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的晚自习一直都很无聊。她很早就写完了初中水平的作业,然后故意写错了一些数学题目的答案,剩下的时间都在咬着笔尖发呆。在整日的空调浸润之后,班主任下令晚自习要关掉空调开吊扇外加开窗通风换气。很显然,学生们的怨声都在传达到班主任耳朵之前,就被他顺手关上的教室门挡在了室内。

阿布当然知道,这种指示肯定来自校长等级的决策层,班主任只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这种慢性的谋杀当然也并非出自恶意,而是出于省钱,粉饰了一个“为健康着想”的借口。

座位轮换了一圈之后,阿布再度坐到了窗边。她打着呵欠看着小说,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偶尔夹起书页翻动一下。

阿布打心底觉得这个初中实在基础设施不行:明明是一个中心市区的重点初中,择校费高得吓死人,但是从厕所到空调都很垃圾——最重要的是校图书馆甚至还比不上校长办公室的一半大小,根本就没什么有意思的书。上次遇到这种校图书馆,还是九陵刚出生那会时候的事了。

今晚阿布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是《海滨故人》。除了同名小说外,还收录了庐隐其他的作品。开头的三句话全是感叹号结尾。这样的小说在阿布看来都意味着不可救药。

她摇了摇头,觉得这样刻薄的评价会让自己遭到报应。不论博尔赫斯还是尼古拉斯•斯帕克思,纳博科夫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个夏夜的晚自习里,应是没有区别的消遣之物。无论贵贱、嫡庶、贤愚、僧俗,一律无遮,平等云集……

被自己无聊想到的这串修辞给笑到了。周围的同学都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她轻轻咳嗽掩盖了刚才的失态。然而就在这时,更大的失态发生了。阿布身体不受控制地行动了起来,手捂住了耳朵,声带发出了震动,嘴巴喊出了尖叫。在班主任的命令之下,所有窗户都对着趋光的飞虫敞开,其中非常不幸的一只本来向着光明而行,却撞进了阿布漆黑的耳洞。

“没事吧?”

班长立刻凑了过来。周围的同学也识相地留了一个圈给她们。

“先把窗户都关上吧。反正马上都要放学了。”班长这么吩咐其他同学,然后拉起了阿布的手,“去找班主任说一下。最好去医院处理这件事吧,千万不要自己掏,不然虫子就会受惊爬得更深。”

班长说的都是应对飞虫入耳的常识,基本上只是在说废话而已。阿布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毕竟就算是人生演技,班长也并没有恶意。她右手被班长牵着,左手仍然不自主地捂着耳朵。

见到在办公室里用智能手机看球赛的班主任后,班长立刻开始了一番陈述。惊讶中的班主任抬起额头泛着油光的脸,听班长说完阿布的情况,听完班长代劳的早退请求。

“我觉得晚上的确不适合开窗换气,飞虫入耳这种事可能还会经常发生的。”

班长最后代替全班,哦不,全校学生的利益,对班主任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假如真的要换气的话,我觉得早自习时间开窗通风会比较好。早上也凉快啊,蔡老师。”

想象一下自身的痛苦经历变成了利益集团之间相互倾轧的口实——可能世间之事大多也就是如此吧——阿布因此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无聊。不知道班长和班主任之间肯定无果的交锋要持续多久,偶尔耳朵里传来飞虫爬行的刺痒消磨着阿布的耐性。

“那个,老师,班长,没事的话我先去医院了。”

“哦……哦哦。”被班长怼得说不出话的班主任点点头,“去吧。”

班长此刻也回头看着突然插话的阿布,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说的太过忘我,主要目的和次要目的似乎颠倒了。她再度抓起阿布的手。

“老师,那我先带阿布去看医生了。我们两个就早退了。”

“没事,走吧。反正离正常放学也只有二十多分钟了。”

班主任说完,把刚才滑倒的手机屏幕再度竖了起来,接着看球赛。

 

阿布相信,如果这是秋冬季节班长一定是拉她袖子;无奈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所以才会被抓住手腕。

“对不起啊,因为晚自习关空调的事太生气了。”班长在踏出校门的时候开始说话,“班主任有病吧。这种天气关空调干什么。那群男生吃完晚饭在操场还踢了半场的球,晚自习教室里一坐又热又臭,不开空调根本受不了。”

啊,是的。我也闻到那个味道了。还有让人细思恐极的微微湿热,那都是曾溶着尿素与盐的蒸汽。不过你可以放手了吗?被人拽着胳膊跑……被同性拽着胳膊跑——被相貌平平还带着高度数近视眼镜的同性拽着胳膊跑一亿年之内是不会有地球人感到开心的。

当然基于人情世故,阿布没有说出来。不过她发现班长领的路有点不对。

“最近的四医院不是这个方向吧。这前面是高中部啊。”

阿布这么说着,很自然地把胳膊抽了回来。

“啊是。在去看医生之前还有一个更优的选择。你相信魔法吗?”

