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时候,这样的事情的确会发生。因为从来没有看清过世界怎么运转,于是人就浑浑噩噩的活着。

有了喜欢男孩子,有了钟意的乐队,有了想要珍惜的青春;想要值得回忆的社团生活,想要可以一起讨论小说的同好——想要和那个特别的人一同登上大人阶梯。

世界就只有这么小吗?天总在高中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正因为她见识过明神与妖魔,终日游走于境界线上,她的忧郁并非是毫无份量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当然喜欢家庭和学校中的气氛。天生就是出众的美人,加上在剑道社的出色表现,她并没有遇见过校园凌霸。不如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变成了学院的上层。长得颇像是当红电视剧明星的隔壁班男生好像有意无意会对自己透露出亲切,班上的女生也会自动的贴过来,邀请自己放学后一起玩。

和她们在一起的确很快乐,但是在分别的时候,空虚的感觉就会涌上来。在冬天卡拉ok结束之后,天总与朋友们挥手作别,然后各自坠入了穿行的人流。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我是因为和最为非凡的他们在一起而开心呢,还是因为只是人聚在一起就会开心?那么这种平凡的开心,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我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我与某些人拥有了这样亲密的关系吗?如果这样,他们是谁并不重要,我于转身流入了人海就再也分辨不出来的凡人如此亲密、如此要好,不是有些本末倒置吗?

天总对家里的人说出了这样的烦恼。

“看凡人(いっぱんじん)的定义如何了。不过再怎么狭义,你的同学们肯定都属于这个类别。”哥哥在饭桌上评价,“当然,我在德国的同学里也有很多就是庸碌之辈,许多并不沾染我们这个领域的人,也十分有趣。”

“你能想到这点我很高兴。”父亲则这么说。

“好好,我知道我的理想丢天总家的人了。”平日都是gal系打扮的妹妹说道。

“你能看破资本主义与日本大众构造的幻想,认识到生活的无意义,应该也是当初三圣对你的祝福吧?”哥哥接着说道,“佛教常说女身五障,倒不是真的说因为性别就会有五种障害,而是因为社会对于女性要求与期待,最终形成了大仪成就的缺陷。比如,认为女性就应该温柔,则无法做‘释天王’;认为女性应该满足于微小而确实的幸福,则无法得梵。”

“啊,听说过。姐姐身上的两障就是如此被明神与权显破除的吧?”弟弟说道,“密教之中向来有‘乌枢沙摩变成男子法’。虽然被曲解为让腹中胎儿女性变男方便家族继承,其实原理和姐姐一样吧。本质是命运的破障。”

“我说你小子……不要随便研究家人啊。”妹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弟弟。

“啊,可是弥子姐的诞生的确不是什么仪轨秘法之下的诞生啊。我很在意她的诞生背后究竟是什么原理,不可能只是因为巧合吧。”

这句话说得像是博尔赫斯所写的情诗一句,然而说得如此叫人不快。天总家的孩子之中,弟弟对于此道是最为痴迷的,将来成就不可限量。相比之下,哥哥虽然此刻国际有名,但也只是顺从地继承父亲想要传授的家学而已。

“之前让你在普通高中上学,兼职在神祗局工作的时候,还有些担心。现在你既然已经发觉了蛋壳虚伪,以后也当破障前行。”父亲的语气并没有多严肃,但是却抛出了一个让天总觉得人生前十的困难问题,“你还想在普通的学校上学吗?”

