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源大街,水世界,以及我。

 

00

 

这篇手记的主人公,勉强用我来充当。虽确实有过【将我以外的某一个人作为主人公】的念头,不过最终放弃了。对于他人的经历感同身受着实有些强人所难,故而手记的主人最终就敲定是我了——而手记所记述的事实也是关于我的故事。若要在读到一半的时候对这乏味的故事略下评断或者拂袖而去,我倒不甚介意。那是读者自己的事情。

不过,在记述7月16日那一天,我于济南市的中心区所历经的,一时难以统括的故事之前,我想先就我的居住环境作一闲笔。

也就是,名叫泺源大街的济南市中心街区。

 

01

 

泺源大街这个街道的名字,本身的意义是一条名叫泺河的河流的源头。抽象出来就是【水源】的意思。

北面是水泄不通的大明湖。无论白天黑夜都将闲适宁静之类的概念一扫而空的拥挤,无论在大明湖的哪一处都确切存在着的喧嚣,这两者的加合令我十分不想踏进那个区域范围之内。大明湖路的拥堵程度即便是在拥有地狱行车难度等级的济南市也是首屈一指的。呆在那边太长时间的话,一定会被空气的热度蒸成扒鸡。

西面穿过历山路的话就是和平路,一直顺着那条路出去的话就会离开泺源大街中心区块,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也就去过那附近两次,每次的目的终点都是座落在那里的医院。

东面是趵突泉,也就是泺源大街之所以被称作泺源大街的原因。虽说这么介绍有罗列旅游景点的嫌疑,不过很可惜我没法提供任何旅游的导航或者指南。中学时代关于那里唯一那里的记忆就是我在回家的路途中为了逃离铺天盖地倾轧过来的人群,而拼命蹬脚踏车的画面。我极度讨厌被人群包裹的状态,那无异于在酒精做成的池子里游泳。气氛与大明湖多半相同,据说由于数月未雨的缘故,已经快要干涸了。

最后来到我的住所,在泺源大街的南面,山东大学的一间宿舍里。

不过对于那间宿舍——倒并没有什么值得留下印象的事物,所谓山东大学其实是由数个校区组成的,据说中心的校区在历山路的东面,不过可惜的是我一次也未曾造访过。

对于住在这里十数年的我来说,熟悉这一街区的程度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在刚升上大一之后的某个因缘际会之下,我却无法避免地被迫要与这一近乎相当于我整个世界剥离开来。那无异是最最糟糕的开端,那个闯入我的人生,如同掀翻西洋棋盘那样掀翻我有条不紊的【正常大学计划】,让致力于过上正常的大学生活的我堕入这个囹圄的人,是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混账。

那个混账即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称之为朋友的人。

他的名字,姑且称为小清。

 

02

 

小清是初次分配宿舍的时候与我第一次正式见面的。不过姑且称之为命中劫数吧,事实上与这个家伙首次的相遇,是在学生社团【放弃社】的宣传会上。

 

 

我初次体会了食堂还算差强人意的饭食之后,提着包向宿舍缓缓地行进,直到我的脚步被一大群簇拥在公告板附近的狂热学生所阻挡。似乎有学生社团在那里举办办宣传会。我加快速度想要绕过人群。

在那个如同蚂蚁巢穴的宣传会中,有一个面部辨识度极高的男人摆着一副轻浮的表情,一边大声说着听不太明白的宣传词,一边向新入学的学生派发传单。

那张从长度的方面上酷似黑白无常的脸突然转向这边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他在看我。如同索命的死神一般锁定了我的位置的目光令我相当难受,可以肯定的是,假若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那么我正常的大学生活计划肯定会像泡影般破碎,这是无需考虑,显然成立的事情。

「嘿!」

我猜他是在叫我。虽然不知道是从何推断得出,但是这家伙的声音明显指向我这边。这个学校普遍不缺乏拥有强大气场的人,这个长脸的家伙估计也是其中之一。如果在这里被拉进什么奇特的组织,很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四年里都会为这些琐事所掣肘,与过正常大学生活背道而驰的我的理念截然相悖。