阿布尴尬地笑了笑。新汉治下的中国民间大众封建迷信氛围非常浓厚,就算没有特定信仰的神明,大部分人也都是怀疑论者,认为超自然力量不可言说。

“啊哈哈,除了星座不相信。其他都觉得还是很……很高深的。”阿布尴尬地笑着。

“隔壁高中部有一个学姐,是魔法师,很灵的。”

班长突然变得很兴奋。就在说话的时候,她们已经通过了高中校门。两人看着年纪小又是女生,门卫也没打算管。周围学校的小女生们很多听闻高中的魔法师学姐的事情,慕名而来。其他人可能不在传播圈内并不知道,保安了解得很。

高中的晚自习要比初中还晚一个小时。班长把头伸进班门口,询问了靠门第一排的男生。男人压低声音告诉她们。

“海青刚才出教室门没多久,可能上洗手间了。”

“谢谢。”班长脑袋回来了,“走。”

“去哪里?”

阿布捂着半只耳朵已经很久了,耳中的难受也差不多也要到极限了。

“魔法师学姐如果晚自习出门不是去上厕所就一定是去了天台。”

这位可能九十年代日本动画看多了。而且黄昏的时候上教学楼楼顶还算有风味,就算是夏天天黑的晚,现在也已经晚八点了,天台上能看到个鬼啊。

虽然百般不乐意,阿布还是跟在了班长身后。在推开屋顶天台门的 ,阿布看到了晨昏交界那一瞬间的颜色。那种琥珀黄就像是太阳最后一丝光彩,这种颜色在天际线边流泻漫天。随后,太阳被那个她踩到了脚底下,熄灭的一点余光像是极光一样划过天际。随后一切都回归正常,只有一个人影站在天台的灯罩覆盖不到的黑暗之中。

“海青姐姐。”

班长喊了正在对面站在黑暗中的人。

“嗯?啊……是你啊……”

人影悄悄把手中的一个小盒背过身后藏了起来。

“飞虫入耳能治吗?”

班长毫不犹豫,直奔主题。刚才和班主任交锋时候的有来有回话里藏话,果然都是演技。

“你把我当什么万屋百货吗……”

黑影里的人靠紧了后墙,肯定是为了防止烟盒掉下去吧。

阿布对于高中就开始抽烟的女生并无反感,但是这人极力想掩盖这一点。只能说明,对于自己抽烟这件事,她也有着深深的自我厌恶。

“你就像是小镇上住的魔女婆婆。从感冒到招魂,无所不能吧。”

黑影叹了一口气,她从裙子口袋里取出了手机。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张映着光的脸。

“过来吧。”她看了一下时间,“我……因为一些原因走不开。”

班长立刻准备拉阿布的胳膊。阿布迅速做出了对应,她在班长回身的瞬间就上前了一步,在班长之前走向了隔壁高中的魔女。靠近之后发现,这位魔女的相貌非常适合推荐去宝冢歌剧团。她的长头发都很率性地束在身后,没有染色也没有太花力气保养。

仅靠像是宝冢男役这一点,阿布对她的评价稍微提高了一些。须知阿布自身即是魔道的秘中之秘,对于“年仅高中的术士”这种宣传,从来都是当作骗子看待的。就算不是骗子,偶尔知晓一两个咒语或者对于弱小灵体有所接触,也都是无聊琐屑的事情而已。

“耳内的蚊虫啊。”魔女看了看阿布,“用魔法还不如用烟熏。这么说来……执掌虫类的天使或者灵体是谁来着?”

她抬起头询问空气。如果是在询问烧瓶小人或者守护天使的话,阿布应该是能看到灵体现形的。当然,要办到这件事,至少也是达人(Adeptus)成就了,阿布并不相信眼前的高中生到达如此位阶。阿布感受到了波动,但是并没有灵体现身。

“嗯,这就很麻烦了。不如用你的生日来召唤黄道衍射体——啊,也就是你出生那一日的守护天使圣人神明精灵什么的。耳朵驱虫它们应该是愿意帮忙的。”

魔女随意解释了一下,旁边的班长不停点头,阿布则一脸毫无兴致。

“那你的生日是?”魔女看了阿布一眼,“是太阳之日吗?”

