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青上高中的时候,她终于在魔道的造诣上取得了认可,算是小成。虽然她不够资格开设祭坛,行使仪式,但是被准许使用一些简单的小咒语。
在经历了痛苦的青春期前期后,她身体已经出落得十分匀称了。不得不说,父母都没有特别肥胖的人,至少身体的遗传上,这点还是得感谢他们。而她初中的叛逆也已经被收敛了起来,和父母的关系恢复到了正常的交流。她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感觉到了对眼前两个正在衰老的中年人的亏欠。
沉默地吃完饭,偶尔会聊天,说几句时事与学业。他们从来不关心她的兴趣爱好,她也知道,自己也并不在乎父母喜欢什么。这种距离感让双方都很舒适,虽然看起来不太像是个家庭。
她不知道怎么搞的,学会了抽烟。可能是看日本电影还是意大利电影看出来的毛病吧。她经常躲起来,一个人抽。但是她只是抽烟,练习吐烟圈,喜欢燃烧烟草的气味。其他和抽烟相关的社会青年习性,她是一点都没有的。没有纹身、也不喝酒,更不欣赏朋克。
“你的时间也在流逝吗?”她问。
“是啊,虽然和你的速度不一样。你那里刚过四年吧?”
“三年,今年就是高中生了。”
“我这里已经十年了。战争结束了,我直接留在了美国。你喜欢冷爵士吗?”
“不喜欢。你说话都开始透着棺材气味了。”
“我这里才刚开始美国的五十年代。”步入中年的魔法师说。
“你可以关注英国利物浦一个叫Qarryman(采石工)的乐队。他们会在六十年代变成一个怪物级别的摇滚乐队,羽化成甲壳虫(Beatles)。”
“摇滚乐是什么?”
“啊,忘了你那个年代只有洛卡比利了。”
上了高中的海青不再需要抱着枕头镇痛。她现在穿着宽松的大衣,盘腿坐在床上。
“你为什么想要我诞生呢?”
“为了让自己的思想得到继承吧。某种意义上说,你也可以说成是我的转世吧。”
“你的思想又是什么呢?”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一切理论。”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是我的继承者,以后一定会懂的。”
那一日,她通过了克劳利的仪式魔法体系的进阶考核。她通过了外阵的门槛,升级到了达人阵。她开始听到了天使的耳语。可是她却在那以后,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金发的魔法师。
“人们都会因为披头士,等不及六十年代的。”
除了这句话,还有历史上彩票大奖的号码,她都再也没办法告诉他了。
他把一个问题丢给了她。她诞生的意义,学习魔法的意义,拥有了守护天使的意义,又都是什么呢?
有许多小魔法可以实现人的愿望。她毫无保留地把幸福施给周围的人。比如考试前一定会复习到重要考点的魔法,猜题目一定不会猜错的咒语。比如躲避恶灵与诅咒的仪式,比如让恋爱有进展的法术。
这些东西其实本质上,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混沌魔法(Chaos Magic)体系之内,愿望的实现有一条铁律:倘若你许愿想要中奖,不出门买彩票当然是不可能的。你已经在考试上足够努力了,那么让你失常发挥的厄运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倘若你已经尽力去爱了,那么至少你的感情会得到回应。
不知不觉,她的能力就在这座江城里的小女生之间传播开了。她也并没有太膨胀,只是认真的生活。她英语很好,数学也不错,只是政治和地理学得不太上心。她从不多嘴泄露魔法的秘密,只是最近看到误导人的Post与转发,忍不住科普了一番。
唉,那个时候有点怒气上头了。毕竟魔法不是简单的东西。生日相关的魔法,要么和衍射体有关,要么和所罗门的魔法相关,都不是简单的知识啊。
她偶尔会一个人摸上学校的天台抽烟,用幻术把黑夜变作黄昏,并在在门口设下结界。老师和清洁工是绝对不会抓住她吸烟的,偶尔会被学生撞到,她会慌忙中想要掩饰,但是又懒得费太大的力气去掩饰。
天使会在这个时候,在她耳边低语着奥秘。那是众神的生与死,那是人间的痛苦与幸福,那是高中女生们间流传的恋与青春。
生活按照已经夯实的铁轨慢慢前行,海青已经是一个大二学生了。六十年代已经快要结束了。
“……1967年,‘爱之夏’在海特-阿什伯里发生,随后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纪念死去的嬉皮精神。”她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诶,您说什么?”眼前的女生吓了一跳。
毕竟是这个城市女高中生们的魔女大人,被什么神明俯身也一点都不奇怪。
“啊,没什么。我习惯自言自语。”海青伸出小指掏了一下耳朵。可能因为经常被天使耳语的原因,她总觉得身边永远有一个听众。
面前这个女生是过来求取恋爱咒语的。她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但是终究是害羞去走出告白这一步。
“现在初中生心理生理发育都这么好的?”
