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我们没再见过简一。

他似乎在刻意躲着我们。

——也是。

如果我像他那样遭受折磨,并且没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的话,我恐怕也会逃之夭夭。

那天,我和筱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说的话,于是不得不返回水沫家去向水沫本人求证。

但不管我们怎么问,水沫都只是抱着那只玩具兔子,哭着说对不起。

然后,她把我们赶了出去。

隔天晚上,我接到了筱竹的电话。

“我总算问出来那家伙说的‘生日’的事了。你知道她跟简一说了什么吗镜无?‘这次也把其他人赶走,我们单独过好了,我知道小一只想跟我在一起’。”

“……这样啊。”

“莫须有”的事实编织成的魔咒。

而在伤害已经由精神波及到肉体上的现在,简一终于忍无可忍。

“最可怕的不是这个。镜无你知道吗?水沫用很平常的表情说完了这件事,然后一直哭着问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天啊……到底什么才是真的?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吗?”

我默默地听着,然后摇了摇头。

水沫用虚假的关系束缚简一,甚至不惜伤害他,或者用装病来逼迫他回头。

……水沫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完全无法理解,也完全无法相信。我无法将一切与那个单纯可爱的水沫联系起来。

我花了整整一周去思考这件事,却什么都没想出来。

我整个人如坠五里云雾。

水沫也在逐渐疏远我们。她一改先前虚弱的状态,一到放学就不见人影。

难道,之前的病……真的是装的吗?

我感到心脏疼痛。

周五下午,筱竹被拉去排练,我只能一个人回家。我走在楼梯上,忍不住又想起最近的事,越想越觉得呼吸困难,甚至想哭。

是我的信任……又一次出错了么?

(“……像你这样的人……”)

(“……别把你的……”)

那个声音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熟悉的痛苦让我无法前进。

我茫然地看向前方——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野。

是菱茗。

我猛然想起一切变调的那个下午,当时跟简一走在一起的就是她。这么说,她应该也知道一些简一的事吧?

一丝希望在心中燃起,我想立刻冲上前去,却又不自觉地犹豫。

我依然对于陌生人交流感到恐惧。

可是……假如说这是拯救水沫和简一唯一的机会的话,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溜走吗?

像以前一样,每天每天持续着逃避,然后独自在后悔中吞咽痛苦?

——“看镜无你那么坚持的样子,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应该都会相信水沫并且尽全力查清真相以帮助她吧?因为你们可是好朋友啊”。

蓦地,我想起了学长说的话。

我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

“菱茗!”

菱茗回过头——看到是我,她皱了皱眉。

“镜无?你有什么事?”

“简一……简一和水沫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是筱竹。我没有任何的谈话技巧,只能这样笨拙地询问。菱茗上下打量了我一阵,然后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你问我有什么用?你该不会不知道我已经和水沫决裂了吧?”

“决、决裂?”

“……看来,她真的没跟你们提起过。”菱茗冷哼一声,“水沫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世界能够完完整整,她根本不在乎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她正视我。

“是水沫先不理我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田径队的。水沫认为我和简一‘关系不正常’,所以开始视我为空气。我最后也识趣自己离开了,可我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简一的胳膊,是她干的吧?”

我沉默了。

“算了,我也没指望你会告诉我。我真是想不通,简一都被她折磨成那个样子了……还一个劲的要我多照顾她。我可不是什么圣母,我做不到那种事——水沫这个人,早就病入膏肓,谁都救不了了。”

我胸口仿佛燃烧起火焰,悲哀与愤怒的感觉交织着,我却无法对她的话做出一丝一毫的反驳。她耸耸肩,对我摆了摆手。

“好了,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明天就是全市中学生运动会,我可得养精蓄锐。哦对了,简一他也要参加哦。”

我浑身一震。

“简一……?可是,他的胳膊——”

“你问题也太多了一点吧。”

菱茗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不就行了,他现在就在运动场的看台上呢。”

 

 

我来到运动场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原本每天下午都在这里训练的校田径队也因为明天的比赛提前解散了吧。

我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最高那层看台上的简一。

简一也看见了我。然而,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爬上楼梯,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你这家伙,是来骗我的可乐喝的吗?”

我刚来到他身边,他便这么嘀咕了一句。

“什么?”

他从书包里拎出两罐铝罐装的可乐,递给了我一罐。

“算我倒霉,拿去。”

“……不用了,我只是来——”

“废什么话。你拿好,然后坐这儿,打开喝。我刚好有话要跟你说。”

……也不知道之前是谁对我们避而不见。

我无奈地接过来,然后整理好裙子坐在他身边。

拉开拉环时响起的清脆声音——然后是泡沫涌起的“刺啦”声。简一仰起头喝了一大口,好一会儿才说:

“……我不知道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的话,我劝你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的好。我说过了,我不会再任她摆布了——如果我能早点发现问题,早点狠下心来的话,她说不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我早该知道的,一味的放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我已经尝到苦头了。”

我看到他握紧了缠着绷带的那只手。

“……你还是要去参加比赛吗?”