不然呢,让生活一直被诡秘与暴力笼罩吗?天总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与神秘相关的东西,永远充斥着战斗的符号或者隐喻。

 

在那以后,天总不再与曾经那些关系亲密的人维持所谓的,共享青春的关系。她本人并没有直接变得冷淡,或者激烈地表示要就此绝交。毕竟也是清醒地在世上活了十多年,稍微懂得些人情世故。

天总巧妙的态度使得交流逐渐变少,但是同学们并没有对她产生很大的反感或者好奇。就像是约定好了“以后再樱花盛开的大学校园中再见”一样,同学们给天总友善地腾出了空间。就算是暑假想要一同去除旅游,也是会通知她一声的。

 

如今,这种强烈的情感再度涌上了天总弥子的心头。海对岸,自己的国家内部的各种暗流全部都摊到了自己的头上。

神祗、释教,还有无常。

阴阳师们要做什么,她其实根本不关心。富岳见家与天总家的因缘与过往,她其实也根本不关心。天海留下的皇室传统也好,自神武流下的大和菊纹正统也好;僧众也好,神祗官们也好——她其实都不在乎。

世界仿佛潮升,涌了上来。与其他轻小说的主角不同,她感到的不是无力与踌躇,而是一种焦虑与愤怒。

就这样,她向前行去。

 

×××

 

来自过去的鬼,一直在寻找复仇。

所以当他被保镖拿手枪指着的时候,他也露出了尴尬的笑。他举起双手,脱掉了棒球帽。

“认识的人吗?”

中国的保镖用别扭的日语问自己的雇主,带着奇怪的音调。

日本人雇佣了中国安保公司的私人保镖这件事倒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不可能让日本民间的什么人把武器带进来。

但是这让鬼很难下手。

“不认识。”雨龙凑近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你就是杀人的鬼吗?”

“哎呀哎呀,我只是普通拿着游客签证的凡人罢了。雨龙先生你不要太紧张了。”

 

周防的雨龙家自维新开始就是名门,因为祖上在内阁对上阁幕府大人的战争中,起到了足够青史留名的作用,留下了足够被日后的历史爱好者、小说家、腐女各种诠释、美化的功绩。

当然,这个和雨龙家能有如今的政坛、商界地位毫无关系。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新政府之中,那位祖上拿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官职。华族改革之后,武家的习性也基本被抛弃,雨龙家一直就流于政界与商圈。

 

当然,他们家的势力也并没有大到在日本国内一手遮天,在中国就更不行了。虽然眼前的人穿着邋遢,日语还带着奇怪的口音,不过怎么说都是持有日本国护照的国民。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国内,随意动手都会造成巨大的问题。而且眼前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持有华族身份的人。

退一万步说吧,这人就算持有华族身份,《决斗法》即刻生效,雨龙也是不会与眼前这个轻津话大叔真剑试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雨龙他们家早就已经没有古流剑术传承了。

 

“不是打着什么主意会带着这样的玩意儿跟在我们身后吗?”保镖用别扭的日语质问白枫斋。

“只是看到你们觉得挺有趣嘛。都是为了天狗宝刀来到这里的人,怀抱一样的大志啊。”

雨龙听到了这句话,转过了身。

“所有冲着天狗宝刀来的人,都是经过神祗省的接洽的。从出行到最后拿到自己的护身刀。我可没在会场看到过你。”

“神祗……省?日本的内阁中有这个部门吗?”大叔想了一想问道,“现在不都叫教化院了吗?”

“哼。”雨龙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不论神祗省是还是教化院,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神祗省大约是百年之前,教化院则是六十年前的称呼。现在只剩下了神祗局、神祗官与神社本厅。

雨龙因为祖上曾有人出任神祗省的要职,因此对于神祗省这个名字颇为执着。他本身是个非常务实的家伙,没有太狂热的日本神国信念,只是因为祖上曾因此阔过。或许他心里还有一丝念想,希望神祗官能再度强势起来吧。

教化院这个名字,则就真的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是怎么想的了。日本神祗官近代现代名称换来很频繁,神祗院、神祗省、神祗局会用错也是特意而为却情理之中、心照不宣的错误。只是曾经使用过的教化院,差得实在太远,仿佛就是要故意气人。

“这么说来,我想问问。你祖上可是周防的雨龙家,出过第一代内阁政要那个?”

