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01

 

 

逼仄阴暗的房间中,微弱的烛火明灭闪烁。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所谓的“明天”——只有永远凝滞的,深之又深的绝望。

靠墙的小床上,幼小的女孩缩在角落,蜷成一团。没有光泽的金色碎发散在肩上,遮蔽着那些尚在愈合之中的狰狞伤口。

靠在床边的剑沾满血迹。不仅如此,女孩身上也鲜血淋漓。

——但那并不全是女孩的血。

 

“……对不起。”

 

臂弯间传出女孩气若游丝的声音。

“让苍月你留下了讨厌的回忆……对不起。”

一瞬的寂静后,拥有半透明身姿的骑士之灵出现在了床边。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静静凝视着宛若受伤的雏鸟一般微微颤抖着的女孩。

几次欲言又止之后,骑士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并不是您的错,殿下。”

他说道:

“为了能在这里继续活下去,那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任务而已。”

“‘活下去’……?”

“对,‘活下去’。您必须活下去。”

女孩缓缓转动脑袋——毫无血色的小脸从臂弯中露出了一半。仿佛锈蚀掉的金属一般的红瞳空洞无神,对着立在一旁的骑士。

“……为了让我这样的东西活下去,那些人非死不可吗?”

女孩发出了细若无声的叹息。

 

“……那样的话,还不如现在立刻停止我的呼吸。反正我的人生只是谎言……继续下去也等不到希望来临。”

 

 

◇◇◇

 

 

十月的阳光终于褪去了灼灼逼人的高温,变得温柔可人。被略微有些泛黄的金绿色簇拥着的狄格尼提城早就苏醒了过来,毫不吝啬地展现出自己那异于寻常的繁荣景象——大大小小的商店都挂起了小小的蓝底白凤凰旗,今日无需工作的人们坐在餐厅里享用丰盛的早午餐;抱着装满采购品的大牛皮纸袋的妇人步伐悠然,面带得体的微笑向行人致意;白凤凰宫前的王宫大道上已经有人开始搭建露天小铺,气球和彩带迎风飘扬。

今天的狄格尼提,就像一位沉稳的老绅士戴上了俏皮的小花帽。或许蛰伏的危机还未完全消除,过去的伤疤还未完全恢复,但,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应当被暂时遗忘。

因为,今天——十月的第一个月圆之日,苍骑士之日——正是苍岚王国的建国纪念日。

 

 

狄格尼提城郊外西北边的荆棘骑士团总部,同样也取消了今天的所有常规训练。十点整,所有的骑士都聚集到了礼堂中。大家端正地坐在联排座椅上,面容肃穆地注视着前方的伸展式舞台。

在那里,十名身着预备骑士制服的骑士绷直身体,站在舞台下方的第一级阶梯上。两座女神雕像——日曜女神萝希尼斯和月曜女神蒂斯帕尔伫立于舞台的左右,以庄严而慈悲的目光,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各位早安,我是副团长克洛威尔。很高兴我们能再次聚在这里——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建国纪念日,同时也是为了我们新的同伴——站在我面前的这十位骑士。”

舞台宣讲台背后,克洛威尔面带微笑,语调沉静:

“自十七年前荆棘骑士团成立以来,我们拥有了众多并肩作战的伙伴,也失去了大量宝贵的朋友。但值得庆幸的是,时至今日,依然有许多清醒的、直视现实的、我们的同类们,愿意与我们并肩作战,愿意把那本不该属于我们的力量,倾注于正确的地方。

 “过去的这短短的几个月中这片大陆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我想我已无须多言。我要说的是,未来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更加艰难的考验。然而各位心里应该很清楚——我们这些从地狱中死里逃生的人,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奇迹。既然何时丧命都不足为奇,那么前路崎岖又有何可惧?”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清澈干净的蓝眼睛中映出台下骑士们坚定的面容——徒然,拔高了声音:

“我们唯有‘前进’!哪怕踏着满地尸骸,哪怕所有人都弃你而去——只要需要守护的东西还存在,我们就有理由前进下去。祈愿者从不将希望寄于他物——只要我们存在,我们就是希望本身!”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克洛威尔向他们颔首示意,接着便将目光转向了立于台阶上的十位骑士:

“安西娅、温妮、洛拉、伊恩、奥德里奇、威利、巴罗、裴吉、莫林、拜伦,我宣布你们即日起由预备骑士晋升为正式骑士!请和我一起,将代表‘自我’的右手握拳,贴于左胸,向你们面前的荆棘十字剑徽章宣誓!”

说着,他和骑士们一同面向悬于舞台正上方的团徽:

“以我之名,为我而战!”

嘹亮的声音仿佛惊雷,回荡于礼堂中。

“此身即光,战意不息!”

 

——久久不散。

 

 

宣誓仪式结束后,骑士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谈。荣升正式骑士的拜伦对此似乎没有什么实感,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台阶上,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今后的同僚和前辈们,然后低下头,跳下台阶,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穿过人群,想要溜出礼堂——

“啊,拜伦!”

