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哈……哈。”

春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顾着往前方拼命的跑。尽管她已把装满药草的木篮丢弃,却仍然无法让自己跑的更快些。惊惧在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儿血管中肆意奔腾,涌上头颅,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胸口几欲炸裂,双腿近乎麻木,在这山中,她依然坚持不懈地逃跑。当身后传来的狂吠声又变得响亮起来时,春树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擦掉汗水,和泪水。

原本这座位于燕京东南方向的小山,是猎人打猎的不二选择,时间一久,动物少了很多,猛兽更是绝迹了,猎人们便换了打猎场,但这山却成了采药的好去处。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此时此刻有一匹‘狼’在追着春树,当春树疲惫而放慢脚步时,它就加快速度,当春树又努力跑起来时,它就拉开与春树的距离,就像在玩耍。

‘谁来……救救我?’

温热的水珠从脸颊划过,春树早已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汗水。她觉得身后那匹狼异样血红的瞳孔,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不论做什么,都不可能甩得掉。

一不做二不休,春树狠下心来撕开裙摆,但老天和她开了个玩笑,她刚撕完,右脚就踩在了一块石头上,一个踉跄,就这么倒了下去。

摔得灰头土脸。

春树再想爬起来,已经不可能了,她浑身上下再也挤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会死在这里吗?’

春树抱紧了自己的胸口,在这炎炎夏日,她忽然有点冷。曾几何时,那低低的吼声愈来愈清晰了,春树绝望地闭上双眼,往事,浮于心头。

“娘,爹怎么没回来啊?”

门外站着的是穿着熟悉盔甲的士兵,但是爹不在里面。虚十岁的春树拉着娘的手,问。但娘没有没有回答她,只是用颤抖手接过士兵们递来的一封信,信里塞着钱。

“啊,娘,这是爹给我们寄的钱吧?爷爷!爹给我们寄……”

春树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娘突然跪在了地上,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门外的士兵们叹了口气,离开了。

“娘?”

肩上,湿了一片。

“娘,你在哭吗?”

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娘和那些陌生人会露出这样一幅悲伤的表情?

“爹——不回来了吗?”

“没事的,没事的,还有娘,娘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一直……”

可那是骗人的。

“爷爷,为什么要把娘装进箱子里啊?还有,为什么要穿白衣服啊?”

柳半仙把春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爷爷,疼……”

春树缩了缩手。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连柳郎中都救不回来,哎,这女人怕是生死蒲上写的就是这个数。”

“没了爹,又没了娘啊。”

刺耳的话传到春树的耳里,春树不解的歪了歪头。

“爷爷,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吗?”

“小孩子别瞎多嘴,”柳半仙强忍着眼眶的泪珠,“你不还有爷爷我嘛。”

“我知道,他们在骗我。”

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春树指着漆黑的棺木说。

“娘不是就在那里吗?”

春树挣开了柳半仙的手,柳半仙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一个小女孩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

“好奇怪啊,爷爷,娘为什么叫我别过去呢?她不要我吗?”

周围人的视线都变得好怪,但是没关系,春树笑了起来,因为娘在那里啦。

“阿春!”

一声惊吼,吓得春树停住了脚步。柳半仙张开手臂,把春树锁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就像那时娘抱得一样紧。

“快,快运走下葬!”

有人说。

“娘,娘!”

“阿春!别过去!”

挣扎着的春树安分了下来。

“我只剩下你了。我这把老骨头身边只有你了,所以别过去了,呆在我身边——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呢。”

有什么滴在了柳半仙的手上,他定睛一看,是泪。

从那一天起,半仙医馆里就只剩下爷孙俩了。医馆的收支并不乐观,去了税收,就没什么钱买药材了,柳半仙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去采药了,所以这个担子就落在了春树肩上。

一开始春树是跟着猎户们一起来这的,回来后要把采到的药分一点给他们,后来猎户们换了地方,可这山上的猛兽也都逃得七七八八了,春树索性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哈!”

