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布满皱纹的嘴角,浮现着与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完全不相符的欣慰神色。

精神矍铄的老妇,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抚着面前乱糟糟的苍蓝色长发。

宛如裙带菜般的发丝打结纠缠,竟在木篱笆围成的小院中散落了一地。

“一旦剪掉,可就回去不了,你可要想清楚啊!”

这样说着,老妇挽起一小团脏兮兮的发球,枯柴般的手指穿梭期间,试着将这些恼人的发结捋顺。

此刻,初夏早升的日光带着绮丽的光华,在频频颤动的发丝上闪烁跃动。

“像这样漂亮的蓝色头发,在我们这里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呢!就这样剪掉了,不是有些可惜吗?”

“唔……”

微微蹙起毛发浓重的眉心,发出回应的男子抬起手臂,将一缕摊在泥地中过长的发丝拉到眼前,定睛注视了片刻,旋即叹了一口气。

“因为本就回不去了嘛!”

苦笑着摇了摇头,蓝发男子似乎有些释然地继续解释道:

“更何况——不这么做的话,恐怕我永远都没办法跟过去做个了断了!与其如此,还是都剪掉吧!”

“至少得做到告别,不剪不行呢……”

喃喃地道出末尾那意义不明的低语,他将手中的发丝递给等待多时的老妇。

的确,不剪不行了。

这是蓝发男子的觉悟。

——因为这犹如湛蓝海浪般闪闪耀眼的苍蓝色长发,原本并不该是这样的色彩,这是在如今的世界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咔嚓——”

没有再犹豫,老妇手中的剪刀在靠近发根处几寸的地方游走起来。

随着头顶不间断的清脆声传来,大团大团的“发雨”从天而降。

“错了!我的孩子呦!这可不是什么告别,而是新生呐!”

“新生吗?唔——倒也不坏……”

对于老妇在修剪声中冷不丁夹杂的不容抗拒之语,蓝发男子报以浅浅的笑意,赞同似的轻点了三两次下颌。

“啧!阿凤婆婆总能像哲人一般说出如此令人信服的道理来呢!”

“你这孩子!少来调侃我这个糟老太婆啊!”

“啊啊!听起来像是调侃吗?”

转过脸来,蓝发男子扬了扬眉毛,视线迎上阿凤婆婆投来的目光,再次咧嘴一笑。

“噗——说不定还真是那样,不过……我啊!是打心底里感激婆婆的,真心实意地如此觉得,您说的话,仿佛能救赎人心一般。”

顿了顿,他将脸转回去,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视线越过院墙的木篱笆,遥望着远方被无尽波光淹没的天际。

“真的拥有那种神奇的力量啊!”

长吁一口气,男子将仿佛淤积在胸口的某种阴暗之物一气吐出。

然后缓缓闭上双眼,任凭潮湿而略带海腥味的季风将细小的粉末状砂砾拍打在眼睑上。

或许是触景生情,或许是有感而发,又或许,只是简单地想要寻求某种慰藉。

但无论怎样,因为这化为言语而吐出的赞美,他得以借此得到更多类似于理由与借口般的东西。

——相信着,并时刻提醒着自己——他是可以被允许这样活下去的。

只要这样想,心中的负罪感便会有所减轻。

然而,闻听此言,阿凤婆婆还是略有些吃惊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温润的海风从被日光浸染成橙色的水天相接处徐徐吹来,撩动着老人鬓角几根斑白的银丝。

时间仿佛定格一般。

良久,老人才终于开口问道:

“终于想要像一个人一样地活下去了吗?”

“嗯!”

对于稍稍有些没来由的话题,男子仿佛心有灵犀般平静地回答着。

“不会再自我放弃了吧?”

“这个……”

睁开双眼,他并没有料到阿凤婆婆会如此刨根究底地问这个问题,但这确实又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

为了平复心中的讶异,男子舔了舔稍稍发白的嘴角,这才缓缓开口:

“我现在也很难保证嘛!不过呢,至少现在,已经……啊啊!就像您说过的,我已经重生了,不是吗?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有再多的不满意,也要毫无顾忌地直视前方,然后活下去,因为——只剩我一个人可以给他们祭扫告慰了呀!”

