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不高兴吗?”

他笑着问道。

“去做什么?”

“工作。”

“可你是做杀手的。”

“啊哈哈哈,老本行嘛。”

她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早,早点回来……”

“哦……”

一如新婚妻子的叮嘱,随着风铃细碎凌乱的响动,流入他的耳中。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人这样做呢?他自己心里恐怕再清楚不过,毕竟大概这一个月里,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吧,当然他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啊,还在下雨。”

“是呢……”

少女有些不安的看着外面。

今夜的雨下得很大,雷鸣电闪相互交错,如同地底无限的炼狱,没有尽头。

“松本君,我……”

少女站在和室的门前,怀里抱着比她大出好多的被子。

“睡不着吗?今天的雨确实有点大了,很吵对吧。”

“嗯,所以能不能……”

“别,上次差点把我肋骨踢断的人我绝对不会……嘛,别这么看我啊,被丢在路边的猫我都是会捡回家的哦。”

没办法敌得过少女的恳求,他侧着身子,给她让出了一席之地。

窗外,银白色的强光转瞬即逝,雷声乍作,闷响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呀!!”

“你……”

看着整个人压在身上的少女,他也不好发火,只能把她从身上摘下来。

“抱歉……”

“嘛,这种事很正常的,快点睡着就不害怕了。”

外面的雨“咚咚咚”地打在木质的门上,“叮叮叮”地敲在屋顶,走廊远处水滴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倒数,渺远而宁静。

“明天,就要去吗?”

她翻了个身,问道。

“嗯。”

“那个……对了,你还没有武器对吧,要不然就别……”

“手边不就有一把吗?话说我也没钱再买多余的剑。”

“这个一定坏掉了吧,要不然也从来没看你拔出来过。”

“还没有吧,不过我不能拔出来的,这把剑……嗯,要不要现在试试啊,既然想看的话。”

“嘛,下次,其实下次再看也……”

“那个……可以的话,有点事我能说说吗?”

“哦……”

他顿了顿,好像一直在顾忌着什么一样,不过话题既然被提起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下次这个词,他今天有些忌讳……

“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明明是个杀手,却不杀人?”

“嗯。”

“因为我没有把握每次都可以活下来,但是我必须活下来,而且杀人……我不会的,也不想会。”

“诶?”

“很难理解吧,换做是我我也不明白,不过七年之前决定的事,我如果平时不想想,大概也会忘掉。”

“十年之前?”

“诶诶,十年前……”

十年前,我还是松殿家的独子,当时虽然松殿家已经衰落于九条家这些后起的名门,不过姑且也算是一时的豪族,而且如果我这个唯一的嗣子能有出息,整个家族都会中兴。

我有一个义兄弟,是名满天下的剑豪,他对于我来说是唯一的,也是最珍视的兄弟,我们曾经一同在尸体堆里爬出来过,也因为一串团子而打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他对我说知不知道童子切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天下谁会不知道。

他说,童子切安纲他家代代相传的家宝。

但是现在供奉这把名剑的是某位大人才对,他……

原来那个人是抢来的,也难怪,其实哪个史册上出人头地的大人物,没做过什么贼子的勾当呢。

可明明是他家的家宝,却被那种人拿来供奉,我恨极了,于是我说:

嗯,要不然偷出来看看如何?

那个时候我也是十多岁的意气用事,竟然就想靠着二人之力,去偷那座守备森严的府邸,现在想想,我们真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写的小鬼;

也真亏我们胆子大,居然一路就直接从某个大人家里,把这件宝贝偷了出来。

当然最后事情会败露,我和大哥都被抓了。

这段回忆总是让他难以忘怀,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这样。

“但因为我是松殿家的,所以身为家主的父亲选择了一个办法,保全我的办法,他让我……亲手把那个人的头砍下来,这样一来我既能保全自己,也可以成为缉盗的英雄。”

“啊?!怎么可以……”

“是啊,怎么可以……但是我必须这么干。”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在黑暗里看着自己手边的那把剑。

“松本……松殿君……那个,别说了,这些事都是……”

“稍微……稍微再等一下,这次说完了,下次我大概就没办法说了,也没办法再……嘛,就算他这么说,我当时亲手砍下的,是比手足兄弟还要珍贵的那个人的首级,让他连武士最起码的尊严都保不住,我不想,可是……那个人,他说……”

我是一定会死的,但是你……你可以带着我的份活下来!所以就算是苟且偷生,也给我活下来啊!活给我看!

这番慷慨激昂的豪情壮语,是义兄留给自己仅存的遗言

“后来,松殿家衰败,据说是断嗣了,不过只是我逃走了而已,逃出来之后,我拼死偷出了这把剑,带着一身伤逃到了这座山里,但是当时他说的话,当时的事,每一幕我都记得,我忘不掉,我必须活下去,因为他已经死了。”

看到少女出神的听着,他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如果继续以武人的身份活下去,这把剑终究会有沾血的一天,而杀手却可以拒绝这些,因为杀人,这就是杀手的工作,他有权利选择做与不做,不会杀人的杀手,为了这把剑,为了曾经的,就算这种事再滑稽我也会继续下去的,如果不是……不过看来只能做到这里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做杀手这一行?如果想守护这把剑的话,很多事都可以做得到,为什么?”

