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6日7:08

流光:昨天晚上吳芸向你表白了?

7:36

流光:那你答應她了嗎?

7:40

你覺得呢?

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不敢點開自己與“流光”的聊天記錄,這段我與她僅有的社交軟件聊天記錄,被我刻意保留了十年之久,並沒有像對待其他無用信息一樣刪除掉。

有點不符合我的作風呢。

如果僅僅是保留着聊天記錄也就算了,偏偏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她對我說過的話和她的愛好,甚至經常妄想着和她一起在夜幕下聽音樂,看星星......啊,真是的,這是什麼心理啊!

真奇怪,我是不是太沒有自知之明了?自己不過是小學的時候偶爾和她一起上學,初中同窗三年根本沒有怎麼交流,關係也是“熟人以上,友人未滿”——最多最多也就是個“友人A”吧。在她眼中,對我的定位也一定如此。

至少,如果沒有看過那張紙的話,我的認知大致如此。

說到底,我是在為自己不小心所釀成的大錯而耿耿於懷。

她的朋友圈,在2021年7月16日之後直到現在,再也沒有更新過一條動態。

記憶中,十年前的那天是個暑熱難耐的周五,一大早,我就和父親一起到村口坐車,準備下山去市區擔任物理老師的親戚家串門。第二天就是洛夏嵐的生日,我打算順便買點小禮品送給她,作為她在陳洋嶺幫忙我采山貨的謝禮。在大巴上,我收到了洛夏嵐發來的信息。

當看到她的第二個問題后,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讓我的嘴角輕輕上揚。

帶着惡作劇的心理,我決心小小地戲弄她一下。

於是我回復了她“你覺得呢”這個模稜兩可的謎語。

在點擊“發送”的一剎那,我在心中暗自竊喜着。想象着她撇着嘴費勁猜測的樣子,萌生出一絲難以置信的滿足感。

我和父親在山下車場坐上了公交。轉眼間,公交車開過了好幾站,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懷着稍稍不安的心情,我又點開與洛夏嵐的聊天窗口,準備告訴她實情。

“我沒有答應吳芸。”

幾乎立刻,我又把句號改成逗號。

不過,猶豫再三,我還是沒有勇氣把後面的“其實,我更希望表白的那個人是你”這幾個字寫下——這可實在太羞恥啦!

車子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在父親的催促下,我熄滅屏幕,匆忙下車。

結果,我半句話都沒有發給洛夏嵐。

而洛夏嵐也再沒有回復我什麼信息。

我在街邊的店鋪挑選完禮物,吃午飯的時候還在向父親請求來着,希望下午去省圖看書,然後自己上山回村。我以為這不過又是按部就班的平凡一日,直到母親打來電話。

在父親接電話的過程中,我看到他的臉色大變,流露出了驚慌和恐懼。這還是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不用說,電話那頭肯定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我不由得跟着繃緊了神經,提起耳朵,吊起一顆心,手心也微微冒出汗來。

母親開始和父親商量是否先暫緩返回山上。不知為何,父親堅決拒絕了母親的這一建議,選擇了帶我立即返回。

事實證明這一決定非常英明,坂里村被以出現疫情為理由隔離封鎖了2個星期。當然,這是后話。

我們返回村裡時,整個村子已經混亂不堪。

遊客正在被分批疏散,新苑組和大王前組的空地上,村委和民兵們開始搭建帳篷,以便臨時安置從北區疏散出來的村民。所有進入村子北區的道路都被村委會和治安員封閉,不允許外人進入,就連本村人進入也要登記。青洋座一帶則已經被警察封鎖,現場甚至還有武警站崗,不準除科研人員以外的任何人靠近,