简而言之,被这家伙抓住就完蛋了。

我飞速别过视线,加快脚步离开已然变成传销组织活动窝点的公告板附近,不一会拐了几个弯,见着后面没人在走动,方才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享受平静的大学生活的开端了。

 

因此,当我走进还在使用门闩的新住所时,恰巧撞见小清那塞满了矿泉水的瘦长脸颊时,心脏受到的冲击是无以言表的。莫非我走错到盗梦侦探的片场了?

「哟,早上好,叫我小清。」

「……」

我的确不善言谈。因此我也极力避免与健谈的家伙产生交集,不过与对方友善的眼神一经对视,我就知道自己已如落在猪笼草内部自投罗网的飞虫,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线上的我的命运了。

「你……你好。」

那张称之为驴脸都有些不足的面容上露出的笑容令人颇为不适,我尽量别开视线。

觉察到时,发现整个宿舍只有两张床。空出来的两个本应是床位的空间,一边堆满了杂物和柜子,另一边则是——

话说回来,自走进房间之后便沉浸在扑面而来,强烈扩散过来的不吉气息,那正主是房间另一边堆积如山,几乎触碰到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的——农夫山泉矿泉水。

仔细一看,有四分之一是空瓶。

或许其实是走进废弃塑料处理厂了,或许其实这里是久置的杂物间?打开门的方式肯定不对。我嘟囔着「抱歉」倒退回去关上门,但是门牌上刻着的无疑是宿舍分配通知单上的数字。

小清拉开门。

「你没走错,就是这里。」

「怎么只有两张床?」

我没有提矿泉水的事,对他人的爱好指手画脚毫无疑问是极度不礼貌的行为。

「这是学校在做预算时的小小疏忽。」

皮肤黝黑的小清虽说长相令人难以恭维,但是声音却是相当违和的温和,容易令人产生亲近感的特有频段。

「不过话说回来……能申请到这宿舍也是相当的不容易啊。要调换宿舍说起来简单,但是执行起来需要的可不只是能力还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慢着……你是特地申请搬进来的?」

「喏,如你所见。」

「为什么?!」

这问句听起来很蠢,但是我的震惊已经全部包含在这三个单字里面了。莫不成这是上帝派出来考验我的使者?那样的话这使者还真是不可貌相。走在大街上的话恐怕不可能没有人会当他是天使吧。

「严格来说,是为了让我自己过上有趣的大学生活。虽然这么说有点自私,但是原因就是如此。你是这一届新生中,是【与之共处最有可能过上有趣的大学生活】榜单上排名第一的哦。综上,我就搬过来了。」

 

啥?

不是,我没怎么听懂。

「有这种榜单么?」

本以为是个相当务实的现充,没想到却是电波诡异的中二病。这种背离的感觉大类于翻开一部封皮上画着印象派大作的书籍,内部却是充满低俗黄色笑话的灌水刊物。

「那是我自己的评断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身上究竟哪一点该死的特质吸引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呢?我放下身上的行李,试着询问他。

「我对自己的情报收集能力可是很有自信的哦。」

他接着说道:

「我调查了整个大学入学的学生们,经过重重的审核筛选之后敲定了你作为我的室友。」

这个家伙难道不知道任意妄为地窥探他人隐私是会被判刑的么。我主张隐私权。假若能够重新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天津大学。

「但是,我可是个很无趣的人呐。」

小清笑着灌下一大口水。

他似乎是极端缺水的类型,我甚至怀疑他的毛孔是不是时时刻刻在向外渗水,以至于必须补充多余的水分才能够维持稳态。这么工口的想法自然是在冒出的第一瞬间就被我果断掐灭。

「嗯,确实——表面上来看你确实没什么奇怪的,从实验中学正常毕业,学业成绩中上,生活习惯良好,洁癖但是不喜欢洗澡,这些东西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稀松平常。」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小清接着说下去。曾经在那个学校遭受过欺凌的我,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作为【罕见的怪胎】而被孤立的原因。

