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6年12月15日。凌晨1时。

加瓦曼蒂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

东南区战线。

距离预定的接头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不,一天有余了。

随着时间的迁延,三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明显的焦急与不安。

有尝试过转移话题,也没能阻止混杂着绝望气息的寂静一步步蚕食这方狭窄的空间。

终于,艾芙琳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特洛伊,我们已经在这里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了,援军怎么还没来……”

正如《皇帝的新衣》中的孩童一样,她只是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没错。

援军为什么还没到呢?

暴风雪再大,对正规部队的影响也顶多是延缓行军速度而已。

既然在上一次联络中先头部队已经明确表示自己成功抵达埃德蒙德郊区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如果说碍于交通障碍和无线电干扰,大可派出小股传令兵,怎么说都应该与己方部队成功接头了。

可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雪原以外,特洛伊什么都没看到。

哪怕是从远方传来的零星枪声,都能给人以鼓舞。

然而就连这点枪声,都变成某种意义上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留给他们的,只有这一片死寂和那台只会不断制造噪音的便携式电台。

见特洛伊无动于衷,还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疑问,艾芙琳又上前一步。

“如果说先头部队真的已经抵达城郊的话,我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在临战状态下怎么能擅自脱离岗位……更何况,守备司令部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防守这个缺口,保证先头部队能够顺利通过。”

“但现在哪有什么先头部队?除了雪还是雪……我们的口粮和燃料也所剩无几,再这么等下去的话——”

“再等等……看看司令部那边有什么说法。”

话虽如此,特洛伊的故作镇定却掩不住眼神中透露出的仓皇。

很显然,这种状况并不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

不……本来应该是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的,毕竟此前已经有人提醒过他: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让你认清一个事实而已——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来救埃德蒙顿,也没人救得了埃德蒙顿。想救救‘孩子’的,不止你一个人。”

不可能的。

在吸取第一次宁恩战争单打独斗、指挥混乱的教训后,任何一场针对宁恩的军事行动,都必须经过必然需要经过对宁恩作战联盟的同意方可实施。

换而言之,这一场救援行动理应是在各国眼皮底下进行的“棋局”。

联邦若想继续站在“人权”这一道德制高点上对他国事务指手画脚的话,就不可能对埃德蒙顿这一百多万难民袖手旁观。

更何况,为了一国颜面和利益,哪怕是演戏也好,既然都已经演到这个份上了,完全没有半途而废的必要,不是吗?

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完全没有头绪。

而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提出独到见解的金发少女——米娅·兰德里,也无法解决特洛伊的疑问。

倒不如说比起其他两人,她已然是面无血色。

就在今天,用来抑制“兽斗士”杀戮本能的药物宣布告罄。

即使是在不使用心象力的情况下活动,败化的速度也不见得会降低。

如果这一回没能与联军成功接头的话,留给米娅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

就在此时,急于打破来自未知的恐惧的少年,迎来了已知的恐惧——

便携式电台终于回复正常。

然而从中传来的,却是令人彻底绝望的消息。

“这是……什么意思?”

仿佛还没睡醒一般,艾芙琳干笑着,望向陷入错愕的特洛伊。

“不可能的吧?怎么可能?先头部队怎么可能会被击溃呢?特洛伊你也说过的,援军一定会到的,不是吗?既然一定会到,又怎么可能会被击溃呢?”

事实正如艾芙琳所言——在宁恩的夜袭与后续猛攻之下,由机械化步兵师及特务大队组成先锋部队死伤惨重,溃不成军,几经恶战才突出重围,如今正位于距离埃德蒙顿五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整编兵力,准备南撤,与后续部队会合。

由于宁恩数量远超援军的设想,他们只能宣布暂停营救,待重新制定作战计划后,再行决定何时进军埃德蒙顿。

至于具体时间,另行通告……

想必撰写这则通告的文官,不曾想过这句含糊不清的官话竟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说……这都是骗人的吧?对吧,特洛伊?”

