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庫娘的漫畫店】《冰海戰記》:戰爭與逃離的輓歌

文章分類:輕之文庫專欄  作者:一言   發布時間:2019-08-18 22:16


斯堪的納維亞人的事情總是很神秘,彷彿是一個夢。

——《尤利西斯的最後一次航行》博爾赫斯

史詩脫胎於傳說和神話。但在我們的時代,神話日漸凋敝,諸神也早已淪為與凡人一般無二的角色形象(character),失去了靜默旁觀的資格和權利——這一權利如今僅為我們這些觀眾所保留。假若按照荷馬,維吉爾或者彌爾頓的標準,我們已經不再會有嚴格意義上的史詩。傳奇志怪已經逐漸退縮到帶有世俗味道的恐怖電影或者驚悚小說的角落,帶有史詩色彩的英雄也不再受人歌頌和傳揚。假若我們按照今人慣用的道德標準去描繪奧德修斯或者貝奧武夫,只會招來一片噓聲和嘲笑。

不過,在我們這個時代發現《冰海戰記》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受屋大維之命撰寫羅馬建國史詩《埃涅阿斯記》的詩人維吉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到,千年之後一個來自遙遠異國的漫畫家,願意巨細無遺地翻閱地球另一端某一段與他毫不相干的歷史以及相關的傳說,以漫畫的形式去繪製一部史詩,這種事情即便是今人亦會覺得不可思議。

《冰海戰記》最初連載於2005年,距今已有十四年,直到今年(2019年)被動畫化前都鮮有人問津。這部作品在當今提倡急速吞咽故事隨後拋棄的時代受到的冷遇是可想而知的,假如這部漫畫並非創作於05年,而是18年或者更晚,或許我們永遠都無法得知這部作品。對於當今的ACG界來說,《冰海戰記》顯得銹跡斑斑,格格不入。


相比同時代帶有史詩性質的動畫或者漫畫,《冰海》沒有奇幻式的虛構,也沒有抓人眼球的異形巨怪,甚至沒有女主角(在漫畫中,女主角直到十幾卷之後才出現),只有對北歐地區文化,歷史的細緻考究,以及主角托爾芬從孩童到成人間,在北歐的土地上漂流的故事。比起像《魔笛magi》這樣的傳奇史詩漫畫,幸村誠的筆觸更貼近維吉爾,也就是寫了史詩中少見的具有輓歌色彩的長詩《埃涅阿斯記》的那位宮廷詩人。


01

我要說的是戰爭和一個戰爭中的人的故事。

I sing of warfare and a man at war.

——《埃涅阿斯記》1.1

《Vinland Saga》的譯名起初為《海盜戰記》,後來在動畫化時又改為《冰海戰記》。實際上這兩個譯名都不甚妥帖:Saga一詞專指北歐地區的神話傳說,或是歷史傳奇。因此對本作最適當的譯名應為《文蘭之歌》或是《文蘭傳奇》。十一世紀初,紅髮埃里克的兒子萊夫在如今的加拿大登陸,在那裡他們找到了一座豐饒的島嶼,並且將其命名為文蘭(Vinland),Vin在古挪威語里意為草原,因此才有了故事中傳說的「草原之國」。


在幸村誠描述的故事中,萊夫回到了冰島,並為當地的維京人們帶去了「草原之國」的消息,在那些聽過他講述的村民中,就有故事的主角托爾芬。此時的托爾芬仍舊浸淫在維京人尚武的傳統中,渴望成為一名戰士。然而他的父親托爾茲卻並不希望他參與到任何戰爭之中,這在他們當時的文化之下是相當令人匪夷所思的。能征善戰的托爾茲在一次戰鬥中陡然頓悟,拋棄武器裝死從而遠離了戰場。在我們看到的故事的部分中,他嚮往的是能夠遠離戰爭和殺戮的生活。對於此種轉變究竟如何發生,幸村誠隻字不提——不僅如此,漫畫對於人物心理的描寫非常稀少,這一點與傳統的史詩筆法相吻合。史詩中的人性的細微變化幾乎從來都不是重點論述的內容,詩人們將更多的筆墨寄托在幾個大的人格上。而這些人格幾乎都是固定不變的(或者說永恆),這與史詩本身的敘述方式有關。史詩本身書寫的就是「已發生的熟知的事」,不僅對於詩人,對於觀眾也是如此。所以史詩中不存在懸念,一切的故事情節都可以在開頭被預先闡述,自然也就不會着重於細微的人格變動。


