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無主義武士列傳

“有时候我在想这件事……”

Phat!今天少见地上午来到了社团活动室。不如说,对于任何当代大学生来说,上午非上课时间出现在活动室,都是少见的怪事了。

罗曼诺娃学姐一直都是常识外的奇异人士,当然不在其列。九陵也是细节处颇为怪异的人,出现在这里也是道理之中。

至于柴公子,他可能在社会人作息的基础上,一直很闲吧。

“有时候我在想这件事……”Phat!对三人打过招呼之后,在坐上椅子之前,开口询问了起来,“我是不是早点转行去干画画比较好。”

“生物专业的原因。”他补充了一句。

“我们给你提出个人意见可以,你就随便听听。”柴公子说,“但是你不能把选择的后果全部推给我们——”

“不会——”

“我知道,你真能叫我们赔偿你青春年华不成?”柴公子打断了Phat!的后续补充,“你自己在心里也不要这么想。我倒也不怕你恨我。一旦你觉得错误不是自己的,心里有备选人员去怪罪。你自己只要感到心安理得了,你就完了。”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都一样。”九陵如是做出浪费空气的回答。

“我当然会劝你至少本科毕业证学位证拿到。”罗曼学姐说,“这是一件很可能后悔,但是不费很大额外力气就能避免后悔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罗曼学姐察觉到了问题。

“生物专业啊。”Phat!重复了一次。

“不,我问的不是根本原因,而是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这个问法十分奇怪。一般人不都是破除最后一根稻草的幻觉,去找根本原因的吗?

“这就是所谓的业障发作啦。”罗曼学姐接着解释,“突然在你心中涌现的一个小小的想法,就是业开始对你‘识’的牵引。”

“真要这么说的话,当时选生物系才是业障发作……现在只是品尝苦果而已。”Phat!想了一下,“不过导火索的话,大概就是之前在网上被喷了吧。以前改过人体的后辈,最近开始批评我的图了。当初他可能就怀恨在心,但是又的确有天赋。”

“这可真的是,无可奈何啊。”柴公子双手抱着后脑,“所以吞不下这口气想用职业人的素质再度报仇吗?”

“嗯。我觉得我只是因为专业练习时间少了。与其把时间加给这种对未来毫无建树的事情上,还不如去做喜欢而且前景开朗的行业吧。”

“相信我。做一行怨一行。所以我什么工作都不干。”

“你那性质不一样。”

罗曼学姐眼神示意九陵。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木讷的九陵瞬间领会了其中的精神。仿佛是蝙蝠侠电影中的那段刑讯,他起身站到了柴公子身后。

柴公子立刻恢复了端正的坐姿,脸上流露出温和至极的微笑。

“我仍然建议你读完本科。”罗曼学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从Phat!身上移开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文科专业每天混日子的人,对你的选择有什么资格指点江山。”

“没有这回事……但是,我的痛苦你们的确也体会不了。”Phat!低着头,“我觉得我其实也不该问别人。就像是柴公子之前说的,可能真的只是想在心理上转嫁以后失败的风险吧。”

“优生学是我最讨厌的东西。”学姐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先铺垫一下:人类离开了白银时代,就离开了过于漫长童年。思考的无非就是:再度产生童年这种事情。以及更进一步的,产生能有最好结果的童年。”

Phat!听到这里才抬起头,罗曼学姐对于事情解释的视野一直都异于常理——或者也并不是异于常理,而是来自于什么先锋哲学或者秘密思潮。社团中胡西(第三次强调,ID是【路德】)可能比较不喜欢她的故弄玄虚,但是Phat!一直都觉得学姐的话中机锋很有意义。

“教育被普及以前,世界上是没有文凭这种东西的。世界上最早的对于知识的证明,就是伊斯兰世界的Ijazah。世界革新了自己,古典大学出现了。随后,教育与学历成为了社会分工的杠杆。童年已经永远失去了——无异于充满自负的优生学。”

“但是,你再怎么讨厌它,也无从下手啊。说句简单的,你讨厌皇室,你拿刀捅死皇室全员——当然,先要捅死我家——就能办到这件事。但是你要达到文凭制度,那是和没有形体的敌人战斗啊。”柴公子在九陵的无声威压之下,略作斟酌后这么说道。

“我的重点不在这里。不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吧。”罗曼学姐这时才看向Phat!,“在大人世界的孩子也要假装自己已经长大。”

“这个世界的丑陋真相——所有人都只是在假装已经长大。”柴公子这么抬扛了一句,“电影Liberal Arts的一句台词。”

“学姐说的不是你那个意思。”Phat!略作思考之后回答了柴公子。

“看。他懂了,你没懂。”学姐对柴公子略带讥讽地说了一句。

“他真的懂了吗?”柴公子也带着反击的笑容回敬,“要是他现在能听懂。那他也早该自己想通了。一开始就不该来问你。”

罗曼学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九陵于是咳嗽了一声。柴公子可能又想起擒拿练习中无数次被按倒的场景了,于是态度再度端正了起来。

“谢谢几位听我倒苦水。“Phat!在几分钟的握拳思考后,站起了身来,“我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

“加油。”九陵终于找到自己开口的时机了。

 

在Phat!离开之后,九陵离开了审讯位。如释重负的柴公子终于可以开口说真心话了。

“九陵给我看过那P佬的图。你也是觉得他没办法在业界内混下去才这么劝他的吧?”

