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放眼望去,无论哪个都不是善茬。

一开始,师如琦还对被关在对面牢房里的姐妹俩有种同病相怜的好感,谁知道刚被“黑无常”放出来,其中一人就像是出笼的疯狗般一脚飞踹向被拷在椅子上的乌索扬夫,不由分说的就是一阵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看得她目瞪口呆。

另一个人的表现,倒是要冷静得多,却也只是冷眼旁观,任由自己姐妹的拳脚落在惨叫连连的黑手党老大身上,全然不见有劝阻的意思。

“黑无常”并没对她们多加约束,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倒地不起的四人身上,逐一将其五花大绑。

然而,对于师如琦来说,最可怕的角色,还要数坐在她正面对的“白无常”——

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艳气息,这副冷冰冰的面具俨然才是她原本的面目。

宛若仁王神将般的姿态,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等同于“不怒自威”的代名词,更不要说被她死死地盯住。

被放大镜聚焦后灼烧蚁群的阳光——银发少女就是以同样程度的严峻目光瞪着师如琦。

按理来说,此前两人并无交集。

在师如琦的记忆中,她与银发少女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要说彼此有什么纠纷,就只有先前持枪与黑发少女对峙时,被她刀架脖子。

明明作为当事人的黑发少女已经跟她澄清刚才那一幕的来龙去脉了,也对师如琦的反应表示理解,就是不知为何,反而是这位不速之客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不要说斗胆与之对视了,师如琦连头不敢抬一下。

她不禁对自己做出拔枪相向这个选择感到后悔莫及。

毕竟一进地下室就看到她试图持枪伤人,任谁都会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给她打上“敌人”的标签。

即便是缴械投降,这个标签也不会消失,所以才有必要时刻对她保持警惕。

将心比心,换做是师如琦,她也会这么做。

没有金刚钻,还揽瓷器活,下场便是如此。

理性上能接受这种结局,只是从个人感官而言……“不怎么好受”这种形容是轻的了,就算是说成“煎熬”,也毫不为过。

而且,你还要不知道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师如琦也曾想过依靠记者的三寸不烂之舌替自己解围,至少让被束缚住的双手双脚从强化塑料扎带中解放出来,可一瞥见对方挂在胸前的匕首,当机立断选择偃旗息鼓。

尽管她本人的确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事态显然还是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狂奔——

银发少女,正在不动声色地逼近她。

师如琦很肯定,这不是她的错觉。

不知为何,银发少女湛蓝的双眸正在闪闪发光。

银发少女的呼吸,莫名其妙地变得十分急促,身体随之微微颤抖。

虽然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师如琦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难不成说……这家伙有“那方面”的癖好?

倒也不说她想要批评什么,毕竟在这个阴盛阳衰的社会背景下,有这方面倾向的女生并不罕见。

像是漫画、动画、游戏、电影什么的,也有专门描述这种女生之间的“特殊关系”的作品。

真正的问题在于,师如琦想都没想过类似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句话平时说得多,但真正亲临其境,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一个能毫不迟疑地将匕首架在他人脖子上的人来说,无论明言拒绝还是婉言拒绝,所招致的后果并无二样。

然而,单方面的退让,却也无法让银发少女停下逼近的步伐。

终于——

“你也玩游戏机吗。”

不知道是因为看到放在桌上的PS10有感而发还是怎么回事,她突然这么问道。

如果是平时,无论提问者有多么唐突,要解决这种问题,无非就是回答一句“玩啊”的功夫而已。

至于说到后续的话题展开,是同好之间的“深入交流”,还是同事之间的“蜻蜓点水”,全取决于提问人对“成人打电动”的态度。

可站在俘虏的立场上……就算给师如琦一百个豹子胆,她都不敢这么直抒胸臆,倒不如在听到问题的一瞬间,她的思考回路就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这是什么意思?

是某种试探方式?

还是说……猜谜?暗号?冷笑话?

自己又该表现出怎样的反应才合适?

一时之间,师如琦不禁回想起从前听说过的某个笑话——

一个持枪的精神病患者劫持了一名无辜路人,大声问他1+1等于几?情急之下,路人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2”,然后精神病患者就开枪打死了他,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你知道太多了”。

师如琦无法确定近在咫尺的少女是不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精神病人,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居然敢穿着女仆服戴着音速骑士面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这本身就已经够羞……咳,够奇怪了吧?