不久之後,大批警察徹底封鎖了村子通往外界的所有路口,不準任何人進入。

當時的統一口徑是“搜捕武裝販毒團伙”,但從村裡人的私下議論中,從社交軟件上的管理員撤回消息提示上來看,事情遠遠沒有表面上的這樣簡單。

無視父母不準亂跑的警告,我穿行在人流中,想提前確認洛夏嵐一家的臨時安置點,做好第二天順利地將生日禮物送到她手上的準備。

——那一天,我還不知道她已經成了獻祭品,消失在圩下日明朗的空中。

在回復“你覺得呢”的那個時候,我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明明根據那些隻言片語,就可以揣測出洛夏嵐很在意我。

我無法想象在那一刻,她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當然,我也不敢去想,那樣只會給我帶來更大的愧疚。

如果我有正面回應她就好了。至少,她不會帶着不甘和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我是多麼後悔啊。

2021年7月16日早晨,作為異常時空數據觀測網的一環,實驗員將觀測車開上了青洋座頂峰,準備部署到指定點位。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那個實驗員還沒拉上手剎,便離開了那輛開着車門的觀測車。

青洋座的峰頂海拔752米,是村子的最高點,平素人煙稀少,本不應該發生任何意外,但那一天,洛夏嵐進入了這輛發生溜坡的觀測車。

在山道上急轉彎的拐角處,觀測車撞斷了護欄,飛向半空,落入恰好出現在此處的蟲洞之中,帶着洛夏嵐一起,一去不返。

這個罪惡的蟲洞入口,充滿惡意地開在彼時彼地,通過一段特殊的時空,出口處徑直連接了宇宙中某個黑洞的中心。

由於某個至今無法合理解釋的原因,蟲洞內部的特殊時空中仍然可以向外發射電磁波。在蟲洞發生坍塌之前,通過被洛夏嵐意外打開的核心探測儀器,大量科學探測數據被傳送到觀測網,科學家們得以第一次窺探到時間與空間的真面目。

蟲洞內部時間的流逝要比外部緩慢,因此儘管青洋座上空的蟲洞只存在了5分鐘左右,觀測網卻詭異地接收到了持續21小時的探測數據。這期間,困在車內的洛夏嵐似乎也不斷地向外發送着信息,活像古代殘酷的凌遲一般,絕望地,孤獨地等待着自己墜向那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從這個非典型蟲洞中接收到的所有數據,都被一點不漏的利用起來。藉助超級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幫助,科學家們很快便成功統一了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實現了大一統理論。

儘管整件事情看起來完全像是天方夜譚,但它確確實實地發生在了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中。

這就是所謂的“科學事件”。

改變了整個世界,也改變了我人生的科學事件。

“被困在這裡已經有整整20個小時了,南宮昭陽,我真的好害怕場lx'編謝p但是我沒有人可以傾述,"輸'輸謝條zI?塘輸謝x”

聽到洛夏嵐和觀測車一起落入蟲洞之中的傳聞,我還不太敢確信,直到我收到她發來的這條令人汗毛倒豎的消息。在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的人生會有什麼影響。只是對洛夏嵐的遭遇感到震驚,同時惶恐於這樣的厄運會不會也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科學事件的風波很快平息,北區的人們全部返回自己家中,恢復了平靜生活。夏日的山村似乎也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有在青洋座山腳駐點設卡的武警和警察,默默提示着這個世界已經和往日不同了......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拿出沒能送給洛夏嵐的發卡,鄭重地將它埋在陳洋嶺的“落日岩”下。

就算洛夏嵐沒有發生意外,她也應該不會收下我送出的禮物吧。“還好沒有發生那樣的尷尬”,當時的我這樣安慰着自己。

這就是所謂的“自我保護機制”。一個人會無意識地調動思維,尋找不會讓自己感到痛苦的理由,

然而,有些東西,不是靠這種自我安慰就能掩蓋住的。

沒有來由的,我變得鬱鬱寡歡,悵然若失。

結果,我默默無聞地度過了整個高中生涯。我沒有多少朋友,整日龜縮在自己的角落,挺起全身的刺,擺出“請勿打擾”的表情,抵觸着來自外界的全部善意。

只要不和別人發生聯繫,就永遠不會受傷。

在老師和同學們眼裡,我大概是個古怪的人吧,在無數個白天和夜晚,我只能用拚命學習和看書,才能稍稍緩解心中莫名的傷痛。

說起來,我沒有成為書獃子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儘管我本能地抗拒着由這件事帶來的任何改變,我還是莫名其妙地從事了和大一統理論有關的工作。

