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克辛姐,結束了嗎?”

米歇爾擔心地看着從牢房裡出來的面色陰沉的瑪克辛。

“……就這樣吧。再怎麼做,老爹他們也回不來了。”

瑪克辛神色冷淡地離開。米歇爾不經意透過牢房門上的小窗窺見裡面的景象,被鎖鏈鎖在對面牆壁的男人,失去了左眼、和左手的五指,心口插着一把短刀。忽然間腥臭味充斥鼻腔,米歇爾被反胃感惹得乾嘔,不禁捂住了嘴。

那副場景給了米歇爾過多震撼。

“走吧,米歇爾。”薩頓扶着米歇爾,離開埋葬憎恨的牢房。

·

那個晚宴的夜晚,伊魯打倒了馬庫斯。在其他圍攻的盜賊也被打倒后,其他人四散而逃,卻被反抗的俘虜和奴隸們攔截。囂張一時的馬庫斯野盜團就這樣潰散了。被俘的盜賊交給被救下的人們帶回他們的城鎮隨意處置,只有倫道夫被瑪克辛帶走,關在了船上的牢房裡。伊魯則在事情結束后突然倒下,陷入昏迷中。

“伊魯怎麼樣?”

薩頓回到伊魯在的房間里,米歇爾正試着給伊魯喂些米粥。

“不行啊,小伊魯一點都不吃。薩頓哥,小伊魯真的沒事吧,力斯亞在嗎,他怎麼說?”

“力斯亞大人……”

薩頓沉默着。那天之後,伊魯一直昏睡,力斯亞也一直沒有出現。恐怕伊魯醒來前,力斯亞都不會現身吧。

“就沒有什麼辦法嗎……”米歇爾擔心地悶聲嘟囔着。

“……我試試看?米爾說不定能夠聽到。”

米爾納是聆聽之耳,又是與力斯亞和寄宿於伊魯身上的艾莉相近的存在。也許他可以和他們產生聯繫。

薩頓閉上眼睛,在心裡呼喚着米爾納。

——米爾,你在嗎?如果你聽到我的聲音,請回復我吧。

他一遍一遍地呼喚着,無力又倔強。而黑暗中,忽然有光色閃過,久違的聲音終於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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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薩頓,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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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爾!伊魯昏睡着,力斯亞大人也不見蹤影,你能了解到他們的情況嗎?米歇爾和我都很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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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聽一下,讓我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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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遠去了,黑暗沉寂着。不知道等了多久,那光芒才重新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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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和力斯亞大人都在沉睡。在夜晚,魔力涌動的夜晚,向力斯亞大人祈禱吧。他是我們力量的初源,力斯亞大人恢復力量的話,艾莉也會蘇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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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好像突然被推了一下,薩頓驚醒過來。

“薩頓哥,怎麼樣?”

看着米歇爾的面容,薩頓平靜下來。

“——魔力,夜晚的魔力。”

“要等到晚上嗎,到晚上就好了嗎?”

“應該是的。沒事的,伊魯沒事的。”薩頓安慰着米歇爾,注視平靜昏睡的伊魯。那時,他的身體確實被貫穿了。是力斯亞大人所說的翡絲麗雅的魔法做了什麼嗎,還是那使他們得以復蘇的力量再一次引發奇迹?

他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這樣等待。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呢?

“我來照看他吧,米歇爾你也要好好休息才可以。”米歇爾一直鬱鬱不樂地守在伊魯身邊,薩頓安慰地撫在她頭上,從她手中拿走早就涼了的米粥。

“薩頓哥,小伊魯真的沒事嗎,”米歇爾抬頭看着他,她的臉色很不好,神情也顯得恍惚,“他不會就這樣再也醒不過來吧……薩頓哥,真的沒事嗎?”

“會沒事的。米歇爾去休息吧,伊魯醒了的話我會叫你的。”

“我不要。”

薩頓嘆了口氣,又拿來一把椅子,坐在米歇爾旁邊,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至少稍微睡一會兒吧,要是伊魯好不容易醒了,你又病倒了可怎麼辦?”

