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在夕阳下的石板道上,看着晚霞犹如戏剧开场一样升起,拉开云的幕布,太阳沉下,点亮渐渐就要被夜的国度占领的,如霓虹灯般多彩的天空。耳畔吹来夏日灼热的空气,就像那一天早上感觉到的她那带着草木气息的呼吸,准确的说应该是茉莉花。哦,这不是茉莉花,是夜来香,它的味道使人晕头,让我回想起我们一同做过并且不愿意从中醒来的幻梦。她早已从中醒来而我继续沉沦于梦中。我在哪?我环顾四周,看不到任何自己所熟悉的景物。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去,目的地将是何处?我不知道,本能驱使我继续向前进发。

即使在十余年后的今日,那日曾发生的事情也不时在脑中流过,不特别的相遇。6月21日的清晨,太阳已然升起。背着几近空无一物的书包,如同背负着没有灵魂的自己。没有意义的一天也马上要像平日那样登上没有意义的公交车然后开始。

公交车如约而至,我却违约地站在百余步之外。追上去意义也无从谈起。但就像被驱使的玩偶一样迈开大步冲了出去。胫骨踢到了石凳上,牛仔裤包裹着的小腿向大脑传来一阵剧痛。于是我一头栽倒在地上。石砖间的苔藓散发着夏日的气息,清新而有生命力。

膝盖痛的好像马上就要碎掉。微微抬起头。不认识的女孩在我因疼痛而微皱的眼前蹲下,羊脂一样洁白而光滑的手向我伸来。白色的百褶裙,茉莉味道的洗衣粉气息。

我扶住她的手,左手支撑着整个身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多谢。”

“唐璐,一年一班,请多指教。”

“我是一年三班的夏澄。”

“是同学么,”我笑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怀隶中学。”

“以前就经常看到你来着。”她伸出手指顶起半檐眼镜,随即俯下身来,“伤,不要紧么?感觉会疼的吧。”

“嗯…磕磕碰碰少不了,我这人就是冒失,不过不碍事的。”

两人一起走在石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她双手提着包放在腿前。

她站直大概能碰到我的耳垂,体形因瘦削显得颀长,几乎没有胸部,百褶裙也无法遮挡小腿的纤细,马尾整整齐齐束在背后,高挺的鼻梁支撑起镜架,红色的半缘眼镜下的眼睛挺好看。脸颊因此看起来格外优雅,清晨的阳光将颈间细细的绒毛染黄。

夏至日的清晨六点三十分。一年中太阳直射地球最长的一天早已开始了。阳光温和地照耀着道旁的树。小城的街道上没有多少向前行驶的汽车。学生在自行车道上骑着自行车,老人家优哉游哉打着太极拳。早餐铺子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古老的学校钟楼,校门口的立柱上写着“怀隶中学”四个大字。

  “谢谢。“

“不用。“她朝着我的方向笑笑。

于是我们向着不同的地方走去。

嗯…走到了班上,一个让我没有什么感觉的班级,重点班,所有人将在毕业之后,去到不同的学校,迎来不同的人生,从而成为所谓的各自人生中的过客的那种一般班级。

目光无意识间扫过一眼书柜。

书架上没有村上春树没有王小波亦没有卡尔维诺。庸俗的网络小说与心灵鸡汤,说着胡话的经济学家充斥其中。

败胃口……

我习惯坐在座位上,翻开抽屉里的《挪威的森林》,无论何时翻开上一两页都觉得妙趣横生。就像村上春树在这本作品中描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不管从何处都能进入书中的世界。

同样悠闲的早晨,翻开一样的书,拿出三明治吃了起来。注意到冷冻的金枪鱼片在唇上留下的低温与湿润。

我的举动与其他人奋笔疾书狠命做题的光景格格不入,我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同时也不在乎它是否土崩瓦解。

