觉得妖媚,衣着朴素又具有美感。总之是我理想中的那类女性。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便立即将身体转向这边。

“神源同学,全班就只有你一个人没交志愿表了。是不是还在犹豫将来的打算?”

“是。”我回答。

“神源同学将来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

“那么要不要听听老师的建议呢?”

她的笑容很温柔,但是我毫无所感。以前,对我这样的温柔只有那一个人,而现在,我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所以除那之外的温柔我都十分反感。

“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决定。”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其实我完全没有任何计划,甚至连能够作为将来职业的目标也没有。

我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强健的身体,没有聪明的头脑,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特殊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平凡到随处可见的普通女生而已。

也许所谓的将来就是和其他人一样,找工作,结婚,养育子女,然后再让孩子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持续这个循环。过着这种平凡且普通的生活。

我不愿意这样,但又没有改变的力量。

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任何希望的话,那么失败以后就不会那么失落了。这是我刚刚领悟的真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未来什么的,只是很渺茫的东西,相比之下,现在要显得重要的多。

一直活在过去的我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我连苦笑都不会,只能摇摇头。

活在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真是,明明以前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为什么现在却……”

在我走出教职员室的时候,我听到老师这样自言自语。

真遗憾呢,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那个听话懂事,或者应该说那个惟命是从的我已经不在了。

今天的课程也是格外无聊。

魔物也好,宇宙人也好,谁快来把这样的世界毁灭了啊。

不小心把握住的空易拉罐给压变形了。

“……”

走在路上,也全都是陌生的面孔。而且几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伴侣,独自行动的只有看起来像是在等人的青年。逛街的心情也被破坏了。

为什么,明明我住在这人口密度很高的城市,心情却像是隐居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一样?为什么明明身处人类的群落之中,我却仿佛找不到同类?

但是转念一想,同类什么的,我才不需要。

我继续走着,漫无目的地闲逛。突然想起今天要去书店看看。

 

目光从书店的其中一个书架快速地扫过之后,我觉得眼睛有些难受。加大加粗还使用了明亮颜色的书名在刺痛我的眼睛,封面的配图也是同罪。在书封上采用鲜明的色彩的确可以起到吸引眼球的作用,但是盯的时间长了就会感觉很讨厌。

虽说如此,我还是从中挑出一本封面画风符合我的审美观的书,随手翻了几页,大致将里面的所有插图浏览一遍。接着才看简介。如果是被塑料袋封好的书就没办法了。

今天是惯例的闲逛,为了寻找新发售的轻小说和漫画。

我右手边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年,正在专心致志地蹭书。左后方则是一个看上去无所事事的青年,大概是想找几本杂志用于消遣时间。我没有仔细地去注意看他们的样貌,没有那个闲工夫和心情。

在这里浪费了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我带着遗憾离开。没有找到我所中意的书不是因为我要求苛刻,而是因为很多轻小说看上去都大同小异。虽然其中优秀的也有不少。就像每个人做出来的料理味道都不完全相同,但是每天都吃同一种东西总会觉得腻味。差不多就是那样的感觉。

走出书店,我沿着街道慢慢前进。路上没有遇到熟人。周围的行人都好像被什么追赶一样脚步匆忙,彼此之间连看都不看几眼,忙于赶路。

不过就算遇到了认识的人也不会互相打招呼,想必对方也会装作没有看到而急忙逃开。原本我也没有要好的朋友,周围的人只能称之为熟人或认识的人。因为我属于那类讨厌说话的人,所以变成现在的处境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街道上尽是色彩鲜明的招牌。到了夜晚霓虹灯尤其显眼。路人的着装,尤其是青年人也是以明亮的颜色为主。唯有路旁的树木以浓郁的棕色躯干屹立于世。眼睛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但是闭上眼睛走路又指不定会撞上什么东西,只好强忍着。

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一块用合金框架固定的灰色招牌,上面用黑色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缝隙——被称为小巷的通道。然而除了箭头之外招牌上就再没有任何东西,没有标注箭头所指的地方到底有什么。

灰色的底色和黑色的箭头,这样的组合看起来十分怪异。而且没有附带文字说明。显然招牌失去了作为招牌的价值。说不定不但不能招揽到客人,反而还会让客人减少。

不过在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我倒觉得黑色与灰色看上去要舒服一些,至少不会让我感到刺眼——也许是材料的缘故。

我突然想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去看看,想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虽说好奇会害死猫,但是好奇心没有被满足的猫也不会就此轻易罢休。

我扶着墙壁,试图从这里窥探藏匿在阴影中的神秘,果然失败了,能看到了只有向远处延伸的无限黑暗。我摸索着慢慢向小巷的深处走去。两边都是高耸的墙壁,整齐地布满了窗户。

在这种地方若是有人迎面走来的话一定错不开身体。而且如果遇到坏人的话也难以逃脱。所幸没有遇到任何人。

繁华都市中喧嚣的噪音,比如汽车鸣笛的声音,引擎的声音,视频广告的声音等等逐渐小了。越往里面就越安静。

最终我来到小巷的尽头。外界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入,仰头也只能看到夹缝中的天空——仅有一条的蓝灰色。前方有一扇棕色的木门,终于在门上见到了文字。