就像拒绝面对现实般,艾芙琳拽住特洛伊的衣角,不停摇晃。

仿佛只要他回答一句“对,没错,这都是骗人的”,现实就会因此改变。

然而,就连特洛伊自己都——

“原来如此……我就说为什么近些天来宁恩的攻势越来越弱……从一开始,它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它们完全是冲着援军去的……”

难以置信。

但摆在眼前的,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们这么辛辛苦苦地打开缺口……其实都是无用功?”

在绝望的浸染下,米娅也忍不住问道。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子弹打光了,粮食也吃完了……特洛伊,你是学生会会长吧?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对不对?”

艾芙琳歇斯底里的哭诉,叫人不忍直视。

“既然知道的话……你倒是告诉我该怎么办啊!不要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不动啊!”

一时间,艾芙琳又赶忙抹去眼泪,满怀希望地继续道:

“对了,我知道守备司令部有一辆专门用来运输补给的直升机——你看啊,暴风雪不是已经开始减弱了吗?只要我们能搭上这架直升机,说不定能在先头部队撤离前抵达那个小镇……”

“你想临阵脱逃?”

面对特洛伊的厉声喝问,艾芙琳愣住了。

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如此一来,不禁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站在她面前的,好像不是正在跟自己交往的恋人特洛伊·亚当斯,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但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教训他人,并不是特洛伊的本意。

“抱歉……我刚才的话有点说过头了……我只是想说,现在逃跑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们既缺乏弹药,也没有足够的干粮支撑,米娅的身体又不怎么好……在这种天气时好时坏的情况下,就算直升机能够起飞,也很可能会在半路上迫降,在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遇宁恩袭击,就凭我们三个人能干什么?”

作为回应,却是艾芙琳更加歇斯底里的发言以及瞪向米娅的凶恶眼神。

“那也总比呆在这个鬼地方坐以待毙要强啊!我们可是树不子欸!你以为国家在我们身上投了多少钱?你以为国家会愿意看到自己投进去的钱都打水漂吗?整天说‘人人生而平等’,但我们本来就要比这群平民百姓矜贵啊!一群凡夫俗子何德何能要我们给他们陪葬?!换作是你,你忍心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学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摆明就已经没救的鬼地方吗?!如果是死在半路上、死在宁恩手里,是我运气不好,但赖在这个鬼地方不走,不就等于自己放弃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吗?特洛伊,我知道你很想救人,但滞留在埃德蒙顿的,可有一百多万人,你再怎么有能耐,都不可能救得过来吧?拜托,特洛伊,算我求求你……之前什么事都由你来决定,但这一次就听我的好不好?”

艾芙琳的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自己是树不子,为完成守护人类、驱逐宁恩的这一伟愿,自幼就必须接受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严苛训练。

单论存在价值,必然超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在援军迟迟不肯现身的情况下,从“天堂”瞬间跌入“地狱”的埃德蒙顿距离崩溃仅有一步之遥,接下来的战斗根本是毫无意义的负隅顽抗。

如果能从这个“人间地狱”逃出生天的话,未来或许能从宁恩手里保护更多人的性命。

“想要逃跑”这个念头,从未在特洛伊内心熄灭过。

然而——

“艾芙琳,我理解你的感受。”

明白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的少女,摇晃着脑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却。

“不要这样子,特洛伊……”

“不过,我不接受你的建议。”

“不要这样子!不要这样子!”

“因为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

“特洛伊,算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子……”

即便艾芙琳已经整个人跪在地上乞求他能收回发言,特洛伊的声音都没有透露出一丝动摇。

“所以请你坚守到最后一刻。”

犹如断头台般的语句,斩断了少女一切幻想。

尽管如此,她仍不愿意放弃。

“米娅、米娅……我们是好朋友吧?你是特洛伊的青梅竹马吧?拜托你……帮忙劝劝他……叫他带着我们一起逃跑吧……我真的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啊……”

“我——”

一边是痛哭流涕的挚友;

一边是铁面无私的发小。

无论帮哪一边,都意味着三人之间曾经亲密无比的关系将被残酷的现实所撕裂。

无法选择,无法言语。

结果,米娅只能惶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米娅,你倒是说话啊!我们是好朋友吧?!不要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啊!”