看她的反应,却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不,会单枪匹马冲进黑手党总部大开杀戒的女生本来就很不正常好不好?

事到如今,居然还拿常人的眼光去衡量对方,无异于刻舟求剑。

当然,某些方面,是不会改变的。

好比说,师如琦就是那个被枪顶住脑袋的倒霉鬼这个事实。

但见到她这么“热情”,一句话不说也不好,还是趁她没冷笑着说出“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没事了吗”这种话之前——

“偶尔玩玩吧……有、有什么问题吗?”

结果,银发少女却一下子拍案而起,一口气凑上前来,差点没把师如琦给吓得魂飞魄散。

她本以为是刚才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仔细一看,才发现银发少女投向她的,竟是充满期待的目光,正如看到心仪玩具的孩子般真诚。

“你能告诉我这只‘熊’是打什么游戏机送的吗!”

字里行间中的压迫感,显然是不允许回答方敷衍了事。

不过,她所说的“熊”该不会是指……自己脖子上这条轻松熊吊坠吧?

拜此所赐,师如琦总算明白了,银发少女先前一直死盯着自己不放的原因了。

深深吸引着她眼球的,并非师如琦本人,而是她脖子上的这条铂金吊坠。

这条吊坠固然是价值不菲、意义非凡的生日礼物,不过说到底,也只是身外之物而已。

既然这么深得银发少女欢心的话,出于对自己身家性命的考虑,不妨做个顺水人情。

不过,藏在里面的内存卡就不能任由对方笑纳了。

“这条吊坠嘛,其实是家里人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你这么喜欢的话……”

虽说师如琦的确是有这个意愿——

“原来如此……”

转眼间,银发少女高耸的肩膀却耷拉了下去。

之所以如此大失所望,似乎并不是因为她了解到这件饰物是一般人财力无法承受的“奢侈品”,更像是单纯因为吊坠本身并非游戏所得。

“还以为能再和‘他’一起打游戏机呢……”

搞了老半天,原来是在为男人烦恼哦……

威廉·莎士比亚有言: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是最愚蠢的。

所以,比起忙于翻箱倒柜的“黑暗大魔王”、专心致志殴打帮派老大的“双子恶魔”,这个看似冷酷无情实则为情所困的“看门人”应该要好对付得多。

更值得庆幸的是,“看门人”本人似乎还对这枚轻松熊吊坠留有一丝不舍。

只要好好利用这个破绽,说不定能制造出逃跑的机会。

“你……要看看吗?”

趁她没能反应过来的间隙,师如琦直接解下项链的锁扣,偷取出内存卡,再将吊坠推到她面前。

“这不是家人买给你的生日礼物吗?我一个外人——”

“没、没关系啦,不就是看一看、摸一摸而已嘛,又不会怎么样。”

要是能逃过此劫的话,就是直接送人,又有何妨?

不出她所料,原本就有所动摇的银发少女终是按捺不住,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姿态,恰如接受君主赏赐的家臣般毕恭毕敬地接过饰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时而注视,时而抚摸,恨不得把吊坠给吞进肚子里似的。

反正只要趁她把全副心思摆在轻松熊身上的片刻脚底抹油就好了……

心想如此,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师如琦,却怎么都没料到银发少女竟会突然间——

“喂喂喂……你干嘛脱下面具啊!”

“戴着面具不就闻不到它是什么味道了吗。”

银发少女的回答太有道理,师如琦不禁陷入哑然。

“无言以对”这四个字,却不仅仅是针对她的回答,更针对其姿容而言——

身为记者,师如琦自认与不少相貌姣好的女性打过交道,其中既有大红大紫的国际影星,也有一夜成名的偶像组合。

然而,在她的记忆中,单论容貌,却没有一个人能与眼前少女试比高。

第一眼看过去,师如琦竟下意识地把她误认作等身大人偶。

真的。

比起活生生的人类,她更像是一株人形的水仙花、一枚人形的宝石。

美好得……令人窒息,仿佛她根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笨蛋!谁叫你脱下面具的!这不都被人看见你长什么样子了吗?!”