——结果未能如愿。他有些不情愿地停下脚步,转头一看——机械小队队长艾文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薇拉向他走来,迪伦也在旁边。

“刚刚就一直在找你,不过换上制服果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艾文在他面前站定,依旧是那副温吞的老好人模样,“恭喜晋升!这下我们就是正式的同僚了呢,今后请多指教。”

“呃……谢、谢谢,我才要请你们多指教……”

“怎么了啊,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迪伦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该不会是宣誓的时候太紧张被口水噎到了吧?”

“呼……”薇拉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看看他的黑眼圈就明白了吧。只是过度疲劳的症状而已。努力是好事,不过用力过猛把身体搞垮的话,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不是吗?”

“……用力过猛?”

薇拉像是受不了拜伦的迟钝一样摇了摇头:

“我在说你这十几天通宵不离训练场给自己加训的事,‘训练场狂人’。”

拜伦蜡黄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你、你怎么会知道?!”

“薇拉这个直球扔的真是漂亮。”迪伦竖起拇指,“你有什么好惊讶的,‘训练场狂人’的传说早就传遍骑士团了啊。我想前辈他们应该也有所耳闻才对——咦,说起来,今天也没见到前辈呢。”

拜伦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移开目光,低声说:

“……原来如此。我会注意的,总之谢谢你们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他转过身,刚打算迈出步子,肩膀却先一步被抓住了——牢牢地。

“你·打·算·到·哪·里·去·啊?”

迪伦那带着笑意一字一句吐出来的话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点像克洛威尔,让人脊背发凉。拜伦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刚好对上薇拉像猫一样锐利的眼神。

——目光上移。

艾文的眼镜反射着不知从哪儿照进来的阳光,让他笑眯眯的表情变得异常恐怖:

“骑士不光是要战斗,偶尔专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保持身心健康的必要之举。好了,今天就和我们一起好好散散步吧,走吧,迪伦——”

“收——到——”

“咦?!啊、啊哇哇哇哇哇别、别拽、别拽我自己会走啊——!胳膊要脱臼啦!救——命——啊——”

 

拜伦的惨叫长久地回荡在礼堂中,引得骑士们纷纷侧目。

 

 

◇◇◇

 

 

拜伦坐在花坛边缘喘粗气。他们此刻正在骑士团总部中心的小花园里,花坛里种着一年四季都盛开的白隼花。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既像裙裾又像羽毛,边沿染着灰黑色的斑点——花坛仿佛簇满了即将振翅腾飞的白鸟。

可是拜伦显然无心欣赏这番美景,他仰起头,对着谈笑风生的机械小队三人组扯着嗓子大喊道:

“你们三个明明不是战斗人员为啥那么野蛮啊!为啥啊!”

“嗯?我可不记得我们做了什么‘野蛮’的事啊——”迪伦用唱歌一样的语调说,“我们只不过是做了所有人都会做的事,对吧?”

艾文笑着点了点头。

“再说,明明是一意孤行的你不对。除了哈尔阁下之外,我还是第一次见连散步放松都需要押送的人——胳膊疼就自己忍着吧。”

拜伦张口结舌地望着无情的薇拉:

“你们不去当个什么犯罪团伙简直太可惜了……”

“那可不行啊,那样的话国家会失去宝贵的人才的。”说话的是迪伦。

“……我要回去了。”

“你这家伙真是学不乖,这样的话不就又回到开始了吗?还想被拖一次啊?”

“别小瞧我!刚刚我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我可是战斗组的新人骑士啊!”拜伦跳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摆了个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格斗姿势,“当心我一拳揍飞你哦!”

对此,迪伦手插裤兜,动都懒得动一下:

“那什么姿势啊,难看死了。话说回来,你也别小看整天和几十上百上千里特重的机械打交道的技术人员啊。”

“你得意个屁啊!”

 

两人吵闹个不停。

艾文站在一边,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看着他们。拜伦依然是那个一被煽动就会忘乎所以的笨蛋孩子,这一点让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而,也只是“暂时”而已。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半个月前从那片烧焦的草原上接回来的、双眼红肿的拜伦,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拜伦了。

就像这个骑士团的所有骑士一样,他已经“启程”了。

在被一把出乎意料的重锤击碎了所有的侥幸和幻想之后,在将自己所面临的战场的真正面貌烙入大脑之后,被迫“启程”了。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艾文不知道。

——在环绕在拜伦周围的那一丝阴郁气息完全散去之前,艾文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心下来。

 

正当拜伦和迪伦开始争论诸如“餐厅的肉酱千层面和奶焗宽面哪一个更好吃”等等无关紧要的问题,薇拉则百无聊赖地开始翻看杂志的时候,由远及近的,突然响起了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啊,中午好。”

艾文转过头去——克洛威尔恰好停了下来,向他们打招呼。

“中午好,克洛威尔阁下。”艾文赶忙敬了个骑士礼,“辛苦您了,刚刚的演讲真是非常精彩。”

“我只是在完成我分内的工作而已。”克洛威尔笑了笑,“怎么,今天负责带他们散步吗?”