“是。”对面居然知道自己的家世,雨龙几乎对面前的人的厌恶改善了一丝。

“那我就,没有弄错人。”中年男人笑嘻嘻地带上了棒球帽,拉低了帽檐。

 

“喂,不要乱动。”中国保镖用中文吼了出来。

然而——居然比他声音更快,是如黑夜中雷光的一刀。保镖持枪的手连同手枪一起飞起。他健康的身体里流淌的血,化作红珠洒向了夜色。在那一闪的寒光之下,颜色十分艳丽。

专业素质毕竟不是外行可以比拟的,何况他们还是合同价格不菲的专业中的专业。被切断手的那位还没来得及从警告的语言切换为惨叫,另外一人已经连续扣动了扳机。

中国民间是禁止持有枪械的,就算是保安公司也一样。不过有能力开这样保安公司的资本,背后肯定也有相当的幽深之处。他使用的手枪是SIG公司的产品,置换了9mm枪管。

当然,这都没有外话闲谈。毕竟如此距离,就算是一发.22口径,击中脖子与头部,也不可能活下来吧。

确认两发命中之后,保镖索性对着摊倒在地的中年男人继续开枪,直到弹夹清空。并非是出于仇恨,仅仅是为了保险。刚才跑得远远的雨龙捂住了半边耳朵,拿着佩刀走了回来。

“死了吗?”雨龙看着慢慢流开、扩大的暗红色,手忙脚乱之中拿出了手机。首先当然是喊救护车,然后立刻报警,接下来再通知中国皇室的管家们。

“死了。”开枪的保镖开始想办法对搭档的断臂进行止血应急。这一刀过于凌厉,标准的完全离断伤,不知道还能不能结合。不过恐怕接下来的人生是无法继续当保镖了。

“头疼了啊。”雨龙搔着脑袋瞥了一眼保镖两人,“不知道这个家伙有没有贵族身份。”

 

无论如何责任都是自己的。假如有华族身份,自己要不要拦下责任,伪证自己是与他正当生死胜负的获胜方呢?

恐怕行不通。死者身上可都是枪伤。既然如此,索性就把责任丢给安保公司好了。相信他们肯定还是能搞定这一点的,不然也不会做出开枪的决策了。毕竟是对面先动手的嘛,这明显属于正当防卫。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等待救护车不是很明智,时间越久断肢再植的成功率就会越低。刚才开枪的保镖架起了已经失去意识的搭档,准备走去人多的大路上求助。无论是救护车先来,还是先见到出租车,又或者有好心人帮忙,都要比在这种人迹罕至的乡下小道要有希望多了。

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听这个蠢货日本雇主的话,把人引到这种地方来。对面就是个疯子而已,不怕以命换命的。

在雨龙还在思考事后的法律责任如何撇清之时,保镖已经走在他前面了。他们跨过了中年男人的尸体,踩过了地上的血泊。

“其实你有一点没说对。我可是胆小鬼啊。就算是复仇,也很担心把命送掉。也很担心杀了无关的人。”

雨龙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被打了这么多枪,流下了这么多血的中年男人居然就这样爬了起来。他面向雨龙走了过来,甩开了手中的刀鞘,然后头也没回,向后刺出一剑,贯穿了保镖肩部肌肉。

对面连同架着的同伴,一起闷声倒地,连惨叫也没有。

“因此不考虑什么以命换命。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慢慢走向雨龙的中年男人呼出了白雾。这让雨龙产生了错觉——啊或许也不是错觉吧。不然此刻他为什么全身感到一股寒意。难道是因为在夏夜之中,他看到了眼前的男人正在呼出热气吗?

对方每一步逼近,身形似乎都变得更高大了。最后停在雨龙面前时,仿佛有两米三的身高。究竟是哪一方面是错觉呢?地狱般红炽的空气,还是身形突然巍如山嶽的恶鬼?

又或者,两方都是真的呢?

 

“鬼……鬼啊!”