終究是太累了,雖然不情願,靠在薩頓肩膀不一會兒,米歇爾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薩頓輕輕拍着米歇爾,像哄慰不安難眠的孩子。夜晚寂靜,門忽然吱呀地輕響,正出神地看着伊魯的薩頓嚇了一跳,而回首映入眼中的,是情緒平息的女人。

“……瑪,瑪克辛小姐?”

瑪克辛倚着門框站着,垂着眼。她看起來也沒什麼精神,頭髮也比之前更加毛糙凌亂。

“伊魯還在睡嗎?”

“嗯。”

“幾天了。”

“啊……差不多七天了吧。”

“那小鬼,到底什麼來頭……”瑪克辛抬抬眼睛,打量了一下屋裡,向薩頓走過來,隨意地靠着床邊坐在地上,“鑰匙也好,小姑娘的刀也好……打倒了野盜團團長也好……”

“這個,”薩頓想了想,“我記得他好像說過,在……‘被降臨’之前,似乎是在做苦力。”

“死之前嗎?三年前。”、

瑪克辛倒是毫不避諱,薩頓猶豫了下,輕輕嗯聲。這是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那麼小的孩子……”

“伊魯似乎是孤兒……我和米歇爾還能相依為命……”

氣氛愈顯沉重,瑪克辛嘆了口氣,向薩頓問道:“你是力斯亞的碎片吧,米歇爾也是?”

“不,米歇爾只是跟着我來的。”

“是嗎……”

沉默隨即而來,薩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撫着米歇爾的手也停了下來。

“你今年多少歲了。”瑪克辛突然問道。

“今,今年嗎?”

“……不,”瑪克辛猶豫了下,“三年前。”

“啊。三年前的話,大概二十三歲左右?”薩頓笑笑,“按曾經照顧過我們的人所說的來算的話……”

“果然是我更年長一些嗎——三年前我二十五。”瑪克辛用手指一下一下卷着左側稍長的鬢髮,“在老爹的傭兵團里,以為什麼都有了,卻因為自己的天真,突然間失去了一切。讓人不得不想,為什麼只有我,只有我……”

瑪克辛的聲音落了下去。

他莫名感到緊張,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瑪克辛小姐所在的傭兵團,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有一群很厲害的人。”瑪克辛平靜地回憶着,“父親曾經也是團里的人,他意外去世后,老爹他們把我帶大——那是我從小待到大的地方。”

“在照顧瑪克辛小姐的,都是很好的人吧?”

“嗯。很好的人。不然也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人矇騙。那時,在一處村落落腳時,我們聽說最近有盜賊團在擄掠作亂的事,老爹就說,包在他身上……”瑪克辛抵着額頭的手攥了緊,“可惡,要不是馬庫斯不知道從哪裡找來那種東西,要不是我聽信了倫道夫的話……”

“……瑪克辛小姐,很強呢。”

“什麼?”

“如果我能像瑪克辛小姐那樣,強一些,更堅強一些,不那麼懦弱的話……”薩頓注視着米歇爾的側臉,她的執着一度將他從崩潰邊緣拯救,“一定,一切都會不一樣吧。但是,畢竟是不能回頭的。瑪克辛小姐曾經說復仇是你的全部。那復仇結束的現在,在這之後,瑪克辛小姐有什麼打算呢?”

“那個‘力斯亞’不是說要收回他的碎片嗎。”瑪克辛隨意地呼出口氣,使自己放鬆,“不過是偶然得到了他的碎片,我才在這裡苟延殘喘。反正仇也報了,我也沒有要做的事情了,隨他怎麼樣吧。‘碎片’被回收了的話,我大概也就……”

“……我曾經想,如果沒有我的話,米歇爾應該會生活得很幸福吧。”

對薩頓突然的自白,瑪克辛靜靜聆聽。“米歇爾?”

