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才的枪战中,一下子损失了两名被陈建明视为左臂右膀的得力干将,不免让他恨得咬咬牙。

然而,主不可努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在这种时候,集中注意力和保持冷静才是最好的生存工具。

早已与“死亡商人”这个角色完全同化的他深谙这条原则。

毕竟自己干的可是刀尖舔血的“买卖”,要是时时一帆风顺,那才是真见鬼了。

况且,对陈建明本人来说,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了。

为此,他早就准备了好几套“应急预案”。

只要按照计划的路线逃跑,逃亡专用的轿车就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也唯有不断地跑,他才能找回两个街区以外的世界,要是不能逃离这里的话,两个街区以外的世界就会永远离他而去。

他不时回头观望,一边确认身后是否有追兵一边以机械性的动作向前跑,换上预先在小巷杂物堆中藏好的破旧衣物、假发,伪装成无家可归的拾荒者。

不出他所料,全副武装的警察早已封锁了附近区域,对路人进行逐一排查,陈建明却镇定自若地混入等待盘查的人群之中。

当警察盘问到他的时候,嗅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抬眼一看,发现对方是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就立马纷纷捂着鼻子,避之不及地把证件扔回他本人,骂骂咧咧地把他给打发走了。

陈建明已将一只脚踏入两个街区以外的世界,但他依然全身心地投入“流浪汉”这个角色之中,尽力避免引起巡警的怀疑。

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穿过了眼前这张看似牢不可破的天罗地网。

只要通过最后这条堆满各种广告牌的幽暗小巷,他就能搭上前往灰区的顺风车。在那种无法无天的“三不管”地带,自己有足够时间考虑今后的去向。

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结局,无非是迫不得已之下回国避避风头罢了。

正当他沾沾自喜地回想刚才负责盘问自己的那群警察是何等愚蠢,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时——

“唔!”

一阵钻心的剧痛,自脚底传来。

借助一旁广告牌微弱的灯光,陈建明才搞清楚造成疼痛的元凶是何方神圣——

三枚血淋淋的铁钉赫然出现在鞋面上。

若不是曾经接受过抗疼痛训练,想必自己早就疼得满地打滚了。

咬紧牙关、拔下钉板的同时,陈建明发觉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在他的记忆中,这条小巷虽说难以称得上是整洁,但也不至于会把钉板这种装修边角料随便放在路中间。

如果说一个钉板是意外的话,眼前这十多个钉板很显然就是有意而为之了吧。

那么,始作俑者究竟是——

说是孩童的恶作剧,未免太过恶劣;

说是警察的杰作,又未免太过儿戏;

陈建明不禁想起刚才与警察火并时半路杀出的年轻人与广告布偶。

“赏金猎人……吗?”

他早有与这群见钱眼开的“猎犬”交战的经验,但在独身一人遭遇这种角色,又得另当别论了。

更重要的是,对方的追踪能力相当了得。

如果不是突然闻到一股硫磺味——这是枪械开火后惯有的味道,或许平常人很难察觉得到,但身为军火商人的陈建明却对此尤为敏感。

好在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将计就计,佯装成被钉子弄得痛苦不堪的模样,倚在墙边休息片刻,然后将手探进外套之中,握住备用的67式微声手枪。

就在感到对方步步逼近、准备偷袭的瞬间,他的外套爆开一个小洞,三颗子弹穿透外套激射而出。

对方明显是没预料到陈建明居然留有这种后手,应声倒地。

对于妨碍自己逃亡的家伙,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转过身来对准目标继续开火,直至消耗完一个弹匣为止。

每一发子弹都精确地打在了跟踪者的身上,他就这么趴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抽搐着。

陈建明对自己的枪法颇有自信,但为防止对方反扑,他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缓步接近目标。

直到彼此距离剩下不足三米时,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他才看清倒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套着外套的人形广告牌而已。

那么,跟踪者是在——

就在广告牌的上方,易天枢正从小巷一侧的空调机上举枪瞄准陈建明。

“幸亏您回头了呢,刚才您要是敢逃跑,我就不得不对您开枪了。”

“哦,这么说来的话,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如果您真的打算感谢我的话,麻烦您先把身上所有的枪扔掉好吗?这样显得比较有诚意。”