也許是由於我是名校畢業,又來自科學事件發生地的緣故,單位領導格外器重我,在職稱評定、薪資待遇、人才培養和工作各方面給予我很大的照顧,一些與大一統理論研究有關的重點項目也讓我參與。

靠着領導的垂愛,和那種認真到刻板的性格,我的工作居然順風順水。

要說自己是熱愛這份工作那根本談不上,只能說是為了飯碗而被迫進行的任務吧。在現實面前,我也只能這樣一邊厭惡與愧疚着,一邊違心地勤勉工作了。

越是努力地勉強自己,身體就越容易發出明確的抗議來。最近我總是睡得不好。

人一旦精神不佳,便容易胡思亂想。領導一定是發現了我在開會的時候開小差,才特地點名讓我發言。

“那麼,昭陽,接下來談談你的看法。”

“......嗯,那個......我在想,我國和俄羅斯的第二批比鄰星聯合科考隊都出發了,現在時代變化的這麼快,我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特別是時間旅行這種重大的前沿研究課題,類似當初的兩彈一星,我們不能落在任何人後面。但是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尤其是安全方面。”

“是的,時間旅行理論驗證試驗是我們所自建立以來上級所下達的最重大的科研任務,也是保密級別最高的,現階段......”

領導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通,在會後,他又找到我和我的科長私下談話,讓我負責此次試驗的部分工作。

“我認為就像熱力學中的熵增一樣,時間箭頭只有可能有一種方向,我們要做的只是順利地證明此路不通就可以了。”

他如此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同時不自覺地摸摸頭上戴着的棒球帽。自從發現自己開始謝頂以後,領導便十分在意,以至於在室內也總戴着個帽子。

“如果要到達某個物體的過去或未來,需要改變的是你的現在平面的投影角度......你的現在平面與你的距離是0,相對速度也是0,所以你無法回到你自己的過去......”

突然想起過去在B站里看到的科普視頻里,UP主對為什麼不能回到自己的過去所做出的解釋。

領導的看法一定是對的吧,我們所要做的工作,只不過是證明此路不通而已。

所有試驗設施在月底馬上就要進行試運行,而研究所屆時也會轉入嚴格的封閉式管理,明明應該沒有剩下多少準備時間,領導卻給作為實驗相關人員的我批了一個星期的假。

利用這段假期,我回了趟山裡的老家。

十年後的坂里村,和記憶中那個略顯閉塞的落後山村相比,已經大不一樣了。

經過改建拓寬,進村的山道不再迂迴狹窄。橫亘空中的快速交通系統開始修建,它將接駁周邊村鎮和山下的各種現代交通體系,方便村民們的出行。

除了交通,在其它方面,村裡和鎮上也越來越接近於城裡市中心的樣子,繁華而現代,甚至讓我感到陌生。

最不可思議的是,現在的村子居然如此開放。

我將車停在大王前景區遊客服務中心的停車場,一扭頭,遠遠便看見宣傳藤甲舞表演和古戰場的大幅廣告展板。

甚至還有古代部族藏兵洞和藤甲祖神祠堂,也開放給遊客參觀。

一瞬間,我的下巴幾乎掉了下來。

要知道,藤甲舞、藤甲祭、古遺址,這些可都是過去防賊似的捂着不讓外人知曉的秘密啊!現在,村裡人終於打破了這個延續了千年的老傳統。

這個轉變,也太大了。

臨近中午,我走進遊客服務中心的小賣店,打算買一些包子之類的解決午餐問題。一進門,櫃檯上精美多樣的文創產品便吸引住了我的視線。

藤甲紋水壺、帶藤甲盔飾的遮陽帽、藤編中國結、藤甲祖神風鈴、“團結愛鄉”主題餐盤、“趕野貓”民俗花瓶......