薩頓撫順着米歇爾蓬鬆可愛的捲髮。

“米歇爾從小聰敏,一直被大家寵愛着。曾經有好心的人家想要收養她,但是她拒絕了——為了我。我們過去居住的城鎮,貧民窟是昏暗又混亂的地方,因為我的緣故,米歇爾也被連帶着欺負。”

薩頓緩緩呼吸,垂眸平靜地訴說那不願被翻出的記憶。

“身體漸漸變得寒冷,變得連寒冷都感覺不到的時候,我不禁在想,就這樣讓使人難過痛苦的一切都結束吧。我不必再承受污辱,米歇爾也能夠從我這裡解脫,去取得她值得擁有的幸福。而我卻在無法聽清的低語中醒來,看到米歇爾守在我——一個早已不再呼吸的人的身邊。她拚命將對她來說那樣沉重的我拖回屋子,在旁邊固執地守着,呼喊哭泣,悲傷到快要苦幹眼淚失去意識。我就是在那時忽然意識到了米爾的存在,聽到他溫柔的低語——那代米歇爾傳達的,祈求重要的人活下去的思念……”

“……你們還真是關係很好呢。”瑪克辛輕聲說著。她低着頭,發掩着面容,看不見情緒。

“所以當伊魯說讓我跟他走時——明明突然冒出來的少年只是令人感到怪異又畏懼——我突然在想,踏上未知的旅程,總比被永遠困在那裡得好。伊魯的出現讓我有了出去看看的想法,離開那原本以為永遠無法離開的地方。是他讓我意識到,我還有可以選擇的未來——我可以離開那遍布的陰霾,普通地走在晴陽與星空之下。而就算是這樣不知盡頭的旅行,米歇爾也願意跟我一起走。因為有她的陪伴,我才能夠像如今這樣……真實地,活在這裡。”

薩頓回憶着他們一起踏上的旅程,連深沉的夜晚也有着溫柔又美麗的光色。

“我們得以離開那灰濛的地方,眼前看到的不再是日復一日的那些令人壓抑的景象。山川、河流、森林、原野……一年裡,我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許多不曾見過的東西。雖然辛苦的事情也有很多,終日都在手忙腳亂,但我們不用再那樣每天為了生計憂心忡忡,不用再每天躲躲閃閃活得那麼狼狽。而且,米歇爾也比在那裡時看起來開心多了,我不再是她的累贅、她的束縛,而是同為旅行者的,相互依託的同伴……瑪克辛小姐,如果可以的話,伊魯醒后,力斯亞大人回來后,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將那些沉重的東西留在過去和離開的土地上,不需要強烈的目的性,只是自由的、不被拘束的、隨心所欲的……瑪克辛小姐,你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嗎?和伊魯,米歇爾,我——啊,還有力斯亞大人,其實也可以算上艾莉和米爾,還有侍奉之禮的克勞迪娜……”

薩頓漸漸語無倫次,而旁邊傳來低笑,和放鬆情緒地嘆息。

“自由嗎……”瑪克辛仰起頭,望着天花板上吊著的燈台,“我啊,曾經想過很多。抓到盜賊后,我要用盡一切手段折磨他們,把他們曾經對我、我們做的全部都還回去——雖然拖你們的福,我還來不及做些什麼,一切就結束了——我只是想着,只有倫道夫,只有他我決不能原諒,可他就那樣在我面前,脆弱不堪、卑賤醜陋地哭喊求饒時,我又下不去手。明明沒有對他的憐憫,也不是突然畏懼去做那些事,只是覺得索然乏味。畢竟,不管我怎樣向他發泄,老爹他們也不會回來了。我無法彌補我的過錯,也無法挽回已經失去的一切。說到底,我也只是在憎惡我的天真,我的無能,沉溺在自己的悔恨和罪惡感里……在身體的時間停止后,連心的時間都停止了。我也真是傻啊,一直一直,那麼天真,一直害老爹他們擔心,死之前是,死之後也是……”

瑪克辛看伸出手,光從上方落下,模糊了她的視野。那些她流連懷念的時光,都永遠停滯在過去了,她所在意的人,也只留下模糊不清的音容笑貌。她的胸腔中曾經充斥憎惡悔恨,悲傷痛苦,而如今那裡只剩下對她所遺失的過去的緬懷,和悠悠的空虛惆悵。

“瑪克辛小姐——”

瑪克辛聽見薩頓驚訝的聲音。

“瑪克辛小姐,你聽到了嗎——好像有人,在呼喚你……”

瑪克辛本沒有在意,可隨後她睜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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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然後,自由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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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聽見了令人懷念的聲音,它寬懷而溫和地款款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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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然後,再見了——

我們深愛着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