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的燈火被盡數熄滅,唯一的光亮是透過圍欄圈出區域上方的天窗灑落的月光。喧囂的人聲忽然消失,令人意外的靜寂中,擊鼓聲咚地響起。

——是從檯子角落傳來的聲音。稀薄的月光的邊隅,一個不顯眼的束着頭巾的女孩低垂着頭,拍打起身前的手拍鼓。

撥弦聲也響了起來,隨着一旁的樂師波動琴弦,紅色的布掀起,一個長發的女人從飄落的布后顯露身姿。

纖細柔軟的手臂揚畫奇妙的線條,在這寒涼中穿着單薄的紅色抹胸和燈籠褲的女人旋身,身上的銀片發出細碎悅耳的聲響。伴隨着鼓點和弦音,身姿窈窕的女人扭動腰身,隨她輕巧地踏步,右腳的鈴鐺跟隨鼓聲的節奏發出奇妙的聲音。她右腳踝和右手腕戴有束箍,上面連接着一條長長的白色飄帶,隨着女人的旋轉與妖嬈的軀體糾纏,布料與身體摩擦的細微的聲響挑惹起圍觀者的熱情,酒館的客人們如同解開枷鎖一般呼喊起來。

“維吉尼亞!維吉尼亞!維吉尼亞!”

“是那女人的名字嗎?”突如其來的表演讓幾人震驚,斯考特怔怔盯着那邊,出神地動了動嘴。

“……維吉尼亞。”薩頓也看着檯子上的女人,喃喃念道。

婀娜的身姿,纖長的身軀,雪白的體膚,和柔弱的細頸。在這有些寒冷的城市裡,那女人穿着輕薄的舞衣,裸露着身體的大部分,隨着樂曲忘我地舞動。面紗遮住了女人的容顏,他們只能得見那半垂的雙眼。她的視線不曾落於任何一人,只是將自己的全部都投入於樂與舞中,以那遙不可及的美麗身姿,毫無自覺地將所有心思都俘虜。

“薩頓喜歡那種類型的女人嗎?”力斯亞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讓出神的幾人驚醒過來,“啊不過真好啊,真是位美麗的女士。那樣柔軟的腰肢,真叫人想要投入她的懷抱。”

“你也只能說說而已了。”瑪克辛不否認那舞女的美麗,但她沒有更多興趣。於是她索然地拿起酒杯,悠悠傾倒在伊魯摘下放在桌上的寄宿者力斯亞的水晶上。

“誒,瑪克辛!這樣對待無法品嘗味道的我實在是太慘無人道了!嗯?”

一樣收回視線的伊魯趴在桌上拿起那吊墜丟進了水杯里。以水晶為中心有細密的氣泡飛快涌動,隨後力斯亞濕漉漉地顯出身形,抹了一把頭髮。

“伊魯,怎麼連你也……”

“力斯亞大人,一點都沒有變呢。”伊魯與貼上來的那張臉面無表情地對視着,天真模樣地眨着眼,“什麼都。”

“唉,真是傷心,你們竟然這樣對待我。”

力斯亞頗受打擊地捂着臉蹲到伊魯背後的角落,旁觀的瑪克辛瞥去一眼,拿着酒杯敲了下桌子。

“來人,點菜!”

她的聲音被酒館裡男人喊叫的浪潮淹沒,就在瑪克辛快要變得不耐煩時,一個女侍跑了過來,一邊道着歉,一邊問詢需要。

女侍走時,斯考特看着女侍跑走的背影嘟噥:“像我們這樣的客人,這裡恐怕不常見吧。大都是些粗俗的男人。”

年輕的男性、女性和孩子,剛才來的女侍在最開始也不禁以感到不可思議的神情打量他們。

“這種地方的酒館都這樣。只有這種東西到哪裡都一樣。”瑪克辛也不在意,又或者說看起來習慣了這樣的氣氛。斯考特從薩頓那裡知曉了她曾經是傭兵團一員的事情。傭兵的過去讓她經歷了很多吧,斯考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維吉尼亞……”一旁的薩頓小聲念着,又看向伊魯,“伊魯,你有感覺到什麼嗎?”

“……是的,薩頓大人。”伊魯向他點了下頭,看向那檯子上,“那位維吉尼亞小姐,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唔,應該說,維吉尼亞小姐,和那裡的鼓手小姐,都是——”

在伊魯——艾莉的眼中,台上的兩人身上,正泛出屬於力斯亞碎片的強烈光芒。

“那是什麼意思?”斯考特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激動地拍在桌上,“在這裡有兩個嗎——力斯亞大人的碎片的寄宿者?”

