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论发生什么
三天后，议员斯图尔特平安离开了艾希纳，而特别部队的人也被释放，当斯黛拉在伊萨克·莱斯特兰奇的住处门口看见从蒸汽车中下来的队员们时，她激动地冲了过去，径直抱住了小雷。
“啊……斯黛拉，好啦，我没事啦。”
小雷拍拍她的肩，能感受到少女轻颤的躯体紧贴着他的，心又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你还好吗？之前太急了，我不知道你……”
“我很好，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啦。”小雷笑嘻嘻地说道，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谢谢您，莱斯特兰奇先生。”贝尔对着站在蒸汽车边的伊萨克说道，“让您费了这么大力气，我们真是……怎么报答都不知道啊。”
“没事，举手之劳。希望你有空还能再来这里和我聊聊，贝尔。”
“诶嘿，之前瞒着你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都是席亚娜那家伙的主意。”
“我猜也是。这次她为了你们也做了不少事，记得也谢谢她。”
“嗯嗯，肯定的。”
“布雷特，你的怀表，没有坏吧？”斯黛拉将东西递给布雷特，“中途还突然响起来了，吓了我一跳，幸好莱斯特兰奇先生刚巧在，他帮我关上了。”
布雷特抬头与伊萨克对视了一眼，见他轻微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施以援手，莱斯特兰奇先生。”布雷特行礼道，“这次麻烦您了。”
简单的告别过后，他们便坐车回到了仍放置着他们行李的小屋。
虽然过了几天，小屋还是和之前没什么区别，房顶上的花依旧在阳光下开得娇艳。小雷站在门前沉思了很久都没有抬腿，直到布雷特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斯黛拉自始至终看着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有处地方在隐隐作痛。
傍晚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们的门——打开门，是面容憔悴的特里·莫尔斯，他的手臂上还别着黑纱，眉宇间满是哀伤。
“……你们回来啦，我们都很担心。”他开口说道，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小雷的手一僵，甚至有些恐惧，在布雷特迎上前和特里说话的时候，他无声地后退了回去。
“您儿子的事，我很抱歉。”布雷特低声安慰，尽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们一直被地方军扣押着，这两天才放出来。”
“不是很累的话，来和我们吃饭吧。”特里笑笑，“人多一些会热闹点，这样茉拉她也能……”
他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布雷特拍拍他的肩，说道：“好，我们整理一下就过去。”
一路上，小雷都以无比缓慢的龟速前进着，等走到离街角面包店还有几十米距离的时候，他甚至不愿在前进。
斯黛拉看看周围的环境，这里正是上次小雷带她看猫咪的地方，她看着小公园的那棵树，仿佛艾迪还站在那里对他们笑。
艾迪……
“……走吧，小雷。”
少女主动牵起了小雷的手，他一惊，连忙摇头：“不行的，斯黛拉，我不能过去，我根本不能面对他们……”
“如果你不去，只会让他们觉得奇怪的。”
“但我不能……如果他们知道了是我……是我……”
“但他们现在需要人陪。”
斯黛拉握紧了他的手，抬头凝望着少年哀戚的容颜，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那一刻，时间停止。
二、骗子和杀人犯
这次他们在莫尔斯家享用的晚餐，远不如第一次来时般欢乐。
墙边的柜子上放着艾迪生前的照片，墙上则贴着一些人寄来的信，多数是缅怀他的话语。女主人茉拉时不时看向那里，好像多看一眼，儿子或许就会推开门说“妈妈我回来了”——像往常一样。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艾拉和艾米莉亚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快乐似乎从她们的脸上永远消失了。
全员沉默地吃完了一顿晚饭，小雷基本上没动过餐具，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尊雕像坐在那里。
“小雷？可怜的孩子，吃点吧。”茉拉见他难过，便主动说道，“艾迪……已经走了，他肯定也不想看见你这幅样子吧。”
小雷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茉拉摇了摇头，起身为他的盘子里添了一块肉，柔声说道：“快吃吧，你和他差不多大，也在长身体的年纪，饿肚子可不好。”
“……阿姨，我……”
“我知道，出事的时候你们被关起来了，没有及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茉拉放下盘子，“这样也好，可以不用见他那副惨样……报纸上说他是被执行任务的特别部队误伤的，可联邦的军人为什么会伤害无辜的公民？”
小雷的身体一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而扶在他肩上的手也好似魔爪，让他不能呼吸。
“你也不要去怨恨那些人，小雷。艾迪也不希望的。”
小雷摇摇头，茉拉的语气有些焦急，似乎生怕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小雷，艾迪他……”
“——是我杀了他，阿姨。”
少年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房间中。
可怕的寂静。
布雷特拿着叉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小雷——这笨蛋，在说什么？
“是我杀的他，阿姨。”小雷抬头，两行热泪从他眼中留下，“我就是特别部队的人啊！”
茉拉倏地睁大了双眼。
下一秒，特里猛地抓起了桌上的餐刀，对准小雷扎了过去——斯黛拉抬手击飞他的餐刀，其他队员也纷纷站起身来，听见男子那暴怒的咆哮声响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小雷哥哥……”艾拉和艾米莉亚怎么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茉拉惊愕地瞪着小雷，表情看不出来是愤怒还是悲伤。小雷回望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
他必须要面对她。
“……为什么？”
“我开枪的时候……不知道是他。”小雷努力地解释道，“我把他错判成了灰熊党的人。”
“他怎么会是灰熊党的人？”茉拉哀绝地反问，“我那可爱、善良的儿子……怎么会是灰熊党的人？！”
“茉拉！报警！让警察和地方军把这些杀人的骗子抓起来！”特里激动地喊道，“我们那么好心地对待你们，你们却杀了我们的儿子？！你们这群魔鬼，一群恶魔！”
“！”
没人反驳他的话。斯黛拉握紧了自己的袖子，恶魔……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
“茉拉！报警！不能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特里，住口。”