在眼前的恶鬼的大手中,那把刀看起来很小,单手就能握住。随后雨龙感到了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时他才知晓,这地狱的气息,这种灼热,全部都是真的。自己的脸被恶鬼的大手抓住,滚烫的皮肤贴在了自己的眼球上。

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就会被扯下来吧。雨龙不知为啥,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发狂一般,雨龙动了起来。他挥舞着手中的名刀,只有一下砍中了恶鬼的手腕。只是因为擦破表皮的刺痛,恶鬼的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下。雨龙立刻转身奔了起来,他一直跑到自己不支倒地。因为刚才吸入了滚烫的空气,此刻呼吸紊乱。他正在地上大口喘气。

恶鬼却不紧不慢的从黑暗的夜色中显出身形,一步一步向着雨龙走来。因为它周身的空气是如此滚烫,甚至最先成像甚至是带着一点暗红的影子。

“你……你为什么要找上我?”雨龙还没有调整好呼吸就开始大喊。

“因为你是,令人讨厌的新政府的人吧?”恶鬼回答,“我还记得你们家先祖那个老头呢。”

“那你为什么要杀死土歧?他不是当初属于幕府派的外样大名老派华族吗?”

“嗯,因为他们被新政府招安了?”恶鬼很随意的回答,“或者怎么样。其实我并不在乎。只不过是因为和他们家祖先有过点一面之缘。如果要认真的说,我并不是因为走过东海道所以就对初代内阁、萨长藩士有所憎恨;也并不是因为曾经对大将军一派有所不满,因为化为仇恨。”

恶鬼单手举起了刀,光华流过刀身。

“我只是,对那段过去的所有参与者,为了他,在复仇而已。”

雨龙闭上了眼睛。

 

刀鞘将这一击弹开的声音,比想象中要钝很多。

因为刚才的瞬步,少女飘飞的头发还未落定。刚才那一击砍开了剑鞘,咬住了木革的破口。恶鬼哼了一声,将握剑的手甩了半周,把天总的刀鞘也脱去了。

“天总家的小姐啊。这下可麻烦了。”恶鬼,白枫斋说道,“富岳见家放我走时倒是提过,如果见到天总家的小姐,务必要比试一下。我想,这样下来,恐怕不是我死,就是要把如花似玉年龄的小姐送进坟墓。我可是很用心很注意不想和你照面了。”

天总没有回答他,而是稍微走了几步,挡在了雨龙与恶鬼之间。

“跑起来!”

她对身后的人说道,语气严厉,虽然不是命令,却没有丝毫迟疑的余地。雨龙被她的厉声从惶恐中唤醒,他手脚并用,转身跑了起来。在确认身后的人安全之后,她才把全部的心神放在戒备恶鬼身上。直到此时,她才能直面白枫斋。

“对于神祗官来说,只要遇到你,我就不能手下留情。”

“哎呀,真是严厉啊。”恶鬼把刀背靠在了自己肩上,“你如果一直是被神祗官的责任推着走。我就更加不想和你交手了。说实话吧,我还挺不喜欢富岳见家的。所以他们和你们天总家、神祗局、神社本厅有什么芥蒂,我是完全不想管的。”

 

破开黑暗的一剑甚至带着风声,直接就对准了恶鬼的喉咙。

“哦哟哦哟。”

恶鬼有些慌忙的躲开,单手挥剑对这一招象征性地格挡了一下。

没有丝毫想要拉开距离的意思,白枫斋仍然站在原地不动,连架势也没摆出来。无奈之下,天总只好自己后撤,拉开了距离。

“我倒也不是轻视你,不过我实在不想和你交手啊。”

白枫斋看了看自己从狭山那里弄来的刀。价值或许能顶三四年上班族薪水的名刀,因为刚才鲁莽的挥舞,刃部已经崩出了缺口。他叹息了一声,挠了挠头。

“你要对不会还手的人刀剑相迫,痛下杀手吗?这么说来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啊。你不是相传并不杀人,只是收集别人的指头吗?刚才对我那一下可是真的杀招啊。”

“你不是人。乃是必须被拔除的秽物。”

“我也曾经是人啊。”

白枫斋往后退了几步,天总则立刻跟上,踏出了一步。看到对面女子高中生——不,应该说神祇局的剑士吧——如此对待他,白枫斋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生成】的故事吧?”