“一路上都会累积那种压垮他的稻草。”罗曼学姐回答,“他现在遇到的这种事根本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只是无数稻草中的一根罢了。”

“P佬真的这么没天份吗?”

九陵并不理解美术与画师的世界,于是在这里问道。

不过当然,他只是为了维持话题这么问一句。他并不关心。

“没天赋还是很难混成同人圈大佬的。但是专业的世界,这种中人以上的天份,又无法依靠话题带来的人气,想必一路艰辛。而且生涯上限若非是遇到奇缘,都能猜到有多少了。”

“他自己觉得开心就好,这不就行了。你们真的奇怪,为什么要讲究对着天赋去做事啊。早晚都是死,做着开心的事情度过大半辈子不也挺好。”

出生开始就没有付出任何努力,却已经充分体验过一切享乐的大恶人,这么淡淡说道。

“无论怎么过,都是痛苦的啊。”

“这倒是。”柴公子少见地在这件事上同意了罗曼,也同意了一切自新柏拉图主义以降的神秘思潮。

 

×××

 

“唔啊!”

弥子突然从床上坐起,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

身为勤奋认真而且严以律己的女子高中生,天总弥子除非是感冒或者重病,从来没有在床上躺到过这个时间。

——不过天总家的家宅可是上等好地段,暗合数术、星命、阴阳之学。父亲之前说过,这房子就是地震来了它也能镇住,小小病魔根本进不了庭门。在自己的记忆里,好像住进天总家的房子之后,的确就没有生过什么流行病了。

当然,这是外话。

 

“糟糕!”她迅速的跑下了床,开始了洗漱。不得不说高档旅店就是厉害,洗脸池的热水稍微放了一会整个浴室就飘起了蒸汽。

之前听柴公子说过,今天下午,日方代表的武器会在今天走特别的通道送到中国内陆来。弥子的佩刀并非是什么名品,不过是父亲赠送的一把无铭作品而已。因此她处在两种矛盾的心理之中:既然不是传家宝名物,当然不必过度焦虑;可是毕竟那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东西,也理应表现出珍重。

不过神祗局的同事跟他说过,她那把刀可是二等灵应物。

“毕竟天总家的手笔。”同事说过,“一般人都垂涎的好东西哦。”

“是啊,拿来砍人太浪费了。”上司这么提过一句。

 

因化猫袭击剑士的事件发生,神祗省建议所有争夺天狗宝刀之人携带好自己的名物防身。宝刀可不仅是价钱贵,好说歹说也能因为自身的故事与岁月获得五等灵应物级别的功效。镇守家宅,斩除恶灵还是足够胜任的。

但是这也带来了问题——所有人的名刀都一起走中方提供的特殊通道过来了。这可真是不亚于名刀展览会的奢华壮观场面。没有人能保证来到中国的剑士中,不会有人对更高格的名刀起什么心思。

神祗省除去弥子外,派遣的人手也不是很多。并不知道能否在中方的地盘上控制好局面。

 

就在自己用电吹风吹完头发的那一刻。凯西打来了电话。

弥子出于昨夜和凯西交流的印象,期待着简单的寒暄、关怀睡眠质量和旅馆环境,最后再提到下午领取佩刀的事宜。可是凯西就只是用事务性的报告语气,简单地通知了行程。

弥子对于凯西能感到天然的亲近。主要因为她是个美人吧,任谁都会想和凯西这样的美人有良好而且与众不同的亲密关系的。

或许是她有许多人要通知,所以有一个模板照着读吧。弥子这么想到。

 

过来迎接弥子的人昨天并没有见过,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女子。

“我叫温如故。”她因为紧张而显得颇为拘谨,“因为日语是用非正规方法速成的,所以不知道怎么说礼貌语。抱歉了。”

“诶,没关系。”弥子挥挥手,把温如故请进了房间,“我知道的。家里的兄弟也会这个方法临时学习语言,是德国来的速成法对吧。”

“正是。看来您也是浸淫——啊!”温如故突然锤手,“您姓天总啊!”

“嗯。看来您知道啊。”

“以前在德国上学时,在埃尔福特开学术会,听过您父亲或者兄长的报告。”温如故有点兴奋的说了起来,“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上天总家的千金。”

“现在我只是作为神祗局的执行人过来监督的。”

“是这样啊。怪不得九陵前辈会让我来接您呢。有天总家千金这么厉害的术士坐镇,应该就不会出什么暴力流血事件了吧……”

“那个……其实是——”

“虽然刚进房间没多久,不过感觉我们好像快要迟到了。”温如故刚才只是简单地从门框外一步踏进了房间内,现在又后退了一步,再度回到了走廊中,“让我们出发吧。“

“时间不是还挺充裕的吗?“

“我们会优先给神祗局的人选派发日方提供的装备,方便镇场。所以得早点走了。“

 