“不是‘带’,是‘和’啦!”

一看见克洛威尔,迪伦瞬间便被点燃了战意。他撇下拜伦,跑到克洛威尔面前,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可爱笑脸来:

“对了克洛威尔阁·下,下个月我就要去艾鲁贝斯接受重新审查咯。之前说好的要让前辈陪我去,你可别突然反悔说‘不行’哦。再说你反对也没有用啦,这是我和前辈两个人之间的约会——啊不,约定来着。”

“你在说什么啊。既然是工作的话我也没理由阻碍你们吧——”克洛威尔也是若无其事,满脸微笑,“退一步说,即使真的是约会,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

“啊——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幸亏克洛威尔阁下是个冷漠的家伙,那么前辈我就收下啦。”

“不过你得先确认她到底有没有搞懂‘约会’的意思才行。”

两人针锋相对,笑容满面,进行着和刚才的斗嘴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互相攻击。艾文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抽痛起来,赶忙在事态进一步升温之前插到了两人中间:

“好了好了,迪伦你不要再对克洛威尔阁下纠缠不休了。您接下来应该还有工作吧?”

他记得克洛威尔是从主楼方向走过来的。

“……说不上是工作,但确实有些事需要处理。”

克洛威尔很快就切换回了平常的样子,看上去丝毫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这让迪伦很是不满。不过碍于艾文少有的严厉眼神,他也只是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什么。

“那么我们就不再耽搁您的时间了。不过,好歹是假日,您也不要太过辛苦啊。”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克洛威尔笑着说,“那我就先走了,祝你们有个愉快的纪念日。”

说着,他转向D区方向,准备离开——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啊,对了对了,差点忘了——”

他转过身,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拜伦:

“拜伦,恭喜晋升。我期待着你今后的成长。”

——那清朗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常。拜伦知道,克洛威尔是在真心实意的恭喜他。可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于是便把头埋得更低,从喉咙中压出微弱的一声“嗯”来。

周围的一切暂时陷入了寂静。片刻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等到拜伦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克洛威尔的背影已经缩得很小,然后便消失在了道路拐角。

再转回头——艾文、迪伦、薇拉的脸上都浮现出相同的复杂表情,注视着他。

“拜伦……”

艾文轻声问:

“如果我问你‘怎么了’的话,会让你困扰吗?”

拜伦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露出泄气一般的表情,低声说:

“我……做不到。”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像克洛威尔那样,即使自己身上发生了那么悲惨的事,依然能若无其事的笑着,若无其事的工作、演讲、和其他人打招呼聊天,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很软弱……无论在训练场呆多久,都无法让每一根箭都射中靶心。不……应该说,我已经看不见‘靶心’了。”

拜伦紧握双拳:

“那家伙不该是‘靶心’的。我从来没想过那家伙会成为靶心……那家伙是我的目标,但,她不该是我射杀的目标啊——!”

——颤抖的低吼声满含无奈与痛苦。

“……我已经……不知道失去了目标的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了……”

 

而,既成的事实无法改变。艾文知道那可怕的真相给拜伦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尽管,他没有体会过日思夜想的重要之人成为敌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能想象到。那大概,就像要他亲手杀掉艾格莎一样,那种痛苦已经无法用“绝望”来形容。

可即使如此,他们也必须得振作,必须得前进。这就是成为骑士的代价。

该如何将这一点传达给那个浑身战栗的小男孩呢?

艾文眉头紧锁,久久地注视着拜伦。

 

“……克洛威尔阁下成为骑士至今已经有六年,而且是副团长。你看不见他失落很正常,看不见他难过也很正常,因为他不可以失落也不可以难过。不然,那么多看着他的骑士,也会支撑不下去。”

 

——打破沉默的是薇拉。她的表情和语气像平常一样冷漠,甚至,比平常更甚:

“而你只不过是今天刚刚晋升的新人骑士而已。稍微自怨自艾一下也是可以的,但是太过分的话就没意思了。”

“什、什么啊……?”

红着眼眶的拜伦没有反应过来。

“那天,我和队长他们一起驾驶白风号去支援你。所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妹妹,还有好友,成为了你的敌人,对吗?”

“……是的,我的妹妹,还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亚尔,因为当时大火之后,搜索村子残骸的骑士的确发现了他的记忆碎片——”

“但是你看到他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了,但是你看到他们了,对吗?”薇拉加重了语气。

“……是。”

“那不就好了。现在你知道了,他们还活着,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至少你还可以去选择、去争取、去挽回,你还拥有把一切握在手中的机会,这样还不够吗?”