【生成】亦作【生成姬】,除去阴阳师造出的式姬之外,还指因为怨恨,在活着的时候就化作鬼的女性。能面之中,【生成】就是非常恐怖的女怨恶鬼面具。

“你又不是女人。”

“啊啊,就是类似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我好歹也活了这么久了,除了一些一直看不开的事情之外,也基本都看开了。我化鬼之前,学的是乡下的不入流剑术,和如你一般高贵的传承是不能比的。而且我其实也没学完所有东西,师傅就因为想要加害我的天才少年朋友,被反杀了。”

天总没有动摇,仍然保持着随时可以近接的距离。

“啊啊——把你对古流剑术继承者的温柔分我一点可以吗?”白枫斋最后说道,“鬼角一根还是一只手臂什么的,我都送你好了。”

“我不是为了收集拇指才那么做的。我不想像是大天狗殿所期待那般,成为一个假借剑术之名的杀人者。”天总对白枫斋做出了回应,“既然你已经化鬼,那便早就死去了。”

“哎呀哎呀。”恶鬼露出了一点为难的表情,“真相真是刺耳。”

 

日本的鬼(oni)的起源诸说纷纭,本身也是因为这个字本身的语义就混合了诸多源流。不过反而最为传统的红皮长角的大力巨人形象,被一些学者认为源自中国的“方相追傩”传统。“傩”中的鬼,则为幽冥不净之物。

颇为有趣,兽人(Orc)的形象与日本的鬼颇多相同之处。现代的“兽人”一词正是托尔金所造,乃是霍比特人称呼为“哥布林”生物的学名。而其词源可以追溯到拉丁语中的地狱冥界神明Orcus,也与幽冥之事相关。同时与“鬼oni”的对应英文词Orge正好同源。

不过这些都是外话了。

 

因为恶鬼,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因为当时为了活命而许下的怨恨。白枫斋到最后也无法憎恨他的友人吧,于是只好去憎恨这个时代。

他在这片大地上活了许久。虽然名义上是富岳见家的护法式神,但富岳见家后人出于对他的歉意,并未限制他的活动,反而是任他蹭吃蹭住。因为化鬼需要的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能看开一切,却放下不了过去。这是咒术的结果使然,烧掉了未来与现在,只是让过去延长。

恶鬼很痛苦吗?或许他并不觉得。因为这漫长的生命给了他不少好处:剑术精进了,见识到了超越自己生命的历史,也体会到了科技的便利。

恶鬼很快乐吗?他并不这么觉得。他察觉到了,虽然过去被推得很远,但是怨恨却每日都在浓稠。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真的恶鬼吧。只是能斩杀恶鬼的剑士,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再有了吧。毕竟,当初他也没能杀死自己。

 

所以啊,少女哦,代行神祇意志的剑士啊。你真的知道,鬼为什么要与你见面吗?你真的理解,鬼为什么不想对你动手吗?

当然啦,恶鬼是不会诉说真心的。

 

“天总家的小姐啊,我接下来准备逃走了。”白枫斋在这几下试探之中,略微感到了失望,“请你不要浪费体力来追我了。”

“过去。”

突然,天总毫无根源地冒出了这么一个词。已经后撤了半步的白枫斋停住了。

“对于被捆锁于过去的哭嚎,我纵使听见,也不能因此杀人。”天总摆出了中段的架势,“但是对于神祇局不容的恶鬼,我必须祓除。”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像是前面那样严厉,这时反而带着一种平静。一瞬的恍惚,不知道是远光、月华的反射,还是自己的视觉错乱,恶鬼看到了少女身后圣者的光轮。也仅仅只有一瞬。

欢腾与舒畅充满了白枫斋的胸膛。

“妙啊。”恶鬼也用夸张的大手,握住刀,摆出了迎战的姿势,“既然如此,我这恶鬼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吧?”