本来的确是想说点什么的,可艾芙琳冲破鼓膜的尖叫与凶光毕露的眼神,只会叫她更加仓皇无措,想要说的话全部堵在喉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仿佛此刻在艾芙琳眼中,自己并不是什么好朋友,而是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

最终,站出来替她承受艾芙琳憎恶的,还是特洛伊。

“艾芙琳,你没必要为难米娅,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我还是那句话,临阵脱逃者,按军法处置。”

此时,电台中传来一连串的枪响。

交火的对象却并非是宁恩,而是人类。

“这里是守备司令部!再重复一遍,这里是守备司令部!我们遭到小股树不子的袭击!请求支援!再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看来想到骑劫直升机的,不仅仅艾芙琳一人。

为逃出埃德蒙顿,士兵们已经开始出现集体哗变。

如果不能在叛乱初始通过铁血手段将这一苗头连根拔起的话,接下来特洛伊等人就不得不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

所以——

“这里是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学生会会长特洛伊·亚当斯,传我命令,风纪委员立刻前往袭击现场进行镇压——如有反抗者,一律就地正法。”

“你、你准备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吗?”

艾芙琳的声音变得颤抖不已。

少年用来回应她的,却是比窗外暴风雪更为严酷的目光。

……

2056年12月18日。下午13时。

加瓦曼蒂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

博伊尔街。

令人遗憾的是,特洛伊的杀伐果断,并没有换来他想象中的的结果——

自从得知联邦军先锋部队溃败以来,仅仅过了三天时间而已,埃德蒙德的战况急转直下。

由于补给线路被完全切断的关系,光靠城内有限的储备,已然不足以维持战线,因而只能采取消极防御的态势……就连先前几经血战才得以收复的阿尔伯塔大学都原封不动地送回到宁恩手里。

换句话来说,埃德蒙顿就是陷入明知死路一条却得不得继续走下去的绝境。

在这种情况下,为维持战线、等待救援,无可奈何的守备司令部终于走上了强行征兵的邪路。

理所当然,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决定。

因为城内的粮食储备是不可能养得活数量如此庞大的难民的。

原本的粮食配给额度就已经远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果腹,倘若继续削减,很可能会激起民怨。

然而守备司令部手里的“蛋糕”就只有这么大块,既然不可能把“蛋糕”切得更加小块一点,那么就只能减少“吃蛋糕”的人数了。

这一决定究竟会造成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特洛伊无从想象,却又不得不承认,要解决难民吃饭的燃眉之急,没有比这种残忍手段更好的办法。

相比之下,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处境也没见有多好。

联邦军迟迟不肯给出第二次营救行动的时间表,单靠学园这点储备根本无法熬到援军到来的流言已经在学生中间大行其道,但在援军主力距离埃德蒙顿一百五十公里、一路上遍布大队级宁恩且补给线完全断绝的形势下,临阵逃脱无疑是“下策中的下策”。

话虽如此,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内部却仍旧难以称得上是“一块铁板”,各怀鬼胎的人绝不在少数——

三天以来大大小小的各种叛乱活动,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根据参与叛乱的学生提供的证词来看,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提起了“达米恩·威廉姆斯”这个名字。