太过具有冲击性的发言,一时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除了薇拉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拜伦好像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脸孔逐渐被愤怒所扭曲:

“你、你在说什么啊!安琪拉……我的妹妹已经变成杀人恶魔了啊!就在艾拉罗拉,我亲眼看到她操纵被自己杀死的小女孩,完全……完全没把对方当做人来看!半个月前和我对峙的时候也是,她和亚尔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杀了我!”

“那又怎样!”薇拉尖锐地反驳,“你又没有死!哈尔阁下带领我们把你救出来了不是吗?!我们让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沉溺在自己编造的真相中一蹶不振!”

“编造?!”

“你能保证你现在了解到的百分之百都是真相吗?你能保证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吗?别骗人了,我没猜错的话,你连你妹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没弄清楚吧!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绝望!这世界上,比你绝望的人多得是,你有什么资格活不下去!”

“薇拉!”

艾文试图阻止她,可根本无济于事。盛怒之下的两人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劝告。

“什么啊!你才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拜伦脸涨得通红,吼叫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你知道被最亲爱的人怨恨、追杀有多痛苦吗?!你有艾文队长庇护你,有迪伦陪着你,你怎么会明白好不容易找到亲人却又被背叛的我的心情!”

薇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的五指指节发白,不停颤抖。

“那么……你觉得他们死了才比较好吗?”

拜伦愣了一下。

薇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盯着拜伦看了一会,然后忽然将轮椅转了向——

“……我不知道被亲人背叛的心情。但我知道背叛亲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你要继续抱怨的话,请便吧。”

说完,她摇着轮椅,离开了花园。

 

沸腾的大脑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拜伦呆呆地望着薇拉离开的方向,满腔怒火变为了不安。

“……真是杰作啊——我还从来没见过那家伙气成这样呢。”

拜伦回过头,迪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

“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猫被踩到尾巴还会挠人呢,更何况你戳到了她最痛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拜伦还在嘴硬,语气却不知不觉地弱了下来,“比起这个……你不去追她吗?”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被她抓花脸。这种时候,还是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比较好。”迪伦看着拜伦,“再说,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薇拉为什么这么生气。不然的话,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觉得你也不会明白。可以吧,队长?”

艾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安化为了紧张。拜伦盯着迪伦,而迪伦却表情轻松,似乎接下来要说的只是一般的玩笑话而已。

但拜伦知道,那不是玩笑。

“薇拉是艾鲁贝斯人,父母都是零曜研究所的研究员。那家伙和我一样,从小就被称为‘天才’。不过她没我这么幸运,她的双亲发现她在机械方面的天赋之后,便开始对她实施所谓的‘英才教育’,在她身上寄予了非——同一般的期望。你能明白吗?对于小孩来说,沉重得足以把脊梁压弯的那种。所以你看她现在那么不合群,都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迪伦。”

艾文咳嗽了一声。迪伦吐吐舌头:

“嗯——总之,薇拉从小就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所以就那样不开心地成长到了十岁。那天她像往常一样送出差的父母上巴士,却忽然觉察到轨道有点不对劲。”

“怎、怎么了……?”拜伦咽了口吐沫。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毕竟队长也没有详细告诉我。”迪伦向艾文那边眨了眨眼睛,“总而言之,轨道出了问题。而在巴士出发之前,薇拉就发现了这件事。可是,不知道是抱有侥幸,还是不自信,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有说出来。她把父母送上了巴士。”

迪伦停顿了一下:

“然后,事故真的发生了。由于轨道突然发生故障停止运转,导致巴士脱轨。半数以上的人受伤,有一部分当场死亡——薇拉的父母就在死亡名单上。”

拜伦心底一沉。

原来如此。所以薇拉才会说“我知道背叛亲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薇拉原本可以阻止那一切的发生,但是她没有。

那简直就像——

 

“也就是说,薇拉是间接的杀人凶手。”

“别、别那样说啊!”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迪伦耸耸肩,“再说,这可是薇拉自己亲口说的。她本来有机会可以救他们的,但是她没有。等到她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了。也许是打击太大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从那时开始她的腿就出了问题,没法再自由行动。啊,说起来现在那个轮椅还是队长帮她订做的呢。”

 

——薇拉大声叫喊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拜伦脑海中。

 

“所以说,那家伙在嫉妒你啊。你有战斗的力量,你的妹妹和好友明明还活着,一切都还没结束,你却躺在地上只顾痛苦不愿意站起来往前走,所以她才拼命想要骂醒你。”

迪伦脸上浮现出稍微混着些许无奈的笑容。拜伦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唔,事实上我是无法理解你们的感受啦。按理来说,我是最没有立场说话的人——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就是这么回事。”

拜伦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其中横冲直撞。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

一动不动。

“拜伦。”

一只温暖而宽厚的手掌搭上了拜伦颤抖的肩膀。拜伦回过头,艾文温暖的笑脸映入眼帘:

“既然要踏上这条道路,在抵达终点之前会遭遇多少令人难以忍受的苦难,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能否跨越那些苦难,那正是胜者和败者的区别。”

“可是……”拜伦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就算抵达终点……谁又能保证,等在那里的是我想要的结局呢……”

“……的确。谁都不知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努力向终点前进。还记得你刚刚宣誓的内容吗,拜伦?”