灰暗。

上面这么写着。用灰色颜料写成的“灰”与用黑色颜料写成的“暗”排列在以白色为底色的门牌上。

我的好奇心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试着握住把手,门没有上锁,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像进入咖啡厅时那样门铃叮铃铃响了起来。紧接着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欢迎光临。”

坐在我的右手边的疑似前台的地方的哥特式人偶——应该是人类少女吧——突然开口说道。香味应该就是从这张桌子上的咖啡杯里传来的。她的长相十分标致,身材娇小,穿着只有在漫画和轻小说里才能见到的紫色洋裙,裙摆和衣袖上都有蕾丝花边装饰,连颈饰也不例外。她端坐在很高的高脚椅上,这样看她的头才比我的高出几厘米。她手里正在翻着一本看上去年代久远的书。由于她面无表情且皮肤洁白,让我第一眼误认为是摆在那里的人偶。

“请问你需要什么?”她不带感情地问。

“那,那个,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我环顾周围。柔和的光线遍布这里,整个房间很大,光覆盖不到的地方形成阴影,但是那阴影好像可以无穷无尽地延长,因此看不到墙壁。房间里面可以说是摆满了各类的东西,从日常用品到书架上排得满满的书籍到货架上千奇百怪的异国饰品,再到古代幸存至今的遗产,几乎无所不有。

她略微惊讶地张大眼,随后又立即恢复原样。

“真是稀奇呢,居然会有新人。以前往这里跑的可都是些上年纪的老头子,要不就是他们的后继者。我还以为你是替某位走不动路的老人跑腿的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

她接着讲。

“听好了,这里是名为‘灰暗’的百货屋,是收藏家们交易收藏的地方。虽说是收藏,不过都是些老旧的东西,有的甚至一文不值,但是在这之中也许会有你需要的东西。比如,我猜你正在找一本书,没错吧?”

“是这样。”我如实回答。

“那么请到1255号书架去看看,你要寻找的书正在那里等候。”

说完,她伸出白皙而纤细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书架。之后她低下头,再度翻起那本书页已经泛黄的古老书籍。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她流露出过多的表情。如果她一直保持沉默和静止肯定会被当作真人大小的精致人偶。不过从语气里倒是可以听出她的态度不算冷漠。

我将信将疑地朝她指给我的书架走去。每个书架的侧面都有贴着编号。我径直走到1255号书架与1256号书架之间的空隙。书架间的距离有些狭窄,我站在两个书架之间,感觉像是被咬住一样。书架上数量众多的书快要将每一处缝隙都塞满了。不过从中抽出一本却毫不费力。这是我刚刚尝试过的。凭着直觉,我随意瞅到那一本有着黑色书脊的书便将它抽下来。

在我手中的是一本装订极朴素的书,书封没有色彩绚丽的插画,甚至也没有书名,外面有的只是一个黑色的硬壳。

我掂了掂书的重量,不算太重。从厚度来看目测有三十万字左右。纸张的大小是我比较喜欢的32开。不知为何我有一种预感,这本书是为我写的。这种毫无理由的预感促使我翻开第一页,但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张白纸。我继续往后翻,将整本书的每一页都翻了一遍。

最终我得出结论,这本书是一叠装订好的白纸。除了将纸张整齐地裁好,装配上硬质的外壳之外,里面没有任何内容,连一个字,甚至一个符号或是笔画也没有。

我带着这本书——应该称之为这叠纸才对——返回前台。我还没有开口说明,少女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大概是听到了我靠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瞟了一眼我手中的东西,仍旧没有面露表情。

“这就是你选择的最初的收藏?作为新人来说眼光还算不错。”她说。

“但是这本书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是吗,更正刚才的话,是这本书选择了你。因此它清空了之前的内容,这片空白只能由你来填补。”

“我?”

“是的,前提是你打算成为收藏家的话。不愿意的话可以把书放回原位。收藏的目的必须要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喜爱,这是这里的规则之一。‘灰暗’将收藏暂时借给收藏家,不收取一文钱。一般来说不能驾驭的收藏会被主动退还,但是如果有人无法驾驭又想独占收藏的话,等到超过契约有效期的时候我们会派人前去回收,只不过有时候手段会有些强硬便是了。当然,如果你能够驾驭这件收藏,而且想要拥有它的话,只需要付一些钱便可以得到。”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端起桌上的咖啡杯轻啜一口深棕色的咖啡。那样子非常可爱。不过我听得有些晕头转向。完全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如何,要借借看吗?”她接着问。

“呃,那个……”

“怎么,决定了吗?”

“不……说实话我完全没有理解现状。”

她一副早已经预料到的样子点点头。

“是吗,果然对于新人来说还是应该从基础开始讲比较好。如果你有兴趣和时间的话,我倒是可以当你的导师,而且也可以把书借给你。”

“那,就拜托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吧,那就等到今天营业结束的时候,我带你去找间气氛不错的咖啡店慢慢谈吧。”

少女合上书本。那本硬壳的古老书籍的封面已经出现了龟裂。上面绘有奇特的图形以及类似于某种异世界文字的咒语。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她问。

“……我叫做神源宁子。”

“宁子么,挺不错的名字。我是‘灰暗’的管理员之一,永夜。”

“这里还有其他的管理员吗?”

