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喜歡上高坂?

用拇指壓住罐頂,食指拉起拉環,我想起這句如同預言一般的話。靠在單車上,身後就是那家便利店,叫做“山雲鯨”的便利店。如收銀員所說,名字只是個代號,隨便一取罷了,叫什麼都無所謂。我想着小島那句話,心裡的疑問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泡沫,她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忠告?捫心自問,儘管我眼裡的高坂活潑有趣,但我對她的感覺遠稱不上是喜歡,頂多只是一種欣賞。

“那理香呢?她怎麼樣?”

小可問,她正坐在我車頭上,抱起雙腿,把腳搭上前輪。理香,我對她是否有過喜歡都是未知數,我現在已經越來越相信坂月夫人的話,當理香說出“不能見面”的那一瞬間,我心裡沒有生氣沒有悲傷,有的只是無盡的釋然,好像被人用麻繩緊緊縛住一整天然後解脫了似的感覺。我覺得自己自由了。

也許從前的我一直活在束縛里也說不定。理香儘管對我很好,但她從來都對我管得很嚴,這也許和她的家風不無關係。在一起一年,加上互相喜歡了那麼久,我們最多就是親吻,連肢體接觸都幾乎沒有,理香骨子裡的乖乖女孩讓她太傳統,甚至不肯讓我碰一下。當然我也不是那種非得親親抱抱不可的類型,可一下都不讓碰也未免太……我自認和理香做不到柏拉圖式的戀愛,當甜蜜的部分被揭開,剩下的就是不願與人說的苦澀。

“如今才意識到嗎?”

是,幸虧不算晚。那一刻我想的是,我終於不需要挂念她了。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我第一次發覺,從一開始我們就弄錯了很多事。因為彼此都在身邊,時間一久便理所當然地認為相互陪伴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喜歡與否和時間長短並沒什麼直接關係,那是一瞬間的心動,沒有就是沒有。我承認我或許對理香有過那樣的感覺,然而如今不會再有。不肯見面,理香的情況只會和我一樣,對我不再是,也可能從來不曾是喜歡。

“理香和星海君,只不過是水到渠成的相互撫慰。”

我明白我心中為理香打開的門已經漸次關閉,也許需要些時間,但終有一天一定會合攏。正發獃,背後一聲“喲”打斷了我的思緒,便利店的收銀員小姐拿着冰咖啡站到我身側,跟我自顧自打過招呼以後她上半身靠上欄杆,自顧自啜飲,“呼——”地大喘一口氣。“啊,真累。”她自言自語,自打那天臨時起意來了一趟以後發現這裡品類齊全,我便常常過來喝上一杯咖啡,只因在這炎炎夏日實在拒絕不了第一口冰咖啡下肚時的舒爽。這會看着這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慵懶的收銀員小姐,這家便利店唯一的員工,她察覺我瞄着她,拿斜眼看我,“幹什麼?”

“沒幹什麼。”我說。收銀員小姐上下打量了我一會,“你……你不是那個,這段時間常常來的小屁孩嗎?”她眯起眼睛,總算是認出我來了,“這麼晚還不回去,明天不要上學?初中的課程雖然簡單,也得好好學啊。”

“喂喂,我這身高很像初中生嗎?”我說,“我快高二了。”

“高二了又怎麼樣,老娘還大學畢業了呢!就是可惜找不到工作,才回來開的這狗屎便利店。”收銀員小姐很不屑,“結果開了也沒啥人,啊~真是,這世道到底怎麼回事?看不起老娘的審美嗎?”

“你喝多了。”我說,我能聞到收銀員小姐身上的酒氣。“閑着還不讓喝了?真是——”收銀員小姐可愛地狠狠一撇嘴,轉過身用背抵住欄杆,又打量了我好幾眼,“喂,你,知道我為什麼記得住你嗎?”

“因為我貢獻了寶貴的營業額?”

“錯。”收銀員小姐毫不客氣,“成天往放了咖啡的冰櫃跑的,除了社畜和那些不良社會青年,就剩你這小屁孩了。”

“.…..”

“開個玩笑別生氣。”收銀員小姐打個哈欠。“我知道你喜歡喝咖啡,尤其喜歡拿鐵,所以特意把拿鐵放得離門口近了些。”

“忽然感覺眼睛酸酸的。”我說。收銀員小姐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看着我,“這就感動得不行了?”