如果不是这声叫唤,师如琦或许还要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能回过神来。

然后——

“我都叫你好好看着这个家伙,你却偏偏给我在这里开小差……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在玩什么东西玩得这么起劲。”

“没玩什么……”

“就算把手藏在背后也没用的哦,我刚才已经看到了哦。”

“真的没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呜……”

终于,在“慈母”的淫威之下,银发少女对自己开小差的事实供认不讳。

“嗯?吊坠?看上去好贵的样子……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更令师如琦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不关我事,是她给我的。”

看起来浓眉大眼的银发少女毫不犹豫地就把她给捅了出来。

“……”

很好。

每到这种时候,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又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直至黑发少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过头来,以和善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瞪着师如琦时,她才发觉这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际上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现实,可不是角色扮演游戏。

明明看到眼皮底下的“看门人”出了什么问题却还继续傻了吧唧地呆在窝里坐等“勇者”带着一群满级小伙伴来抄家的“黑暗大魔王”——

“你该不会是打算用这小玩意调虎离山然后趁我们不注意脚底抹油吧?”

不存在的,好吗?

……

如果要用什么成语来形容眼下的局势,师如琦觉得非“三足鼎立”一词莫属。

以黑发少女为首的假面女仆势力,占据了牌桌与吧台的一角。

前不久才被营救出来的双胞胎,看似十分自然地坐在办公桌前,但任谁都能看出,她们其实是有意与黑发少女一方保持距离。

黑发少女是两姐妹的救命恩人这点不假,可光凭一己之力就镇压住黑手党大本营这种事……就算是现役SAT成员都不敢说自己有这个能耐。

正因为强大,所以才危险;

正因为危险,所以才警惕。

好吧。

也是时候该认清现实了,师如琦小姐。

与其说唠叨得再多也无法改变这边势单力薄的事实,还不如说打从一开始,另外两方人马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要是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屁给放了也罢,可她偏偏又处于“风暴眼”这种尴尬立场,除了单方面承受来自两方人马的机警与疑虑之外,她别无选择。

事到如今,师如琦只好寄望于上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聆听她这个平时毫无信仰之心唯独是游戏抽奖池pick up时才想着来求神拜佛的“伪信徒”的祈祷,好让这令人感到万分煎熬的沉默时刻能尽快结束。

还好。

兴许是老天爷可怜这个常年十单不出货的课金达人,师如琦的祈祷应验了。

“总而言之……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艾丽莎,这是我的妹妹塔尼娅,我们都来自相模灰区的Zvezda组,很感谢贵方在刚才出手相救,敢问阁下——”

自称“艾丽莎”的少女以不太流利的日语如是说。

“我们只是刚好路过的女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槽点太多,师如琦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好,就是感觉这样的回答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说不大友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不过,黑发少女放出这番话的用意,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围绕女仆二人组的谜团实在太多了,简直就是“谜之女主角X”的化身。

姓名、年龄、出身……一切的一切,皆被包裹在层层疑云之中,叫人怎么可能不在意?

然而,黑发少女却无意将时间花在为在座各位观众揭晓谜底这种琐事上。

相比之下,她的目的,又未免太过明确。

“时间有限,我觉得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好了——我只想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黑发少年的照片,再度出现在全息投影的画面上。

自称“艾丽莎”的俄罗斯少女与妹妹“塔尼娅”不禁面面相觑。

两人的犹豫,令黑发少女变得躁动不安,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冲上前去紧紧抓住艾丽莎的双肩大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意外的是,黑发少女并未采取上述过激行为,只是抱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静待两姐妹的答案。

“你……是他的什么人吗?”

艾丽莎却没让她如愿以偿。

也许是没料到对方会以问题回答问题,黑发少女愣了一下,就像是突然噎住了般。

沉默良久后,她才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远东圣瓦尔基里的人吗?”

也就是说,黑发少女……是“树不子”?

那么,银发少女也……应该是她的同类咯?

一想到这里,师如琦第一次真切地领悟到“无畏源于无知”这句话的真谛。

众所周知,树不子的强大是常规兵器无法比拟的,因此才有必要将她们集中在一个地方严加管教。

而在针对树不子的管理方面,远东圣瓦尔基里又是出了名的严格的,如果不是相模蓝区宣布进入战备状态,又或者说发生涉及树不子的犯罪活动,这群“彼得潘”的身影基本不会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

所以说,眼下这种情况又该如何解释呢?