「但是——你害怕水分这个特质,在你过去受到欺凌的原因里面占有的比重可是很优秀的。」

 

……

「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你似乎相当害怕水。被拳打脚踢也无动于衷的你,只要用一瓶矿泉水从头顶灌下去就会吓得魂不附体哇哇大哭——」

「请,请停一下。」

「你……想对我做什么?」

我向后倒退,说出如同出现在GV里面的糟糕台词。这个人太可怕了。

「别误会,我并不是为了戏弄你才出现在这里的。我不会因为那么无聊的理由就申请调换宿舍。」

他指了指自己尚未来得及脱下来的衬衫的右前侧,【放弃部】三个墨黑色的大字赫然印在白色的布料上,分外显眼。

「我只是为了和你做朋友的。」

「我才不信。」

就算是真的,我亦不觉得这个理由和戏弄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前半段的人生已经足够有趣了,不需要再半路杀出什么家伙搅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我依旧保持着双手放在胸前的防御性动作,但是小清却根本不管这一茬,像棕熊扑击猎物般一把搭住我的肩膀。尚未喝完的矿泉水滴在我的小臂上,宛若稀释的硫酸。我以正常男性来说稍为弱小的身板如同被这家伙搂在怀里一般,令我非常的不满。

「别这么拘谨。从今以后可是要共同生活四年的,在一开始就搞好关系是常识哦。」

「……我只想过正常的大学生活。」

「我保证让你过上正常的大学生活。」

这保证听起来实在太虚幻了。对未来美好前景的热切展望的涓滴,在被他搭上肩膀的那一刻便蒸发破散。毫不顾忌地说出我的弱点之后的他,可以说已经轻松地将我绑在这条充满了无奈的友谊之船上了。

 

 

不知道是否属实,但是我的确曾在某篇文章中看到过这样的观点——这个国家的大学生只有两种生活状态,一是以用尽全力将自己变成废柴,低空掠过全部的课程考试的方式,来庆祝解脱掉地狱般的高考复习时代这个令人欢欣雀跃的事实的堕落者;二则是利用所能获取的一切资源,以获得全部在社会上生存的技术为目标拼命努力,无论是社团活动还是学业都保持高傲姿态的成功分子。

不幸的是,小清似乎不属于上述两种人的任何一种。他在一年级的时候读建筑系,但是后来似乎又转到心理系,不管在哪个系里面都是成绩垫底的存在。尽管他像那些行动力超群的人一样,热衷于追求与众不同的大学生活,但是是以某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不过,在情报的搜集能力,行动力以及大脑中坑洞的直径方面,拿他和凉宫春日相比一点也不为过,在这一点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至于【与之共处最有可能过上有趣的大学生活】这个长得像阳春面一样的称号,我选择干脆地保留意见。

尽管很荒唐,但是这就是我和小清的初次相遇。难以启齿的是,当日的故事还没讲完。

 

 

 

当夜,我和小清离开校区觅食。

虽然我极力主张在食堂凑合,但是被小清以「蔷薇般的大学生活第一天,美好的开端怎么能用食堂味同嚼蜡的饭菜如此轻率地搪塞掉!」的言辞坚决否决掉了。虽说在浪漫主义色彩的熏陶下也可以稍微培养某些情调,但是,

「要不然就便宜坊吧。」

我不认为自己有多余的闲钱奢侈这么一把。

小清摇头。

「那样的话也太掉价了。」

「那么请问阁下有足够的资金支持我们在泉城路上大吃特吃么?」

我瞥了他一眼。

「就算没有这么高的待遇,但是要吃到人间美味可未必非要去消费水准那么高的地方。」

他笑着说道。

 

 