“以我之名……为我而战,此身即光,战意……不息。”

“对,‘此身即光’。你就是光,你就是希望。你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抵达终点——让希望再一次降临。”艾文温柔地说,“你并没有丧失目标。拯救妹妹——这依然是你现在要做的事。只不过,你需要寻找一种,真正可以拯救她的方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认为她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但是只有你不能放弃她,因为她是你的家人。这是你的责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艾文蹲下来,认真地注视着拜伦泛红的双眼,手依然搭在他的肩上: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拜伦?只有当这世上值得你守护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的时候,那才是最可怕、最孤独的时候——而在那之前,一切都来得及。难道……你战斗的决心,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吗?”

拜伦紧紧咬住了牙。

“才不是……那样!”

艾文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不强求你现在马上就改变自己的想法,但至少,不要那么快下结论。你还有很多时间,所以好好思考,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好吗?”

拜伦沉默着。他的呼吸依然紊乱,他的双手依然颤抖——

但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微风再起。

 

距离小花园不远的,道路两旁的灌木丛背后。克洛威尔站在隐蔽处,默默地听着那微弱却并不模糊的说话声。

他终于露出一点笑容,然后迈开脚步离开了那里。

 

◇◇◇

 

 

艾格莎站在主楼三楼最右侧的那扇白木房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蔓延到指尖的颤抖终于稍微平息了些许,她小心翼翼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进来。”

里面几乎立即就传来了回应声。一如往常的不带一点感情的声音,却让此时的艾格莎变得更加畏畏缩缩。她把手里的报告捏来捏去,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却恰好迎上了哈尔的目光。

“结果已经出来了?”

“是……是的。”

艾格莎低下头不敢看他。她绕开散落一地的纸团,快步走到了哈尔的办公桌前,将手中的报告递给了他。

哈尔似乎并不在意被揉得有些皱的纸张,随手接过来便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安静的阅读时间对艾格莎来说似乎是一种煎熬,她反复蹂躏着自己的裙摆,不时偷瞄哈尔的反应——他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艾格莎的焦躁。

“……辛苦了。这份报告至关重要。”

大约十分钟之后,哈尔终于合起了报告书。尽管这十分钟对艾格莎来说就像十年那么漫长,但在得到哈尔的肯定之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但是,这不代表我鼓励你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行实验。”哈尔把报告书放到一边,狭长的双眼盯着脸色发白的艾格莎,“按照规定,我应该处罚你,撤除你医疗组组长的职位——”

艾格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现在这个时期,撤掉你换上一个对内情一无所知的人的话,我会很难办。加之你做的研究确实打破了现在停滞不前的局面……功过相抵,我既往不咎。但是,这是最后一次。”

艾格莎愣了一下,随即几乎热泪盈眶。她弯下腰,给哈尔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

哈尔摆了摆手:“我没兴趣听那些。接下来,艾格莎,告诉我你对你的实验结果有多少信心?”

艾格莎直起身子,努力稳了稳自己还有些颤抖的声线:“哈尔先生,虽然我在您面前总是冒冒失失的……但、但是,请相信我的工作态度。我对自己的实验结果,非常有信心。”

“……我不是对你没有信心。只是……”哈尔皱起眉头,再次翻开了手边的报告书——翻到最后一页,“你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吗?”

艾格莎低下头,沉默不语。她盯着自己写下的报告书,再次把“实验总结及分析”那一栏中的字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当初写下它们的那种心悸及恐惧的感觉苏醒了过来。她理解哈尔的怀疑,正如她亲眼所见自己的实验结果的时候一样。

当死去多时的长尾兔突然暴起红着眼撕咬她的衣袖的时候。

当森森白骨被迅速生长的新鲜血肉覆盖包裹的时候——

她才知道,她发现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的实验让敌人的面貌更加清晰,同时也让他们发现,他们的敌人是怎样一个生着丑陋獠牙的恶魔。

但,正因如此——她才必须如实告诉他们。

于是,她鼓起勇气,说道:“……我知道,这个结果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正如我的报告书上写的一样——以人血作为媒介,黑茧可以……让生物‘起死回生’,哪怕尸体只剩一根白骨。但我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毕、毕竟,逆反生死,是对世界规则的侮辱……是会遭到报应的。”

“那些人可不担心会不会遭报应。”

“也是呢……”艾格莎沉默了一下,“只、只不过,我不知道它作用在人身上是否具有相同的效果。尽管我已经尽量选择了最接近人类的动物……理论上来说,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身为研究者,我不该抱有这样的侥幸。但我真希望结果不是这样……因为,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苍岚王国可能一夜之间就会出现成千上万个敌人。

 

哈尔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实验团体占据的,原本是月曜之国一角的极东之地——那片黑色的土壤中有着不计其数的黑茧,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是,假如土壤之中埋葬的不仅仅是黑茧的话……

不详的预感充斥着哈尔的胸口。他应该警告女王危险正在逼近吗?那个固执己见的女王会相信他吗?假如他不得不将目前为止的内情作为博取信任的筹码排摆而出的话,他该说多少?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亦或者说,他应该在最坏的可能发生之前,带领骑士们直冲极东之地?有多少胜算?能否获得支援?实验团体这半个月按兵不动正是为了引诱他们自投罗网而设下的圈套?