“是這樣嗎……”然而這並不是能讓人由衷感到喜悅的事情。薩頓喃喃低語,“不知道那兩人是否知道彼此的事。”

而瑪克辛也抬起身打量那兩人,舞動的舞女和拍鼓的鼓手,那兩人的配合帶着奇妙的韻感,熱情的旋律下潛藏着壓抑的暴躁,似乎在迫切於宣洩的同時,被什麼緊緊束縛。

“結束後去找她們談談看吧。”瑪克辛在嘈雜中說道。

久違的尋常飯菜終於被呈上。他們已經做好在此地暫為安頓的準備。

·

圖阿里酒館所在的偏僻區域,幾人找了間姑且看起來還算正常的旅店入住。管理者看起來就像是會壓榨旅客的人,被瑪克辛默不作聲地威脅示威后把鑰匙拍在前台桌上。

“這種地方可不是該帶着孩子來的地方。”身為招待的那位中年男性輕蔑地瞥着這群外來者,“雖然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這裡可是圖麗拉蒂的‘外圍’,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們。”

“不勞費心。”

斯考特看着拿過鑰匙先上樓去的瑪克辛,心裡暗暗感嘆着。她似乎常與這類人打交道,一路上給他們省了不少麻煩。

“走吧,伊魯。”

薩頓喊了一聲,他帶着伊娃,伊魯領着伊芙。於是薩頓向米歇爾伸出手去,米歇爾猶豫了下,靠過來像之前一樣牽起他的手。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她不再像之前那樣黏着薩頓。雖然感到在意,薩頓同時也在想,或許這樣更好。

他們定了兩個三人間,瑪克辛、米歇爾和兩個女孩一個房間,薩頓、斯考特和伊魯一個房間。旅店裡沒有見到有其他房客,也許是很少有旅人特意避開普通區域來到這邊,而這對他們來說反倒是恰合需求。

“去酒館看看嗎?”

稍作整頓后,斯考特叩響女士們的房門。作出回應的是瑪克辛,米歇爾留下照顧伊芙和伊娃,四人簡單收拾后返回圖阿里。他們等待可以約見那兩人的機會,但是表演一直在繼續,酒館直到深夜都人滿為患。

“你,過來一下。”瑪克辛叫來女侍,抬抬下巴指着檯子上,“說說那女人和後面鼓手的事。”

瑪克辛表現出的態度並不友好,但在這種地方,或許這才是正確的做法。女侍看了眼他們桌上,稍許驚奇於一行人中有個孩子。這種地方的經營者早已習慣應對粗魯之人,反而更擔心城市中心的管理者將手伸到這邊。薩頓雖然性情溫和甚至稍許怯懦,他的外表還是過於顯眼,而斯考特是貴族出身,更曾擔任一地的領主,那兩人只會使這裡的人心生警惕。而瑪克辛用她的方式緩和了他們一行人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氛圍,加上他們帶着看起來柔弱天真的少年,女侍也放鬆下來,把他們看作貧窮的旅行者。

“好的。在跳舞的那位是維吉尼亞小姐,鼓手是說莎洛姆小姐吧。那兩位受雇在這裡表演——僅限夜晚,是圖阿里的招牌。”

“我們希望和兩位女士會面,可以嗎?”斯考特問着,女侍笑起來。

“這可能有些難呢。每天可是有很多人想要私下與維吉尼亞小姐見面。但是您也注意到了吧,舞台建有圍欄,維吉尼亞小姐她們從來都是拒絕會面的。我們店裡也是在保證會在這件事上維護兩人的前提下,才得以邀請維吉尼亞小姐留駐表演——這是圖阿里人盡皆知的規矩,如果在店裡對維吉尼亞小姐出手,就永遠不許再踏進這裡。所以……”

“你也許把我們當成蓄意不軌的人。但我們只有事情想和她們交談,只要能達成這一點,以怎樣的形式都無妨,她們可以選擇她們能夠接受的方式。”瑪克辛把空酒杯放到女侍前面,“你能聯繫到那兩人的話,幫我們帶句話好吧?”

女侍眨眨眼。總不會有人帶着孩子和女人找那兩位的麻煩,而且那位金髮的男士引起她的好感……只是傳達話語,應該沒有關係吧?女侍如此思索,還是答應下來。

“那麼我去問問弗雷德先生好了,他是負責照顧那兩位的人。那麼,要帶的話是?”

“‘於四年前停滯一切的人希望與她們會面’——就這樣吧。”

“好的,請稍等。”

女侍收走酒杯,往後台去了。過了一會兒,返回的不是那個女侍,而是一個侍者托着盤子走過來。

“是你們嗎,想要見維吉尼亞她們的人。”侍者行了個禮問道。這是位有着深色皮膚、體態健碩的男性。他的脖子上戴着束箍,看起來和維吉尼亞身上所戴的十分相似。

“弗雷德先生?”瑪克辛從他放低的手托着盤子上拿走酒水,一邊問道。

“是的,小姐。我是負責照顧維吉尼亞小姐和莎洛姆小姐的弗雷德。”弗雷德打量幾人,他一樣對伊魯的存在感感到驚訝,現在他知道為什麼方才那叫由莉的女侍會特意讓他準備與這裡的客人類型不相符的小點心了,“這是送幾位客人的。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好的。”薩頓向伊魯抬手,伊魯起身將靠近弗雷德的外側的位置讓開,坐到薩頓身邊。薩頓把點心的盤子放到伊魯面前,伊魯用那金色的眼瞳看了眼正饒有興趣地注視自己的弗雷德,垂下目光專心往嘴裡塞着點心。

“請問幾位是?”

