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特隆迪姆,已是第二日下午。

海风顺着伊坦摩尔峡湾平坦的地势,长驱直入,持续地将海产腥味抛给回程的众人。

虽然已临近冬季,但凛冽的季风仍旧温润,不时有不谙世事的孩童嬉闹着从水政身边穿过。

这一次没有再劳烦阿度尼斯帮忙。

水政选择跟在娜米亚身后一路步行下山回村。

尽管从苏醒到现在也才只经过三四天时间,但水政却感到被“诅咒的身体”竟不可思议地急速恢复着。

貌似连体力都比被困在库彻斯克地洞时要好上些许。

——这还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有可能,水政一定会找机会好好解剖一次自己的身体,刨根究底地研究一下,究竟昏迷的这段时日中,发生过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眼下,他似乎并没有多少余裕。

——特隆迪姆村的确遭受了劫掠,单从家家户户门前散落一地的渔具便可知一二。

娜米亚家果然也被人闯入过的样子,竹制的门帘竟被闯入者蛮横地扯断,胡乱地丢弃在门槛边,上面满是脏兮兮的脚印。

尽管这位心地善良的少女家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小屋仍未逃过洗劫。

床褥早已被迫离开小床,散落在拥挤的卧室四周,唯一的木柜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物,原本堆叠整齐的破旧衣物此刻如同垃圾般,杂乱地被倾倒在墙角。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如此狼藉,以至于娜米亚也蹙起了眉。

默不作声地咬着下唇,少女轻轻叹息一声,最后蹲下身去。

那扇残破的竹制门帘被她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轻轻抖了两三下,然后放到了小饭桌上。

并没有发出哪怕一声抱怨,娜米亚悄无声息地收拾起来。

恐怕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又或者早就有所觉悟。

——就算毫无顾虑地发泄出所有愤懑,也不会改变什么。

这让跟在身后的水政感到胸口被大石堵住般难受。

水政并不知该如何劝慰,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去,将自己脚边散落的木制餐具捡起来,然后放到低矮的小方桌上。

此刻,空气有些凝滞胶着,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急促的呐喊声就在下一秒蓦然闯入。

“娜米亚!娜米亚!”

水政听出这声音出自那位阿度尼斯之口。

“怎么了?”

娜米亚闻言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手中的活儿却未曾放下,一边折叠着散摊在面前的一堆衣物,一边狐疑地凝视着门口冒冒失失的高瘦人影。

阿度尼斯满面焦急,如同犁地一天的老牛般,憋着铁青脸色半天才吐出一口气:

“不好了!雷伊……雷伊好像出事了!你快过来看看!”

“什么!?”

刚刚还镇定自若的少女一听到相依为命的弟弟出事,转瞬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当然也无心收拾乱七八糟的小屋。

娜米亚匆忙扔下了手中的衣物,径直冲出小屋,甚至没有等阿度尼斯反应过来,姣好的身影就已茫然无措地飞奔出去。

屋外不远处的小路上,一名身穿藏青色紧身长袍的老人正无精打采地迎面走着,咖啡色的长筒靴后跟上积满了淤泥。

看样子像是长途跋涉才来到这座小渔村似的。

“安德鲁爷爷?”

几乎是失声尖叫着呼出老人的名字。

然而,当老人与娜米亚视线重叠的一瞬,奔跑中的少女蓦然止住脚步。

即刻,不详的预感笼罩娜米亚心头。

控制不住的害怕、担忧、后悔等情绪蜂拥而至,猛烈冲击着娜米亚有限的脑容量,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踉跄中,少女勉强站定,只觉得眼角似被灼烧般,升起滚滚热流。

视线立刻模糊不堪……

眼眶逐渐被朝霞般红艳的色彩所侵占,但仍想要不顾一切地确认身前那早已毫无疑问的清晰人影。

——雷伊熟悉的瘦小身影并没能出现安德鲁身后。

那就意味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娜米亚……”

安德鲁的声音有些沙哑,张了半天嘴,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老人暗淡浑浊的深棕色眸子充满阴翳,望着眼前痛苦万分的少女,不无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终还是继续说下去:

“那孩子本不会牵扯进来,拿完草药离开了我家,却又突然折回来……大喊着看到羽翼教团的巡逻军上岸了,让我跟他一起出门躲一躲——”

安德鲁重重的吐息犹如悲叹,整个人也颓废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摇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慨,阿度尼斯此时也走到二人身旁。

眼角余光瞥见娜米亚伤心欲绝的脸庞,他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少女的肩膀给予安慰。

然而,不知为何,伸展到半空的粗糙大手刚举起就戛然而止了,毫无头绪地停留在少女身侧。

阿度尼斯表情纠结,扫了一眼身后紧跟而来的水政,蹙起眉毛扯了两下嘴角。

回想苏醒后短短三天内的一切,过往瞬间掠过水政的脑海。

于是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这个阿度尼斯……

不会以为我想对娜米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几乎立刻就有种麻烦上身的恶寒感扑面袭来,水政有十足的把握,这次一定是在无意中招惹了这位娜米亚的青梅竹马,让他误以为自己想要和他竞争娜米亚的爱意了。

咦?难道他是想表明自己不想乘人之危?

“啊啊!怎么感觉越来越麻烦大了呢!”

撇了撇嘴,水政翻着白眼小声嘟囔了一句。

果然,阿度尼斯的手掌终究没有落在娜米亚的肩上,而是抚在了自己头顶扎着的蓝色头带尾部,作势就整理了一下被海风吹得过于零乱的褶边。

“我们刚一上山就被三四个羽翼巡逻军发现了……”

大概安德鲁此刻心情十分懊悔,并没有注意到阿度尼斯的小动作,只是低垂着脑袋,回答很是有气无力。

“为了让我顺利逃走,雷伊那孩子还从其他方向故意挑衅那帮教团军,朝他们施放了好几次攻击魔法,最后……最后……”

“最后怎样了?”