茉拉闭眼，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凝望着小雷的脸，说道：“他是你的朋友啊，你的心……就不疼吗？”
“……”
“他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兄弟……我还从来没见他那么兴奋地向我谈起一个人……可你对他做了什么？”
茉拉突然抓起餐刀贴在了小雷的脖子上，颤抖地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杀了他！你杀了我儿子！”
小雷无言地闭眼落泪，最后只能说道：“对不起，阿姨。”
“……”
茉拉的餐刀在他脖子上游走了很久，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走吧。”她虚弱的声音响起，“走，马上走。离开我们的家，离开我们的房子。”
“……阿姨，我……”
“走！”
随即，这名脆弱的母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彻底瘫软在地。特里忙冲过去扶住自己的妻子，同时冲队员们大喊大叫：“出去！出去！杀人犯，骗子！滚出我们的房子，滚出艾希纳！”
“……”
布雷特拉过还愣在原地的小雷，沉声说道：“告辞。”
小雷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的小女孩大喊道：“杀人犯！”
他的脚步一停，心中的刺痛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或许是受到姐姐的影响，艾米莉亚也疯了一般地叫嚷道：“杀人犯！骗子！”
“杀了哥哥的凶手！”
“凶手！骗子！”
小雷突然发了疯一样冲出了房间，在街道上狂奔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只想永远逃离这里，逃离这个令他崩溃的城市。
“啊啊啊啊啊——！”
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脑海中是艾迪和他一起走过这些地方时的风景。他们在工作间里聊天，在原料店采购货物，带妹妹买文具和书籍……
不过是短短的几天，却是一生的回忆。
“啊啊啊啊啊啊——！”
他疯叫着加快了速度，眼泪也流了出来。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艾迪，为什么……？
他们说得对，他就是个杀人犯，是个骗子！
——“警官？警官？有个疯子在街上跑！”
“吃人的怪物不是已经抓住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个？！”
“警官！他跑到那边去了……！”
当斯黛拉顺着痕迹寻找少年的时候，住宅中的人纷纷报警。她只好切到楼顶路线前进，最后终于在一处半敞的屋顶花园找到了小雷。
他正无助地坐在花丛中，双手捂紧了脸，像是一只无助的流浪小狗在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心底一阵酸楚，少女走了过去，小雷埋在自己的手臂中并没有抬头。
“……小雷。”
斯黛拉跪在他的面前轻轻抚摸上他的头发，小雷没有回答。
“我来了，我在这里陪你。”
她靠近他说道。小雷抬头，双眼的泪痕清晰可见，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见天使对自己绽开一个温柔的笑。
“……斯黛拉？”
“嗯，是我。”斯黛拉又凑近了一些，他听见了她细微的呼吸声。
“我……”小雷再度哽咽，“我不想杀艾迪的，我不想的……”
“嗯，我知道。”
“我真的，我……”
没有再多言语，斯黛拉将他搂入了自己的怀中，听见少年在她的心口渐渐撤掉了所有防线，嚎啕大哭。
“我……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没想到是艾迪……如果知道是他的话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的啊！”
“……嗯，我知道。”
“我杀的第一个人啊！斯黛拉……！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这样叫我怎么……怎么……”
斯黛拉没有回答，而是更加用力地搂住了他。
她此刻明白了阿索尔将军曾经对她说的那番话。她的队员需要她，小雷也需要她。
小雷的泪水滴在她的衣服上，他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她的怀中痛哭着，发泄着所有的悲痛与不满。少女强忍着泪水，手一下一下地在他的后背轻抚，只希望能稍微减轻他的痛苦。
直到艾希纳的街道再次回归平静之时，小雷的情绪才稳定了下来。他和斯黛拉一起躺在了屋顶花丛中，一想起自己刚才发疯的时候都做了什么，他的脸微微泛红：“那个，斯黛拉……对不起，刚才我说了那么多胡话，还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斯黛拉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
这话惹得小雷又涨红了脸，他想了想，努力又起了个话题：“我这次真的没事了，谢谢你陪着我。以前我哭都是肯特大哥安慰我，萨穆尔那家伙他从来都不管的……”
“他不仅不会管，还会嘲笑你太爱哭吧？”
“诶，你怎么知道啊？他就是那么说的！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恶！”
“嗯嗯，是呀。”
小雷又躺回了花丛中。过了一会，斯黛拉突然坐起了身，小雷正诧异她要做什么，就见少女轻盈地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
……她要作什么？！
他吓得直起腰，几乎大叫了出来：“斯黛拉你你你……”
回答他的是有些强硬地按住了双肩的手。斯黛拉将他压回了花丛中，竖起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雷瞪着双眼，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她并不沉，但却压得他不知如何反应。周围的花香都仿佛和少女身上的香气融合到了一起，惹得他自己的体温正在飞速升高。
“希望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斯黛拉低声说道，在星空下低头凝望着小雷的脸，“我杀掉的第一个人，是我当时最亲密也最重要的人。”
“！”
小雷倒抽了一口气，少女的话语中似乎有什么久远的东西渐渐浮现，让他无法开口。
“我是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杀掉他们的，为了获取‘力量’。”她的眼睛有些失焦，似乎在透过小雷去看什么人，“当时，我四岁。”
“！”
四岁？那她当时不只是一个幼儿吗？！这怎么可能啊？！
“你看，我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斯黛拉苦笑，“所以无论后来我杀掉多少人……我也几乎没有感觉了。”
“……”
“我说过会陪着你的，我说到做到。”她垂首抚摸上小雷的脸，“你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些罪……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
小雷望着她莹润的眼眶，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斯黛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