这样说着时,男子眼中掠过一丝阴翳。

“真是的!就因为这个无聊的理由才——”

“这不是婆婆您劝我时所说的话吗?我可是当做真理来对待了的,哪里还有人自己说自己的话无聊呢?”

单闭着一只眼,蓝发男子抢在阿凤婆婆的话尾结束前打断老人的句子,嘴角浮现着与上一秒截然不同的上翘弧度。

“所以说,多亏了阿凤婆婆!不然我也许撑不到今时今日呢!”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高高兴兴的接受便是,只是——”

再次用剪刀在男子靠近前额的地方“咔嚓——”剪了一刀,拖长了尾音的同时,阿凤婆婆抬起头,顺着男子的视线方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沐浴在晨光下的海面。

“还是想不起你之前叫什么名字吗?”

她如是问道。

“唔——”

令人难以觉察的,男子咬紧了一下牙冠,然后才抽动嘴角。

“是的,我已……我已记不起我曾经叫什么名字了!”

当然不是不记得,只是那个名字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在将这样一个毫无生气的回答抛出来后,仿佛真的有些遗憾般,男子伸手到后脑勺上挠了两下,随即将摊开的手掌送回眼前。

“这样啊……没有名字可是很麻烦的呢!”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男子表情不自然的地方,老人只是念念有词地思忖起来。

望着掌心那些短碎的蓝色发屑,男子微微摇了摇头,自嘲般再次展露笑意。

“要是可以的话,阿凤婆婆,您给我起一个这边的名字吧?”

“哎?”

“之前曾听您说过您儿子的事,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当做您那已经过世的孩子好了!”

“不行不行!这样可不好!”

摇着头,老人眼神坚毅地拒绝着。

“为什么?你不是经常称我是您的孩子吗?”

“那是两码事!孩子,人呐!是绝对不可以作为替代而活着的,无论是谁!你就是你,绝对不会有第二个,所以,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今后,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

“可是——”

“这样说也并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我的孩子。”

望着抬起头来一脸受挫表情的男子,老人莞尔一笑,再次柔软的眼神透露着她无限的疼爱之意。

“不是作为任何人的替代,你已经是我的孩子了呦!是独一无二的赠礼!”

捋着蓝色长发的一只手安抚般,轻轻拍了两下男子的头顶,她接着说道:

“那么,就这样吧!名字我给你起一个,唔——就叫——就叫‘水赠’好了!”

“水赠?”

“对!水赠!”

回应着满脸疑惑表情的蓝发男子,阿凤婆婆含笑点了点头。

“因为是从海里把你捞回来的,所以说,你就是水赠给我的礼物——这样解释,应该没问题吧!”

“啧!”

恍然大悟般,蓝发男子瞬间卸下刚才还困顿不已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的话,当然是没问题啦!嗯……水赠吗?”

默念着刚刚被赐予的新名字,仿佛得到新奇玩具的孩童般,蓝发男子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摇了摇头。

“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不!非常喜欢!”

“那为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突然感到有些遗憾而已。”

用沾满碎发的食指挠了两下鼻梁,男子如此回答。

“遗憾?”

“对!就是遗憾!嗯——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被人寄予过什么,没有传承过什么……”

歪了歪头,男子接着说道:

“可能就是类似于那样的感觉,我呢!虽然的确很喜欢阿凤婆婆您给的这个名字,但是……啊啊!果然还是想要那种能够延续一些作为您孩子的才会有的东西,将他们包含在这个名字中吧!”

“是这样吗?”

阿凤婆婆有些哑然地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孩子”所说的那段话的具体含义。

但是,因为这样的一番说辞,果然还是勾起了那些埋藏于蹉跎岁月中的悠久记忆,眉间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忧伤。

“您之前经常默念的‘政’是他的名字吗?就是您过世的儿子?”