“才沒有。”我也只是開開玩笑,喝完手裡的冰咖啡,我把罐子隨手放在便利店外的桌椅上,這時忽然看到高坂,她正打算進便利店門,看到我停下腳步,臉上滿是驚訝。“空……空月君?你怎麼在這裡?”她好像有些尷尬。高坂的頭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丸子頭,我唏噓一會,道:“高坂的意思是我不能在這裡嗎?”

“不,沒有的事。”高坂開始傻笑,這是她掩飾尷尬一貫的手段,“那個,真巧,我來買零食。”

“那個小姑娘,和你一樣都是常客。”我身後的收銀員小姐看着高坂進了門才說,“我發現現在的年輕人真奇怪,一個酷愛拿鐵,一個酷愛檸檬味的酸奶,回回來不管買多少東西必買這兩樣,你們是有強迫症嗎?”

被收銀員小姐說得無地自容的我撓了撓頭。“那啥,喜歡就這樣。”

“我聽說經常吃一種口味零食的人很沒有安全感。”收銀員小姐懶懶地說完這句就閉口不言了,我看了她好一會,直到高坂出來,我說聲“告辭了”,和高坂一塊回家。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晚上結伴回家,我看看高坂,她也看看我,彼此間都不懂怎麼開口,最後還是我打破沉默:“聽收銀員小姐說,你經常到那買東西?”

“是的,暑假偶然看見,就來了。這裡的東西種類很多,有好些我沒見過的口味這裡都有,所以我經常來。”高坂小聲說,我察覺她有點緊張,於是道:“你好像一直在發抖,是覺得冷嗎?還是說,害怕我?”我開玩笑。

高坂拚命搖了搖頭。“我怕黑。”她說。經她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周圍的確很黑,從便利店到家裡那條小巷按理說是有路燈的,可今天它們集體罷工,周圍一片黑乎乎的。“沒關係,那我開燈吧。”我說,轉身打開了車把上架着的手電,看到剛剛還在發抖的高坂一瞬間鬆了口氣。“謝謝。”她小聲道。

“怕黑的話,你是怎麼獨自出來的?”

“這兒的路燈剛剛還在亮,現在全黑了。”高坂的語氣帶着一絲不滿,“真是的。”

“幸虧你叫上我,要不你就得一路擔驚受怕回家。”我打趣,高坂笑了,“才不會,要是我自己回家,走到第一盞暗下來的路燈那裡我就不會往前走了,我會回身去叫上你一塊回家。”

“哦?那要是我說,我還不想回,怎麼辦?”

高坂沉默了一會兒,因為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前方是光明的,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臉色。“那我會告訴你,我害怕。”她說得極其小聲,要不是周圍一片安靜我都差點沒聽清,這話讓我忽然很有負罪感,於是沒回答。安靜了能有一會,我聽見高坂的聲音傳來:“.…..我那麼說了。你呢,你會怎麼辦?”

“我……”我語塞,“你都那麼說了,我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和你一塊回家。不過實際上我沒這麼笨啦,遠遠看到這邊這麼黑,我會懂你意思的。”

打斷我的是高坂的笑聲。“我知道,空月君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她忍俊不禁,這麼說著。“是嗎。”我也點點頭。

黑暗裡,高坂輕聲說了句什麼。這次我沒聽清。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說。

回到家洗了個澡,在LINE上把今天最後一道數學題的解析給高坂說明白以後,我疲憊地靠住電腦椅背,把手機扔到床邊。小可坐在電腦桌邊不斷抖着腿,不知為何她總喜歡坐在高的地方。“只有笨蛋和煙喜歡高處”?這當兒她斜睨我一眼,問:“累了?”

“有點兒,這幾天總感覺心力交瘁的。”我點頭。“剛開學這麼忙,當然會有這種感覺。”小可落到地面,原地做了幾個拉伸,“忽然想跳支舞。”她用唱歌般的語調說。“什麼?”我疑惑,手機叮咚一聲響了,是高坂。

「今天也謝謝你了,空月君。教會我這麼難的題目」

「哪裡,是你太聰明的緣故,一點就通,我其實沒怎麼教」

「嗯……」

高坂隔了很久才發來信息。

「我想問你個問題」

「請請」

我回復,高坂先是發了個表情,然後說:

「我想知道,空月君是怎麼看我的呢?」

嗯?這是什麼真心話冒險嗎?前幾天小島才問過這問題,今天高坂也問了。我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回復道:「覺得……高坂你是個很可愛、很溫柔的女孩。除此之外,就是很有個性?不過我不反感,甚至還覺得很有意思」

既然她之前說過讓我多誇誇她,那就多誇誇吧。高坂的回復很快就來了。

「這些都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我還附上一個“嗯嗯”表示肯定的表情。「不過問這些幹什麼?我想知道」

「為了知道進度」

高坂立刻回復。進度?