大脑高速运转头痛却比以往都要明显——这让哈尔的眉头皱得更紧。艾格莎望着哈尔双眼下方深重的黑眼圈,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薄薄的随身笔记本:

“还有……哈尔先生,您之前交给我的那份名单,关于那些幸存者的现状,我已经全部整理在这个笔记本上了。”

“辛苦了。”

哈尔接过笔记本,随手翻了翻——突然,目光停留在了某一页上。

艾格莎有些不安。半个月前,哈尔给了她一份看起来很旧的名单,要求她调查上面所记录的人现在的生活状况,并补充说“有空时再做就好”,她猜想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还是尽可能详尽地整理了出来——尽管她很好奇,为何莉兹和克莉斯会在名单上。

她认为她已经尽力。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艾格莎,和零曜研究所的那个合作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哎……?啊,那个新型增幅器的项目吗?”艾格莎思考了片刻,“按照之前寄来的计划书……下个月第一批样品就将完成了呢。说起来,得着手安排去接收样品的人——”

“不必了。”哈尔干脆地说,“派克洛威尔去。”

“啊……”艾格莎很惊讶,“可,只是去取样品而已……”

“就这么定了。详细的事我会亲自和他谈。”

“……是。我这就去通知他。”

“……还有——”

哈尔左手撑着额头,手指按压着太阳穴,疲惫的神情比以往更甚:

“从此禁止向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提供提神剂。至少,别让他们两个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了。就这样,你可以回去了。”

“……好的。”

艾格莎回答道,却没有像平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看着闭目养神的哈尔,心脏的某一处仿佛塌陷了下去,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想哭。

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儿,她终于下定决心:

“……哈尔先生。”

哈尔抬起了头。

“还有事吗?”

“不……只不过,那个……”艾格莎的脸红到耳根,“今天……今天是建国纪念日,晚上,广场那边会有苍骑士祭典集市……那个,您……想和我一起去逛逛吗?”

她顿了顿,又连忙补了一句:“就当是放松。我觉得您……最近似乎太累了。”

哈尔盯着她看了一阵——

“感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有很多工作。祝你玩得开心。”

激烈鼓动的心跳几乎一瞬之间就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无所适从的凉意。艾格莎竭尽全力,终于挤出一个笑容:

“好的。那么我先走了。”

转身的时候,一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还是掉了下来。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拒绝——

但艾格莎还是低估了它对自己的伤害。

 

 

暮色四合。

艾格莎将整理成册的实验记录放进柜子,锁上了门。“咔哒”的清脆声音,却让寂静的空气愈发刺骨。艾格莎望着玻璃柜门发呆,上面映出自己心不在焉的面孔。

她叹了口气,坐回桌旁,无事找事地摆弄起一本药草学专著来。

翻到323页——合起。然后翻到128页——再合起。手指无意识地勾着书籍上凸出来的的烫金花纹,眼睛却盯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夜空。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工作。

今晚除了当班镇守骑士团的骑士之外,其他人都拥有难得的自由休息时间。晚饭前艾格莎就听到了同僚们的热烈讨论,说是要到一年一度的祭典集市上去“好好放松放松”。

她原本也有同样的计划。

……原本。

想到这里,她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胸腔中的失落尽数吐尽。

“艾格莎,你在里面吗?”

——突然的敲门声将艾格莎飘远的思绪拉回了实验室。那温厚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于是她立即站起身,跑过去打开了门:

“艾文!”

站在门外的正是机械小队的队长艾文。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便装,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抱歉……你没在工作吧?”

“不……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精神,我正发愁呢。”心中的阴郁在见到艾文的时候便扫去了一大半,艾格莎显得很高兴,“好久不见……该说好久不见了对吧,艾文?”

“嗯,是啊。毕竟发生了那种事,大家都忙碌了好一阵。而且,经过了那次实战,白风号的舰载炮也暴露出很多问题,真是让人焦头烂额。”艾文笑了笑,“不过,好在已经告一段落了。你呢?”

