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每天都乘坐的6路公交车上,我的大脑像煮了太久的火锅一样一团混乱。

我旁边是捂着肚子的水沫,她靠着身旁的简一。简一则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脸色难看。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虽然还有空位,可是上车的人们却没有一个往这边走。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我也很想找借口逃到前面去——无奈水沫紧紧拽着我的裙摆,让我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呆坐在这里。

一路上,谁也没有向其他人搭话。水沫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只是偶尔冒出一句含混的“对不起”。这让简一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于是他扭头盯着窗外。

尴尬至极的气氛笼罩着我们。而水沫的家——西城小区,偏偏还是终点站。

这该不会是什么“开往地狱的公车”吧。

终于——漫长的一个小时后,我们站在了西城小区门口。

简一提着水沫的书包走在前面,我则在后面扶着水沫。他对这里好像非常熟悉,脚步飞快。拖着病人的我辛苦地追着他,上楼梯的时候差点没背过气去。

——也对。

毕竟他们是青梅竹马,又是男女朋友,他当然应该对水沫的家了若指掌。

眼看楼层越爬越高,我虽然累得直不起腰,却又产生了新的不安。

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水沫的父母肯定在家吧?

我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呢?

我从来没见过水沫的父母,到时候免不了又要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要是筱竹在还好说,可现在在旁边的偏偏是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的简一,我不可能一语不发等着他解释所有的事吧?

想象着待会儿可能出现的尴尬状况,我在心中叫苦不迭。

可是,我又放心不下水沫,非得看她到家、吃药才能安心。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到了。”

简一在一扇门前停下。我大脑一热,立刻心慌意乱起来。

这时——简一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拿出其中一把插进了门锁中。

……咦?

这里……是水沫的家吧?

难道他们住在一起?!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不轻。简一好像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大步跨了进去,然后回头盯着我不耐烦地说:

“赶快进来啊,站在那儿发什么呆。”

……奇怪,难道没有人在家吗?

“……知、知道了。”

我扶着水沫走进去,然后在简一的指示下将她扶进了她的卧室。水沫的卧室和她给人的印象非常相符,软绵绵的小床上铺着有可爱卡通人物的床单和棉被,还放着许多毛绒玩具。

我帮她盖好被子,她咕哝了一声“谢谢”,翻身紧紧抱住了一个看起来很旧的玩具兔子。

我轻轻关上房间的门,回到客厅。

跟刚才一样,这里还是空荡荡的。看来水沫的父母真的不在家——我很少听水沫提起他们,难道说他们工作很忙吗?

等等……话说回来,简一呢?

眼看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又没带手机——再不回家的话,恐怕妈妈就要报警了。好在,现在水沫也安定下来了,跟简一打个招呼之后,我应该就可以就离开了吧?

正当我打算去找简一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靠在墙边的一个柜子。

那是个暗红色双开门的柜子,大概有我的胸口那么高——奇怪的是,上面什么都没放,两个柜把上还拴着一根白色的线。它紧紧地打了个死结,剩下的部分则拖到了地板上。

我好奇地伸手拽了拽——很结实,感觉像是鱼线之类的东西……

——突然,那个看起来很重的柜子倾斜了一下,向我倒来。

“……!”

我硬是用手撑住了它。还好我反应快……不然那么重的柜子倒下来,我恐怕也得落得跟简一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我灵光一闪。

说起来,水沫说简一就是在她家受的伤……并且,是“柜子不小心倒下来”造成的。莫非……就是这个柜子干的好事?

我再次打量它——终于,我发现了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柜子本来就是倾斜的。

难怪不在上面放东西……可,为什么会是倾斜的呢?难道是什么新潮的设计么?

好奇心大过拘束感,我拢拢裙子跪下身,看了看它的四只脚。果然,前面的两只脚比后面的要短得多——这就是它轻易就被我拉倒的原因。这么说,柜子会突然倒下也是这个原因吧?

果然是个意外呢。

可是,既然水沫知道这个柜子那么危险,又干嘛要坐在它面前呢?如果没有发生那个悲剧,他们俩的矛盾大概也不会发展至此……

我叹着气,想要站起来。忽然,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它的前脚。

“……?”

指尖传来毛糙的手感。我再次触摸,然后不确定地俯下身去看——愣了片刻之后,心底一凉。

……不是“设计风格”。柜脚是被锯掉的。周边还留下了清晰的划痕。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与饭厅相连的隔间中传来了声响。我吓得跳了起来,慌忙整理好裙子。

可是,没有任何人出现。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进隔间——里面有漂亮的碗橱柜、双开门冰箱和流理台,流理台上摆放着煤气灶。看起来,这里是水沫家的厨房。

简一正蹲在里面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过了一会,他单手抱着储米箱站了起来——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她睡下了?”