“啊……确实是我那不争气的孩子的名字!”

看着仍旧沐浴在晨曦中的海面,久经沧桑的嘴角嚅动着,老妇缓缓答道。

“那么,就这样吧!从今往后,我的名字就叫水政了,因为水的馈赠而延续下去的,您的孩子。当然,我,并不是任何人的替代,我就是我,承载了过去,活着的新生,怎么样?阿凤——哦不!这下应该称呼您,妈妈了,对吗?”

这样说着的时候,蓝发男子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灿烂地一笑。

“真是的,算啦算啦!你这孩子……唯独这个地方和他一点都不像呢!”

老人将手中最后一簇过长的蓝发剪掉,看着纷纷扬扬下落的发丝,略显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却欣慰地抚摸着已经被赐予“水政”之名的男子头顶。

“你喜欢就好了!我这个老太婆怎样都无所谓了!”

“真的很感谢你,给了我新生,阿凤妈妈!”

橘色的阳光下,已经只剩了一头短发的男子这样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

“喂!怎么回事?又是你们这帮海盗村的家伙?”

粗鄙的口吻打破宁静,继续飞扬跋扈地叫嚣着,

“我们头领应该已经警告过很多次了!卡特文山不欢迎你们!这里是属于塔巴克的地盘,快点给我下山!”

炸雷般的怒喝与吵嚷声持续刺激着耳膜,令水政忽然皱起了眉头。

咦?

海盗?

哪里来的海盗?

卡特文山?

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名?

难道我在这个地方吗?

我……

我不是应该还和阿凤婆婆在异界的小渔村里吗?

费力地想要理解突然传入耳中的词句所代表的含义,然而却有些徒劳。

于是狐疑地睁开双眼。

稍显模糊的视线完全被浑浊暗淡的天幕所占据,上面偶有几颗星辰。

而不断闯入眼帘的,是魔法悬灯与熊熊燃烧的篝火交织勾勒出的几抹缤纷霞光。

看来,现在是夜晚无疑了。

不过,周遭却并不似夜晚应有的那般宁静,完全陌生的老幼妇孺们略显拥挤地散落在水政的周围,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想要凑近,听听他们究竟在讨论些什么,于是挪动双脚,然而水政却感到有气无力。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躺着的。

此刻,浑身是伤的身体正躺在铺着稀疏蒲草的小块空地上,耳边紧挨着的,是一棵枯死的山松,躯干张开好似鬼魅。

果然之前所看到的那一切都是在梦里啊!

这样理解到周围一圈景致所带来的确切含义后,水政这才恍然大悟地想着。

“咕嘟……”

叹了一口气,顺势咽下一口干涩的吐沫,他费力地坐起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以来,只要一睡过去,就会梦到自己流落异界时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

难道也是因为尤雅的“诅咒”所致吗?

抑或是因为再次回到了气息相同的地方,所以引起了某种共鸣?

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真正的缘由,但有一点,水政倒是清楚理解着的:

那就是——自己这副浑身是伤、破破烂烂的身体,这副被尤雅以生命力和魔法力为代价拼尽全力拯救下来的身体,如今,依旧因为尤雅的“诅咒”而进行着自我的救赎。

即便是在拉斯坦斯山脉的那座峡谷吊桥断裂时,在被汉尼拔·班误解后丧失了心智,生无可恋、身陷绝境的状态下,也没有让水政遂愿消亡。

而就在刚才,这副身体又本能地利用着之前在异界时的记忆来鼓励水政的意志和心境,好让他保有求生的信念,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不得不说,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总有些事与愿违。

“为什么每一个……每一个都是!那么自以为是家伙啊!”

摇了摇头,水政苦笑着以手遮面,发出不无伤感地叹息。

然而,不管怎样,这种时候也必须要振作起来思考眼下的事情。

——从拉斯坦斯峡谷落水后,这是水政第一次想要正视已然活下来的事实,并认真考虑今后何去何从。

但是,显然并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整理思绪,因为立刻就有一只冰凉的手掌倏然贴在了水政的额头上。

“你醒了?”