“好吧,你说了算。”

毋庸置疑,陈建明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混账,但这并不代表他是脑袋空空的莽夫,从他乖乖就范这点……至少从表面来看,便是如此。

比起不安与惊慌,他双眼中透出的更多的是疑惑。

“年轻人,没必要这么紧张吧?既然我现在都被你逮住了,你至少好好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嘛?毕竟这个世界上能逮住我的人,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比起回答陈建明的问题,易天枢选择谨慎地审视着他身体的每一寸。

确定对方不可能笑里藏刀后,他才像是冲向水面的军舰鸟般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当然,枪口不曾偏离目标一分一毫。

“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呀……我跟不少赏金猎人都打过交道,但身手如此了得的,还真是第一回遇见,不过你好像不是‘刻耳柏洛斯姐妹’的成员吧?”

“原来你还认识‘刻耳柏洛斯姐妹’呀。”

“正所谓‘出门靠朋友’嘛,我在警察本部正好也有这么几个‘朋友’,他们告诉了不少有关这个赏金猎人组合的消息就对了,难道说……你是最近刚加入的新成员吗?”

“抱歉,我只是高中生而已。”

“在蓝区拥有持枪权的高中生可不多见呀……你是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学生吧?哎呀呀,这可真够伤脑筋的……到处都有人想抓我,没想到现在居然就连圣瓦尔基里学园都不愿意放过我了,看来我真的是相当讨人嫌啊……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有兴趣知道在警察与赏金猎人都对我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过是利用一下概率论罢了——所谓的‘逃亡者’,为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总会事先准备好几套‘应急预案’,所以他们往往会采取既定的行动,少有因一时冲动而改变预定的计划,只要静下心来站在逃亡者的立场上思考他们面对这种情况会做出哪些选择,再估算出可能性的高低,接下来只要在目标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对方就会自投罗网,特别是像您这种‘逃跑专家’就更是如此。”

“就连我会将计就计你也预料到了?”

“毕竟您从来都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消极主义者吧?不到最后一刻,您都会选择负隅顽抗……单凭一把手枪与身为原职业军人的您正面交锋,无异于自杀,那么我只好选择出奇制胜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难不成你也是逃亡方面的‘行家’?既然我们是志同道合之辈,又何必这么苦苦相逼?我知道夜路不好走,所以我才准备了一笔买路钱——开个价吧,银行本票随你怎么填都行,只要你愿意让开一条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好了,怎么样?对于相模警察本部那几位朋友,我都不曾开出这么好的条件。”

“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或许是因为之前两人都是用日语交流的关系,一听到易天枢的汉语说得如此流利,陈建明不禁喜上眉梢。

“何止是‘鬼推磨’,只要肯下血本,就是让‘磨推鬼’都没问题……话说,你是PPUF的留学生吧?我也曾在PPUF服役,在军队中还算有多少人脉,只要你放我一马的话,我保证你日后在PPUF出人头地……也许在你看来,我这是在开空头支票,但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生意人,做生意最讲究的无非是‘诚信’两个字,对吧?”

“放心好了,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赏金猎人。我不知道您的悬赏金额是多少,也对您的项上人头也没有兴趣。所以,我既不需要您的买路钱,也不需要您对我做任何保证。要我放您一马,也不是不可以……”

陈建明自认与不少人打过交道。

有警察,亦有黑帮;

有政府军军官,亦有叛军军阀;

有执政党人,亦有反对派政客。

有穷凶极恶的人渣败类,亦有寻常可见的平头百姓。

在他的眼中,这些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人生在世,所图的,不过是名、权、钱、色而已。

但在这个少年的眼中,他却什么都没看到。

正如字面意思一样,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透出一股仿佛超脱尘世般的寒冷。

从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诸多利诱一笑置之这个态度,可以看出他的无欲无求没有出现一丝动摇。

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这一回着实是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得尽快想办法脱身才行。

就在陈建明心想这盘棋该怎么走的时候,易天枢从地上拾起先前被他扔下的一把手枪——

史密斯韦森M37转轮手枪,与他手中的新南部M60转轮手枪一样,口径均是0.38英寸,外形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当初陈建明一伙选择将它作为配枪的话,易天枢大概不可能一眼就发现他们身上的猫腻吧。