“废话。先不论我之前为这个比赛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重要的是,我必须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正常上学、正常训练、正常比赛……我不想再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事头昏脑涨,甚至反过来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还正常。”

——筱竹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无法完全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这些天来,我完全没有机会和水沫交谈——她甚至不愿意和我有任何目光上的交流。但每次我悄悄转过脸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表情悲伤,就像是被主人丢弃在纸箱里的小狗。

我想不通那样的水沫为何会成为“病人”。

我不愿相信。

……我不愿相信水沫已经“无可救药”。

“……那么……你是说,你要放弃水沫了吗?”

简一看了我一眼。他转回头,一声不吭地“咕嘟咕嘟”灌着可乐——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罐,随手把玩着空罐子。

正当我因这漫长的沉默而坐立不安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毫不夸张地说,我跟她在还含着奶嘴的时候就认识了。我老爸和他老爸是高中时代的好哥们,我们两家做了大概十年左右的邻居,所以我们两个从小就形影不离。即使后来我家搬家了,我们还是经常见面。我老爸很喜欢水沫,我小时候偶尔欺负她那么一两次,他就会把我堵在墙角猛揍——他总是要我照顾好她,因为她是‘小妹妹’。我一直都是那样做的,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们一直是同学,她从小身体就弱,个子又矮,经常被班里的其他男生捉弄,我也为她打了不少架……对我来说,她确实就像是我的妹妹。她也很依赖我,因为她爸妈很忙,经常把她丢在家里,她又是个胆小鬼——不过这都没什么,毕竟我们一直同班,照顾起来也很方便。

“……直到高二,我们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回想起来……一切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变样的。”

我默默地听着。

“起初并没有什么异常。我们和以前一样,偶尔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后来田径队开始集训,我们回家的时间完全错开了。有时候周末我们也要训练,我和水沫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大概是暑假之前,我有一个星期左右没能和她联系。后来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发现她开始讲一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比如她会以我的‘女朋友’自居,会得意洋洋地说上次约会我又出了什么丑……你知道,她本来就是那种偶尔会陷入幻想的性格,所以我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疑惑,也只当她是开玩笑,并没有当一回事。可是,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对劲——她甚至会拿两个杯子装满水,然后倒掉,放在桌子上,接着把照片发给我跟我说‘这次约会很开心’;她在我训练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说‘胃痛得厉害’,我赶快跑回去带她去医院——结果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她却坚称自己胃痛得动不了,不让我去训练也不让我回家。我隐约觉察到她可能有点不对劲了,于是找了个机会当面跟她说清,要她不要再搞那些无聊的把戏——然后,她又哭又闹,质问我是不是‘不爱她了’。她去找菱茗吵架,打电话给我的教练说我受伤了不能再继续训练,我去她家和她对峙,她趁我不注意拽倒了柜子……为了保护她,我被柜子砸断手我心甘情愿。但是我无法忍受她一直说‘那只是个意外’——!”

他狠狠地捏扁了手中的易拉罐。

“那时我才确认,她的脑子出问题了。她编造了一个谎言,然后躲在里面不愿意出来,甚至还想把我、把周围其他的人也关进去——但是,那怎么可能!假的就是假的,就算重复一万遍也不会变成事实的啊!”

“……几个月前你们明明还‘约会’一次不是吗?”

“我对天发誓,她说那是‘惩罚游戏’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动真格的!再说她……总、总之!那之后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不准她再那样做了,别再揪着不放了!”

简一叹了口气。

“……老实说……一直被她灌输那些虚假的现实,我偶尔也会怀疑……脑袋出问题的到底是她还是我。就像是一瞬间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样。或许我……真的没有资格当个好哥哥吧。我不该离她那么近,如果我和她保持距离的话,她的症状大概也会有所好转。”

“可是……”

“别可是了!”

他转过脸瞪着我:

“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做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别再纵容她了。我会尽快联系她的父母,让他们带她去看医生。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劝她乖乖接受治疗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低下头。冰凉的触感从指间攀上全身,我端起可乐喝了一大口——努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痛楚,然后慢慢说道:

“……我想起了‘情爱妄想症’。”

“那是什么?”

“是……三年级的一个学长告诉我的。但从表现来说……和水沫很像呢。陷入对本不存在的恋爱关系的妄想之中,想尽办法让自己和周围的人相信这段关系……对了,打个比方来说,就像被自己的想象所囚禁,拼命想要捞起水中的星星的囚徒一样。”

我回想起某天下午的杂物间。喜欢研究这些奇怪知识的学长常常把难懂的书本叙述用轻松的语言讲给我听,曾经我觉得十分有趣——一而,现在,我只感到眼眶发热,想要哭泣。

“在我们看来,那种行为异常至极,令人恐惧……可是,对于她来说,‘捞起星星’的希望……却是所有快乐的源泉。强行纠正她的认知……真的会让她得到解脱吗?那真的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我……不知道啊……”

简一皱紧眉头,表情逐渐变得痛苦。

“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越来越远离现实,趴在什么见鬼的根本不存在的‘湖’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哪怕她一头栽进去溺死吗?!”

他像是中了一箭的狮子那样悲伤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