“当然,光我一个人可没办法打理这里所有的收藏。”

少女话音刚落,刚刚准备说下一句的时候,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少女条件反射似地说。

门被缓缓推开,接着一个体形臃肿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我还以为以他的体形一定会被门框卡住。结果他侧过身吸起肚子,硬是挤了进来。那副样子就像是被挤出来的布丁。他穿着考究,只不过衣服上的纽扣快要被撑开,头发已经有部分灰白。面露和蔼的微笑。给人有良好素养的好印象。

“请问我预定的东西已经到了吗?”胖男人摘下帽子,很有礼貌地问。

“是的。”少女不带感情地回答,“请跟我来。”

少女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她的身体几乎要被前台给完全遮住。少女绕过前台,正打算给胖男人带路,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来面朝我。

“这里可以随意参观,有什么想问的可以找我。事先说明,不签订暂借或购买的契约是无法将收藏带出去的。另外,最好不要碰13号展台的收藏,这点请务必注意。”

“知道了。”我回答。

于是少女转身领着客人慢慢消失在黑暗当中。

目送他们的身影完全融入黑暗,我便一边倒数着展台的编号,一边往深处走。越是不允许看的东西越想去看,这种病态的好奇心掌控我的大脑,推动我的身体。目光粗略从周围的展台望了一遍,好多都是些常见的日常用品。直到看到数字13出现的时候双脚才停下。

那里摆放的东西与其他地方并无太大区别。白色的长桌上陈列着一排玻璃支架,看上去像是水晶在支撑着展品一样。我还没来得及粗看所有展品,视线就被一支精致的羽毛笔控制了。

我不知道那是属于哪一种鸟儿的羽毛。白如玉石的羽轴,浅黄色的羽片。羽柄留有蘸过墨水的痕迹,乌黑中带有一丝光亮。在看到的那瞬间我就被它深深吸引了。

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它握在手中,捋顺所有张开的羽枝,然后再轻蘸墨水,往手上这本空空如也的黑色书本上写些什么。什么都可以,数字也好,字母也好,甚至胡乱涂鸦几笔。我从没有如此渴望得到一样东西。

然而我的指尖还没有碰到,手腕便被另一只更加纤细的右手抓住。我茫然地转过头,不知是什么时候,少女又出现在我身旁,并且伸手制止了我。

“你……”

我再一次看到少女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这次眉毛挑得老高,眼睛也瞪得很大,接近于惊愕的程度。

站在少女身旁的胖男人怀抱着一副巨大的,被灰布严密包裹住的,类似于画一样的东西。那大概就是他之前所说的,预定好的收藏。少女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

“对,对不起。”

我被少女强硬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认错。

少女正在思索语句,准备进入下一阶段的说教的时候,那个胖男人走上前一步,似乎在上下打量着我。

“13号展台的收藏可是连拥有老资格的收藏家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的收藏。没想到小姑娘你很有勇气嘛。”

“她只是不知道有多危险才敢乱来的,请不要称赞她。”少女立即反驳。

“不不不。”胖男人摇头的同时腾出一只肥厚的手掌,也跟着晃起来,“驾驭任何一件收藏都是非常需要勇气的。因为并不知道收藏里面藏着的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

“关于这点请放心。这里的每一件收藏都是经过严格鉴定然后进行分类的,所有寄宿诅咒的收藏我们都会认真保管。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有勇气是一件好事,但切记不可乱来。尤其是在面对未知的事物的时候。”

“是。”我小声回答。

待满面慈祥的中年胖男人离开“灰暗”之后,少女双手叉腰立在我面前。我预计一顿说教是逃不了了,于是便乖乖站在原地等候发落。

“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既然你有成为收藏家的资格,那么想必不用过多的废话也能够理解。按照之前的约定,今天的营业结束之后我会作为你的导师给你讲些基础的内容。不过在那之前不准离开我的视线,听到了没有?”

结果却意外地比预想要好一些。

“是——”我刻意拉长音调。

少女看上去并没有在生气。她一回到前台便立刻爬上高脚椅,继续翻弄那本我看不懂的古书。我静静地呆在她身边,一声也不吭。

 

不知道少女以什么来判断时间的依据,当我的电子表上的数字跳到16时整的时候,她小心从抽屉里取出一片被压平的四叶草,当作书签夹在纸张之间,然后合上厚厚的书壳。或许她拥有超乎常人的时间感,但我认为那只是偶然。不过等待的这段时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无聊,因为我觉得时间流逝的异常迅速,以至于我都没有察觉到。

“决定要签约了吗?”她转头问我。

“是的。”

“时间呢?”

“暂且就三天,可以吧?”