在蓝区遇到四处游荡的树不子,本来就是一种极不寻常的现象,其概率直逼花100円中了乐透头等奖。

师如琦这回却一下子碰上两个。

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平时抽SSR卡总是不出货了——

根据运气守恒定律……她的运气原来全败在这种破事上了。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居然对树不子拔枪了……

如果对方真要行使正当防卫的权利,就是死无全尸,她都只能自认倒霉。

与树不子为敌,也就难怪作为第13街区支配者的古拉格帮会一败涂地。

但肉体层面的强大,并不代表在精神层面上,她同样无懈可击。

至少,就在发觉姐妹俩为拿捏接下来的发言尺度而再三踌躇、交换眼色的瞬间,黑发少女变得面无血色。

这幅表情,让师如琦不禁联想起在手术室门前满怀希冀、苦苦等待爱人平安归来的妻子……

然而最后等来的,却是医生爱莫能助的摇头与无可奈何的“我尽力了”。

尽管事实真相尽在不言之中,黑发少女却依然选择负隅顽抗。

不见黄河,她是不会死心。

察觉到这一点,不仅仅是师如琦,还有双胞胎姐妹。

“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你要是想找‘活的’,我劝你还是抱太大的希望为妙……”

“这是……什么意思?”

从喉咙的深处,黑发少女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

她恐怕是在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当事人已经拿出相应的觉悟,双子不可能继续保持沉默——

艾丽莎与塔尼娅原本是灰区某个小帮派的成员,在光伏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君临灰区后,为求自保,她们也被迫成为“斯拉夫联合军”的一员。

见习部队遭遇防空导弹的偷袭之后,尼古拉·巴萨耶夫就发出了狩猎树不子的悬赏令,或是忌惮于其不可一世的实力,或是想从这块人血馒头分一杯羹,大批武装民兵、帮派分子纷纷赶往坠机地点。

就在机缘巧合之下,她们在贫民窟发现了黑发少年和另一名伤员的踪影,一路追击,最后确认两人藏身于她们地盘内的一家黑市诊所,正打算趁其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时,却意外遭到黑发少年的反击,与他们同行的“组长”被他当成人质给掳走了。

经过一番周旋后,出于“不想看到黑发少年在自己地盘惹麻烦”的想法,组长准备把黑发少年和伤员送到“基路伯之壁”附近,好让两人向附近驻守部队求救,可又生怕自己这种两面三刀的做法一旦东窗事发,必将招来巴萨耶夫的报复,连累艾丽莎和塔尼娅。

所以,组长选择单刀赴会,命令她们躲藏起来。

就在灰区东躲西藏期间,也不知道组长和黑发少年中途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艾丽莎听说俩人在巴萨耶夫控制的警署大闹一场,一路且战且逃,后来才打听到他们是在一个名为“墓碑镇”的难民聚集地落脚。

与此同时,巴萨耶夫的百人大军也开始向这个地方进发。

姑且赶在大军之前找到了组长和黑发少年,但因为随行的伤员需要马上接受手术治疗的缘故,无论艾丽莎和塔尼娅怎么劝说,组长和黑发少年都是雷打不动,反而二话不说就要开门送客,给了一大批遣散费,叫她们偷渡来蓝区避避风头。

结果,刚踏进蓝区,艾丽莎和塔尼娅就被与巴萨耶夫有联系的古拉格帮逮个正着。

至于组长和黑发少年的下落……即便其中一人是树不子,要单凭两人之力对抗以主战坦克开路、武装到牙齿的上百名恐怖分子,会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结论是——

“我不好说他们三个一定就‘必死无疑’……但最少也是‘九死一生’。”

事件的来龙去脉、黑发少年的去向,艾丽莎说得是这么的有条有理、这么的面面俱到,光靠胡编乱造,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毋庸置疑,她说的,是本人的亲身经历,更是铁一般的事实。

犹如一把无情的铁锤般,将黑发少女最后一丝虚妄的侥幸敲得粉碎,不给她留下一点可供幻想的余地。

“少爷……死了?”

喃喃自语的黑发少女仍戴着面具。

大概是以为只要这么做,她就能将一切表情隐藏起来。

殊不知簌簌而下的温润泪珠,早已背叛了她的意志,打湿了冰冷的面具。

“少爷……死了?”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可能遭遇不幸,不是吗?

理应如此,但……为什么我会流泪呢?