阳光慢慢照进课堂,夏日清晨的风格外凉爽。窗户关上窗帘拉上,空调打开。背后传来不自然的寒意。

   电风扇转不停转动,自来水带来淡淡漂白粉气息。蝉鸣和风刮树叶的声音演奏着名字不为人知的绝妙乐曲。飞机留下的航迹云与红蜻蜓的轨迹在蓝天这块画布上编织白昼的梦。热量下空气的微微滚动赏心悦目。

曾经安谧多彩的夏日变得浮躁而单调。

坐着听课,手上的笔从未停止转动。四个小时的乏味上午。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后面传来拍打篮球的声音,我也不太喜欢诸如篮球足球之类伴随强烈身体接触的运动,虽然时不时运动一下或者观看职业比赛会很有趣。

插上耳机滚动随身听的滚轮,夏川里美的歌声从耳畔传来,《道しるべ》。我与校园的喧闹隔绝。学校不是很大,走下教学楼右侧的阶梯,走到喷涌着的喷泉之前,抬起头,看着数十年年风雨打磨过的钟楼的巨大钟面,12:15。跟随阳光穿过走廊,实验室的学生从冒着白烟的实验室里惊慌失措的跑出来,从窗口溢出带有刺鼻味道的白色烟雾。我疾步走过。种满桂树的人行道像前方延续到办公楼前,油绿的叶子反射着正午的太阳光。办公楼后是食堂与宿舍。一旁的操场上有学生把球踢出围墙,情侣神经质地牵着手慢跑。温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升高,青草与塑胶蒸腾出莫名其妙的混合味道。

端过餐盘,一如既往走上那个不知何人挂着白色床单的天台,宛如一双落下的天使翅膀,或者说一张卫生纸。

土豆炒肉与炒生菜,不愉快的味道和油腻的口感。这生菜糙的像粽子叶。只不过每天都选择这样的餐食是为了尽量习惯。不想尝试新花样,尽管可能尝试到稍微合胃口的东西,不过这里卖相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可以挑战味觉忍受的极限。与其去做无谓的尝试还不如努力去接受现状。食堂的餐点毕竟只是用来满足最低生活需求的而已。

吃了一半我选择放下,食堂饭的确是难以忍受。掏出背包右侧的水壶倒出一杯红茶。在墙壁的阴凉下独饮。

我在墙边坐下,靠在钟面上方水泥砌成的护栏之后。拿出漫画看了起来。反复看了无数遍的关于航迹云、翅膀与海的故事。

音乐也随之切到《青空》。

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水泥墙传来灼热的温度。晕眩的感觉像花洒流下的水浸过全身。于是摘下耳机放下漫画躺在热乎乎的水泥地上。右手遮住双眼。

“中午在天台的地上躺着的听音乐看漫画的学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学生。”早上听过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早上遇到的女孩。

“唐......琳?”

“是唐璐。”

我爬起来,环腿坐在地上。头上传来被敲的触碰感。

“唔......有点疼。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偶尔中午会在这里吃饭或是看书。你、喜欢看书么?”

“无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消磨时间罢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可看过?”

“昆德拉的著作,略有耳闻,但从未尝试过。受了王小波对此人评价不是很好的影响,或许。”

她蹲下铺好野餐布,纯白没有花边。随即转过身坐下来,双手把包压在腿前。

“王小波是个从未被过高评价的优秀作家,可惜天妒英才。”

“比起死去的王小波,活着的作家谈论起来或许更有意思,这样的好天气谈论死人真是可惜了。”

“村上春树。”她脸上泛起笑意。

“村上春树。最近《海边的卡夫卡》的中文译本发售了。”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头,张开蓝色的裙摆,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不错,”我笑了笑,“杀死父亲,同母亲交合诅咒还有莫名其妙的老头和卡车司机。我不很能欣赏这些东西。”

“只是意象罢了。你会喜爱阅读,有点不可思议。”

“仅仅作为排遣无聊时间的手段。但是应该是喜欢的。”

“你这人倒挺有趣。能喜爱阅读这些书或是略有耳闻的在这个学校可是少有的。”

她把背挺得笔直,除了时不时用右手扶一下眼镜,双手几乎无时无刻不放在包上。那皮制的学生公文包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吃午饭了,要一起吃么?”