“嗯?”
“没有什么,我又在自言自语罢了。”
海青迅速地制作了符咒,折叠起来之后,递给了面前的小姑娘,让她把这个随身携带。毕竟初中小姑娘嘛,求爱情符咒的最多了,海青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海青会用塔罗看过每个人的爱情的发展之后,为她们制作相应的符咒。至少无果的感情,就让它变成美好的青春回忆吧。
克劳利的泰勒玛(Thelema)系魔法师的塔罗占卜并不是随机数。从门外汉到入门需要经过的测试就包括猜塔罗(Card Guessing)这个项目:不依赖气味、卡背的破损或者任何物理特征,猜对盖住的塔罗究竟是哪一张。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才算是通过入门测试。而每次泰勒玛魔法师的塔罗占卜,其实都是在降灵之后的阅读、理解和推演。
海青知道,眼前的少女,爱情会成功的吧——订正,根本谈不上爱情,青春期的小骚动吧。
“这个是,让你爱情成就的符咒。”海青这么说道。
“魔女姐姐,只是好奇。你给出的符咒都灵验吗?会失败吗?”
“会啊。一般来说现实还是很冷酷很强大的。”海青不知道为什么,和眼前的人说话说得十分不耐烦,想要抽烟了,“更多时候爱情没有结果,我只能给出挽救一下关系的符咒。”
“这样啊。那我运气很好?”
“是的是的。”海青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我要去洗手间了。对不起啊。”
初中的这个女孩据说是特地从远郊跑来找她的,照理来说自己应该多一些耐心才对。不过她今天的烦闷实在是难以抑制。女生跟在她身后走出教室门,走向了下行的楼梯,而她则准备去天台继续抽烟。
非常可惜,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天台的门被锁了起来。她撇了撇嘴,飞身踹了门一脚。
“你干什么?”
楼下听到声音跑来的老师盯着她,用演技表现出痛心疾首与正义凛然的愤怒。
“啊啊,一个个都烦死了。”她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然后双手插兜慢慢走下了楼。那个老师瞳焦刚才突然变得十分遥远,呆滞在了原地,甚至和海青擦肩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也不只是特意针对你的。给你回家之后不阳痿的祝福好了。”海青走远之后这么说道,“不过我建议你多洗洗口。”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之后,思绪再次回到了六十年代。自己为什么对这段时间如此着迷呢?理由其实很明显:在时间的河里向着自己漂流而来的人,突然在六十年代消失了。六十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究竟如何了呢?
披头士崛起、越战、嬉皮士运动、柏林墙建成、第二次梵蒂冈会议召开、新左派、肯尼迪、后现代烂觞、爱之夏、伍德斯托克……
她最后还是在放学时分,使用狐尾的巫术打开了天台的门锁。天台原来正在更换照明,满地都是锈蚀的框架与螺丝。她小心地跨过一地狼藉。
“村上春树在出道小说《且听风吟》里说过,”她叼着烟,趴在栏杆上,看着自己造出来的黄昏,“说话的不是风,是你自己的心。宇宙间一切,夏蝉、古坟、你与我,都在时间里混成一体,漂流。”
她吐出一口烟。
“我好想见你啊……”
× × ×
在与“太阳之日”的少女见面后不久,她在晚自习中被一个穿着西装的女人叫了出来。同行的还有班主任,她在门口喊了一句海青的名字。
“过来一下。”
更年期妇女锯木头一般的声音,叫人十分熟悉。
那个穿着西装的女人站在班主任的身边,虽然一身装扮很吓人,但是脸上带着稚气。
“这个是,政府的人。我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班主任迅速撇清了关系,并且透露出学校并不准备保护她的意思。
真是有意思,对面究竟是政府什么部门的人。
不过稍微想了一下,大概也知道答案了。要说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只有那一样了吧。
“我们出去说。”那个政府人员开口说道,“学校对面的街上走一段路,有一家比较空的咖啡店。我请客。”
既不想喝咖啡也不想闲聊,海青只想回家早点写完作业,做点冥想练习精进魔法。
咖啡店距离学校步行大约六百米,靠近地铁站,在海青记忆里好像常年没什么客人。真的是不知道这家店靠人群赚钱。仔细想想,这也是海清第一次走进这家店,里面装潢难以形容,就是那种没钱仍然强行做出格调的风格。绝大部分咖啡厅其实也都是如此吧。
西装的女人点了一份芝士蛋糕和鲜奶——
海青对她投去了惊讶的目光。这个女人不只是面相看着年轻,原来真的很年轻吗?