“当然,那么请稍等片刻。”

少女接过我递去的书,用右手五指按住封面,闭上眼低声念了些什么。完成之后将书双手捧住,郑重地交给我。

“那么,现在就走吧。”

说完,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

———————————————————回忆———————————————————

与她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在班里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即便是老师的提问也想办法尽量糊弄过去。因此得到了极度内向,重度自闭的评价。

医生当然看过,我被确诊为轻度高功能自闭症,但治疗并不有效。我本人也不打算有所改善,既然无力抗衡,那只有顺其自然。这不是自暴自弃,而是不想自找麻烦。

直到某一天,那个自称因搬家而转学的女孩闯入我宁静的生活。

“初次见面,我叫做漆原笠。”

这样流利且有礼貌的介绍完之后,还不忘深鞠躬。再加上比较可爱的外表,于是她理所当然的在瞬间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也包括我。

那时尚且年幼的我不懂得什么是嫉妒,也不会因为别人比我优秀便想方设法的找茬。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容许别人进入。在接触漫画书之前是与图画书为友,因为有简明易懂的图画,没有密集难懂的文字。

然而那个女孩偏偏要选择坐在我的旁边。明明有那么多热情高涨的家伙高举着手,同时喊着“和我坐一起吧”之类的话语。当看到她选择我的时候,那些家伙失望和沮丧的表情就像是刚刚买到的冰淇淋还没尝一口就掉到地上一样。我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挪挪身子,让出位置。

她说了句“谢谢”便搂起裙子坐下。

非常有教养的人,这是初次见面时我对她的印象。接着在随后的几年里,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与她成为了朋友。尽管她与我的性格完全相反,但没想到我们意外地合得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成为了中学生,仍旧在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班级。

“这是偶然吧?”我望着公告栏说。

“这一定是命运。”她笑着回答,“宁子与我的成绩不相上下喔,会被分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

“难道不是吗?”

“大概吧。”

我回答,同时身体从焦急躁动的人群中挤出来,然后伸手给她,将她一并拉出来。

“要吃点什么庆祝一下吗?”她提议。

“可丽饼可以吗?”

“好啊,一起去吧。”

于是我们携手同行,一起走向商铺。我顺带买了一瓶果汁。笠双手捧住可丽饼,小口咬下去,样子十分文静。这就是所谓的淑女了吧。由于长时间与她相处,现在我也和她一样斯文。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的家规传染给了我。

“呐,宁子。”

笠突然停下来说。

“怎么了?”

“如果将来我们分开了,比如考上的大学不一样,你会怎么办?”

“呣……我从来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

我低头思索了一会,然后摇摇头。

“不行,根本没法想象。”

“为什么?”

“因为……”

理由我自然说不出口。

既然说过要永远在一起,那就不应该去想象分开以后吧。这种话要是说出来我绝对会当场羞死的。

无论何处,一路上总有她相伴,她和我形影不离。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无法将她与亲人相互比较。对于我来说她是远在那之上的存在。如果我是海伦·凯勒,那么她就是安妮·莎莉文。假设真的有一天我们被地理环境所分隔,想必我会不择手段地去找她吧。

所幸的是直到高中我们也没有分开。

 

“下一位同学。”

发呆被打断了。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我疑惑地四下环顾,发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都在望着我。

站在讲台上俯瞰我的女性似乎是我的班主任。

“下一位同学,请你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她扶正高挑鼻梁上的眼镜,同时进行说明。她的表情还真是严肃的可怕。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现在正在进行轮流的自我介绍。但是还真是快啊,那么快就轮到我了,明明我是躲在靠近窗户的倒数第二排。

“……”

我往后挪了挪椅子,一边缓缓起身,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应答。

所谓的自我介绍,只要告诉大家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吧。

应该是这样。

“……我叫,神源宁子。”

同时我扫视了一眼周围人的反应。

然后呢?

在安静了几秒钟之后,所有人脸上都是这样的表情。这种反应是还想要我再说点什么吗?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欸。脑袋里空空的,啊~这种时候到底要怎么办啊?

“……”

为了躲避众多的视线,我低下头。这时额前的头发像帷幕一样落下,替我遮住了眼睛,以免和别人目光相接。然而这样似乎适得其反,全班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一人身上。

拜托你们了,赶快停止这种像是审判罪人一样的注视吧。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

我如是想。

但是想要张口表达的时候,却发现只能将嘴唇微微张开,声带颤抖着无法发出清楚的声音,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无论怎么吞口水也不管用。

“神源同学,还有别的要告诉大家吗?”

“没,没有了……”

我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要听不见了。

感觉脸颊在发烫。

“坐下吧,下一位同学。”

不知是听到了我声音,还是领会了我的想法,亦或是单纯地想节约时间,总之老师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一揽百褶裙坐了下去,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再也不想遇到这种事了。

之后的所有人都能很流利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兴趣等等,简直就像是事先就准备好了剧本一样,而只有我一个像是没看剧本就匆忙上阵的临时演员一样狼狈。

我才不羡慕呢,鸟类中鹦鹉是最能说的,却不是飞得最高的。

“总是这样可不行喔,宁子。”

察觉到有人向我凑过来,我转过头。

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年了,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证了她从稚嫩的包子脸一直成长为现在的美少女的全过程。

“我知道你很讨厌说话,但是不去试着开口,是交不到朋友的。”

“唔——没关系的,有笠在就可以了。”

能和我正常交流的只有她一个人。不需要其他人,有她在就够了。

“真是的。”她面露苦笑,“宁子还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呢,明明都已经是高中生了。”

“才不想被你说。”我撅起嘴。

“既然如此的话那为什么不愿意和其他人接触呢?”

“因,因为……”

我支吾了半天也没想出任何理由。

根本就不可能会有理由。单纯的讨厌某种东西是不需要理由的。

“……只是讨厌而已。”

“真是拿你没办法呢。”她摊开手,耸了耸肩,“那我就不勉强你了,但是有机会一定要试着和别人交流,这可是很重要的。”

“我知道啦~”

我闭上一只眼睛,随意地应答。

“你根本就没在听吧!”