针对他的指控,还包括临战状态下擅自脱岗、密谋制造武装哗变、窃取武器弹药、抢劫难民粮食等数项罪名。

等待风纪委员找上门去,回应他们,却是从室内扔出来的手榴弹。

经过十二小时的追击,达米恩·威廉姆斯以及他的同党已经被风纪委员困在博伊尔街的一栋四层商铺中。

估计是预料到终究有东窗事发的一天,这栋作为达米恩党羽根据地的建筑,被改造成一座临时要塞。

且不论遍布附近一带街道的诡雷,就连身为达米恩亲属的艾芙琳冒然靠近,二层的射击孔都必然会吐出长长的火舌,难以想象建筑内部会是什么级别的龙潭虎穴。

说白了,达米恩等人就是铁了心打算负隅顽抗。

更何况,埃德蒙顿急速恶化的局势已经不容许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继续把时间花在收拾叛乱分子这种事情上。

因此——

“米娅,迫击炮到位了吗?”

“白磷弹……已经到位了。”

“特洛伊,你在开玩笑吧?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要用迫击炮解决问题的……”

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三番四次冒着枪林弹雨前去谈判的艾芙琳。

“还要用白磷弹……你也应该这炮弹威力有多大……而且,达米恩刚才已经跟我说了,他们手上有人质……我们不能用迫击炮!”

“问题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为什么没有……我、我还可以去跟他们谈判,劝他们投降……再让我试多几次,达米恩也不是笨蛋,他、他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才干出这种蠢事……相信我,他不是故意的!”

“艾芙琳,你也应该很清楚,现在就算抛开他之前犯下的罪行不谈,光是谋杀风纪委员这一条,就已经是罪无可恕了。”

“我、我明白,是达米恩有错在先,但也没必要挑这种时候处罚他啊……就、就像你之前所说的,我们的战力本来就已经如此单薄了,现在还要来自相残杀,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负责上门调查的两位风纪委员一死一伤,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那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吧?!”

从守备司令部运来的,是埃德蒙顿现存为数不多的重型武器——M120 120毫米迫击炮。

其所使用的白磷炮弹,一旦燃烧起来,温度可达1000摄氏度以上,足以将射程范围的一切生物烧得尸骨无存。

就连以生命力顽强著称的树不子都不能幸免。

艾芙琳比谁都更清楚,特洛伊之所以动用这种武器,目的就是要赶尽杀绝。

她不是没试图过上前阻止,只是刚一迈开脚步,就被在场两位风纪委员一把拦下。

“你们在干什么?!我可是学生会的副会长!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干!放开我!放开我!你们难道不知道白磷弹的威力有多大吗?!只要沾上一点,就连骨头都会烧穿的啊!”

无论她怎么叫唤,两位风纪委员都像是两尊雕像般不动如山——他们早已接到来自特洛伊的命令。

在这起叛乱事件中,身为达米恩亲属的艾芙琳本来是要避嫌的,但如果能做到兵不血刃就让达米恩一伙人乖乖从那栋要塞中滚出来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因此,特洛伊才同意让她以谈判人员的身份出现在交战现场。

不过,以艾芙琳的性格推断,她有可能会徇私。

而这一点,当然也在特洛伊的预料之中。

既然达米恩从来就不打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的话,那么艾芙琳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接下来……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准备开火。”

迫击炮已经架设完毕。

“不要啊……不要啊……达米恩还在里面……我堂弟还在里面……特洛伊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干!米娅、米娅,你也认识达米恩吧?你也应该很清楚他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家伙……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只要好好把话说清楚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陷入半癫狂状态的少女不断重复着这恰如梦话一般的呓语,就像是小猫似的被风纪委员架走。

短短三天时间,这却已经是米娅第二次见到艾芙琳变成这个模样……她距离精神崩溃还有多远,米娅连想都不敢想。

想要安慰她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

问题是……艾芙琳真的愿意让自己来安慰她?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米娅已经不止一次在她眼里看到奔涌而出的“憎恶”与“怨念”,就像是在无声呵责她:

“为什么不站出来帮我说话?哪怕是一句话也好……只要你站出来帮我说一句话,说不定特洛伊就会回心转意……”

“但是你没有……你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除了装委屈以外,什么都没干!好让特洛伊给你当挡箭牌!”