看見帶有藤編紋飾的栗色發卡時,我的心被猛然撞擊了一下。所有不願意觸及的回憶,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充斥腦際。

永遠無法送給洛夏嵐的發卡,洛夏嵐被蟲洞吞噬后出現在青洋座的球狀閃電......

真的是不好的回憶呢。儘管在上山前,我自認為已經做好了被勾起任何糟糕記憶的準備,但真正面對它時,我的心情還是無法保持平靜。

儘快離開這裡比較好。

“您好,這位遊客,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正欲轉身離去時,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工作人員叫住了我,得知我是從山下回到村裡的本地人後,她便熟絡地和我攀談起來。

“從剛才你一進來,我就覺得你應該是本地人。”

“哦,是嗎?好敏銳的洞察力啊。”

“嘿嘿嘿,那你有什麼打算,回到村裡發展嗎?”

“暫時還沒有打算呢。好久沒回村裡了,感覺變化真的好大呀。”

“當然啦,我們村現在發展得可好了。你看,藤甲舞都變成了公開表演項目,一年四季,想看就看。”

“真有點懷念啊,”

我面帶微笑地說著,儘力保持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態。我就是這樣,不論心情多糟糕,也要在別人面前展現出自己完美的形象。

“是嗎?最近的場次11點半開始,本村人憑村民識別碼免費觀看哦!”

“說起來,我上一次在大圩日上表演藤甲舞還是在......”

突然間,我無法再繼續說下去了。無視着談話對象對此發出的驚呼,我自顧自地想起了十年前大圩日的事。

那天,我一眼就在人海之中發現了那位少女的臉,藤甲舞表演結束后,我卻近乎故意地——不,應該說就是故意,當著她的面接過吳芸遞來的毛巾擦汗,然後和吳芸有說有笑地離開,還無視了她臉上的那種醋意十足的表情,甚至連一個最簡單最起碼的招呼都沒有打。

在知曉一切真相的今天,我尤其感到當初自己的行為十分糟糕。

我正準備認真地在腦內開展自我檢討工作,服務中心的後門“吱呀”一聲被人重重地推開,一個披掛藤甲的武士從員工通道走了進來,用粗獷的大嗓門叫道:

“我渴死了,梅子,快拿瓶水過來。”

“啊,好的!支書,這個山下來的老鄉剛剛說他也跳過藤甲舞哩!”

梅子麻利地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礦泉水,快步走向她的老闆。

“跟你說多少遍了,我已經從村支書上退下來了!叫我老闆就行......山下來的?!”

來人一邊咕嘟咕嘟的大口喝水,一邊將視線投向我的方向,那張面龐一時之間讓我覺得非常熟悉。

在大腦完成了短暫的搜索確認工作之後,想要迴避已經變得不太可能——他也認出了我。

“你是......南宮昭陽!”

“洛,洛乙大叔......”

我怯生生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是洛夏嵐的叔叔。

“啊?老闆你們認識啊?”

梅子看着我們,眼神里多少有一絲驚詫。

“恩,你可能不知道吧,昭陽啊,他上一次表演藤甲舞還是在十年前的大圩日上......”

洛乙大叔毫無波瀾地說著,彷彿十年前的那個圩日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彷彿他那視如己出的侄女所遭遇的事與他毫無瓜葛。

十年時間,可以發生許多事;十年時間,也可以遺忘許多事。

也許,時間真的能夠治癒一切。“十年生死兩茫茫”,洛乙大叔應該已經看淡一切了吧。

我第一次嘗試着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這個村子裡的人和事。

“下一場次的藤甲舞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請購買過門票的遊客......”