“我也……告一段落,了吧。”

“太好了。”艾文突然敛起笑容,语气也有些犹豫起来,“呃,既然是这样的话,我想你能不能……不对,你能不能赏脸……”

“你在说什么啊。”艾格莎笑了起来。

“我是说,”艾文下定决心,“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集市逛逛?呃,准确来说不光是和‘我’……嗯……”

“我知道,迪伦和薇拉肯定也会一起去的吧?”艾格莎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好啊,正好我……今晚也想稍微放松一下呢。”

艾文长舒了一口气:“好,那我在楼梯口等你。”

艾格莎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然后拿起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深蓝色外套——穿上它,艾格莎看起来和所有走在街上的年轻女孩并没什么两样。她仔细地把零钱包放进口袋,接着关上实验室的灯,锁好门,走向了等在楼梯口的艾文。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不一会儿便走出了主楼。

“……啊。”

艾格莎有些惊讶。不远处的花坛边,迪伦、薇拉和拜伦正站在那里——三个人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气氛所笼罩着。

“刚才忘了跟你说,今天拜伦也和我们一起去——把他拽出来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呐。”

“不、不是啦,我很高兴拜伦能和我们一起去,只不过……”

艾格莎担忧地看着他们。除了神情依然悠然自得的迪伦之外,薇拉和拜伦都僵着脸,谁也不愿意看谁。

“啊……那个啊。”艾文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没关系的,只是小孩子之间闹别扭而已……等到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和好的。”

“所以才特意把他们一起带出去玩吗?”

“嗯——算是吧?”

“艾文真是的,”艾格莎笑了,“像以前一样……该说是坏心眼好呢还是烂好人好呢?”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词啊……”艾文无奈地说。

两个人肩并肩,迈步走向等在那里的三个人。

“……真好啊。”艾格莎突然喃喃地说。

“嗯?”

“过了这么多年,艾文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是说我一直停滞不前吗?”

“不是啦,是指好的那一方面。”艾格莎背起手,“再说你从以前就是一个有很多优点的人啊。能把那些优点保持到现在,我觉得……很厉害呀。”

“是吗……?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也和以前一样……不是吗。”

艾格莎的双眸一暗:

“……不一样。我和艾文不一样,过去的我毫无可取之处。我希望我能摆脱以前的自己,至少不要……不要再做一个懦弱的人。”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艾格莎有点不敢看自幼一起长大的挚友的表情,于是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主楼——

三楼那扇她常常敲响白木房门前,一个栗色发丝的背影没入那一抹微弱的灯光中,缓缓地关上了门。

 

 

哈尔听见了开门声。

然而,他似乎连抬起头来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只顾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当那轻巧的脚步声终于逼近他的书桌的时候,他才在某一份文件的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不会陪你去集市的。回去工作去,莉兹团长。”

“你这个男人真是无聊得要死。”

——来人正是身穿乳白色风衣、怀抱牛皮纸袋的莉兹。她似乎对哈尔的冷漠反应早有预料,并且一点也不在意:

“谁说要你陪我去逛集市啦。别忘了,我跟你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说起来‘哈尔总有一天会猝死于办公室’这个预言还是我作的呢。”

哈尔依旧不抬头:

“回去。”

“就不回。”莉兹撇撇嘴,“我知道你要工作啦,我也没打算打扰你工作嘛。没关系,就当我是一个盆景,你继续看文件吧,完全不用在意我!”

“……”

然后莉兹果然如自己所说的一样,没有再开口向哈尔搭话。取而代之的,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打开纸袋的声音、翻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尽管音量并不是太大,但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却微妙地撩拨着神经,让人处于崩溃边缘。

“……”

——文件上的字碎成一片一片,在脑海里撞来撞去,挑战着哈尔的耐心。偏偏拖动椅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他几乎快忍无可忍:

“……我说,盆景可不会跑来跑去搞破坏——”

 

就在哈尔抬起头来的时候——

桌上的台灯突然“啪”地熄灭了。

黑暗之中,五盏柔软的暖黄色光团在地板上温柔地闪烁。托住它们的是蓝色玻璃制的层层叠叠的花瓣,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苍莲——这是手工匠人们每年都会在祭典集市上出售的苍莲灯。

微弱的灯光照耀着摆在周围的、从集市上买来的各种特色小吃和饮料。

“怎么样,很厉害吧!我特意提前去买来的!”

“……”

哈尔有些震惊地盯着一脸得意的莉兹。

“……你——”

“嘘,你先别急着拒绝我。”

莉兹盘腿坐在哈尔办公桌对面的地上——那些温暖的光团中间。

“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去逛祭典集市的——不过,在这里开个‘工作狂’祭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是吗?”

“……”哈尔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你发烧了吗?”

“呸,你才发烧了呢。”

哈尔皱起眉,似乎很头痛似的,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你知道我还有多少文件要看吗?”