这个问题让阿布突然认真了起来。

“不是,我是在下雪的冬天出生的。”

阿布虽然这么回答了她,但是却解除了眼睛的咒封,探索起眼前之人的真实——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能吸引守护灵或者护法的信仰与虔诚。偶尔会有术士凭借一定的魔道成就,通过辨识守护灵来认出对方的生日的轶事。这也并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能基本辨认灵体的特性,熟记几千种衍射体的特征,这种事情依赖学习知识多过修行智慧。但是眼前的人说出“太阳之日”,这可就不是一般的知识了。

“看来是大前辈啊。”魔女发现了阿布的眼睛有些异常,“你刚才上来也看到了黄昏?”

“看到了。”

阿布这时才回想起来,刚才一瞬间看到的昏光,其实全部是眼前的魔女编制的幻境。她们两个这样一来一回的对话,让班长全程不知所云。

“还是用烟熏吧。”

阿布说着,取出了一盒香烟。

魔女接过香烟盒的时候产生一瞬间的惊慌,她转过身用手探了一下身后,随即惊讶地看着阿布。

“阿布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香烟盒?”班长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的守护灵的启示吧。”

魔女翻开盒盖,取出了一支香烟,然后用熟练的动作,点燃,送进唇间。在这一刻,黄昏色的天空突然反照,夜空再次被琥珀色的暖光充满。当然,班长并看不到这一幕。

她深吸之后,对着阿布的耳朵吹了一口。被嘴巴抿成细细一线的吹息像是调情,弄得魔女和阿布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在这么吹过两三次烟之后,阿布停下了烟熏工序。

“好像刚才飞出来了。”

“嗯。那就好。”

魔女弹掉了烟头,再度踩灭。夜色又黑了下来。

“魔女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嘛?”魔女把烟盒和打火机拍到了背后石栏上,“我叫海青。目前还没有到取秘名的地步。”

“看也知道‘自我’尚未死亡。现在是?”

“小达人位(Lesser Adept)。”

“你们在说什么啊?”

班长终于发问了。

“这位阿布同学,其实也很了解魔法哦。”海青笑着说。

“喜欢看乱七八糟的书而已。”阿布也看向班长,“你也知道我喜欢看书的。而且我空有知识,用不出来魔法的。”

“没事了就快点回家吧。”海青捡起了地上的两根烟头,“我得想想怎么处理这个……男老师一般都会在哪里抽烟来着……”

怕不是等下她还要进男厕所,太可怕了。意识到了这一点,班长礼貌地做出道别。阿布也同时挥手再见,为了不被班长拉手腕,非常利索地转身迈开步子就走。

 

这个城市居然有正统灵知、东方圣殿,真是厉害。

回去的路上阿布这么想到。

不过仔细想想,东密回传的时候,这个城市还有持松开设的道场呢。高野山也投下了影子。

回到家中,打开宝冢歌剧DVD盒子的阿布再次想到。

 

× × ×

海青对于自己的名字曾经有过不满;不过在青春期无数个睡不着觉的日夜之后,她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毕竟这是自己父母所能给她的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三样东西之一。

自己身体的确是父母肉体遗传的延续,自己的名字则是父母愿望的延续,自己对于父母的记忆,则是他们一切行为的回响——海青数了一下,恐怕也只有这三种了。生命作为一种复杂的结构,既然无法得到永生留存于世界,就会拼命想要留下自己复制品:生殖冲动与遗传就是这一模式进化到现代的模样。

毫无疑问,海青一定是自己爹妈亲生的女儿,所有亲戚朋友都说海青长得像父亲。这件事并没有医学证据,但是正确得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理所当然。自己的父亲虽然在反叛期的女生看来,的确是一个蠢货与混蛋。但是他并不是那种孩子出生了就立刻做亲子鉴定的人——因为他和海青的母亲相亲相爱,互相报以信任。但是最大的问题就是,海青除了遗传和名字之外,和父母几乎没有一点相似、相通之处。