头顶被她赏了一记手刃,但是完全不会疼。

 

“一起回家吧?宁子。”

和温和的语气一同传递过来的,还有温柔的微笑。

笠是一个很爱笑的人,我则和她完全相反。

我不善于表达情感,所以总是板着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性格孤僻,正因如此,我才没有朋友。

不过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笠还愿意陪着我,我就不是孤身一人。

“好啊。”我回答,同时双手迅速地收拾着书本。

我们俩并肩前行的身影出现在被黄昏笼罩的街道上。笠要比我高一些,总是以精干的短发示人。额前总要用一个粉色的发卡挟住头发。虽然也很不错,不过我一直觉得如果她肯留长发的话一定会更加漂亮。

“呐呐,宁子,觉得今天怎么样?”她问。

“没什么特别的。”我回答。

“不是很愉快吗?”

“大概吧。”

笠敏锐地察觉到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便闭上嘴。过了一会儿,她又挑起另一个话题。

“商业街新开的那家店里有买好吃的冰淇淋,下次一起去尝尝吧?”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当然,那家店制作出的甜点可是非常受欢迎的。”

“欸。”

“而且据说那个糕点师是个年轻的帅哥喔。”

“……那种事情无所谓了吧。”

“是吗?”

“嗯,不能以貌取人喔。往往长相凶神恶煞的是无关人员,长相清秀的才是真凶。”

“你侦探剧看太多了吧。”

“是这样吗?”

“绝对是。”

又走过了一段路。

“宁子,等下次假期一起去哪里玩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又是因为动画吗?你就那么喜欢窝在家里吗?”

“不行吗?”

她闪到我面前,摆开双臂,双手叉腰,像一只即将振翅起飞的鸟儿一样。

“当然不行。”

十分坚决的语气。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面对她的任性,我总是很轻易地妥协。

夕阳原本是作为耀眼的她的背景,可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的身影模糊了,只剩下黑色的轮廓。那张笑颜也看不到了。

———————————————————收藏———————————————————

“一般说起收藏的话,马上就会联想到瓷器,玉石,书法,绘画,雕塑之类吧。但是我们所说的收藏与这些不同。”

自称永夜的少女坐在我对面,端起绘有精美花纹的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我们位于一间环境优雅的咖啡店。我倒是从未进过这种地方。顾客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三人。店内正在播放我不知道名称的钢琴乐曲,很轻柔,配合店里的气氛简直堪称完美。即便是不懂古典音乐的我也能陶醉其中。

永夜轻声咳嗽,将我从不经意走神的状态拉回来。

“啊,对不起。”我立即小声道歉。

“没关系,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是被我们称之为收藏的物品,它们都是有来历的旧物。种类自然没有限定,日用品也好,武器也好,贵族的奢侈品也好。但凡是被寄宿了原先主人的意志而具有引发特殊现象的物品,我们全部把它们叫做收藏。”

“引发特殊的现象?”我捕捉到话语中的一缕疑点。

“正是。寄宿了先主的怨念或是意愿的物品,可以引发特殊的现象。最先的时候被人误以为是魔法。实质上只不过是思念影响了现在的世界。人类的意志力确实是种强大的力量,有时甚至可以改变物质,虽然只是小规模的。而寄宿在实体上的思念,这就是收藏,曾一度被认为是强力的魔法道具而被人敬畏的存在。”

“既然这样的话称为遗产会更合适吧?”

“如果便于理解的话也可以这样想。自从那个传说中的收藏出现以后,人类中就只有一部分人能够持有收藏并使用收藏的力量,这一类人被称为收藏家,你也是其中之一。此外不是收藏家的人则无法察觉收藏的力量,在他们眼中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值得一提的是成为收藏家完全是随机的,不存在遗传因素,但是也不代表同一个家族不会出现多个收藏家。”

“喔……”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收藏家大多凭兴趣来收集位于世界各地的收藏,而我们‘灰暗’便是在这个时期所产生的百货屋。顺带一提你所看到的招牌和门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只有具备成为收藏家资格的人才能够看到。普通人就算去到那里也看不到那扇门,更何况那个小巷也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入。想要什么样的收藏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兴趣,不过能否驾驭寄宿其中的思念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就可以了。收藏是凭借直觉的喜好而做出的行动,因为中意所以才想将其收入囊中,占为己有。对于人类来说这难道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吗?”

“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我的目光落到手边的黑色书本。姑且与永夜签订了暂借的契约把它带出来,现在却完全不知道该用它来做什么。笔记本的话家里还有不少。况且我又不打算写小说之类的,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确实,不合适的收藏就像是废物一样。即便是被寄宿在实物上的思念选中,如果是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也是白搭。”

“就是说啊。”我点头同意。

“不过。”她瞟了一眼那本书,“据我所知,那本书应该是编号674670的收藏,异变似乎是……遗忘。”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只要把想要遗忘的内容写在书上,在合上书的瞬间就可以忘记。忘记的内容会自动转移到书的最后一页,当想要回想起的时候只需要把那一页纸撕下来就可以了。不过被撕下的内容会永久地刻印在记忆里面,永远也无法遗忘。就算再一次写在书上也不起作用。”

“真的吗?那如果把考试的内容写上,不就可以……”

“尽早死心吧。只要撕去的页数超过一定的数量持有者就会死亡的。永久记忆的神经连接需要长时间的刺激才能形成,而这本书的异变则是将内容强行从神经连接中抹消或刻印在现有的神经连接上,如果多次使用,大脑会因为不堪重负而崩溃。你不想因为区区考试就死掉的吧?”