《埃涅阿斯記》敘述的是特洛伊戰爭戰敗后,埃涅阿斯帶領殘存的特洛伊人前往意大利建立新的國度的故事。與《冰海戰記》中的主角唯一不同的是,這一行為更多是源自眾神(朱庇特)的指引,而非埃涅阿斯自身的意願。故事中的埃涅阿斯虔誠而木訥,好像完全接受自己身為神明們踐行歷史的工具人的命運一般,然而這實是埃涅阿斯的悲劇,因為在見證那場將特洛伊帶入滅頂之災的大火之後,埃涅阿斯無時無刻不在逃避戰爭,然而為了眾神賦予他的責任,又不得不作出自我犧牲去發動戰爭。

「多年來稱雄的古都滅亡了,街道上,庭院里,神廟的門檻上到處可以看到一動不動的屍體。不僅特洛伊人付出血的代價,有時候當被征服者再度鼓起勇氣的時候,作為勝利者的希臘人也倒下了。到處都是可怕的痛苦,到處都是恐懼和各式各樣的死。」

可是,他還是不得不面對戰爭。在意大利,他從流亡的一方變成了侵略的那一方,不得不和魯圖利亞的王圖爾努斯交戰。即便是在那片神明應許的樂土上,他也沒能逃離戰爭。

托爾芬並沒有埃涅阿斯那樣沉重的命運和責任——如果他沒有偷偷溜上他父親的船隻,並且目睹父親托爾茲死在阿謝拉特的亂箭之下,他或許會一直留在冰島,成為一名普通的戰士。但他同樣也是那個厭惡戰爭而不得脫身的人——當然,年僅六歲的他可能無法理解父親為什麼在與阿謝拉特的決鬥中取勝還要被殺,更無法理解父親為何要自己丟掉手中的劍。或許比起父親的死,這件事最是令他無法釋懷,並且逐漸在他的內心中開花結果,在父親死後,那種怪異的崇高感也侵染了他。他堅持要在決鬥中為父親報仇,並且因此跟隨自己的殺父仇人阿謝拉特,甚至聽從他的調遣,或許就是最好的證明。


然而,我們無從得知托爾芬的心理究竟如何變化,幸村誠為我們和主角劃開了一段相當的距離,讓我們僅能從他的眼神和行為中猜測他的想法。但比起傳統的史詩,幸村誠的敘述確實更加註重內心。


02

《冰海戰記》的前期究竟如何吸引我們?我們或許會回答,是因為托爾芬理想中遠離紛爭的草原之國和現實中輾轉於北歐以及英格蘭的諸多戰爭之間的尖銳矛盾。這一矛盾被嗜血好戰的托魯克爾進一步前推,在故事本身激昂熱血的氣氛中更添一絲絕望的意味。


在倫敦,英格蘭王早已逃往法國,而阿謝拉特和丹麥王的聯軍也已經兵臨城下,只剩下托魯克爾的傭兵團。然而在情勢下早已沒有戰鬥的理由的托魯克爾依舊決定與他們死戰。對他來說,戰爭本身就是目的,或者說是他的存在形式。在北歐的信仰中,唯有在戰爭中英勇戰死的勇者才能走過彩虹橋進入到英靈殿之中。托爾芬在戰爭中同樣殺人如麻,遇到強敵時也決不輕易喪失戰意,但他本是不願如此的——如同他的父親也不願如此——是因為他們對人類的苦痛和苦難均抱有同等而不可估量的敏感。托魯克爾的存在,也就是維京人對戰爭的信仰讓托爾芬看不到逃離的曙光,更何況還有殺父之仇背在身上。