俯身而来的倩影似乎有些惊讶。

“咦?竟然退烧了?”

听到这样细声细气的声音,水政估摸着眼前的少女,应该就是先前那位救了自己的娜米亚了。

抬眼迎上那关切的视线,水政发现,这位将单马尾梳在一侧的少女,正用难以掩饰的诧异表情望着自己,那只还放在自己额头上的右手也不相信似的来回摩挲了两下。

“啊……大概是的!好像突然间就没那么难受了——”

少女的手掌很凉,似乎也受到了这夜晚骤降气温的影响,但轻柔的抚摸却让水政感到格外舒服。

只是,眼前的一幕令人有些尴尬。

水政几乎下意识地缩回视线,挠了挠鼻尖,故意轻咳了两声。

娜米亚俯身的时候,包裹着胸部的低领荷叶边衬裙几乎要脱离束腰带的束缚一般,完全敞开在水政面前,只要水政有一饱眼福的想法,他的视线完全可以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将娜米亚胸口那令人血脉喷张的景色一览无遗。

注意到水政略显不自在的表情,娜米亚这才意识到什么。

——对于一个伤患来说,她胸口那片风景的确太过刺激。

不经意间,红潮也迅速爬上了娜米亚白皙的脸庞。

然而,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慌张,只是很快地缩回手掌,按压住锁骨旁的低领荷叶边,然后直起身子,羞涩地抿嘴一笑,接着转过身去。

“我去盛点热汤,你就坐在这里再休息一会儿好了。”

这样说着,娜米亚便丢下一脸茫然的水政,向空地不远处的一处篝火走过去。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水政不由地舒了一口气。

心跳加速的瞬间,此前并非没有经历过。

一如那晚在柯拉房间所遭遇的尴尬场景,也仿佛昨日,历历在目。

若是娜米亚也同那位“柯拉大人”一样,是一位霸道强势且毫无羞耻心的大小姐,那么,水政倒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然而,却偏偏在这名少女身上矛盾地同时出现镇静与羞涩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来,一时也让水政有些不知所措,竟无言以对。

好吧!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挺乐意,也很感谢娜米亚用刚才那种方式解围的。

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摸着干瘪的小腹。

这样想着的水政忽然感到饥饿感有些突兀地袭来,让他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能有一碗热汤,然后再加上一块烤肉,现在的确是最好的享受了。

不过,希望那篝火里不是烤着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才好。

正这样悠闲地期待着大餐时,头顶上方却再次传来恼人的吵嚷声。

循着喧闹声望去,只见山坡上已聚集了很多青壮年,虽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那些人似乎情绪激动,神情亢奋,好像将什么不速之客迎面堵在了山路上。

看这阵势,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啊!

希望不要是什么大麻烦才好……

既然已经这么想了,水政当然不会选择自找麻烦的选项,更不打算凑上前去围观。

然而,却偏偏听到那个惊扰了自己梦乡的声音再次不客气地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喂!说了滚下山去,没听到吗?再不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声音的主人可够嚣张的,难怪会被那群青壮年堵在山路上。

水政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扎罗,我们只是想在这山上借宿一晚而已!你可别太过分了!”

“就是就是!你以为我们愿意来这充满土腥味的荒郊野岭挨冻吗?”

“嘭——”

就在水政打算听之任之,只是当做一场普普通通的闹剧袖手旁观之际,却突然看到那聚集的人群中央猛地红光一闪。

紧接着,轰鸣声便破空而出,尖锐的鸣响持续地在每一个人耳廓边嘶吼起来。

竟然是魔法爆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只打算围观的水政,此刻也因为这意想不到的一幕而眯起双眼,疑惑地注视着人堆中瞬间出现的一面绿色魔法壁障。

显然,魔法爆弹的能量被那面魔法壁障所抵消,并没有对聚集在山路上的那些青壮年产生多少实质性伤害。

但目睹了经过的水政,却不由自主地歪了歪脖子,扶着那棵枯死的山松站起身来。

他有些想不通。

这才几句话的工夫,就开始真刀真枪地开打了?