永夜把冰冷无情的词句向我泼来,立刻浇灭了我的幻想。

“呃……”我发出接近惋惜的叹气。

静静倾听,悠扬琴声的间隙,不时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响声夹杂其中。侍者借着空闲,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高脚酒杯,宛如把玩一尊晶莹透亮的水晶雕塑。

坐在对面的少女不厌其烦小口小口地品味深棕色的饮品。不知为何我呆了半响,现在才回过神,将嘴唇凑到吸管上吮吸,并尽可能地压低声音。

“如果。”

永夜突然开口,我抬头望着她的眼睛。

“如果你不需要这件收藏的话,现在就可以退还。”

“不,我想我需要。”

“用在作弊上?”

“不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但是不确定应不应该忘记。所以……”

“嗯。慢慢考虑吧,若是嫌时间不够,契约可以一直续签,不过最长期限不能超过一年。否则的话,要么自掏腰包买下,要么放回原位。规则就是这样。”

“规则呢……”

我轻声低喃。不知什么时候思维又一次飘离了肉体,回过神来的时候对面的座位已经是空的了。来收杯子的侍者告诉我少女已经结了账,先一步离开了。

我怀抱着那本黑色的无名硬皮书,心不在焉地往前移动。突如其来的事物总会让人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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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应该遗忘,而什么东西又不该遗忘,已经分不清了。像混沌一样的混乱记忆,既无逻辑可言,又无是非之分。那是盘古也劈不开的混沌,黑格尔也辩不清的杂乱。只隐约记得,在一个残月的夜,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除此之外的记忆并非没有,只是不愿意回想起。因为无论是谁看到那副惨状都会被震惊,即便是看惯了生离死别的警察、医生和护士,在抵达的时候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围观的人们将现场团团围住,仿佛是担心我因为看到友人尸体的惨象而精神崩溃,他们则骚动着议论,用手机拍照。他们只是被偶然遇到的小小悲剧吸引了目光而已,我也无法怪罪他们。事后我听说车祸的罪魁祸首同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甚至连可以仇恨的对象都没有了。

我没有目睹事件的全过程。刺耳的尖锐刹车声响起的时候我还没能做出反应,转过头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笠已经倒在了那儿,鲜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我瞪大眼睛,伸出手,试着去够那只白皙的手掌,脚却没有移动一步。

想要呼喊什么,但是嗓子被失控的情绪堵住了,口一张一合也没能发出一点点声音。倒在地上的她被人们围住。

心脏急速跳动,无法平稳下来,冒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

我大口喘气,同时紧紧抓住衣领,捂住胸口,猜也能猜到我现在已经脸色苍白了。越来越多的人向那边围过去,没有人注意到我颤栗着抱住身体,倚靠着路灯杆下滑,最终瘫坐在地上。

“明天见,宁子。”

临走前的道别成为了最后一次,成为了最后一次的谎言。

大骗子。

记忆中笠没有对我说过谎,即使是有,也是无关紧要的话语。我一直坚信她所说的一切,如果她说地球是方的,那么就是方的。我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她竟然会对我说出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一句谎言。

那天晚上,隐约记得有一轮残月,因为我高仰着头,试着向星星证实我所看到的全部都是幻觉,这只是午夜时分做的逼真噩梦。

然而后脊一阵阵的恶寒在锥刺着神经,冰冷的躯体也在向幻想反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实。我最珍惜的人已经离我而去,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之后的记忆就非常模糊了。我是如何被焦急的双亲找到,又是如何固执地在急救室外面守候了一整夜,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医生无可奈何的摇头,已经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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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今天晚上计划是要熬夜看深夜放送的动画。本来还有一丝期待,但在进入了那间名为“灰暗”的奇异商店之后便失去了兴致。

我仍旧抱着那本黑色外壳的书,只不过现在的位置移动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

无名的书,黑色的书,硬壳的书,纸张崭新的书。

我将书举起,遮住灯光。四散而开的光,黑色的书,好像一轮长方形的太阳正在经历日全食一样。把四个角落的位置调换一下,又像是一个方形的黑洞,吞噬散射的光,将我的心也啃噬殆尽,剩下空洞。

只要用这个的话,就可以忘记所有不愉快,所有烦恼,所有痛苦。而且不用担心会在某一天如同触电一般突然回忆起来。也许这正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从记忆中抹消,用这个把笠的事忘却,只要这样做了以后,胸口就不会再有一阵阵的隐隐作痛,就可以抛下这份沉重的思念了。

那样一来我便成了一张白纸,需要时间来重新描绘,但不能保证最后得到的是一副画,说不定最终成了一张涂鸦。那样也好,做一张无忧无虑的被污染的纸,因无聊的小事而开心,没有痛苦,没有思念,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所以也不会胸闷和难过。

无法抛弃对笠的回忆,同时又无力背负对笠的思念。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呆滞地望着书,它不会告诉我答案,反而在引诱我书写痛苦。小孩子难以抵挡糖果的诱惑,干渴的人难以抵挡毒酒的诱惑。同理,肩负沉重的人渴望解脱,哪怕是以死为代价。