流露出绝望但又瞬间充满期盼的眼神,娜米亚止住忧伤,寄望在下一秒听到转悲为喜的结局。

“咳咳咳……”

懊恼地咳嗽着,仿佛理解眼前少女强忍悲伤下的希冀一般,安德鲁努力想要做出宽慰人心的回应。

“大概被那帮教团军抓走了!糟透了真是!唉……”

虽然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娜米亚已经不在意了。

这个消息比起噩耗来说,显然好不了些许,但总算是知道塞伊依旧还活着。

至于透露了什么其他情报都已不重要了。

右手轻轻按扶于胸口,平静着此刻的心情,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娜米亚咬着樱色的下唇,留下一排略先苍白的浅色齿痕。

在特隆迪姆发生了如此重要的事件,当然第一时间惊动了那位小个子的老人——村长辛多思。

“这帮混蛋今次骚扰我们特隆迪姆究竟想干些什么?”

随着蓝白色浓重烟雾一并吐出嘴角的话语,就如同它们那辛辣的味道一般,让在场的几位年轻人感到呛鼻难忍。

但是,抱臂倚靠在窗格前,将马尾梳于单侧的少女却并未介意。

她只是稍稍皱起鼻子,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在这间稍显拥挤的会客厅中,光线几乎完全来自于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光。

坐在掉漆的木茶几旁,辛多思扫视着面前几位参会的年轻人脸庞,微眯着双眼。

大家都怀揣心事,所以脸色都不大好。

——尤其是在听到娜米亚等人关于“雷伊被抓”的消息之后。

“嗞嗞——”

用鲸鱼骨打磨的白色烟斗兀自闪烁火星,在一团烟雾缭绕中,辛多思皱了皱眉头。

“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劫持过商船了,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好欺负?”

在没有得到合适的线索与答案之前,对于阿度尼斯的满腔怒意和抱怨,这位老人显然不想过多评论。

他没有出言打断,而是默许了另一名五大三粗,身穿灰色敞胸披肩的年轻男子接过话茬。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许我们该到珈蓝城去打听打听,这帮教团军虽然我也看着不舒服,但至少以前可从没有无缘无故地袭击过我们村。”

“怀特?”

狐疑地盯着怀特那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有大智慧的圆脸盘,辛多思忍不住从木凳上直起身子,朝壁炉的方向走了几步。

“吧嗒吧嗒——”

猛吸了两口烟斗后,他沉思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不知情的什么时候得罪了珈蓝城的人?”

“怎么可能!除了抢劫商船会惹上他们,还有什么事会跟他们扯上关系?”

阿度尼斯闻言,直截了当地嚷了起来。

“住口!阿度尼斯!”

狠狠瞪了一眼激动愤怒的高瘦男子,辛多思揉了揉鬓角,感到有些头疼。

到目前为止,就算他很不喜欢珈蓝城的那帮教团军,但也确实如怀特所说,没有发生海盗事件——特别是没有发生牵连到珈蓝城运输线路的海盗事件时,那帮教团军从来也没有来骚扰过他们这个小小的特隆迪姆村。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得罪珈蓝城的事情了吗?

想到这里,辛多思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了一脸忧郁的娜米亚的侧脸上。

此刻,少女正因为弟弟的事而心急如焚。

强忍着痛楚,她不时闭上双眼,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然后轻摇三两下头。

“娜米亚!”

“村长……”

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胡思乱想雷伊的下落,以至有些分神。

娜米亚恍然听到辛多思叫自己时,迟疑地应了一声。

“关于雷伊的事,我很抱歉……对了!那名雷伊捡来的伤患现在在何处?”

辛多思不得不怀疑,这里发生的一切和捡来的那位来历不明的落水者有关系。

“嗯……啊……您说水政吗?嗯!他现在还在我家。”

前一秒听到关于雷伊的名字时,少女的眼中还闪过一丝欣喜,但是发现老村长话锋一转后,竟有些失望。

不过,娜米亚还是立刻就调整了情绪。

“他应该还在我家收拾被翻乱的屋子。”

她如实答道。

“水政?”

阿度尼斯应该是第一次听闻那名蓝头发落水幸存者的名字,于是不由自主地轻声默念了一遍。

“是的,就是他的名字,村长——”

娜米亚不知为何老村长在此时此刻提及毫不相干的人,于是忍不住好奇起来。

“您找他是有什么事吗?”

“唔!没什么,只是刚巧想到而已。”

辛多思摆摆手,再度吸了一口烟斗。

将烟气吞入肺部的同时,他也强压下一股冲动。

没有将心中的想法一吐为快。

——作为经历过珈蓝城那场劫难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他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容易让人猜透。

或许这次那帮混蛋教团军的行动与这个叫“水政”的家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想着,辛多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重新慢慢踱到老旧的橡木茶几旁,辛多思手持骨质烟斗,在落灰的桌面上轻扣了两下,示意在场的几位年轻人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方才缓缓开口:

“怀特说得很有道理,或许我们真该去珈蓝城那边打听打听。”

他顿了顿,视线恰好迎上娜米亚那令人心痛的哀怜目光,于是下意识地舒展开眉眼,瞬间说出一个令少女期望的答案来。

“而且……很有可能雷伊那孩子也在珈蓝城,我想,我们应该——也必须去那里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