“嗯……”

我无言地看着他用左手笨拙地舀米。

“……你在做什么?”

“给那家伙煮点粥什么的。以前就是这样,她胃痛的时候只要喝点粥就好了。”

简一居然会做饭。

呜哇……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如说,这跟他目前为止的形象完全不符。这种“家庭煮夫”类型的角色,要说是咏晨学长我倒还比较相信……

想到学长穿着围裙挥舞锅铲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简一正瞪着我。

“笑屁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生气地说,“那家伙的父母经常不在家,她从小就老在我们家蹭饭吃。她又没有什么别的朋友,所以我有时候就过来帮忙看着她——所以这些都是被动技能!少给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所以说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我实在没有余力跟他辩论,只好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对这里的情况那么熟悉。之所以拿着水沫家的钥匙,也是这个原因吧?

看来水沫的父母很信任他呢。

“……需要帮忙吗?”

我挤出全部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而简一只是瞟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

“不需要。”

“……”

谈话止于此。

难捱的、熟悉的沉默像是八月的阳光一样炙烤着我,让我的脸又烫又红。我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也找不到向他告别的时机,只好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一样杵在原地,看着他把舀出来的米淘洗干净,倒进电饭锅。

他的动作比我想象得要熟练得多,看来已经反复实践过很多次。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放下心来——无论如何,简一并没有完全弃水沫于不顾。他仍然愿意照顾她,为她煮粥,哪怕自己负伤在身……

也许,问题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复杂。或许再花一些时间,他们就会原谅彼此,重新走到一起。

……是这样,没错吧?

电饭煲亮起红灯,开始工作。接着,简一用上了夹板的右臂扶住储米箱,尝试着想把它搬回柜子里,却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稳定的支点。

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再袖手旁观下去。于是,赶在退缩之意探出头来之前,我几步上前,抢过储米箱——

好重!

——我咬着牙硬是将它搬进了柜子。

“喂,我不是说不需要你帮忙吗?”

我回过头——简一好像在闹别扭一样瞪着我看。

“我是水沫的朋友。这是我的义务。”

“……哈,今天你倒是挺能说的嘛。终于已经放弃扮演‘高傲的大小姐’了?”

“……我本来就不是‘大小姐’。”

我才想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灵感。漫画看太多了吗?

“——哼。”

他不置可否。

“……不管怎么说,今天……多谢了。那家伙很少有那么为她着想的朋友。虽说她确实很麻烦,爱惹乱子——不过,本质上不是个坏人。作为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在今后多照顾她。”

“……不是男朋友,而是朋友?”

简一沉默了。

——他在逃避问题。

虽然明白这一点,可我却不知该怎么说服他。这个时候,要是筱竹在的话——

……不行不行。怎么能一直依靠筱竹呢?

就像咏晨学长一样——筱竹也不可能永远在我身边。需要我独自解决问题的时刻只会越来越多,我说什么也得跨过这道坎才行。

于是,我努力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自然会照顾她……但是,我们能做的事毕竟有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跟她谈一谈,毕竟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和好……”

简一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他扭开头,紧紧皱着眉。

“……你这家伙还是闭上嘴的好。”

“什、什么?!”

“我说,闭——嘴!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瞎搀和了!话说回来,你这家伙这么晚了都不用回家的吗?好了我送你到车站,现在马上给我回去!”

“不用你送我也会回去的!我只是想把该说的话——”

气得头晕脑胀的我无意间看见了厨房墙壁上的挂钟。一瞬间,我后背一凉,完全冷静了下来——

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抱、抱歉……我要回去了!”

“哈?!”

顾不上简一,我跑到客厅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书包,接着跑到门厅,打开了防盗门。就在我即将跨进楼道的时候——简一追了上来。

“不是说了我送你了吗?你逃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看着态度强硬的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冷静下来。

深呼吸了一下,我断然对他说:

“不用了,请留下来照顾水沫吧。”

“有什么好照顾的,她根本——”

喊到一半,他突然不说话了。

“……算了,没什么。别啰嗦了,快走啦!这么一会儿她不会醒过来的,再说你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或者被什么人拐走了,我可是要被兴师问罪的!”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简一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出了房门。

 

 

说实话,夜晚的西城小区的确有些恐怖——尤其,水沫家这栋楼还坏了好几盏灯。

我跟在简一身后,心中思索着要怎样向他打探他们俩的情况。

突然,旁边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吓了一跳。

“是猫啦。这里有很多野猫……那家伙还经常来喂它们呢。”

说起来,简一还真是标准的“自来熟”。

与其说无法理解……不如说我实在很羡慕这种能无拘无束,跟别人自由畅谈的人。

我抬头看看他——那高大宽阔的背影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这一路上,他总是在说水沫的事。也对,他们两人的生活早已互相渗透,我也能看出来,简一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在关心着水沫。

尽管总是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出无情的话语,但他的行动却总是截然相反,忠实地履行着“朋友”的职责。

……“朋友”?