她曾经觉得自己的名字非常土,觉得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姓氏根本取不出好听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父母愚蠢,俗不可耐,骨子里透着大众的邪恶。他们喜欢卖弄自己的经历,喜欢拿资历、辈份、经验压人,不相信科学却相信自己的一厢情愿,对外人刁钻刻薄,对自己的恶习放任。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像是他们的孩子。

童年时代,海青只是隐约感到难受。周围的大部分小伙伴似乎也都是一样生活在平凡的家庭,有些更加幸福,有些则一直浸泡于苦难,并没有办法对比参照。上初中之后,海青开始了叛逆,和父母的关系一度十分僵化。然而就在一个因为长身体而痛苦得难以入睡的夜里,她遇到了自己真正的父亲。

 

“哈喽,听得到吗?”

在一片虚空里,海青抬起了头。在她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嗯?我刚才应该是抱着枕头靠着墙在腿疼来着……”

据说是因为青春期骨头在迅速生长,周围的肉因此就会疼。她感受了一下,抱枕也被带进这个空间来了。

“是的。你现在也抱着枕头。”那个人影的中文并不是很通顺,“你就这么想吧。你现在在梦中,梦到了我。”

“你谁啊……”

海青丝毫没有克制脸上嫌弃表情的打算。

“我是你……灵魂上遗传的父亲。”

那个模糊的人影抠了抠脸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我用求子的魔术得到的孩子。”

“好了你可以闭肛了。我马上就醒过来。”

海青毫不留情。

可是怎么样才能醒过来呢?她首先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脸颊一下。

并不疼。可以确定是在做梦了。然而这样也并不能醒来。

“做梦是个简单的解释。你记得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奇怪的书吧?”

海青抱紧了身前的枕头,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确在学校图书馆的旧书架上看到了一本英文封面,里面画着奇怪符号的老书。这个梦境难道和这本书有关吗?

“如果你愿意学习魔法的话,之后会和你解释的。我这里现在是中日交战的年代,距离你的时代很久远了。我通过……你就理解为占卜吧——知道你出生在了未来,同时也知道自己活不到你的年代。”

反叛期的女生并不在乎其他的事情。她被“学习魔法”四个字也吸引了。

 

在那之后,她每个疼到失眠的夜里,都会和自己年轻的父亲相见。她问了关于他的很多事情。他是英国人,出生在威塞克斯;在接受克劳利的命令前往中国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出过国门。魔法师们用魔法学习语言,他除了英语、中文,还会法语、日语、德语。

她有时觉得,这个塑造了自己灵魂的人,反而像是隔着悠久时间的一对师徒恋人。他把自己的思想与咒语传授给了她。她发现,自己的确是这个人的孩子。因为他们的审美和三观,都是如此的自然地、未经雕饰地相似。

“灵的遗传是这样的。虽然很对不起你的父亲与母亲,但是你其实是我的女儿。就像是耶稣基督的灵之遗传,也并不是童贞玛利亚一样。”

“你现在,多大年纪?”

海青面对这个英国的年轻人,实在是无法把他当作父亲。

“二十七岁。正躺在江西的旅馆里,看着天花板的斑点。”

“你为什么要来中国呢?”

“一半是为了战争。一半是……”那个横躺的人影看起来像是转过了脸,“一半是为了你。”

 

人活在世上,总是想要留下什么的。除了历史留名太过困难,剩下的就是族谱上的名字与遗传了。或许稍微更加有心一些,会想要留下自己的思想,让自己的叙事得以在他人身上延续。“留存下的生者就是这样,继承死去人的意志,接着活下去。”那么自己的父母,恐怕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言行与他们身上的弥因(Meme),都不会被海青继承。他们会被历史遗忘,留下的财产会在流转中并入资本的洪流。

除了基因,他们留给海青的,只剩下名字了。

 

“你真的觉得海青这个名字好听吗?”

她在梦询问这个英国青年。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把他看作父亲。最多最多只是一个和善的老师。

“你知道吗。日语里,水母被称为海月。有种特定的蓝色,被称为海月蓝。”平和的青年人回答她,“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你不只能这么看啊。Nada是个很好的名字,英文中是‘希望’的意思,来自俄语。但是西班牙语中,就是‘虚无’的意思。”

“你英语学的很好啊。”

“那当然。毕竟灵魂的遗传一半是英国血统啊。”海青突然想到了什么,“话说我的另一半遗传是谁?”

“是一位安静的女神。”

英国青年的影子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海青十分喜欢这句话,觉得它像是一句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