来了。

它来了。

自己会死,会被吃掉。想到这里,春树连呼吸都不稳了。对未知的恐惧驱使着春树睁开了眼,在她眼前,是一匹面目狰狞的恶狼,那血红的眼睛,就像是地狱的恶鬼。

‘爷爷,对不起,我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

‘我也和娘一样食言了呢。’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那双血瞳,如鬼火般越飘越近。

‘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是啊,死是很恐怖的事情。自己和那个叫墨君的人不也说过了吗,死了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不能和人聊天,再看不见想念的人的脸,亲人也会为之伤心流泪。

春树猛然间站了起来,她的手心里攥着一培土,撒向那匹狼,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在她刚刚转身之际,狼就冲了上来,把她扑倒在地。

口水滴在春树的背上,那感觉比被咬还渗人。

“谁来……救救我”

明知道无法得到回应,却还是不断地呼唤着。

就这么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只这时,某个坚硬的物体砸向了这只“狼”的脑袋。那是汉八方剑的剑柄,这一击伴随着脆响,恐怕狼的头骨已经断裂。

没等它反应过来,剑身已从它的背部没入身躯,直插地面。

“春树小姐,没事吧?”

墨君确认狼没了声息后,问。不过春树没有回应他,昏过去的她脸上泛着潮红,满头都是汗水,像是中暑了。

还好山上有成片的树林,墨君把春树背到树荫下,让她靠着树乘凉。春树的衣物本来就粘上了不少泥土,现在这么坐在地上会更脏,墨君索性砍了些树枝,把树叶垫在春树身下。

但墨君并没有就此闲下来,他还有事要做。

尸体会召来新的猛兽,墨君拖着狼的尸体走开,但因为血迹没有办法弄干净,所以他没有走开太远,而是找了个低地把尸体扔掉后,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原地。

所幸没有什么野兽闻腥而来。

墨君望向地上的一滩血,想着怎样把它弄掉,想着想着脑海中又冒出了那匹狼,它的模样有点怪异。

像这样单独出没的狼,一般被狼群驱逐出去的老弱病残,但它不是,相反,甚至比墨君见过的块头要大上不少。

‘北方的狼和南方不同吧。’

墨君没有多想,转而看向自己的佩剑。虽然草草做过处理,但剑身上仍然残留了干燥的血渍,看来只有用水才能清洗干净了。他啧了啧舌,把剑收回鞘里,在树旁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在这深山里,时间的概念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墨君只觉得时间已过了很久,但有多久,他不清楚。闲得发慌地墨君望向春树,希望她能早点醒来。

一束光,从树叶间的缝隙洒下,洒在少女的睡颜上。她的发辫垂在肩上,有几根发丝凌乱了,贴在她淡淡粉色的双唇上,在细长睫毛下,是少女紧闭的双眸,显示着她的不安,在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被土壤留下了一点点瑕疵。

那点瑕疵就像是墨君手中那把剑上的血迹,让人忍不住想要抹去。

墨君摸了摸脖子,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朝着春树走去。这个女孩儿睡得那么沉,让墨君不好意思打搅,然而墨君还是攥住了袖口,小心翼翼的用袖子擦着她脸上的土渍。

少女的鼻息微抚墨君的手,她的呼吸不再急促,而是逐渐平稳。墨君的胸口忽然一紧,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要亲手摸摸少女的脸,可父母教导他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终究制止了他心中所想,在擦去春树脸上的污渍后,墨君别过脸,默默走到一旁。

闲暇之际,墨君想起了在摊点前遇见的那个男人,绞尽了脑汁,也不曾从往昔的记忆力寻到那人的脸。他是谁,为什么跟自己套近乎,又为什么说那番话,还料得这么准,墨君不得而知。

就当不认识他好了。

所谓孤独,无非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心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害怕外面的世界却又渴望把那扇门推开,而当有人敲门时,你却握住了防身的小刀,比划着要敲门人滚开。这并不可悲,反倒可笑。

墨君叹了口气。

他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漫天的云彩懒洋洋地飘着。晚霞过后,星空就会悬挂在天穹之上,小时候,墨君的母亲曾让他背过一首诗,墨君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部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有一天晚上,墨君偷溜出家门,他想去山顶,因为山顶很高,而年幼的墨君心中一直想着,只要去高的地方就能摘到星星了。可他太害怕了,只到了半山腰就大哭起来。