她按开开口的扣子,拿出红色磨砂纹路的特百惠饭盒,手腕因用力扭出的弧度让手臂看起来格外纤细。饭盒里是两个夹着生菜培根和鸡蛋的三明治,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分量对于女孩子来说也离奇的惊人。

“自然求之不得,不过足够你填饱肚子么?”

“一个管饱,另一个喂猫,面包屑给麻雀,各取所需,完全的共产主义。”

我随她站起来,只见她右手指向教学楼左手边种着的一棵小叶榕。

“就是那棵树下。麻雀就算接受了恩惠也不会半点亲近你。还不如猫至少能撒撒娇。今天小黑,花花和鲍鱼的午餐被你吃掉了,可怜他们要饿肚子。”

“我很惭愧,与猫争食。”

咬下最后一口,站起来背上包。

她蹲下收起饭盒,收拾好野餐布放入包中,扣上前扣,随即将包放在身前。

果然有三只猫走到树下,徘徊良久。见到没有东西可食,便相继知趣地走开。

她俯下身将饭盒里的面包屑洒在树前的地上,腰身好像跳过了发育变粗的阶段看上去格外纤细。棕色的麻雀飞来欢快地啄食着地面。我伸出指尖想要去触碰它们,鸟儿却纷纷担惊受怕地振翅而飞。

“鸟儿是这样吃完就飞掉的不通人情的东西。”

“或许是害怕受到伤害。”

她没有说话,下颚松弛下来,右手顶起眼镜的中梁。

“无所谓。”

我知道这个正午的魅力已然消散。

“走吧。“我把双手插入口袋。

“放学能够顺路回去么。”

“自然。

“一班门口不见不散。”

回到班上正好换位置。正好能够换到窗边,向老师提议选择一直坐在窗边,很快得到了答应。于是可以随心所欲拉开窗帘看向天空。也可以打开窗呼吸夏日灼热却自然的空气。

奋笔疾书写完一天的作业。老师在讲台上说着无谓的话。

托着下巴望着黑板等待下午放学铃声响起。

走到约定好的一班门口。她并着双腿,公文包仍然放在双腿前。头伸出护栏向前延伸三厘米的边缘,抬起头望向夏日的阳炎。

她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似的转过身,从包中拿出两盒果汁。伸手递来。

莫名让我想起漫画里的片段。我下意识地插入吸管,从下往上轻轻挤动包装盒,果汁流了出来。

“真是奇怪的习惯。”她低下头捂住嘴笑了笑。

“嗯嗯。”我吸着果汁,答应着。蜜桃味。

于是并身走出校园。

下午六时的阳光已稍稍收敛起它的锋芒。校门前学生鸟兽似的散开。像是喝醉了一样拉帮结派骂着脏话。自行车道上排满了骑自行车的学生。小城市双车道的马路即使在下班高峰期也不拥挤。新修的路没用过一样崭新。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喜欢吃马蹄糕么。”

“夏天的话有点不合季节吧,这玩意,热乎乎的。”她少有地撩开刘海,“算了吧。”

我上前买过两份,手心传来刚出炉蒸汽散发的热量。马蹄状的白色糕点冒着白气,散发着红糖与面粉炙热的诱人香气。

一口咬下半个。红糖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软糯的糕体带来余温刺激着唾液的分泌、一口咽下,温暖顺着食道滑进胃里。

她擦擦嘴角,咽下口水。

“想吃么?”