这些跟他一起逃上山的村民们与这座山的主人之间,究竟有过什么不可原谅的旧仇?

“啊啊!果然很麻烦呢……”

这样口不对心地嘟囔着,后脑勺上的苍蓝色发髻也因为脏兮兮的手指抚弄而变得有些惨不忍睹,不过它们的主人倒一点都不介意,只是径直朝气氛剑拔弩张的人群走去。

视线依旧有些模糊,大概是因为娜米亚给自己服用的草药副作用还在。

不过相比在海边小屋时,症状已有所减轻,倒也不妨碍水政此刻近距离的观察。

凑近才发现,青壮年们所围堵的山路上方,有一群手持长刀,身着黑衣黑裤的另一伙人。

在这种时候出现,仿佛山贼要打劫一般。

不!或许就是真正的山贼也说不定!

“是要宣战吗?别以为在陆地上我们就会怕了你!”

对峙中,一名扎着蓝色头带,身材又高又瘦的青年面带怒色地咆哮着。

水政注意到,方才那面救了众人的魔法壁障正是他所张开的。

不过,显然这位渔民装扮的青年不单单擅长辅助系魔法。

因为在收起守护咒印的同时,水政已发现青年手边隐约集聚的红色荧光。

——那是攻击系的符文,在无人觉察的瞬间,咒印已开始了刻画。

“阿度尼斯!住手!”

然而,并没有等这名青年完全施展咒印,手中的小动作就被他人所阻止了。

猛然抓住其胳膊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有点驼背的矮小老人。

没想到这名暴怒的高瘦青年就是之前在娜米亚家通风报信,并且有些粗暴地背着自己上路的家伙。

想到这里,水政下意识地多看了他几眼。

但是注意力很快就再次定格在那名打断阿度尼斯施法的老人身上。

“扎罗!”

老人冷冷地朝那群手持长刀的领头人看了一眼,旋即抬眼望向远处一片青黑的群山,然后才接着缓缓开口:

“我们今天只是来避难的,希望你能行个方便,特隆迪姆村也并不想和塔巴克有任何瓜葛,刚才遭遇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当做从未曾发生过——”

“村长!”

显然,那名被称为阿度尼斯的青年并不想妥协。

但看到老人抛来的冷冽目光后,还是强行咽下了喉咙里未能如愿吐出的怒意。

看来,这位被称为村长的老人拥有令人畏惧的权威。

在扫了一眼那名站在“黑衣山贼”最前方留着八字胡的头领后,老人的语气有所缓和。

“珈蓝城的那帮守卫又来骚扰特隆迪姆村了,你应该明白的——今天只是一个意外,我可以保证,我们不会再往卡特文山的腹地走了,你只要把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借我们一晚,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稍稍停顿了两秒,见扎罗脸上显出迟疑之色,老人旋即加了一句。

“看在你们头领,西鲁克曾经与我还一同战斗过的份上!”

这样说着,老人凑近了那名被称为扎罗的领头男子,稍稍压低了声音,继续在其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会想把我们逼到和珈蓝城那帮家伙合作的地步吧?”

“……”

显然,最后的那句耳语如鲠在喉,尽管水政对于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不甚明了,但当听到老人末尾的那句话后,领头人扎罗到底嘴角抽搐了一下。

原本盛气凌人的目光也令人难以觉察地微微眯起,往后缩了几寸。

他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明明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却偏偏只能憋着,将所有的想法止于此刻。

“辛多思!”

踌躇了片刻,扎罗这才再次恢复了先前嚣张的气势。

“今天看在你和老大曾经是战友的份上,我就给你一次面子,但是——就只限今天晚上!听明白了吗?明天,不!从此以后!可别再让我闻到你们身上那种像死虾子一般的海腥臭味了,卡特文山不欢迎你们!哼!”