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黑,而他只有一个人。

那时,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繁星,那一道天河,就仿佛奔涌的江水,天河两旁的星星聚在一起,伴着月亮一同闪烁。自那以后,星空的美丽就深深刻在了墨君的脑海里,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向往,繁星总是相伴而行,与他不同,他只有一个人。

又过了没多久,春树醒来了,一开始她还迷迷糊糊地碎念着什么“这里就是阴曹地府吗,和我想的不一样诶……”

“啊啊啊,墨墨墨墨墨君先生,您也死掉了吗?!前几天您不还生龙活虎的吗?难难难难道是伤口没治好感染了?”

“嗯?”

“对不起!对不起!”

春树猛然鞠躬,当然,这样她就看到了自己被撕开的裙摆。

“啊……”

“啊……”墨君顺着春树的目光望去,一时无言。

“那个,墨君先生,”春树用颤抖的声音说,“人死之后,灵魂也会保持死前的样子吗?”

“但你没死啊,我也没……”

墨君说着,发现春树正扯着裙摆拢在一起,缓步往后退,直到背贴着树干才停下,她一直低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如果我没死掉的话,那是墨君先生救了我吗?”春树轻声问。

“嗯,已经没事了。”

“谢——谢谢,墨君先……大人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答,但是,您能先离开一下吗?”

“呃,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是实话,墨君担心趁着自己走开的一段时间里,会有猛兽过来。

“那您能不能到这棵树后面去?求,求您了。”

春树都快哭出来了,自己这有伤风雅的模样被人多看一秒,脸就越烫一分。

墨君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了,就站在了那颗树背面。

身后,传来了少女的叹息声。

“太好了,还没掉。”

“春树小姐,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墨君大人,你放心吧,我带着针线呢。我啊没事老喜欢收拾东西,这种小东西我经常会忘记收捡在哪了,所以就随身带着了,帮上大忙了呢。”

春树看着自己手上的刺绣包,默默一笑,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春树拉开小包的封口,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简单精小的针线盒,开始缝补裙摆。

“墨君大人,你我,都还活着对吧。”

墨君靠着大树,在这颗树后面,有位少女轻轻的问,她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又隐隐含着一丝喜悦。

“嗯。”

“谢谢您,真的,很谢谢。”

墨君一时哑然,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一股腥味涌入他的鼻腔,他定睛一看,自己的手上还沾着鲜血,原来那只狼的血溅了他一身,他却没有发觉。

墨君的心忽然一沉,他怕自己脸上也沾染了嫣红色,于是拿袖子去抹,却抹不掉。也许是没有沾到,又或者是已经干了,如若是后者,怎么办?

“呼,光线好暗啊,针差点扎到手了。墨君大人,我缝好了,您可以过来了。”

春树站起身,背对着树说。

然而墨君没有回应。

“墨君大人?”

春树再次轻声询问。

“春树小姐……这附近有水源吗?”

树后传来的是有些沙哑的声音。

“嗯,”春树想了想,说,“有的,有个小池子,您去哪里做什么呢?”

墨君嘴角微微抽动,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蜷缩着背靠大树,默默解开自己的衣服,用手扬起给春树看。

上面布着血渍。

春树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闭眸,再次睁开时,目光坚定:“墨君大人,跟我来,我带你去。”

墨君穿上衣服,从树后走出来说:“麻烦你了。”

春树口中所说的这条山间小径很是僻静,静的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填满了耳畔,墨君跟在春树的身后,两人隔着大约七八步的距离。春树有时会放慢脚步等墨君赶上来,但两人的距离一直是那么远。

春树忽然站住了,墨君也随之停下脚步,但让墨君没想到的是,春树转身走了过来,她瞥了眼墨君手上紧握的剑,尽管剑被收入鞘中,但春树还是猜到了剑身上是何种惨状。

“墨君大人,走快点吧,要是干了就不好洗了。”

“嗯,我知道了。”

沿着这条小径不断前行,听到的声音不再只有树叶的沙沙声,水冲刷岩石的声响让墨君知道这条路就快走到尽头。

路的尽头,是一帘从山间飞流而下的小瀑布,瀑布下形成了一潭池水。这瀑布算不上什么绝景,但对初次目睹的墨君来说,还是让他为之惊叹。

“墨君大人,我帮你洗衣服吧。”