稍微想想。

我明白了。

因为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像是“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易天枢比自己赶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这种大话……根本不堪一击。

一切都结束了。

永远没有机会再像从前那样每天一大清早扑进他的房间叫他赶紧起床上学;

永远没有机会再像从前那样擅自闯入他的卧室翻箱倒柜找出巨乳系的A书;

永远没有机会再像从前那样因为他在外面与其他女生卿卿我我而大发雷霆;

永远没有机会再像从前那样看他对着自己的黑暗料理大快朵颐的笨拙模样;

永远没有机会再像从前那样听他叫自己一声“羽姐”……

这样的生活就到今晚为止。

原来如此……

所以才会……觉得无法接受。

本来,我还以为自己会渐渐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

本来,我还以为自己在出发前可以做好最坏的打算;

无论生死,自己都能一视同仁地平静接受。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因为“形同陌路”与“阴阳相隔”,两者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即使已经失去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但只要还能远远地看着他露出笑容,我依然能感受到幸福的存在。

可他……却死了。

消失了。

唯一能让我拥抱幸福的理由,不复存在。

直到现在——直到已经失去了才第一次意识到,正因为有少爷这个心灵寄托,无论往后人生这条荆棘之路上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相信自己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作为支撑我继续前行的力量,他却不在了……不要说继续前行,现在就连擦拭泪水的气力都没了。

没有了他,像这样站着就已经是极限了。

意识就像是溺水的孩童般,被卷入思考湍流之中。

他死了……

今后我该怎么办?

该做些什么?

还是说什么都不用做?

不……

就连能不能一个人继续苟且偷生,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我来说,他是必需的。

换言之——

我爱着他,爱到已经不可救药的地步。

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了。

现实却告诉我,他死在了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这般毫无道理的结局……叫我怎么接受?

我……不要这样。

我……讨厌这样。

讨厌……

讨厌。

讨厌!

所以——

“骗人!你在骗人!少爷怎么可能会死!”

我下意识地出言不逊。

坚信只要回到学园,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晨自己就又能开开心心地闯进他的卧室,他又会一如既往地躲在被窝里睡懒觉。

可没还跑到出口,我就被人一把抱住。

是樱井有珠。

我拼命挣扎着,无暇顾及被蹭破的面具。

她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被泪水充盈的眼角仿佛在无声诉说着:

“事已成定局,节哀顺变。”

就连她都这么说了。

“我该怎么办好……”

用双手捂住因哭泣而扭曲的脸。

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吸入一口地下室浑浊的空气,

“少爷!”

如婴儿般竭尽全力向天花板放声呐喊。

一边哭着,一边呼唤着他。

明知这么做是无用功,无论哭声有多响亮、感情有多真挚,他都无法听见,更无法改变我与他已是天人永隔这个事实……即便如此,我还是重复叫喊着。

哪怕声带撕裂、喉咙出血,我也要继续呐喊。

奇怪的是,比起乱七八糟的外在感情,不知为何,我的头脑竟变得无比清晰。

仿佛灵魂出窍般,另一个自我正一言不发地俯视着痛哭流涕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愚蠢的美梦。

在这个梦里,我是姐姐——“罗萨莉塔”,他是死而复生的弟弟——“格鲁西亚”,我们两人共同组成一个美满的“家”。

在我这个姐姐眼里,他是永远长不大的弟弟,永远需要我的庇护。

离开我一步,他都活不下去。

但现实是弟弟终有一日会长大成人的,离开这个家,外出谋生。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面对现实,一味地沉溺于“姐弟过家家游戏”中,由衷地希望这样美好的梦能够一直继续下去。

扪心自问一句,自己对他所抱有的……仅仅是“姐姐对弟弟的感情”而已吗?

还是说……有在此之上的“非分之想”?

承认吧,秦羽遥。

从一开始,你就不仅仅将他当成“弟弟”来对待,更是将他当成“男人”来对待。

你心中所想的是,跟他陷入爱河、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尽管抱有这种扭曲的情感,却碍于世间伦理——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姐弟之间都不可能被允许存在这种畸形的关系……

明知如此,却选择充耳不闻、选择熟视无睹、选择粉饰太平。

今天的苦果,不正是自己一手酿成的吗?

后悔莫及也好,悲痛欲绝也罢,自己终究是要从这场美梦中醒来,面对支离破碎的现实。

“少爷……”

整个世界都被眼泪打湿。

够了。

真的够了。

全部给我崩溃吧。

按照电影剧本的话,到这里情况也差不多该好转了吧。

在观众眼里必死无疑的男主角也应该从海里探出头来,给悲恸不已的女主角一个拥抱,最后在夕阳的映衬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但残酷的现实却不具有这种戏剧性效果。

他不会出现了。

永远……不会出现了。

从今以后,自己都必须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下去。

这才是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