“我們是旅行者。”瑪克辛說著,舉起杯子,“希望能夠與那兩位會面。”

弗雷德也不拘束,拿起酒杯與她相碰。“關於這件事,由莉已經傳達給我了。但我想問的不是這個——託人帶那樣的話來,我想你們可能會有些不同的回答。”

“已經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再問第二遍。”瑪克辛盯着眼前的男人,“我們想要與之交談的並不是你。”

“真是直接啊。”弗雷德笑笑,“這位小姐,還請您不要讓我為難。在圖麗拉蒂覬覦那兩人——維吉尼亞大人的有很多,作為她們的保護者,請原諒我不能輕易接受會面的邀請。”

“你自稱為她們的保護者,請問弗雷德先生與她們是怎樣的關係呢?”斯考特插嘴道。

“字面意思——我負責保護那兩人,是兩人忠實的守衛。”

“那麼四年前的時候也是嗎?”瑪克辛直白地追問,“在‘某個事件’發生的時候。”

“……說實話,我想現在就將幾位趕出去。”弗雷德還是那副表情,語氣也沒有變化,“如果不是看幾位還很年輕,也不像是‘他們’手下的人的話。”

“哦——那麼確實是有什麼曾經發生過。弗雷德,你對她們了解到什麼程度呢?”

“我想可以算是‘全部’吧。”

瑪克辛從腿側摸出一把匕首。看到匕首的銀光時,弗雷德顯然提高了警惕,身體也緊繃起來。

“瑪克辛小姐。”

薩頓想要阻攔,而在弗雷德的面前,瑪克辛將刀刃朝向自己的手掌。

“所以,你對她們,了解到什麼程度呢?”

瑪克辛再次質問,她收回匕首,將手掌朝下。血順着手掌的紋路流淌低落,淡淡的光芒泛散,正當奇異的事情將要發生時,弗雷德迅速取出條手帕,蓋在瑪克辛手上。

“我明白了。”弗雷德將瑪克辛的手下按到視野低處的桌面,將手帕簡單疊起,系在了她完好無損的手掌,“還請務必低調行事。不知道幾位現在住在哪裡?”

“這附近叫弗林的旅館。”

“弗林右邊的小道往深處一直走,廢墟區域有一個水池。那麼後天晚上,請就這樣前往那裡吧。”弗雷德意指瑪克辛手掌上系的手帕,隨後起身行禮,“請幾位保重。那麼,我就先退下了。”

“……沒關係嗎?”弗雷德走後,薩頓關切地問着。雖然清楚的知道傷口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但看瑪克辛毫不猶豫地做出那樣的事情,薩頓還是感到心驚。

“回去吧。”

瑪克辛起身,手帕就那樣系在手掌上。薩頓幾人也隨即跟上。在他們身後,台上那舞動的女人,抬眸向不知名的客人投去視線。

薩頓忽然停了住。

“怎麼了,薩頓大人?”牽着薩頓的手的伊魯跟着他停下來,仰頭詢問。

薩頓愣了下,他感到一絲混亂,卻又對它無法清楚認知。薩頓呼氣使自己平靜,握住伊魯的手。

“沒什麼。走吧,伊魯。”

“好的,薩頓大人。”

隨着酒館的門閉合,樂曲與喧囂的聲音,就像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

“是這裡吧。”

兩天後,薩頓與瑪克辛來到弗雷德口中的水池。這次只有他們兩人前來,瑪克辛手裡拎着伊魯的水晶吊墜。

“‘自四年前一切停滯之人’……就是你們嗎?”

從旁邊殘破的斷壁之後,紅衣的女人走了出來。女人仍穿着表演時的單薄衣物,赤着腳,披着紅色的長巾。衣物裝飾的銀片和腳踝的鈴鐺隨她腳步發出清越聲響。

“你一個人嗎?”瑪克辛問道。

“……莎洛姆她……我還沒有和她說。”女人走近,取下面紗展露精緻美麗的面容,月光散落淺淡光色,將之鍍上聖潔的光輝,“那孩子……太敏感了。我想,之後再找合適的機會和她說明。那麼,我叫維吉尼亞,請問您兩位是?”

薩頓出神地注視着維吉尼亞,在對上視線時猛地心驚,垂下眼避開了對方的笑意。

“我是薩頓,這位是瑪克辛小姐。”

維吉尼亞淡淡笑着,目光落下,伸出手抬起瑪克辛系著手帕的手。她將那手帕解開,纖長的手指在瑪克辛完好無損的手心劃過。

“那是什麼呢,是夢還是奇迹?”維吉尼亞輕歪着頭,用柔美溫和的聲音細語,“能請你們能夠告訴我嗎——關於四年前,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那不可思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