“话又说回来,我们两个真的有点相似呢——都来自PPUF,都对逃亡习以为常,运气还都要非常不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逼上绝路,最后却又能逃出生天……当然,说到我们最像的地方还是——我们都是把自己的‘幸运’建立在他人‘不幸’之上的人渣啊。”

易天枢一边这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一边把两把转轮手枪的子弹倒出,就像是正在公演的魔术师般向陈建民展示他留下的两枚子弹,多余的子弹则纷纷从他手中滑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与此同时,易天枢将两枚子弹分别装入两把手枪中,拨转弹巢,没等陈建明来得及看清楚子弹在哪里,他就将枪管与弹巢重新闭合,将本该属于陈建明的M37转轮手枪物归原主。

从来不曾预料到敌人居然会把武器还给自己,错愕不已的陈建明一时之间甚至连枪都没办法好好握住。

与之相对应的,分明迎着枪口的易天枢却一脸泰然地推进话题。

“0.38英寸超威力特种转轮手枪弹,作为警用弹药,就连Ⅰ级防弹衣都无法击穿,但要打穿人类的颅骨,还是绰绰有余的……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第一条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回答完了,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第二条路,你现在有五分之一的机会能杀我,我也有同等的机会能杀你,就看看今天我们两个谁的运气比较好,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就能跨过另一个人的尸体离开,怎么样?很公平吧?”

“……”

这个人脑筋不正常。

此时此刻,陈建明的头脑中只浮现出这个念头。

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易天枢就举枪对准他的眉心。

陈建明又岂能坐以待毙?只能抬枪反击。

“告诉我,桑妮娅·巴萨耶夫在哪里。”

说着,易天枢率先扣下扳机——

咔哒。

击锤落空的声音吓得陈建明差点坐到地上。

而他之所以显得如此仓皇,不仅仅是因为被迫参与“死亡轮盘”这种疯狂游戏,更多的是因为——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建明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知道易天枢在说什么。

恰恰相反,光是听到“巴萨耶夫”这个姓氏,他的心跳就慢了半拍。

盘踞于灰区的恐怖组织“鲁塞尼亚光复运动”的指挥官、绰号“双头蛇”的巴萨耶夫兄妹……这对恶魔双子的大名,陈建明怎么可能没听过。

最近的“太阳堡事件”便是哥哥尼古拉·巴萨耶夫的杰作。在这场如血肉磨坊般的虐杀事件中,这个年仅12岁的“血腥大鳄”以实际行动完美诠释了“救世军”的凶残、冷酷与无情。

闹出这么一个大新闻,那个臭小鬼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陈建明从内线提供的情报得知,这个“小屠夫”如今身陷囹圄,接下来将会在重装甲步兵的包围下,经过简短的审讯后,直接被送往号称“铜墙铁壁”的军舰岛高度管制监狱。

至于说到妹妹桑尼娅·巴萨耶夫,多半是在暗中张罗劫狱计划。

总之,如果不是受到这个疯子的牵连,陈建明又何曾想过自己居然也有沦落到这种田地的一天。

能肯定的是,眼前这个疯子一定是跟巴萨耶夫兄妹有什么过节。

就算陈建明想要跟他讲明自己不过是受其牵连的倒霉鬼,但道理……也只适合跟能讲道理的人讲,与其要跟一个杀红了眼的家伙沟通,还不如趁他变卦之前,尽早收拾他为妙。

就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陈建明果断扣下扳机。

咔哒。

击锤再次落空。

易天枢依然面不改色。

“我再问一遍,桑妮娅·巴萨耶夫在哪里。”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哪里!”

咔哒。

“她是你的客人吧。”

“就、就算我知道她在哪里……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我不知道你跟‘救世军’有什么恩怨,但一旦惹恼了这群家伙,你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而且,他们也绝对不会饶过告密者,他们就像是幽灵一样,无孔不入,会想尽一切办法报复告密者的……”

哪怕仅仅是跟他们做过这么一笔买卖而已,陈建明就清楚地认识到往后自己绝不能再跟这群恐怖分子扯上任何关系。

今天的遭遇,让他这种信念变得更加坚定。

咔哒。

然而,光有信念,也无法让空无一物的弹巢射出子弹。

“放心,只要您老实告诉我桑妮娅·巴萨耶夫在哪里,我一定保证您高枕无忧。”

易天枢说这句话时语气之平淡,简直就像是在谈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以至于陈建明已经搞不清楚他真的是如此自信还是口出狂言。

但从他能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这点来看,或许他的确有与这番豪言相对应的实力。

当然,陈建明还没天真到会乖乖把自己的性命押在这个“或许”上面。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如果真有你想象的这么好找,救世军早就完蛋了不是吗!”