我将书扔到一边,把头埋入枕头,现在我需要更多的时间进行考虑。这道选择题没有参考答案,也没有能替我出谋划策的人,同时更没有反悔的余地。然而还必须由我自己决定。

一边回想着笠温柔的微笑,一边掂量着无形的负担。我想即便我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也难以抉择。痛苦而珍贵的回忆相比于空虚的现在,孰轻孰重无法衡量。

我极力想要得出结论,结果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衣也没来得及换,那件睡衣是我很喜欢的蓝色,上面还有小猫的图案。半夜猛然醒来,我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校服。

大脑比我还要任性,而这个世界却比我们要更加任性。

———————————————————片羽———————————————————

翌日,借着休息日,我再度摸索到那扇门前。由于早晨迷迷糊糊地起床,忘了今天是休息日,结果又把学校冬季制服——棕色外套以及百褶裙穿在身上。我不是为了退还或买下那本书才来到这里,只是还有一些疑问没有解开。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我也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使用那份力量使自己忘却过去的阴影。

“欢迎光临。”

推开门的时候,永夜有气无力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门铃一同响起。我看到她趴在前台的桌子上,脸颊枕着双臂,那张稚嫩的包子脸正面朝我,一点活力也没有。

“是你啊。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诶,那个,你看上去好像很无聊的样子。”

我再一次踏足这片不可思议的空间。

“当然了。要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就好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因为无聊而死的。”

“昨天的那本书已经看完了吗?”

“那本书是客人寄存在这里的收藏,没有得到允许是不可以乱动的。之所以我会翻开是因为那本书怨念实在是太重了,所以只好放些四叶草之类能够带来幸运的东西中和一下。”

“今天的客人也很少呢。”

“毕竟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成为收藏家的人也只有少数。即便‘灰暗’的门能够跨越空间,客人也不会因此而增多。而且我的工作范畴只有迎接客人、藏品的录入和检索,藏品的鉴定、分类、保存不属于我负责的范围,所以才会那么闲啊。”

“听起来还真是轻松的工作呢。”

“你想来接手吗?工资可是按照接待的人数来算喔。”

“每天大概有多少客人呢?”

“嗯,我想想……差不多一个月会有两三个人吧。”

“那样的话工资也太低了吧。”

“刚刚是开玩笑的,假设工资真的那么低,我早就离开这里了。不过呢,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工作叫做钱多事少离家近。如果你想要来打工的话,检测员和鉴定人可是会很欢迎的,因为真的太缺人手了,工作量很大,不过相应的报酬也会很高,大概是我的几十倍吧。”

“几十倍……”

“若是忙起来的话可是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喔。毕竟每天都有不少人离开这个世界,留下的东西数量相当可观。同时活人的思念也可以寄宿在物体上,只是要稍微弱一些。”

“这样啊……”

压抑的心情突然涌上胸口。原本想问的问题也给忘了,看样子即便不用那本书我也可以遗忘许多东西。相比之下我真正需要的说不定是一本记事本才对。

“那个……”

“怎么?”

“我……我想看看昨天的那支羽毛笔。”

“……”

永夜沉默了许久。

“不行吗?”

“‘灰暗’的规则是藏品可以自由参观,管理员有义务回答客人的提问以及为客人带路。虽说如此……”

永夜挺直身体,望着我。

“你会死的。”

空气凝固了一样沉重。永夜以无比坚定的目光打量我。目光相接的瞬间,我察觉到她身上的异样。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但总觉得如果与人类相视是不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新手的你是不可能驾驭那支笔的。据说以前曾有收藏家尝试过,应该是在我来这里之前就发生的事了。听说那个人在握住笔的几秒后就丧失了理智,发疯一样地在地上乱画,任谁都阻止不了。最后那个人因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地乱画而累死了。你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见我半天没有吱声,呆呆地低头站在原地,永夜什么都没有说,从高脚椅上跳下来。

“走吧。”

她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带你去便是了,如果感知到异样我会立即出手阻止。但是……”

一阵寒意如同电流一样快速扫过我的后脊。永夜仰着头,眼神变得格外的冷酷,与之前判若两人。

“请做好死亡的觉悟。”

 

如同猫在行走,听不到脚步声。昨天来的时候都未曾注意到,脚步声仿佛被自动消除了一样。也许只有语言才能破坏这片寂静。但是永夜专心在前面带路,不与我交谈,我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因此只能任由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和昨天我来的路不一样呢。”

我不时左右张望,身边藏品的位置和昨天不相同,再一看又发现展台编号出现的顺序也和昨天见到的不同。号码牌的数字毫无规律可言的变化,然而我们确实走到了13号展台。

“达成目的的道路可不止一条。况且是在这片空间里移动。由于整个‘灰暗’的面积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不采取措施的话,在到达之前就会累得走不动了。”永夜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说。

“所谓的措施是指什么呢?”我问。

“这是机密事项。只有‘灰暗’内部的人才被允许知道。所以就算你问我我也不能回答。总之是能完成缩短空间距离的,和翘曲空间原理类似的东西。只有管理员才可以启动与关闭的装置。这样解释能理解吗?”