“嗯。”她脸上泛起潮红。右手伸来,食指与拇指提过塑料袋,指甲像是精心修整过,没有多余的白色漫出指尖。

“这样不方便吃吧,我帮你提包好了。”

她提着塑料袋的手伸出中指顶起眼镜。头向我的反方向偏开。

“嗯。”她递过包,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抿了抿嘴。

这包重的离奇。

她双手捧着塑料袋,像是非常珍视一样看着袋里的马蹄糕。正视良久,挤出一块放进嘴里,脸颊上因咀嚼出现微小的重复动作。接着闭上眼,貌似很用力地咽了下去,纤细的颈部没有一刻因吞咽动作变得粗上哪怕一点点。接着又揉捏起了第二个,咬住,咀嚼,咽下。重复八次。吐出一口热气,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明明很喜欢吃,嘴上却说着不要。”

本因温度而变红的小脸红的通透。狠地咽下一口唾液。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而直直盯着我手上的塑料袋中包裹着的马蹄糕。

我递过去,拿下她手上空的袋子。

吃完,她又一次呼出一口热气,右手捂了捂嘴。

“以前奶奶带我出来总给我买这个。奶奶过世后再也没吃过。谢谢你。”

“不用。”

我提着包,两人都低头看着地面。

“你一个人住么?”

“是的,家乡是一个海边的小城市,很像这里。以前爸妈因工作需要调来这里,我在这里一直念到初中。过一会他们又调回去了,我决定在这里完成高中学业,毕竟习惯了。”

“我也是。只不过我是不想和家里人一起生活,我是个就会制造麻烦的捣蛋鬼。”

“看不出来。”

“关于我的包,初二那年奶奶送的,带在身边当作奶奶的纪念品。”她笑笑,瞳孔散发出坚定的光辉,“奶奶什么都惯着我,以前我同男孩子打架来着,你可信?”

我点点头。

“父母从小就要求我成为得分机器,为了他们能够到处炫耀。我也不愿意失败,死了也好就是不能输。不是不想给他们丢脸,我想的是能够让他们满意,然后可以做想做的东西。”

“很能理解。”

“下次有机会再给你讲,到了。”

我把包递给她,她轻易接住,提好,放在身前,顿了一下头,然后抬起,把眼前的头发撩开。

“我家就在这乐器店旁边的这个小区,进门第一栋楼第一单元五楼右手门,有时间来尝尝我的手艺,我做菜可有一手。”

“好的。”

于是挥手作别。

爬上三楼的阶梯。打开门。两房一厅的住所对于高中生来说已经过于奢侈。拉开窗帘,夕阳的光照射在木地板上,墙上映出木地板与阳光金色的斑斓。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一饮而尽。

按下客厅索尼电视机的开关,显像管电视中间散过的白光扩散开来。

书房摆着一张放着绿色台灯的书桌与一个巨大的书架。书架旁是CD架与简易的CD机与耳放。

书架上方一二层放着岸本齐史与藤岛康介的作品。三层四层摆放着村上春树王小波菲兹杰拉德海明威巴尔扎克杜拉斯等人的作品。最中意的历史社会经济学著作放在第五层。书架下方堆积着数百本国家地理杂志和微型计算机。

CD听的不是很多,AC/DC与迈克尔·杰克逊,披头士、鲍勃·迪伦与莱昂纳德·科恩,莎拉·布莱曼与席琳·迪翁,五木宏与山本润子,班得瑞的轻音乐,都说不上是什么有现代感的东西。最接近流行音乐的只有周杰伦和夏川里美,哦,Key Sound Labels。

我尽量使房间保持简洁。卧室的家具,床,衣柜还有床头柜,都由白杨木制成,我喜欢白杨的纹路与好闻的气味。左右墙角摆放着穿衣镜和一把老旧的红棉吉他。墙上挂着周杰伦七里香专辑的海报,故乡海边的轮渡上拍摄的巨幅照片。