“但如果您是知情不报,那就另当别论了,对吧。”

易天枢把扣下击锤这种动作做得格外缓慢。

即使知道这是杀鸡儆猴的把戏,陈建明还是无法止住额头冒出的冷汗。

“非法持枪、滥杀无辜、暴力拒捕,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你现在被我一枪打死,都无法偿清自己犯下的罪孽,而我也不会受到任何起诉,也就是说……你的命,现在就像是一只蟑螂一样毫无价值,杀不杀纯粹看我的心情而已……”

接着,易天枢又十分自然地调转话锋。

“说起来,小结衣今年好像已经过了5岁生日了吧?长得相当可爱呢,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田·中·太·郎·先·生。”

“……”

沉重的沉默降临了。

“看在您女儿的份上,我不妨再给你一次机会,桑妮娅·巴萨耶夫在哪里。”

完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底细已经了如指掌。

如今,自己幸存的机会只剩下三分之二。

若想保命,只能迎合对方的要求。

就算打破“绝不牵连客人”这条行规,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尼古拉·巴萨耶夫先出卖自己的话,警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最重要的是,对方已经知道结衣的事情了……

“……小莫斯科。桑妮娅·巴萨耶夫在相模灰区的‘小莫斯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月前,我就是在那里把货交给她的……但跟她哥哥尼古拉·巴萨耶夫不同,她总是神出鬼没,光是交货地点,前前后后就改了三次,到正式交货时也只是委托手下出面交涉,至于你问我她现在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那辆双足步行战车也在当时的送货清单中吗。”

“不要玩笑了,把那种庞然大物运去灰区,少说也需要一整个货柜箱……你当条子是瞎子吗?”

“好吧,我明白了,很感谢您的合作。”

易天枢真的放下了手枪,甚至很有礼貌地向他鞠躬,以示感谢。

见状,陈建明才松了一口气。

眼前这个打算单枪匹马找“救世军”麻烦的少年,绝对是个百分之一百的疯子,但好歹还算是言而有信之人。

对陈建明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趁对方改变心意之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带着妻儿子女远走高飞,去一个不曾发生战乱的国家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而且地下银行的积蓄足够让一家三口一辈子衣食无忧。

然而,这些美好的幻想——

“话说回来,见到蟑螂就会马上踩死,也是人之常情吧。”

在易天枢拔出另一把手枪的瞬间,尽数破灭。

原来,在之前俯身捡枪的时候,他把另一把上好膛的格洛克手枪偷藏在腰后。

拜刀尖舔血的生活所赐,比起易天枢,陈建明的反击速度毫不逊色,以极快的速度连续扣下三次扳机。

如此一来,击锤必然能扣中子弹的底火,而且在这种距离,以他的枪法绝无可能脱靶。

可回应陈建明的,却是异常空虚的三声“咔哒”。

子弹没被击发……

在问为什么之前,陈建明就知道了答案。

“没有底火……你算计我!”

面对陈建明狠狠扔过来的手枪,易天枢不躲也不闪,任由这个铁块把自己的额头打得鲜血淋漓。

因为易天枢知道,相较于得知自己即将死于枪下这种痛苦,这点疼痛可谓微不足道。

他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他第一次亲手抹杀名为“人类”的同胞。

今后,他也将会杀死更多的同胞。

海伦娜说过,人类一旦沾上同类的血就会变成怪物。

这固然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但光想着挽救什么,却不打算付出牺牲,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这些人的死,能让更多的人更好地活着。

只要能让更多的人更好地活着,这些人的死也就不足惋惜了。

所以说——

“易天枢先生你在干什么?!”

就在扣下扳机的瞬间,易天枢赫然发现有什么金色的东西挡住了他的枪口。

下一秒,一抹殷红占据了他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