“这样啊。”

我便没有再过问什么,而将话题一转。

“从昨天就想说了,永夜真的很适合当解说员呢。”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管理员的。不但要清楚辖区内每一件藏品的位置,还要知道藏品的分类、性质,以及寄宿其中的思念所能引发的异变。”

永夜停止说明,转身面向13号展台。

“你是认真的吗?”她又一次向我确认,“之后就无法回头啰。”

“是的。”我点头。

“真可惜呢,明明那么年轻就急着送死。不过我倒不讨厌这份勇气和执着。”

她慢慢侧过身,那支微微泛黄的羽毛笔再度占据了我的视野。和昨天相同的感觉,那支笔在呼唤我,我想要用它写些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为了响应它的召唤。右手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触碰到了羽,柔软的触感沿着指尖传递而来。

强烈的渴求在冲击着理智。我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然而那股力量愈发强大,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我用左手紧紧扼住右腕,同时咬紧牙齿,与这股力量僵持。

那支羽毛笔已经被我握在手中。某种东西沿着我的手臂在往上蔓延。为了阻止,我竭尽全力扼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都被抓得发红。然而右手却不像是我自己的右手一样难以掌控。永夜在一旁默默地望着我与无形的东西搏斗。

“就是现在。”永夜突然开口,“把手抽回来。”

我试着照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回手。手臂上仿佛缠了一条粗大的蟒蛇,又重又难缠。无形的蛇紧紧缚住我的手臂,勒得生疼。我仍然没有松开左手,含着眼泪,想要与之僵持到底。

“快放手,你会死的!”永夜发出了警告。

我听到了她所说的一字一句,也注意到她脸上难得的表情变化。但是我没有照做。

死么。

笠她也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吗?还是在那一瞬间就没有了知觉呢?我不得为知。

比起背负沉重的思念,一死了之说不定要轻松很多呢。

原本没有任何特异的物品被迫背负了巨大的思念,所以才会形成收藏。而活着的人若是背负过重的思念,又会变成什么呢?

恐怕只会被活活压垮。

……

是吗,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你也厌倦了这份沉重了吗?

那么让我来替你分担你的思念吧,你也替我分担我的思念。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被压垮了。即便有人放上最后一根稻草,对于我们来说,也只有一半的重量压在身上。

于是我松开了左手,任凭那无形的异物侵入身体。沿着血脉,直达心房。蛇一般长而有力的无形躯体盘踞于我的心中。我闭上眼,强忍疼痛,静候异物占领这里,成为这具躯体新的主人。空洞的心如未成熟的苹果般被蛇一口吞噬,留下无限的黑暗,无尽的空虚。

再度迎接光明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我了。

增加了什么,又缺少了什么,说不清,不过能察觉到和以前有所不同。人总是在特定的方面十分敏感。突然很想哭,不是因为胸口苦闷的疼痛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极度渴望将堆积于内心的情感一口气倾泻而出,然而我却什么表情都没有,眼中没有一滴泪静静地躺着。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寻死吗?”

永夜那张可爱的脸低垂着,占据我的视线。她以双膝枕着我的头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是懂得什么是难过的。

“大概吧。”我艰难地吐出词语。

我没死成呢。这样一来又不得不背负那份沉重的,足以让人窒息,让关节脱臼的思念。无形的蛇盘踞或缠绕了青苹果一样苦涩的心,没能成功吞下,反而被融为一体,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为什么不用那本书?明明只要忘记了过去的悲伤就不会再痛苦了。”

“或许,但是,我做不到……”

我闭上眼。

手指微微一颤,手中羽毛笔的柔软触感已经淡了许多,现在羽毛笔本身仿佛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根据‘灰暗’的规则,如果有人能够驾驭13号展台的藏品,就将其免费赠予那个人。这支羽毛笔已经是你的所有物了。”永夜轻抚我额头垂下的头发,“这种时候,应该说恭喜吗?”

不。我没能说出口,有很多话也是无法说出口的。有的在还没能出口前,就已经注定了无法被听到。再者,这不是我所期盼的结局,我的愿望没有达成。

“呐,永夜。”过了一会,我说,“‘灰暗’里有卖能让人复活的收藏吗?”

“没有。”

“真的?”

“欸,你没有听错。百货屋‘灰暗’什么都卖,这里几乎拥有世界上最齐全的货物,但是唯独没有卖能够令死者复活的收藏。”

“是吗,真遗憾。”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永夜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窥探什么。接着,她轻声低语。

“人类还真是难懂呢。”

“……”

“宁子,你知道吗?这支羽毛笔曾经属于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用这支笔书写情书,寄给住在远处的恋人。后来少女的恋人因为国家征召而被迫从军,少女也依旧写信寄至军营,他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且感情越来越深厚。某一天,少女没有按时收到恋人的回信。她又一连写了几封信寄出,结果全都没有音讯。直到后来她才收到来自军队的信件,得知自己的恋人已经战死。她悲痛欲绝,疯狂地用这支羽毛笔书写长久以来没有传递到的思念。再后来,她死了,死于不眠不休而积累的疲劳。羽毛笔便寄宿了她的思念。因此,这支笔所能引发的异变是……”

后面的话我便没有听清。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了,和我没有关系。耶稣也好,拿破仑也好,马克思也好,都死了。我还活着,就算是独自一人,生命还得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