“是的。”

“那我也只有拼死一战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恶鬼此刻的嘴角带着笑意。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可能是终于到来的救护车。放任这两名中国保镖在这里失血也会有生命危险,于是还是再换个地方决斗吧。

恶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不丹的硬币,上面有着佛教的吉祥八宝。他担心在夜中对面的少女看不清他拿着什么,于是用刀镐部轻轻划过硬币,弄出了声响。然后他把硬币弹向了天空。

恶鬼的力气很大,拇指轻轻一弹,就让硬币飞得很高。旋转在黑暗之中,硬币偶尔闪过反光,花了一点时间才掉落地上。在触底时的那一声鸣响,在遥远的救护车鸣笛中依旧听得清楚。以此为信号,剑士们动了起来。

天总似乎察觉到了白枫斋的意图,第一剑交错时,发生了对于名刀保养来说非常恶劣的“削镐”情况。剑戟错开,飞闪的火花转瞬即逝。恶鬼已经和少女换了位置,他头也没有回地跑进了黑暗。

这不是逃跑,而是引诱,是宣战。幕末时代剑士在面临一对多的局面时,会采用类似的战法。特别是经过锻炼的天诛执行者、人斩剑士,他们比起幕府的要员与护卫,体力上要强许多。通过追逐来消耗敌方众人的体力,同时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虽然看起来是人数上的劣势,但是其实已经掌握了主动权。当消耗体力的战术最终出现效果之时,追人哪怕一瞬间的分神,都会立刻招致转身的一刀。

这种招式猿杖老人也对天总用过,在梦中杀死过天总好多次了。比起前面奔跑的恶鬼,驱鬼追傩的方相氏心中更加有谱。虽然已经化鬼,但是只要还是以剑士的方式行动,肌肉的运作、步伐与中心、剑路与太刀筋,全都可以凭借十年生死试合的经验预测。因此当白枫斋最终转身一闪的时候,天总早已看穿了他的想法。

不过刚才白枫斋用的刀背。

“你若是求死,又何必如此呢?”

“啊,因为我自己也觉得这招有点无耻。只是突然面对你这样的对手,有点怀念起幕末时代的战法了。随便用一用。不过你还真是厉害啊。”

恶鬼顺手将刀刃换回了正面,“虽说没有沉迷生死一线的感觉,也并没有什么死狂的境界。但是能和你这样的对手交手,不用上全力感觉人生至少浪费了一半啊。”

“过奖了。”

他们刚才经过一段追逐,更加深入了无人的荒郊。不远处的救护车声在渐大之后突然止息,那两名中国保镖应该得到救助了吧。

“我倒是从来没想过,我还能享受这等风雅。”

“嗯?”

“你看不到吗?”恶鬼反而很奇怪的反问了眼前的少女,“天上的光众暗众正在看着你呢。托你的福,他们也看到了我。”

“你在说什么?”

“哎呀,难道说,你真的看不到?”恶鬼放下了架势,“出身在天总家,你却看不到它们吗?”

少女以沉默相待。

“它们也就这样一直对你保持沉默吗?”恶鬼有些愤怒地环顾了四周,“这群天狗众对你怀抱着这么巨大的恶意吗?”

“我……,”天总终于开口说道,“我来自于天总家因为不想沾染魔道,也不想继承家学而分出的桑原家。我没有见鬼的阴阳眼,也没有修行过魔道。所以除非是在睡梦之中,我并看不到灵体。”

“是这样啊。”恶鬼有些沮丧,“不过没有关系。你身上,明神与权现的祝福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你也是继承了伟大星命的人。”

恶鬼缓缓地再度举起了刀,“如此,我便察觉到了不安。请你小心啊。”

 

“——无名无流派,化鬼•白枫斋。拜领。”

少女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天真新传嶽严景流,天总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