“如果过得太舒服,我大概会忘掉吧,兄长的事也好,这把剑的事也好,这是我自己的决意。”

明明是比苦刑还要痛苦数倍的责罚,他却只是风轻云淡的笑了笑。

说完这些过往,他便不再说些什么,外面的雨声越发明晰的回荡在屋子里,如同敲打着什么一样。

你若问他恨不恨那些人,谁会不恨?可是他就算恨又如何?

把那些人,统统杀光,一个不剩?

可是……他不可能做到这些,再怎么说他也不是不死不伤的妖怪,只是有血有肉有知觉的活人。

更重要的是……就算杀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那只是为了自己解恨而已,这和死者……什么关系都没有,因为这种无聊的事,他难道会复活吗?

复仇,只是自心愚昧的妄断罢了,杀了别人就会感到满足吗?这样的话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

好像说完了一辈子的话一样,他们没再说什么了,屋子里的气氛沉寂下来。

“……”

“……”

“可是……你还是要去吧。”

“没办法,我大概是算错了什么,有些事我始料未及……”

声音里说不清是叹惋还是遗憾,还是眷恋,他慢吞吞地说完之后,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所以要不还是别这样了,呐!”

“我吃了你这么久的饭,傻子都看得出……这是要还的……”

受人恩义,必须要还回来,这种事是世上再普遍不过的真理了。

大概吧,人与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本来就是纠缠不清的,说是谁欠了谁什么,这种事根本就没什么定论,也就是说……就算是还,也还不清。

这个人,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些。

“而且,你……”

或许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的脸色此时是铁青着的。

“原本你也是这么想的,我如果喜欢上了你,就会替你报仇,没错吧。”

“嗯,一开始是……”

“果然啊,吃了什么都要还回来才行。”

没顾忌对面的人究竟是什么心情,他故作冷峻,的用刀一样锋利的语句,切断了本就断断续续的,她还未说完的话。

“如你所愿,我很……很在意你,所以我会办到你当时说出来的事。”

“不要。”

“?”

“我……我不要报仇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你别去了……可以么?求你了!”

声嘶力竭,她声嘶力竭的攥着被子,带着喑哑的哭腔喊道。

她一定是怕了,也难怪,就算是母亲被害,她也才十多岁而已,但是我不一样,既然是她要做的事,我就必须要做到,而且这样……我恐怕也可以斩断一些无关紧要的牵连了,我不可以需要这些。

他想着这些让自己冷静,不去理会少女的哭声。

雨声如麻,嘈杂纷纷,让他的脑子里也只能想到乱七八糟的事。

为了驱散什么一样,他摇了摇头。

“不过我就是干这行的,拿了雇主报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啊。”

“如果不是雇主呢。”

“我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雇主,一种是可能成为雇主的人。”

“那我呢?!”

“你……”

少女认真的看着他,即便屋子里再昏暗,他也已经看到了这对曾经让他有些恍惚的水蓝色双瞳,正在凝视着他,如同诉说什么一样。

那个人还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但眼神不断的闪烁着,他很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尤其是面前的这个热的凝视。

他也考虑过这种事情到底算什么,让自己违背了很多东西到底为什么,他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他不会不知道,可是世上总是有些事,哪怕自己明白了也会往里面钻,大概是被什么迷住了吧。

“抱歉呐,这一行里,没有这种奇怪的规矩。”

算了,我和她只是雇佣的关系而已……

只要是她想要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才行,但是……只是这样就好……

明知是利用和被利用……我还……

那家伙如果真是狸猫变的,该多好……

好麻烦啊………

他闭上了双眼,背靠着墙壁,头贴着冰冷的墙壁,让他过热的思维很舒服。

他开始懂得一个道理,有很多事,像自己这种人,本来就没资格去追求吧……

“睡吧,明天我还要早起,所以————”

“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抱住了那个人,双手用力扣在他的肩旁,好像稍微松手就会让他消失一样。

“你……”

“谁去都可以!只有你去不行!你去了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

“……”

他不太擅长这种事,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不过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母亲已经不在了,如果……如果你回不来的话,我真的就什么都没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啊!这样的话,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闪电惨淡的白光让夜空一瞬变成了白昼,也将她带着泪痕的面容映照得惨白,不过随即又再次陷入闇色之中。

“抱歉……”

他揽着少女的腰身,轻轻拍抚枕在肩旁的她的头部,发丝很软,也逸散出阵阵若隐若现的幽香。

雨很大,风铃的声音叮铃叮铃很乱,一如某处某人的心绪,被搅得一团糟。

“我知道了,睡吧。”

“嗯。”

…………

我是一定会死的,但是你可以带着我的份活下来!所以就算是苟且偷生……也给我活下来啊!

不过……你如果……不,你一定,一定会遇到比这把剑更重要的东西,到时候就带着那样东西继续走下去,走得越远越好,然后……这把剑还给我。

…………

夜渐深,啜泣的少女不知何时也已沉睡入梦。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