“凭什么特洛伊老是替你当挡箭牌?!我才是她女朋友吧?!你不过是一个仗着青梅竹马这个身份留在他身边的无耻婊子而已!”

原本决定深埋于心底的记忆……再度复苏。

米娅变得更加不敢直视艾芙琳的双眼了。

低下头去看到的,则是一双不停颤抖的双手——

是特洛伊的手。

他是在……害怕吗?

因为自己即将要手刃一个人类。

这个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同胞,还是自己的同学……在不久之前,两个人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毕竟在此之前,特洛伊与自己所接受的训练,都是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杀死宁恩”为目的的,如今却要他向同为人类的达米恩挥剑相向,即便是客观上存在这种必要性,但并不代表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执行制裁。

然而,为了正义、为了法理,他却别无选择。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矛盾。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挣扎。

叫米娅难以想象此刻站在学生会会长这个位置上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特洛伊却由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推卸责任,就连逃避现实的念头都没有。

面对这种近乎必输的“死局”,换作是米娅……且不论能不能干得像特洛伊一样出色,光是要达成“坚持到今天”这个目标,恐怕都很难。

米娅头脑中不止一次浮现出“想要替他分忧”这种想法,可具体要怎么做,根本是毫无头绪。

她很清楚自己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相信特洛伊的作为;

相信特洛伊的信念。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埃德蒙顿、为了拯救难民、为拯救孩子。

只要能达成目标,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借口也好,托词也罢,在这场无比真实、你死我活的厮杀面前,米娅反而觉得这十八年以来那种和平安宁、无忧无虑的生活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白日梦。

要特洛伊一个人承担犯下原罪的沉重,实在太过痛苦了。

然而对米娅而言,要她继续就这么袖手旁观、独善其身,才是更加痛苦的事情。

那么,至少……让“我”成为你的“帮凶”吧。

心想如此,少女紧紧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掌。

特洛伊有些惊讶地看向米娅。

她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的,就这么站在一边,也不会有人去责怪她什么。

然而,米娅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是选择在他最犹豫不决的时刻站在他这一边。

无需言语,无需动作,仅凭一个眼神,特洛伊就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没有什么好害怕,不是吗?

“开炮。”

一声令下。

耳边即刻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恰如炸雷般的巨响。

炮弹精确无误地命中了四层建筑的屋顶,炸开了一个大洞。

不容敌人有躲避的机会,第二发炮弹紧随而至,径直穿过屋顶的洞窟,正中红心,顿时冒出滚滚浓烟。

正是在此时此刻,名为“白磷弹”的凶恶兵器才展开出它最为狰狞的一面——

终于,负隅顽抗的敌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不,与其说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还不如说更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恸哭,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鼓膜。

只见几个被烈焰包围的人影连爬带滚地冲出建筑,也不顾外面有没有负责狙击的风纪委员,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在雪地上拼命打滚。

尽管如此,火势却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

相对应的,他们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渐渐停止,就像是腹中胎儿一样缩成一团。

明明在战前遗留下的照片、视频等资料中已经知晓这种兵器是何等的可怕,可真正目睹到此情此景,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太过……惨烈了,叫他不禁屏住呼吸,连旁人近在咫尺的劝阻都无法闻及,一步步走向这些被烈焰吞没的身影。

这些懦夫、这些叛徒、这些窃贼、这些强盗,在白磷弹的攻击下毫无悬念地被烧得灰飞烟灭。

法理得以昭显,正义得以伸张,本应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特洛伊却怎么样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其中每一个人狗牌上的名字,他都叫得出来。