走出卧室就是阳台。紧密的摆放着洗衣机与折射式天文望远镜。用来观赏北半球夏日夜空的星座尤为舒适。这是我少有的爱好之一。

简单做了煎蛋,煎肉饼还有凉拌黄瓜,蒸熟米饭。

阳炎灼热的的骄傲化作点点晚霞随风逝去,也罢,拉上窗帘背上吉他。锁上门走下楼梯。楼梯旁墙上的腻子刚刚重新刮过。白炽灯的微弱光线将自己的身影在楼梯上拉长,像是面条机上刚刚挤出的面条又长又细。

走到早上遇见唐璐的车站前,等候着开往市中心的公交车。远处的住宅楼泛起点点灯火。看了看随身听的表面,18:10。离工作开始还有50分钟。静静听着音乐等候公交车。

车上印着下午喝过的果汁的广告。往投币口丢下一块钱。几乎没人坐公交车。走到垃圾桶旁的木质座椅坐上。身边没有人与之谈话,我插上耳机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汽车一次次地经过路灯,光线在车内打上斑斓。车厢里有人吃着韭菜味的什么东西。我下意识捂住了鼻子打开了窗。

内陆小城的夏日夜晚刮过的微风吹散一天的疲乏。空气没有灰尘的气味。下午阳光给空气带来的热量不减,留下很舒服的感觉。

汽车开过白色的桥,市中心,连着两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在装饰着玻璃幕墙的百货大楼门口下车。

霓虹灯亮起给予小城市中心微不足道的繁华。饭店门口传来吆喝声,门口挂着的红灯笼看起来分外热闹。通向明代王府的城门外电影院后面的咖啡馆是我的目的地。

走进门,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一楼不很大,墙边摆放着喜阴的多肉植物。侍者向我点头致意。胶底耐克运动鞋在木质的楼梯上践踏发出登登登的声音。

比起一楼,二楼就显得宽敞而高雅得多。涂成鹅黄色的电风扇扇叶在木质的天花板上缓缓转动着。灯罩散射出温暖的黄色光芒。书架上放着近期的法文时尚杂志,有些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红棕色的真皮沙发错落有致摆放在杉木制成的桌子之后。也有些同样是白色杉木制成的椅子摆在吧台前。吧台右侧立着谱架、脚垫还有麦克风,我不是很喜欢接电的箱琴于是选择了麦克风。后面摆着CD机和音响功放。

我在这里弹吉他,接受着一份并不算高的薪水。但是足以给我提供一份对于高中生来说几乎用不完的零花钱。基本上用来购置书本和CD。

从黑色的琴袋中拿出那把带有时代感的古典吉他。按住第二弦第五品格缓慢扭动琴桥上的旋钮,拨动琴弦,让第二弦与第一弦发出具有相同音高的音。第四弦在第四品格其他依此类推。

完成之后坐在吧台旁的橡木椅子上。抚摸着琴身木头的纹路,默默回忆编排的曲目。女侍者走过来往吧台上放下一杯果汁。她自称小薰,店里的大家都这么叫她。

一张甚至可以说是狐媚的脸上画着淡妆,眉毛显然画过,黑色的眼影在那个时候看上去或许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她身上却绝不显得突兀,淡粉色的口红,不会让打了粉底的脸莫名的黑。微微烫染过的短发与肩部齐平。黑色的马甲与西服裤子,香奈儿五号。女台球手的打扮,矜持洗练不落俗套。

“今天也是橙汁么,鸡尾酒或咖啡行么?”

“算了,老一套。不过今天试试新曲目,实验性质。”

“反正弹不好也不会扣工资。”她笑笑,弄开跑到下巴的头发,“不过我还是很期待。因为你的演奏一直都是第一流的。”

“是吗?如果是的话真要多谢夸奖。”

“好好弹,我失望没关系,客人不失望就行。”

“嗯。”

把麦克风转向吉他音孔。

开始原曲的第一段主旋律,左手大拇指按住第一弦第一品格,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摆好Cmaj的手型,也是不多见的手法。能让曲子听起来与原曲相似而能加入自己理解的修改对于一个吉他手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食指横按住一二三弦的第五品格开始扫弦,右手大拇指依次拨动第五弦与第六弦的空弦音。