为什么我脑袋中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却不是“男友”呢?

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关系?

我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一路沉默着走向小区对面的公车站台。

“大约五分钟后就会有一辆。怎么样,要我陪你等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

“赶快回去吧。水沫醒来看见你不在,会伤心的。”

“……你还真敢说啊。你忘了我之前说了什么了吗?我会当一个‘好朋友’,但我不会再顺着她的心意了。”

“……既然下午你来了,我也能相信你会好好照顾水沫。无论如何,好好跟她谈谈吧。沉默什么都解决不了……只会徒增遗憾罢了。”

简一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有什么我和筱竹可以帮忙的……可以联系我们,我们会尽我们所能。”

“……要是你们能帮上忙就好了。”

他低声说。

“……?”

那苦恼的语气让我困惑不已。但,在酝酿出合适的问句之前——由远而近的车灯照亮了站台。

“你的车来了。那么再见咯——别再瞪着我看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简一摆了摆手,转身打算离开。

……今晚没有希望了吗。

我无奈地叹气,低下头摸出钱包翻找零钱。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还没做的事,于是连忙叫住了简一。

他回过头。

“那个……之前一直没说,那时……谢谢你拉我起来。”

“……啊?哦哦……那事啊……”

突然,他咧开嘴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笑了。那笑容健康又开朗,跟咏晨学长温柔稳重的淡淡微笑完全不同。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简一笑。

“你这家伙还真是蠢得可爱。那种小事,我早就忘了!”

“……?!”

“蠢”?!

“可爱”?!

这个人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让人难堪啊——!

我满脸滚烫,呆呆地看着大步离去的简一。公交车停在我的眼前,我终于醒悟过来,逃跑似的蹿了上去。

 

 

结果,当晚我接受了妈妈长达两个小时的安全教育。其中包括“手机要随身携带”、“必须在七点之前回家”、“妈妈听说这几天有变态杀人犯在街上流窜哦”等等之类的内容。

我终于应付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床垫下面的手机。

不知为何,我有些期待。摁下确认键之后,屏幕亮了起来——新事件提醒的窗口中有无数未接电话,有一个水沫的、十五个筱竹的、二十八个妈妈的……

这恐怕是我使用手机以来的巅峰纪录了。

我快速地往下翻着。到了最底端,还不甘心地再往上翻了一遍——

学长并没有打电话给我。就连短信也没有。

我消沉下去,一头倒在床上。

仅仅一天一夜而已——我感觉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学长说。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的缘故吗?

可是,我说什么也不能主动联系学长。我已经说了不会让学长操心。可眼下,事情除了越来越复杂之外,根本没一点儿进展。

我想起来笔记还没有整理,于是强打精神坐到书桌前。

这次我把手机藏到了枕头底下,还在台灯灯罩上粘了一个写着“记得带手机”的便利贴。接下来,我开始集中精力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并把它们逐条整理在笔记本上。

“无人知晓简一和水沫的情侣关系”——这一条差不多已经可以确认了。还有,简一今天的各种异常表现……

“我会当一个‘好朋友’,但我不会再顺着她的心意”。“要是你们能帮上忙就好了”。

……果然,简一藏着很重要的秘密。而且,听起来跟水沫有关……

我停下笔,喝了一口热水。

还有什么?

忽然,那个倾斜的柜子闯入我的脑海。

我犹豫了一下才着手在新的一页上写下那个柜子的事。被锯掉的柜脚、拴住把手的鱼线……我觉得怎么写也叙述不清楚,于是干脆画了一个柜子的侧视图。

“……”

画面上的柜子向前倾斜,把手上的线垂到地板上。只需轻轻一拉,沉重的柜子就会倒下。

我翻着之前的笔记,脑袋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说简一受伤并不是意外呢?

我不清楚那个柜子被锯掉柜脚、拴上鱼线的原因——要我来想的话,从这个侧视图来看,怎么都像是故意要“让它容易倒下”,才做了那些手脚。

假如,要它容易倒下的理由就是为了砸伤某人的话……那么,做这件事的会是谁?简一?水沫?水沫的父亲或母亲?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我回想起分别时简一说的话,深入骨髓的凉意爬上了脊背。

……好可怕。

我不敢再想下去,胡乱收拾了一下便爬上床用棉被捂住了头。

但愿只是我在瞎猜。

但愿只是我猜错了……

我如此在内心祈祷,在惊惶不安中慢慢坠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