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已是7月,但凌晨时分的艾鲁贝斯依然凉意甚浓。铭哲带着荆棘骑士团一行三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转过第几个街角,他终于伸出手,指着不远处那座圆盒状的建筑:

“就快到了。那里就是月町舞场。”

冷清的黑暗之中,灯光闪耀的它格外显眼。像是身披亮眼羽毛的鸟,在被满冰冷铁甲的沉睡巨兽身上欢快地跳跃。

“看起来真是热闹啊。”克洛威尔感叹道,“你是说,你和你姐姐就是那里的艺人?”

“嗯……准确来说,姐姐才是那里的艺人——是驻唱歌女。我只能勉强算个打杂的吧……偶尔,也当当姐姐的跟班。”

铭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忽然,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但……恐怕,现在对姐姐来说,我已经连她的跟班都算不上了。而且,现在姐姐无时不刻在被鸢尾骑士团的人监视,上台的机会恐怕也会比以前少很多。”

“‘恐怕’?”

“唔……我是说——”

他叹了口气。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过姐姐演出的消息了。而且……她也从来不告诉我。仔细一算的话,我们已经有大概一个月左右没有好好交谈了呢。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向负责人确定过了——今晚,姐姐会上台。”

“唔……”

克洛威尔和哈尔面面相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之间疏远到这个地步,这着实令人有些费解。要是说姐弟两人关系并不好的话,那么铭哲又为什么要如此努力地想要帮助姐姐摆脱嫌疑呢?

铭哲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没等他们开口,他便主动说道:

“我和姐姐并不是亲生姐弟,姐姐的母亲病死之后,父亲又娶了我的妈妈,然后生下了我。我和姐姐的年纪相差十岁。虽说和父母亲的关系略微有点微妙……但,姐姐一直很疼爱我。姐姐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她很早就去唱歌赚钱来补贴家用,而我就抱着一大壶茶,整天跟在她后面。”

“……你们感情很不错啊。”克洛威尔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都是东方的渊白大陆的居民——那么,为什么你们会来到这里呢?”

“这……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铭哲沉默了一下,“父母亲在一场瘟疫中去世了,而我和姐姐侥幸存活了下来。那时,光靠姐姐卖唱赚来的那点微薄收入已经支撑不了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了。而且,因为瘟疫的影响,也完全没有人肯雇姐姐工作。迫于生计,我们只好用最后的钱买了翼轮票,来到了苍峦大陆。还好,虽然开始很艰难,但姐姐成功和月町舞场签了长期契约。尽管生活一直很拮据,不过勉勉强强,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老实说,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

他的语调一点点低下去。三人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一切在一个月前突然改变了。那一天……我记得,是个下着大雨的深夜。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的姐姐那天彻夜不归,然而在第二天清晨,带着一大笔钱回到了住处。她没有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也没有解释那些钱是哪里来的。从那以后,姐姐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不再主动和我说话,似乎在极力的疏远我,甚至——”

铭哲死死地咬着牙。

“甚至……不允许我继续做她的助手。尽管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登台。”

“唔……这的确,有些可疑。”

哈尔沉思着。克洛威尔瞥了一眼贝栗亚瑟——也不知道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一副发呆的样子,眉头紧锁,只顾盯着地面。

——一个月前。

也就是说……假设她是异端,那么这段时间,足以让她获得非同一般的力量了。不如说,没有立即发作,实在令人佩服。

——尤其,如果说这次的事件也跟“黑茧“有关系的话,那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他回过头来,望着显得有些僵硬的铭哲的背影:

“……我们会注意这件事的。事实上,如果你想要洗清风华小姐的嫌疑,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证明她所有的可疑之处都与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所以,请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们——除此之外,你还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么?”

有那么一会,铭哲没有说话。但克洛威尔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那个……”

终于,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种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我相信姐姐,所以……告诉你们大概也没什么关系。事实上,那天之后,突然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姐姐,还有……还有来听姐姐唱歌的人们,大家……都变得有点怪怪的。”

“……你刚才说,你已经不是你姐姐的助手了。”

哈尔语气锐利。铭哲连忙解释道:

“是的,话虽如此……我毕竟还是舞场的工作人员,必须记录每天的演出情况。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发现……大家在听姐姐唱歌的时候,都有些精神恍惚。”

“精神恍惚?”

克洛威尔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嗯……我不知道这么形容对不对。总之,就像是在做白日梦、或者被什么东西给迷惑了似的,眼睛一点光芒也没有,像是死人……唔,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就是这样的感觉。起初出现那种症状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症状也很轻,后来人数逐渐增多,症状越来越严重——那几天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不久之后,居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离奇的杀人焚尸案。

如果将受害者的行为归咎于“精神失常”的话,倒是完全说得通——那么,他们“精神失常”的原因,无疑就指向了那个叫风华的女人。

这大概也是鸢尾骑士们将她视为最大嫌疑人的原因。

但,克洛威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是什么地方呢?

他一边思考一边“唰唰”地写着笔记。不经意间,他抬起头——却正好发现铭哲正偷偷地转回头来看他。撞上他的目光后,慌忙又转了回去。

“怎么了吗?”