“走!”

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甩下令村民们再度愤慨的命令后,扎罗只一挥手,那群已经拔刀的黑衣山贼们即刻便收了武器入鞘。

不多会儿,这些黑色的山贼身影便完全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

危机终于解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在场的青壮年们却并未表现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约而同的神色复杂着,看向被称为辛多思的老者。

“村长!扎罗他们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我们总要受这种气?还要当做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待那群山贼完全走远后,阿度尼斯狠狠地一跺脚,猛然蹲下身子的同时,一拳砸在地上。

“谁知道这次被珈蓝城的守军找上门来会不会也是他们捣的鬼!这帮不讲道义的山贼们,说不定又干了什么勾当,惹到了那帮羽翼军,我们最近连海上的商队都没有骚扰过,凭什么只有我们特隆迪姆村遭罪?混蛋——”

“够了!阿度尼斯,不要再说了!”

老人面带愠色,看得出,他也同样感到憋屈。

在扫视完全场都脸色难堪的其他青壮年村民后,老人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到阿度尼斯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所缓和地劝道:

“我想,这里的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是吗?”

老人边摇头边招呼身边的其他青壮年渔民,顺势提高了些微音量接着道:

“现在可不是争论谁是谁非的时候,只要保全了特隆迪姆的男女老少,让大家毫发无伤地活着,那么,所有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坚守了这一点,我们当初选择留在特隆迪姆村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就是正确的。”

摆了摆手,辛多思仰头看了一眼星辰闪烁的夜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家!今晚就散了吧!所有人都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几个,去营地外围轮流放哨,防止山里的野兽侵扰,剩下的,都去帮没有带足过夜东西的人家准备木头,以便他们整夜能持续生火,别让孩子们受了山里的寒气。”

“村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地方吗?”

就在水政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可以转身回到方才的枯树旁继续休息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声音。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去篝火旁给水政盛汤的少女娜米亚。

只见她一只手托着木碗,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示意老村长看向自己。

果真是一位心地善良、处处热心的姑娘!

水政不吝赞美之情地在心中想着。

“不用了,娜米亚,他们这么多大男人足够我差遣了,总不至于还要让你一个女孩子来帮忙——”

说这话的时候,人群也爆发出一阵哄笑,领命的青壮年开始向空地四周散去。

而因为顺着看向娜米亚的视线,老人也注意到了赫然出现在渐渐散去的人堆中的陌生男子。

他不由地稍稍皱起眉毛。

“你就好好照顾一下这名伤患吧!毕竟他是客人!”

这名伤患自然说的就是水政了。

娜米亚闻言便不再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向水政。

“那个……抱歉!刚才听到这里闹哄哄的,就不自觉地凑上来瞧了一会儿!”

为避免尴尬,水政首先开口。

“没关系!我也估计你该在这里,就直接找过来了!”

带着微微笑意,娜米亚将那碗仍旧冒着热气的野菜汤递给水政。

之前曾令人血脉喷张的胸口风景也再次呈现至水政眼前。

不过好在这一次,娜米亚在荷叶边衬裙外加了一件外穿的束胸,很好地避免了二人再次陷入尴尬境地。

“谢谢!”

接过木碗后,水政也不客气,站着就喝了起来。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我是说……”

“唔——水政!”

“水政?”

果然每次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时,都会无一例外地看到他们脸上显出奇怪的表情。

“你的名字还真是奇怪,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稀奇有趣的名字呢!”

面对着娜米亚的评价,水政只能埋头喝汤,没心没肺地狠狠砸着嘴,以示自己得到了美味。

“啊!不好意思,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呢!并不是你想象的奇怪意思……”

当然,就算水政表现得很粗枝大叶,醉心于手中那碗热汤,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心思细腻的娜米亚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

感到自己的表达有些欠妥当后,少女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着歉。

“咦?没什么啦!真的没事没事!”