「什麼進度?」

「啊沒事!沒什麼,倒是空月君,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喜歡的人?

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人,不行,已經那樣決定了不是嗎?就把這作為開始吧,我下了決心,回道:

「沒呢」

「是嘛。你……你的那個,叫什麼坂月理香來着?那個女孩呢?」

「已經沒聯繫了。不過,我有和你提過她叫什麼嗎?」

「啊哈哈,好像提過吧,我也不記得了,只是模模糊糊覺得是叫這個名字。說起來,我也曾經有過一個喜歡的人」

高坂不着痕迹地岔開話題。

「有過?」

「是的,因為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嗯?我愣了一下,不……不在了?「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是,他死了」

「抱歉,我不該問的」

「沒關係」

高坂回復。

「從那以後,我便封閉了自己的內心,很難再對誰敞開」

「但你現在不是正和我說這些嗎?」

高坂好久都沒回復,我等了一會百無聊賴,就把手機放一邊看漫畫去了。看了足有兩三本再去看手機,看到高坂的回復:

「因為空月君是特殊的!已經第二次說了,真是的,給我好好記住啦!」

「空月君?你睡了?」

「哼!!!居然不等我回復就去睡了!明天不和你說話一上午!」

這啥呀……我無語,回道:「沒睡,剛剛看漫畫呢」

結果,高坂一直沒回。看來她去睡覺了……壞了,她這下肯定以為我去睡了。

第二天,高坂真的一上午沒理我。我試着和她打招呼,結果她直接撇過頭看也不看我,一臉“老娘今天說到做到”的神情。午間放學,佐倉照例拉高坂去吃午飯,她看向我撇了撇嘴,“你們倆,今天總給人怪怪的感覺,昨天下午還不這樣的,莫非昨晚做什麼壞事去了?”

“你別瞎說。”

“昨天沒吃晚飯算嗎?”高坂道,“希子你真的打算節食,不吃晚餐?”佐倉驚訝道,“你已經夠纖細了,再這樣下去,會連胸部都……”她搖搖頭。好像是男生不能聽的話題,我自覺地轉移了注意力,就聽到佐倉用羨慕的語氣說:“哇,希子,都已經這麼瘦了你還要再減嗎?讓我這種胖子都有點慚愧。”

這是胡話,無論是高坂還是佐倉,兩個人都和胖這個形容毫不沾邊。“只是覺得身材管理很重要啦……啊,典子,那裡別亂碰!”

“嘿嘿,讓我確認一下希子的歐派~”佐倉喜形於色。

“呀~!”高坂一激靈,令人聽了臉紅心跳地嚶嚀一聲,羞紅着臉拍掉佐倉的咸豬手。“停!就算是典子也不可以這樣!”她小聲責怪,佐倉卻完全不以為意,嬉皮笑臉地又開始對高坂的頭髮上下其手。總感覺佐倉和高坂親密得有點過分了,是我的錯覺嗎?

這天我和田中回家。每每季節輪換到秋季,我總會有些惆悵。泰戈爾的詩說死當如秋葉之靜美,我很喜歡夏天,所以當鳴蟬,綠葉這些活生生的代表夏天的符號一到秋天便死去,生機消逝,不免讓人心有戚戚。

不過,也就我這種神經病這樣吧。田中又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神經病。

“哈哈哈!真好玩,哈哈哈!”田中跟個小屁孩似的來回踩着一路上經過的落葉,他過了會嫌棄地看着我:“星海啊,你看你,整天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麼!像我一樣快樂才是真諦!”他說著又開始踩起那些可憐的落葉,嚓嚓的破碎聲響成一片,聽了讓人很解壓。他為此不亦樂乎,興奮地嗷嗷大叫,還好周圍沒人。小可嫌棄地看着田中。“你也覺得他沒救了吧?”我轉頭問小可。

小可點點頭。“比起胡思亂想,什麼都不想好像更可怕一些。”

我捂住臉。和田中一起騎車回家,他的車子比我還好,這傢伙就是一個純粹的混蛋。一路上我們聊天,基本都是他發表奇怪的看法我隨聲附和,聽着和漫才似的。田中主動挑起了那個話題,“喂,你和坂月的事情怎麼樣了?”他不經意問道。“沒怎樣,她不願意見我,都結束了。”我說。

“哈?”田中很憤慨,“不見面?什麼意思嘛!把你當傻瓜不是!”