在凌晨時分,英格蘭的原野上,阿謝拉特告訴托爾芬:「人類的世界,雖然緩慢,不過確實在逐漸地老去。」這是殊為古怪的言論,尤其是從唯利是圖的阿謝拉特口中說出時,顯得更加陌生,好似幸村誠突然放棄了冷眼旁觀,冷不丁地在故事中插進一句自己的台詞。兩個人靜靜地躺在馬修·阿諾德所述的那片「退潮的海岸」上靜待黎明,好像他們心裡都清楚,世界沒有末日,只會靜靜地腐朽。從這裡看,幸村誠似乎的確賦有某種維吉爾式黑暗的想象力;在《埃涅阿斯記》的末尾,維吉爾不寫戰爭獲勝的榮耀和喜悅,更無什麼英靈的祝禱,惟有一個被戰爭擊敗了的人,如野蠻人般屠殺另一個在戰爭中戰敗的人的景象:

「正在這時,也是圖爾努斯的不幸,埃涅阿斯忽然看見圖爾努斯肩上高掛着那條腰帶和肩帶,上面裝飾着他熟悉的閃亮的扣子,這些都是年輕的帕拉斯的東西,圖爾努斯把他打敗,因傷致死,而現在他卻把這腰帶作為戰利品掛在肩上。埃涅阿斯看着這些戰利品,他又想起了仇恨,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可怕的怒火。他對圖爾努斯說:“你身上帶着從我的人那兒奪去的戰利品,還想逃脫我的掌握嗎?這是帕拉斯在刺傷你,帕拉斯在殺你,是他在用你罪惡的血,給你懲罰。”他說著,滿腔熱血沸騰,一刀刺進了圖爾努斯的胸膛。圖爾努斯四肢癱軟,僵冷,在呻吟中,他的生命消失了,忿忿地下到了陰曹。」

史詩在此地戛然而止,在維吉爾的立場上卻無絲毫不妥——這是一部有關逃離與失敗的史詩,其中的想象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些既有的或者正在創造中的虛無之中。阿謝拉特為母報仇,是在自己的父親的睡夢中將其殺死,再嫁禍給自己的兄長,而托爾芬堅持要在決鬥中殺死仇人阿謝拉特,卻並不能得償所願;後者精明一世,卻在最後的慶功宴上於盛怒之中砍殺丹麥國王,最後甘願被庫奴特王子殺死做後者的鋪路石,徒留托爾芬一人陷入更深厚的絕望——這些都是幸村誠創作中帶有的那種維吉爾式反諷的有力印證。


維吉爾的諸神以冷漠甚或幸災樂禍的姿態看待人類的苦難,這些苦難本身無任何意義,因為他們甚至無法為此賦予意義。在正在連載的漫畫故事中,托爾芬一行人尚未到達文蘭,我們無從得知這本漫畫究竟會以如何的方式結尾(如果故事不按照史實發展),然而就幸村誠的筆觸來看,真正建立一個沒有紛爭和仇恨的烏托邦,或許也只是托爾芬的一廂情願罷了。


結語

埃涅阿斯最終在與圖爾努斯的戰役中得勝,然而在維吉爾看來,真正的勝者是狂怒的女神朱諾,也就是那黑暗的本源。《冰海戰記》所刻畫的黑暗也頗有維吉爾的風格:得勝歸來的庫奴特王子面對的是父親的暗害,托爾芬策劃十餘年的復仇大計被一場政變奪走,阿謝拉特苦心孤詣的規劃在最後的時刻功虧一簣。

在《冰海戰記》的那些戰爭中,我們看不到一點勝利與榮耀的影子。所謂「戰爭與戰爭中的人」,不過是另一曲有關逃亡與失敗的輓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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