然而,这仅仅是“地狱”的边缘而已。

不顾米娅的阻挠,特洛伊只身走向达米恩的藏身处。

迎面而来的,不再是轻机枪或者手榴弹,而是大蒜刺激性气味、烧过的肉臭味以及头发的焦糊味。

穿过地狱一般熊熊燃烧的楼层,终于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他见到了罪魁祸首——

达米恩·威廉姆斯,正静静地躺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

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不得不躺在这里。

他的下半身被坍塌的墙壁压得血肉模糊,上半身则被白磷弹烧得面目全非。

如此凄惨的模样,怎么看都没有活路了。

但事实上……他却活了下来。

不知道该说是生命力太过顽强还是怎么回事,见到特洛伊的一瞬间,他竟还能笑出声来。

“哟,会长大人……该说你真不愧是能当上学生会会长的男人么?居然……真的敢用白磷弹对付我……”

“你才是……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呢。”

达米恩不讨人喜欢是事实。

特洛伊不喜欢这个有事没事就来找茬的家伙也是事实。

但对其抱有的情感,也仅仅是“厌恶”而已,远没达到“仇恨”这种程度。

如今他能感受得到的,唯有深深的哀切。

本来……根本没有必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我不想死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还想活下去……难道说……在我们永远伟大、光明、正确的学生会会长眼里……活下去都是一种错误吗?”

“谁都不想死,谁都想活下去……但你不能只顾着自己活,却不给别人活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导致多少人被饿死?”

对于特洛伊的正论,达米恩嗤之以鼻。

“呵……当初我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但在下地狱之前,我也至少吃了一顿饱饭……而你呢?你就继续玩你的‘滥好人过家家游戏’吧,玩到饿死为止……不过这一回……呵,只怕你连滥好人都当不成了……”

“这是……什么意思?”

达米恩扭曲的笑容凝固了下来。

直到最后,特洛伊都没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唯一令人有些在意的是,由始至终,达米恩都有意无意地瞥向走廊尽头的房间,简直就像是在说:

“去看看你干的‘好事’吧。”

就在特洛伊推开破烂房门的一瞬间,极具冲击性的一幕撞入在场所有人的眼眸之中——

十五具被烧焦的尸体以各种奇异的姿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从他们的衣着来看……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并非达米恩的同党,而是——

“这、这些……不是平民吗?”

颤抖的声音,从米娅同样颤抖的嘴唇间逸出。

“为什么会有平民在这里……这里明明不是难民营呀……”

感到难以置信,不止米娅一个人。

然而在见识到这冲击性的光景后,除她以外,无论是谁,都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是达米恩从难民营绑架回来的平民……”

估计是打算将他们当成肉盾来使唤吧。

其中两个殉难者,是一对母女,直到最后一刻,母亲都拼死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孩子。

只可惜,在白磷弹的烈焰面前,达米恩也好,这对母子也罢,均被一视同仁地赐予死亡。

更重要的是——

特洛伊认出来了,母亲怀中紧抱着的,就是前些日子在营地门口唱着圣诞颂歌的小女孩。

她身上的围巾……毫无疑问是自己亲手送给她的礼物。

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双膝发软。

当回过神来,特洛伊就已经跪在了地上。

没来得及惊讶、没来得及悔恨,甚至连一句“抱歉”都没来得及说,他就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死揪着他衣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艾芙琳。

头发凌乱,双目尽赤,表情扭曲,叫人难以想象眼前这位活像疯子的少女,与平常那个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学生会副会长竟然是同一个人。

“我都叫你不要开炮了!我都告诉你这里面有人质了!你偏不听我说!你偏不听我说!非要一意孤行!现在可好了……你她妈害我们都变成了‘杀人犯’了!特洛伊·亚当斯,你给我记住!这他妈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没错。

下令使用迫击炮进攻的,是特洛伊·亚当斯;

下令使用白磷弹的,是特洛伊·亚当斯;

下令开炮,还是特洛伊·亚当斯。

这么一来,结论非常明确——

是特洛伊·亚当斯杀死了这十五个无辜平民。

无可争议,也无可辩驳。

所以——

“等到行动结束以后,我会去守备司令部自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