“你要什么?”
柜台后面的是个胖女人,嚼着口香糖,双手搭在收银机上。
“高中生写完作业就睡觉,熬不得夜。有什么没有咖啡因的不?”
“鲜奶。”
胖女人有点嘚瑟的回答。
“除了这个呢?”
“苹果汁、橙汁。”
海青仍不放弃,低下头对着菜单找了一会儿,“可可吧。”
“可可豆咖啡因含量不是也挺多的吗?”身边的西装女问道。
“处理成可可之后咖啡因少很多,热量倒是很高。”抢在海青之前,胖收银员回答了问题。
整个店内几乎就没什么人,两人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
“自我介绍一下吧。”西装女坐下之后,扯了一下外套下摆,“我姓温,叫做温如故。其实刚刚大学毕业,所以业务也不是很熟练。”
“温……大姐——”海青在憋了很久之后,想出来了一个适当的称呼,“我……”
“你非要叫的话……温姐就可以了……”
“温……姐……”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海青总算是喊出来了,“我大概知道你是来调查什么的。我可没有使用魔法伤害过人啊。”
那天那个愤怒的老师的脸突然浮现。
“就算有也并没有造成什么永久伤害,事后我还会补偿他们。完全遵守均衡之理。”
“那些事都很细枝末节。”温如故接过鲜奶,暂停了说话,等待服务员走远才再度张口,“你不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术士吧?”
“不会啊。我的魔法是在——呃,梦里,梦里——和灵魂上的父亲学习的。”
“灵魂上的父亲——也就是说不是遗传的父亲咯?”
“你知道啊?”
“呃,忘记和你说了。按照你们的定级,我大概成就在大达人位。我是属于政府部门里,因为懂行所以才来当底层执行的可怜应届毕业生……”
说着说着,温如故的脸色沉了下去,最后开始双手支着脸,消沉了起来。
“失敬了……”
“话说回来吧。”温如故抬起头,“你并没有在墟城登记自己的魔法师身份。啊,墟城就是华夏道统之下的,魔法师管理机构吧。上古时期就存在了,只要在神州之上,一切魔法师的传承与入出境都需要受到管辖。你就这么理解吧。”
“这样啊,没登记不至于罚款吧……”
“你的父亲没有和你说过吗?”
“他是英国人,所以不知道吧。不过好像战争时期就在中国……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知道。”
“嗯?”
温如故看到之前一脸叛逆与桀骜的女高中生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感到主动权终于交接了。她暗中松了一口气,从外套内拿出了一个信封。
“鲁斯·斯坦利,密名Basil St. Basilides(圣·巴西里德斯)。战争年代以Simon Iff为假名,协助了中国的战争。当然因为登记过,所以能找到消息。至于他去美国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完全不知道了。”
海青打开了信封,影印留存之后扫面录入电脑,最后再度被打印出来的文件。照片上的年轻英国人和军官站在一起,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
“是他吧?”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长相。”
海青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把文件重新塞回了信封。
“你只看照片吗?”
“除了照片没有什么其他需要看的。我对他太熟悉了。”
温如故接过海青递来的信封,把信封放到了两种中间。
“今天的话说完之后,你想要可以把这些文件拿去。”温如故插了一口芝士蛋糕,“反正是打印出来的文件,并不珍贵。”
“哦。我还以为我说完话已经回不去了呢。”
“原先预定差不多是这样的。”温如故直接回敬了海青的讽刺,“你的问题可比没在墟城登记严重得多。本来我被下达的任务是查清你身份,然后抹杀。”
“为什么啊……”
“因为你很懂天使的魔法,然后又不服从管辖。”温如故解释道,“这种事情,给你打个比方啊。一个圈外人穿着星球大战的衣服大摇大摆走进了星际迷航的粉丝集会。”
“你说这么宅的梗谁懂啊!”