济南的腰花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是鲁菜中最具代表性的珍品,可惜的是,一直到迄今为止的人生我也就仅仅品尝过一次类似的美味。小清提出【闫腰子】这个名号的时候我还没能做出什么相应的反应,只得默默地跟随着他,等到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时,所在的位置已经濒临泺源大街东边的尽头。

「慢……慢着,」

我出声叫住走在我前方的小清。他依旧提着一瓶农夫山泉,回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怎么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没什么原因,总之就是不能继续前进了。」

「别说傻话了。来。」

他拽住我的手大步流星地向前踏步。我利用鞋底发挥的摩擦阻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但是摩擦力无法阻挡活力值满格的小清的步伐。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地推离泺源大街的边缘,某种从心室尖端直窜而上的恐惧感揉搓着空空如也的胃袋。

「你在发什么神经?现在我们离那里只有不足半里,我都能看到闫腰子的招牌在向我挥手了。」

距离和平路不到五十米的路途,对我而言就如同天堑一般。我的双腿忽然松劲,一个趔趄向前垫了两三步。小清笑着说「这不是没问题嘛。」

然而我却没有听到完整的这句话,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有些粗俗。

 

 

 

伴随着大脑处某块皮层的共鸣,直窜而上,发自胃部深处某段神经的冲动将强烈的恶心感灌注在我的喉咙和食道上,我趴在地上开始干呕起来。

「呃呜……咕……」

混杂着胃液,唾液和一些其他水分的,难以形容的液体被呕吐出来,这应该算不得干呕,我猜。

但是,还没有结束。

翻腾着捣鼓着胃袋的那股冲动仍然未能消退,一波呕吐之后,我低下头准备再吐第二波。接下来食道里开始有些其他的具有实际体积的异物感出现,该不会是中午未能消化完全的饭菜吧?

小清似乎是给吓傻了,趁着我稍稍缓过劲来的工夫将我推回原地。那股谜一样的冲动这才缓缓消退。我抽出口袋里的一张餐巾纸,捂住自己沾上胃液的嘴角。

「……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才有……鬼了。」

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事情稍微有些大条。这一我死死保守住三年之久的秘密,就在这么一个疏忽大意之下,被山大可能是最危险的人物轻易地发现了。

矿泉水瓶的盖子发出啪的一声,他将喝了一半的水递给我。即便再怎么讨厌摄取水分,这种时候也是马虎不得的。我强硬地将食道中的异物吞咽下肚,抬起头颅接过水时看到的并非关切的眼神,这是我早该料到的事情。

他再次将近乎虚脱的我向前拽了一米半,那种难以言表的恶心感觉再次凭空出现。盯着我不用想也知道的,变化幅度极其精彩的面容,小清仿佛恍然大悟般地傻笑起来。

「果然——调换宿舍的选择是明智的。你这家伙,搞不好比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

 

没错,那个我极力想要掩藏的,难登大雅的秘密,也正是在一开始就介绍整个泺源大街街区情况的用心所在。如果诸位还不了解个中的玄妙的话,请允许我在十二个字以内概括发生在我身上这诡异的现象。

 

 

我无法踏出泺源大街的街区。

 

 

03

 

具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如何患上这诡异的病症的,这问题相当难以回答。但是已经可以确定的是,十年以来我从未尝试过踏出泺源大街的街区一步。初中,高中,大学,餐饮,采购,等等等等,全部在这方圆不足六里的弹丸之地执行。街区以外的的必要物全部采用网购,仿佛被束缚在泺源大街的御宅族一般的我,现在可以直言不讳,

泺源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这并非为了文学色彩而特地添加上的修饰性语句,或许在过去是,但是此时此刻的我,按着渐渐平复下去的胃部,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承认这一点——

那是仅仅属于我的,客观事实。

 

 

【观众朋友们,您好,欢迎您和我们一起关注天气,本气象台今天下午6点钟继续在山东,河北发布高温橙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三天内仍不会出现降雨天气。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