“我知道啊。”

莉兹坦然说:

“我知道,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我知道现在的状况很不妙——我也知道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的情况不容乐观。我知道你的负担很重。”

莉兹拿起放在一边的秋季特选混合果汁,倒进一旁的两个小玻璃杯里:

“同为骑士团长,我无法对你说‘别管了,休息吧’,但至少,我想让你紧绷的眉头能够舒展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也好。”

她将其中的一杯递向哈尔,满含笑意的双眸清澈无比:

“——在‘工作狂祭典’里。”

 

哈尔久久地注视着她。

在被微弱的、一年一度的灯光点亮的黑暗中,他终于像是被打败了一样,露出笑容。

“……这样的亮度,我根本看不清文件啊。”

◆◆◆

 

 

人是种难缠的生物。

他们似乎一直在学习。从出生开始,却可能到死都停不下来——从进食、行走之类的简单行为,到一见之下根本无法理解的精妙工作,他们靠学习延续寿命,建立王国,将世界之船的舵盘掌握在手里。

聪明的、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可悲的人类。

他们学了那么多年,却唯独学不会“远离烦恼”。不,应该说——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学会这项技能的可能。这就是足以支撑起“学习能力”的聪明才智拷在他们脖颈上的枷锁。

学习得越多烦恼就越多。然而为了解决烦恼,只能加倍学习;

知晓得越多痛苦就越大。然而为了消除痛苦,只能努力探寻。

如此往复——却只是在这个怪沼中越陷越深而已。

 

“……即是,所谓的‘真理之痛’呢。要成为人类的话,这点觉悟也是该有的吧?”

轻灵的声音在凝滞的黑盘棋盘上方回响——终于,金发的幼小少女将埋在椅垫中的脸抬了起来,只是个空洞的右眼和红宝石一样的左眼一齐望向前方:

“所——以——说,麻烦你不要再用自残的方式跑来见我了好吗,贝栗亚瑟?‘无感’的本职,可不是帮你答疑解惑啊。”

“……”

——迎着无感的目光,贝栗亚瑟依旧只是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她不动,也不说话,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嵌着黑茧符号的右眼和黯淡的左眼,确确实实是睁着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无感先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贝栗亚瑟穿着无袖背心的小腹上。尽管不是实体,但被刀刺伤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血濡湿了背心和短裤后继续向下流淌,在大腿上拉出刺眼的红线。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或者说,你算准了自己不会死,才下手这么狠?”

无感嗤笑一声,抱着双臂翘起二郎腿——高高在上:

“这是第几次了?第五次?算上你失败的那几次,保守估计得有十多次了吧?”

仿佛在说“我没义务回答”一样,贝栗亚瑟紧抿双唇,一语不发。

“我说啊……你这家伙,每次跑来都摆着这样一张死人脸盯着我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吧?”无感终于不耐烦了,“那些事都已经结束了,无法挽回了——你现在的行为除了浪费时间和增加我的工作量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知道。”

贝栗亚瑟沙哑的喉咙中挤出三个字。顿了一顿,她又重复道:

“我知道的。”

“哦——是吗是吗,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不过你现在的行为和你所说的话似乎有出入啊。”无感敲了敲红椅子的扶手,“你知道这是浪费时间,却还是锲而不舍……所以你是打算惩罚我吗,‘主人’?”

“我也没有资格……惩罚你。”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喔,贝栗亚瑟。”无感露出甜美的笑容,“既然你什么都明白,那么找我这个‘奴隶’到底有什么事呢?莫非你真的觉得,你拥有了出入这里的权限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约束了吗?不,当然不。就像你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清白无暇一样,我也可以选择罢工——在你那脆弱的意志力土崩瓦解之后。”

贝栗亚瑟望着无感。无感亦是笑着望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贝栗亚瑟终于开了口:

“……我不想逐句反驳你的话。但只有一件事我要声明。我……不是人类。如果说我这样的存在都能被称为‘人类’的话……这个世界,也太疯狂了。”

“……这个世界比你过分的人多得是。”无感轻描淡写地说,“难道说还有比人类更坏的生物吗?”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

“……总而言之,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可以拒绝喔。”

“对你来说应该是好事。”

贝栗亚瑟面无表情地说:

“请你终止对我的救治。从今往后无论我受了什么样的伤、伤得有多重,都不要再救我。”

无感张大眼睛。仿佛是在看什么珍奇生物一样,她瞪着贝栗亚瑟: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你以为你能活几天啊!再、再说,这又不是我想停就可以——”

“你说过你可以选择‘罢工’。……不,现在应该是我在请求你,‘罢工’。”贝栗亚瑟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在乎没了你我还能活多久……不如说,如果真的能干干脆脆的死掉的话,也许……更好。”

 

“死”。

 

当这个字破口而出的时候,贝栗亚瑟听到了一声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的声响。

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的声音——当她疑惑地转动目光的时候,突然涌出的杂声以几乎刺破耳膜的力度在脑海中炸响。

“……!”

眩晕让贝栗亚瑟差点摔倒在地。一时间,整个记忆回廊都在剧烈震颤,却又在一瞬之间恢复了平静。贝栗亚瑟抱着头艰难地抬起目光,愕然发现无感正以同样的姿势蜷缩在椅子上,喉咙中发出不成语句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