“诶嘿嘿,其实我也不懂,”温如故摸着后脑勺坦白,“这个是现学的,你理解一下精神。”
“为什么天使会成为中国的禁忌啊?”
“这个说来话长,以前太平宗叛乱的时候,天使作为战争的另一侧,对华夏道统之下的灵界环境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因此我们对它都是讳莫如深的。基督教信仰也因此被忌惮,而天主教则作为正统战犯被严格的控制着。”
“但是巴西里德斯他不适合政府关系挺好嘛?”
“他是和军方与政府关系好,和皇室关系也还行。墟城是因为他的立场对他退让了半步。而且你们泰勒玛的第二正典Liber CDXVIII其实是约翰·迪伊以诺克魔法的新诠释,但是巴西里德斯可没怎么使唤过天使……”
“那犹太的那套东西,禁止吗?”
“规章上是不禁止的。”
“这件事就根本很愚蠢好吧,我只能说——”
海青不耐烦地想要讨一个公道。上头制定政策的人一定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些事。
“禁止天使魔法却不禁止犹太传统,你想说这个是吧。”温如故盯着海青的眼睛说道,“上头当然有懂这个的。甚至连我都懂——克劳利所著的Liber CDXVIII《幻象与声音》实际上来自约翰·迪伊的以诺克魔法,而约翰·迪伊拥有一本魔法书《和诺教宗誓书(The Sworn Book of Honorius)》。这本魔典则是对所罗门系统的文艺复兴翻新。以上传承我应该没记错吧。”
海青不服气地握紧了拳头,最后只得轻轻把双手放在桌上。
“没错。”
“我也是在德国受过魏玛第五秘学院教育的人。我还没有挂科,而且只用了正常时间四分之三就毕业了。”温如故又插了一口芝士蛋糕,“哦,德国的大学可以自己选择每周课程的密度。很多时候公司招聘除了看成绩也看毕业所用的时间。”
“你想说你很厉害吗?”
“墟城和宗教局里比我厉害的人多的是。他们怎么会不明白这种事。”温如故晃了晃叉子,“传承和源流他们并不在乎。世人其实也并不在乎究竟是日耳曼之王究竟是不是罗马正统。好不容易终于从无到有织造出了中华道统这巨大的影子,必须得维护它最脆弱的地方。气急败坏的复仇只不过是其中一环罢了。”
“我知道了。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和你生前的世界发生联系的。”温如故此刻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语调充满了耐心,“他们和你的遗传的父亲、梦中的父亲,一样真实。他们活在你身上,造就了你的经历与观念、苦难与幸福。他们也会通过你,继续活在继承者身上。”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种大道理……”
“我进来就是来和你说这些的。”温如故站了起来,“我已经知道你的传承来自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国的恩人。我会如实和上面汇报的。这样你的抹杀指令就会解除了。”
“哦……”
“还有,抽烟这个是……怎么说吧……我不是很想管。”
“也没要你管。”
“是的。”温如故站起了身来,“不耽误高中生紧张的备考时间了。那个信封里有我的号码,遇到什么事情就联系我吧。”
“哦。”海青考虑到组织的复杂程度,觉得这个时候硬气没什么好处。
“唉,我实在太罗嗦了。”温如故都走出去好几步,还是停下回头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圣·巴西里德斯去美国之后命运如何了。但是你和他的联系,不仅仅只有梦啊。‘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
海青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她也侧过身,靠在咖啡厅的沙发背上回答:“《幻象与声音》中,愿天使显迹的祷文,结尾一句可是:Then will the Vision be revealed, and the Voice heard.(愿幻象被揭示,愿那声音被听闻。)我和他追求的并不是佛陀的法。”
温如故淡淡一笑,“好运。”
“谢谢啦。”海青拿起了热可可的瓷杯,嘴唇几乎要碰到杯子时,她还是决定回过头。
她看向了温如故,“你也好运。”
可是啊,可是……
假如……
“(And if he left off dreaming about you…)假如他不再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