墨君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回答,但一看天色渐晚,为了不摸黑下山,他还是乖乖地脱下衣服,交给了春树,自己跑到水边洗剑。

春树捧着墨君的上衣,心里一阵害臊。当她把衣服浸在水里,轻轻搓揉的时候才静下心来,但有意无意中朝向墨君的一撇又让她的思绪乱了几分,因为那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比表面上要精壮许。

“墨君大人,你不怕吗?”

“怕什么?”

“唔,就是,那个……血。您不怕么?”

“我习惯了,以前我爹带着我打猎,没少见血。”

墨君把剑放进水里,用手指小心的抹去剑身上的血渍,血慢慢化开,在起伏的水纹中渐渐变淡,像一朵盛开的花。

“是这样啊,那还真辛苦呢。”

“呃——不辛苦,因为能吃到娘烧的肉。”

“唔,呵呵呵……”

春树捂唇轻笑。她荡着衣服,手法娴熟,虽然衣上仍有红色斑点没能洗去,但相比之前,简直就是焕然一新。

“墨君大人,其实我啊,很怕血的。”

春树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说着。

“我爹娘很早就死了,而且啊,因为我爷爷是大夫,所以我见过不少没救回来的人……好多人都浑身是血,最后都痛苦的离世了。”

“那时候我总会问,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那副样子呢?现在想想,他们自己也不想变成那样子吧,墨君大人,若是没有您,我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子呢?”

“真的,很谢谢您。”

哗啦啦的水声,也盖不住她的话语,墨君看着眼前这位用力扭干衣服的少女,把泡干净的剑收回鞘里放在岸边,缓步走了过去。

“我来吧。”

“嗯,好。”

墨君紧扭自己的上衣,水渍连成线地垂入水里。

“春树小姐,你的双亲也……”

“嗯?”

“啊,没什么,”墨君摇摇头,“春树小姐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来山上呢?”

“因为没钱请保镖啊,本来我上山采点药草就是补贴家用的,如果花钱请保镖不就本末倒置了吗,那还不如直接花钱买药呢,再说了,这山上原来都没什么猛兽了。不过以后,我应该就不会来了吧。”春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她的表情黯淡下来,看得出之前遇袭的事还让她后怕不已。

“墨君大人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墨君一愣,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要是说有一个陌生男人让他来这里,怎么想都有点可疑,墨君细细想了想,最后断断续续地说:“我,我闲不下,就来山上看能不能猎到些什么,结果刚到半山腰就恰好听到狼嚎,就过来了。”

“要是碰上狼群怎么办呢?墨君大人下次听见的话,还是早点逃比较好呢。”春树半开玩笑地说。

“哦……”

“啊,对了。墨君大人,我带了打火石,先生火把您的衣服烤干我们再下山吧。”

“好,我也得快点赶回去,毕竟出来这么久还没跟他们打声招呼。”

第一天就销声匿迹了大半个白天,希望回去不会被开除吧。一想到回去后要怎么解释,墨君就慌得不行。

“他们?”

“就是那个特别巡查局里的人,我昨天刚被招进去。嗯,我记得他们好像说自己是隶属于关宁军的。”

当墨君提到关宁军这三个字时,他发现春树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黯淡了下去,是错觉吗?

“是吗,那墨君大人要好好加油啊。”

在黑暗里,有一双眼。

一双血红色的眼。

它的主人是一匹“狼”,这匹狂流着口水的“狼”寻着血的味道,来到了一处陷下去的凹状地面。它的喉咙发出声声低吠,因为它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同类的尸体。

它来到尸体前,俯首撕开了尸体的皮肤,开始吞食起来。

此时,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阵阵“嗷呜”声。

突然间,十几只眼瞳同为血色的“狼”型生物破土而出,扑向这散发恶臭的尸体。

若是有人看见这般景象,一定会想起先人所撰写的一本名为《尸子》的书,其中记载着这样一段话:“地中有犬,名为地狼。”

地狼,乃是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