在将木碗舔了个底朝天后,水政故作不在意地回道。

“对了!娜米亚,我刚才听到他们是这样叫你的,我想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诉我吗?”

“嗯?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

见水政并无意继续刚才话题,娜米亚也善解人意地回答。

“我想知道我现在是在哪儿?”

将空木碗递给娜米亚后,水政正色问。

眼下,这的确是他最需要知道的事项。

“卡特文山。”

“呃……”

瞬间僵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水政发现有些无言以对。

因为就算跟他说在卡特文山,他也依然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这块贝多姆大陆的哪个位置。

好在注意到水政脸上那明显疑惑的表情后,娜米亚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得换一种说法,于是接着解释起来。

“这里是南部城邦的最东边,靠近伊坦摩尔海湾,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更便于理解呢?”

海湾……吗?

竟然从西部城邦到了南部城邦吗?

而且还从山区直接到了海边?

啧!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消息!

看来这一次落水飘了很远的距离呢……

这样想着,水政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抚摸着刺手的下巴再次开口问道。

“那么,请问我是在水边的时候被你给?”

“啊!不不不!”

面对几乎一脸肯定自己就是救命恩人的水政,娜米亚连忙摆手纠正起来。

“救了水政先生的人可不是我!”

“嗯?”

“是雷伊那孩子!还有……还有当时和他一起的,那几个在巴挈拉瓦河下网捞洄游鲑鱼的小伙伴们!”

想不到竟然是那个嘻嘻哈哈的小鬼?

“没想到是这样……”

水政不免有些惊讶地舒展了眉宇。

“是的,当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呢!”

一打开话匣子,娜米亚似乎又开启了自言自语模式,没等水政问具体经过,便自说自话地继续将细节一一道出:

“那条河可是水流非常湍急的,也从这片卡特文山流过,最后从我们村口附近汇入神选之海,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掉进这条河里的,从网里拉起来时,就看你身上到处是伤,估计经过了好几道这山间的瀑布才漂到我们村附近,能活下来,可真是命大……”

“啊啊!看来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呢!”

对于此,水政哈哈一笑,直说自己命大运气好。

看到娜米亚一脸惊奇地盯视着自己的眼神,水政还真不敢说自己是从西部城邦的库彻斯克地区就掉进了河里的。

只能嘻嘻哈哈地打发娜米亚给自己找一个靠近篝火的地方过夜。

“啧!谁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见鬼!”

这样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口气,水政狠命挠着后脑勺。

当然,如今自己的处境也终于明了起来。

果然是从高原一路漂到了海边么?

怪不得在小木床上闻到的味道如此熟悉,还会在熟睡后做那些关于海边的梦。

但是水政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

——他的身体什么时候变得连非魔法的伤害都不会致命了呢?

而且恢复的速度还不是一般的快!

想到这里,水政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大衣内侧,按压昨日还疼痛无比的腰腹部。

之前被河流中暗礁碎石刮擦的伤口依然还在,只是今天却不怎么疼了。

哎……

真不知道自己的这副身体究竟中了几个诅咒啊……

怎么感觉越来越像是别人的身体了呢……

想到这里,水政苦笑着摇了摇头。

——反正是死都死不成了,那就接受现实吧!

穿越了将近半个贝多姆大陆的距离,估计从落水至今已过去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了。

这也再一次地耽误了去到中央邦寻求真相的时间。

而且,也不知道蒂莎与塞依现在怎么样了?

伊泽妮有没有去交个好差呢?

还有那位颐指气使的柯拉大人,估计早该把那个地区翻了个底朝天了吧?因为自己还欠着她一个不能拒绝的要求没还上呢!

“啊啊……估计他们早该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总之,到了这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既然没死,那就必须把应该弄明白、搞清楚的事实继续探求下去。

不管是关于教团方面的,还是关于汉尼拔·班的,抑或是关于尤雅,或者欧洛的。

“只要我活着!那就一定会有机会做个了结!等着!”

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堆,水政如此在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