“隨她吧,已經無所謂了。”

“那肯定,這樣的人不分手難道還結婚嗎?”田中道,“以前真是看錯她了,我還以為她只是一時糊塗,沒想到這麼執迷不悟,真令人反胃。她有喜歡的人了?”

“她說,就讓我這麼以為吧。”

“那你就這麼以為唄。”田中打了個哈哈,“你怎麼想?”我沒法接話只能笑笑。隔了一陣我說:“儘管已經這樣,我也還是不願意說她的壞話。”

“星海你啊,總是這麼心軟。”田中嘆氣,“不過我能理解,畢竟曾經是那麼喜歡的人。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我懶得再糾正他,於是點了點頭。那天到現在,我的心境已經越來越平和,很多東西也不像原來想的那樣不可接受了。田中這時笑了笑,“比起整天看到你皺眉喪氣,我還是更願意看到你每天笑容滿面地跟我們打招呼。”說到這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問你件事,經歷過這一切,你對戀愛還有什麼期待嗎?”

“什麼‘期待’?什麼意思?”我皺眉,田中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就是那個——哎呀,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本來想說得文縐縐一點。”

“說人話。”

“就是,”田中撓撓頭,“你還想談戀愛嗎?”

“不太想,沒考慮過這種事。”我敷衍,“怎麼了?”田中扭捏起來,說道:“呃——其實也沒什麼,我好像不該提這事的。”

這傢伙老是話說半截,“說。”我不耐煩道。

“就是……”田中斟酌着詞語,“好像,有女生對你有一點那個意思,我猜的。不過我敢保證,準確率能有百分之七十。”

好低,我暗自吐槽。同時也鬆了口氣,他說的應該是小島吧?不過話說她都表白了,這傢伙消息還真是滯后,小島對我哪裡只是“有一點意思”的程度。“是有這麼個人,你說得不錯。”

“啊?你怎麼也知道?”田中愣了一下,“看你每天迷迷瞪瞪的,沒想到……為了確認我就再多問一句,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這還用說嗎……我扭扭嘴角,想起答應過小島不能說出去,想了想就道:“綁馬尾辮的?”馬尾辮髮型在女生里很普通,我這麼說也是防止暴露,萬一他說的和我不一樣就糟了。果然田中臉色異樣起來,“怎麼回事……”他小聲嘀咕,我皺皺眉頭,“這麼說,你要說的和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嘍?”

田中點了點頭。“看起來是的,只是我很奇怪啊,你居然沒看出來嗎?”

“大哥,班上這麼多人,每天和我接觸的這麼多,我怎麼看得出來啊?”

我說的是實情。作為班長,每天都會有許多交道要打,加上我數學很棒,因此問我數學題的人不在少數,除開高坂,當然她是最常來的那一個。小島倒是一次也沒來過,表白前她和我根本沒什麼交集,頂多也只是同一個社團的社員。聽了我的話,田中微微點頭。“說你每天迷迷瞪瞪的,還真沒說錯,這你都沒看出來,真是白瞎了立起來的溫柔人設……”

我心說沒那多餘的力氣,每天學習都夠我忙的了。轉而問道:“你說的那個人是?”

田中一下支吾起來,“哎呀,我覺得局勢不明朗之前,還是別亂說的好。”

“該不會你這小子套我話?你說不說?”

我不耐煩起來,作勢要撞他的車,田中一下躲開了,“哇你這傢伙,來真的啊。”他齜牙咧嘴,“我就說不能說的吧,真是,後悔死了。”

“你到底說不說?”

“我不肯說也是因為怕萬一錯了。”田中聳肩,轉而想了想,“你如果真想知道我說的是誰,那就來交換,怎樣?”

交換?我斟酌了一下,還是覺得比起好奇心,信守承諾更重要一點。“算了,想套我的話還是省省吧。”

“你看,你也想守住秘密不是?”看到我這樣,田中一下得意起來,“不過我感覺不用多長時間你就會發現的,我確信。”

屁,我心中懷疑,再沒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