住的宾馆过于豪华,接送的出租看起来也很贵的样子。虽然对于中方的小题大做感到奇怪,不过弥子还挺享受这趟外派任务所提供的舒适。

在弥子看来这件事只不过是暑假与期末之前的小麻烦罢了。如果转换角度看问题,说不定还能转化成免费的中国美食地图旅游。

不过是争夺一把名物都算不上的普通旧制军刀,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吧。

 

所以天总看到眼前的血泊之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死去的剑士仰倒在地上,胸口那一斩留下的刀伤(太刀筋)十分利落。虽然很想称赞刀路干净,但是一地的血污与死气实在和这两个字的意思相去太远。

 

包括她在内的三人优先拿到了自己佩刀,镇守了左右与退路的方向。任谁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造次的。

就在安部(五段,修行家中的不传流)接过自己的佩刀后,津山(四段,习得雷音一刀流)突然拔刀。津山只是轻挥了一剑,把安部的外衣划破了一刀的割口。这刀十分浅,连贴身短袖都没有一点割伤。

天总与其余三人对于意料外的事态感到了惊慌。她也握住了自己的刀,准备着行动。但是津山却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挑衅一般,把剑指向了安部。

安部在慌乱中拔出了自己的武士刀,用最为标准的八相构与津山对峙了起来。

“试合成立吗?”津山不知道为什么,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

 

那真是非常凌厉的一刀,安部仰倒,血液喷落。出血量简直和《椿三十郎》电影最后一场决斗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天总也很难相信人被砍之后,竟然会这样喷血。

神祗局其余两人在震惊之后,很快恢复了行动。他们立刻抽刀迎了上去。

但是津山却在优雅的血振之后,把刀纳入了鞘中。他双手抱头,在原地跪了下来。

整个场地一片寂静。因为津山的行为反而感到手足无措的神祗局员工站在原地。津山等了一会之后,发现没有人来制服自己,于是脱下了自己染血的衣服,丢在一边,然后再次抱头俯身。

 

“妙哉。”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一声赞叹。不只是中文还是日语,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此乃天狗宝刀现世的一番目演武。”另一个声音响起。

“诸君还请多多加油。”第一个声音尖细,让人十分难受,“只有暖场做足,正戏才能开幕。”

伴随着从虚空中传来的翅膀拍打声,不安彻底在众人之间引爆开来。

“那是什么啊?”在场的收藏家一人质问起神祗局,“猫妖吗!”

“不是啊。”柴公子背后跟着九陵,慢慢走进了人群中,“这还用问吗。他们是中国的天狗。不过不是我们显圣二郎真君身边吃月亮那种,而是你们日本的那种天狗。”

 

中国也有日本那种天狗吗?回答是:当然有。

在日本,“大天狗”是指拥有较高的出世间成就,却自慢于自己咒术精妙,因此沾染我慢魔缘的修行人,一般也多为修验僧所化。他们因此自慢无法进入四圣界(声闻、缘觉、菩萨、佛),却也不能重回六道轮回,于是变成了大天狗。大天狗可以说是仙佛一级的魔王,神通力远非天魔这种天部众能比。在曾经的日本,也曾会把获取仙人位之格,却又并非菩提之道、金刚之乘、沙门之果的修行者与术士统一称呼为“大天狗”。

日本修验道的创始人役行者曾在月轮寺大杉树上,见到了君临日本、唐国与天竺的大天狗——也就是著名的太郎坊与分别侵扰中国、印度佛法的善界坊与日良坊。他们每一位都有万千小天狗眷属。

 

“天狗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人问道。

“愚问。”柴公子也再不用昨日的礼貌语,“你们既然奔着天狗宝刀而来,自然天狗也会在其中参一脚咯。你们连这种心理准备都没有就来了吗?”

“需要我动手吗?”九陵用中文问道。声音既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要炫耀自己力量一般故意提高音调。

“我说了。这次你不准出手。”柴公子却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做什么罪大恶极的密谋。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津山也被关押了起来。神祗局的三人被柴公子要求全程跟随中国警方,配合拘役看守。

“没有领事豁免与引渡条约的吧?”

温如故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忙前忙后。明明昨天她还躺在床上抱着平板电脑、吹着空调吃着冰淇淋在看电视剧。

“这群人不一样。”柴公子说,“这群人有你们墟城那边的压力。给他们准备的文件全部都包含了一条挺有意思的条款。”

“嗯?”

“没什么。”柴公子转移了话题,“话说你谁来着?”

“……我是九陵的搭档。墟城那边派来的新佐官,接替阿布前辈的杂事。啊,我叫温如故。柴公子您好。”

“名字放最前面说。”柴公子给了一条建议,“不要对自己身份太焦虑。你首先是温如故,其次才有这么多身份。”

“您说的对。但是……”

柴公子弹了一下舌头,“是吧。”

“但是你是不是不记得了。我之前和你通过电话,还在托尔基鲁斯事件里和你见过……”

“哦,”柴公子盯着温如故看了一会,“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九陵的后辈,那个墟城那边派来的工作搭档是吧!”

温如故笑着点头说是。心里想的当然是:我他妈刚才说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