“没、没事——咳、咳咳咳咳——!”

突然,铭哲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的确,以现在的气温,铭哲的穿着的确是过于单薄了些。正当克洛威尔一边问着“你没事吧”一边打算掏出纸巾的时候,铭哲踉跄几步,撞到街边的路灯上,扶着它躬下了身子。

 

“咳、咳咳咳……咳……!”

 

他用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咳一边发出难受的干呕声。涨成猪肝色的脸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满眼泪水,似乎非常痛苦。

 

“咳……啊啊啊……!”

 

“铭哲?!”

三人连忙跑上前。哈尔只瞥了一眼,便马上对克洛威尔说:

“抑制药半粒。”

“我知道了。”

克洛威尔迅速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深棕色的小瓶子。就在他伸出手强行捏开铭哲的嘴,把半片姜黄色的细小药片塞进去的时候,贝栗亚瑟已经地拧开了了一瓶水,喂到了他嘴里。那是巴士上配发的水,她没喝,还好顺手拿了下来。

药很快便发挥了效用。

铭哲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他倚在路灯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对他们挤出笑容:

“对、对不起……让你们看到我这么没出息的样子。不过真是太谢谢你们了——那个药,应该很贵吧?之后我会另外支付——”

“铭哲。”

打断他的人是贝栗亚瑟。

她用那只剔透如玻璃一般的眸子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祈愿者吗?”

 

空气似乎一瞬间冻结了。

克洛威尔和哈尔都没有说话,铭哲也没有。他一直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抑制药,那是由零曜研究所研发出的,用于缓解发生特殊变化的曜力对肉体的侵蚀作用的药物。许多体质较弱的祈愿者为了避免终身残疾甚至失去性命的悲惨下场,都需要定期服用。

——但,由于成本和人群限制,抑制药的价格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范围。不仅如此,非祈愿者的普通人误服了抑制药的话,还有可能引发各种致命病症。

这就是大多数祈愿者宁愿寻求荆棘骑士团这样的正式组织的保护的理由。他们能在那里习得正确运用能力的方法,免受皮肉之苦——至少,不需要太为抑制药支出而操心。

而,就在刚才——突然出现在铭哲身上的“病症”,被抑制药治愈了。

其中原因再明显不过。

 

只是,贝栗亚瑟为什么要用问句呢?

“是不是祈愿者”——苍月应该早就告诉她了才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隐瞒。”

——不知过了多久,铭哲终于开了口。他抬起头,冲他们深深地鞠了个躬。

“但,请相信我。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体质完全不允许我运用这份力量。我保证,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所有你们想知道的事……但,在那之前——”

他指了指旁边。

那座闪烁着耀眼灯光的建筑就在他们眼前。

“我们应该先把重点放到姐姐那边。你们这次不是为了姐姐而来的吗?就算要调查我,也请稍微往后放一放吧——因为,我可不知道演出结束之后姐姐会跑到哪里去。”

三人交换了目光。最终,哈尔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吧。这件事之后再谈。”

——三人心里都很清楚。假若铭哲是个异端的话,他并不会有先前那种“病症”,也不需要依赖抑制药来支撑他的健康。

因为异端拥有超越世界常理的坚强体质——他们从不衰弱,他们只会死亡。

听到哈尔的回答,铭哲如释重负。他连忙跑到前面,指引他们随他一起走向月町舞场——

就在这时,克洛威尔忽然停住了脚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和谐的气味。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灌进鼻腔的冰凉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温暖的焦臭味。

油脂燃烧的味道……似乎来自对面的小巷。

他盯着那边——小巷里面没有路灯,黑暗像是漩涡一样深不见底。里面,也没有人的气息。

是他的错觉吗?

可,那股气味却一波接一波的,像海浪一样拍打着他的脑髓——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染着红光的断片。心悸和呼吸困难的症状突然有些严重,他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紊乱的大脑平静下来。

——那股气味,难道是……

 

“克洛威尔?”

他回过神来。略一转头,贝栗亚瑟就站在他旁边,不解地看着他。

“不……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皱了皱眉,“我总觉得……这附近好像发生过什么。”

“……是吗。我也有同感。”

克洛威尔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很不好。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肌肤现在更加白得像纸。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还是说……是跟铭哲有关的事?”

“……不。虽然,他也很让我困扰……”

“‘困扰’?苍月说了什么?”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

“苍月说……他,——铭哲的名片,和一般的祈愿者有点不太一样。很模糊……只能勉强看清是‘覆盖’的程度。苍月说他感觉很不好,所以现在已经睡了。”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说来的话……铭哲也不可能是异端啊。异端是没有名片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贝栗亚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无法好好思考那件事。因为这里的气息……让我……感觉很不好。”她顿了顿,口气罕见的有些烦躁,“我们还是快走吧。”

克洛威尔显然很在意她所说的东西,但,他并不打算逼问她。因此,他只是点点头,和她一起快步追上了已经走出好远的铭哲和哈尔。

现在再到那里去耽搁时间也没有用了了。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了

但,他有预感。

——他们迟早,要再一次回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