进入过渡段,我开始加大了右手拨动琴弦的力度,左手按出D和弦,右手扫过,接着收回手无名指中指食指三次拨动第一弦。要有夏日阳光照耀海边的感觉,至少我是这样想的。D和弦过渡完马上按好Am和弦。这一段速度比较快同时要注意右手拨弦的力度,要让听众感觉到流畅,开阔却不能失掉恋爱的青涩感觉。

左手急速按下第二品格的第二弦与第五弦,然后食指横按住第四品格,调性发生了变化。像是鼓点敲击一般的雨声,或者说海边夏日祭典的太鼓合奏,是琴声所要模仿的对象。错落有致。

然后重复第一段主旋律,分解和弦中加入的扫弦把琴声推向最高潮。按出一个G和弦的转位和弦后立即将小拇指搭上第一弦,右手无名指翻过来,拨动琴弦。要控制好力度既不能太大,太小也不成。急切的节奏与阳光一样热烈的声响。额头上也冒出一滴汗水。

再一次以拨弦的形式重复第一段主旋律。速度和音量都降到像是躲在被子里哭泣的感觉。让听众觉得曲子将在这里结束。突然扫过全部六弦,把速度加快,再一次点燃高潮。扫弦力度空前加大,我能感觉到听众的眼光聚集在我手上的灼热感。最后横按住第八品格,三次扫弦,结束最后一次高潮。

接下来一系列扫弦拨弦交替进行的过渡片段,想让听众能对我想要表达的感情进入一个思考的阶段。进入结束句我慢慢放低音量,最后以不稳定的和弦分解拨弦结束,暗示故事的不完美。

《鳥の詩》。

掌声响起,有人在谱架上放下五块十块的小费。我饮尽果汁,汗水在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衬衫。小拇指上的茧好像滑弦时给划开了,汗水浸入,又疼又痒。

接下来是《梦中的婚礼》、《致爱丽丝》和《天空之城》。最后以卡尔卡西NO.59集子里的练习曲结束。鞠躬,收起吉他。

不知不觉已经九点。

咖啡馆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地打在木质的建筑结构上,因这样的陈旧而慵懒的风格给人厚重的感觉。在夏日打了空调变冷的夜晚格外温馨。再一次饮下一杯橙汁,冰凉,有些酸。

“今天干的不错。”小薰说。

“多好,过段时间可能换把好点的琴。”

“再过一阵子绝对可以超过一般员工的收入。”小薰有些不满撇了撇嘴。

“嗯,到时候请你吃饭好了。”

“一言为定。”

“夏澄,弹得很出色呢。这是今天的工钱。”

说着店长递来五十块,我致谢,把钱收入琴袋。

店长是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头发仅剩前面花白的一戳,是我爸妈以前的同事,人不错,给人父亲般的亲切感觉,脸上时刻带着微笑。为了开这家咖啡馆辞去工作,生意一直非常兴隆。

“学业也不能放下。”

“行。”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好好上课。”这是他在每次演出之后对我的叮嘱。

我点头致意,背上琴袋消失在夜色中。

月亮已然挂在夜空一角。登上公交车,手放在窗边托着下巴。

夜里的街道上比清晨喧闹不少。光膀子的男性,长头发带着耳机的嬉皮士,拿着酒瓶闲逛的大叔,喝醉了酒在路边大吐的公司职员,三个女性职员好像在骂着什么负心汉。充斥着酒精和莫名其妙的猥琐气息。

到家脱下穿了一天的白衬衫。打开电风扇。冷的自己直起鸡皮疙瘩。于是知趣地关上风扇打开窗户。吹着夏日的夜风也不坏。

今天收入137元,扣除生活费还剩余98元,正好,周末去买书。

洗过澡躺在床上,想着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不知为何觉得她的存在有点虚无缥缈,不过,她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有点在意。

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拿起床头柜上的杂志将它拍死在墙上。

关上灯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