封閉式舞台的場外喇叭反覆播放着事先錄製好的提示,三三兩兩的遊客有序地排着長隊進入檢票口,很快便坐滿整個觀眾席。藤甲舞的受歡迎程度不禁讓我感到吃驚。

洛乙大叔領着我,由員工通道進入了被分隔出的獨立包間。在表演開始前,他靠近我耳邊,輕輕地問:

“你現在還記得藤甲舞的動作嗎?”

“大概記得,那可是以前你手把手教給我的。”

“那,我教你的那首古曲《壯士出征謠》呢?”

“這個,我完全忘記了呢。”

“嗯,有些東西,忘掉了就忘掉吧。”

他明顯話裡有話,但或許僅僅是我多心而已。

“從你去城裡的第二年,我就一直擔任着村裡的村支書,一直到去年年底才卸任。我的任務結束了,打破村子裡持續千年的舊傳統,推動藤甲舞商業演出,成功申請世界文化遺產,修路、發展經濟,真的很有成就感。”

“是的呢,洛乙大叔最棒了。”

音樂響起,他沒有再說話,而是靜靜地欣賞着台上的演員們,披掛着他和村裡手藝人們古法打造的藤甲,跳着延續千年的神秘舞蹈。

我也不再說話,漠然地盯着前方。興許是受到太多感官刺激的原因,我不由自主地又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事件發生后的當天下午,村委便在群組裡要求大家對事實真相保密,他們挨家挨戶現場走訪,排查失蹤人口,臨走前還不忘交代大家對外統一口徑,就說是“追捕逃犯”。

其實,實際情況也正如我們所說,大批警察駐守在村子通往外界的各個路口,青洋座周邊,武警荷槍實彈站崗放哨,宛若戰場。

也就是從那天起,青洋座成了村裡人絕對的禁區,武警和警察駐點2個月撤走之後,村治安員在那兒設立的卡點更是長達1年之久......即便5年後科學事件解密向社會大眾公開的新聞短片中,也依然沒有透露“青洋座”這三個字。

直到現在,這座荒山野嶺連村裡人都鮮有光顧。

我向洛乙大叔提出,想去當年的事件現場看看。面對我提出的請求,他多少感到有些突然,遲疑片刻,還是點頭答應了。

原本直通青洋座的道路早已封閉,大叔帶着我翻越過隔離欄,穿過無人打理的野地,從一條幾乎不能稱之為路的陡坡爬上山去,而後再繞回原有上山的山道上。

許久無人養護,山道上的護欄已經褪色破損,蒲公英和飛蓬草大大方方地從水泥地裂開的縫隙中冒出頭來。在出事的急轉彎處,雜草和高高的灌木已經覆蓋了護欄的缺口,密密麻麻的,完全想象不出幾步之外,即是懸崖。

大叔走到近前,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束鮮花放在地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我抬起頭,眯着眼睛望向天空,努力想象着十年前洛夏嵐在此處看到的最後一片天空會是什麼樣子。

在這種地方,我突然不合時宜地問起了洛夏嵐父母的近況。

只不過,話一說出口我就感到後悔了。

“呃......抱歉......我不該突然問這個,大叔?”

半晌,洛乙大叔才站起身來,木然地看着我,額頭上的皺紋在陽光下格外立體。

“突然間回憶起了很多事情......哎,人老了,開始喜歡回憶了。”

他用平靜得出奇的口吻講述了我離開山村后,他哥哥一家的遭遇。

我能做的似乎只有安靜地聽着,然後安慰他。

“......村裡的生活現在又這麼好,他們也一定會高興的呢。”

我說到這裡,洛乙大叔第三次木然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某樣東西。

許久,他沉沉地嘆口氣。

“你剛剛說話的方式,忽然讓我想起了侄女。”

他想了想,又開口補充:

“剛才在看藤甲舞表演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么?咦?”

咦?!我好像時不時地帶上了些奇怪的語氣詞呢,是洛夏嵐的習慣嗎?

“我知道你和我侄女是初中同班,過去你們的關係還不錯吧。”

我沉默地點點頭。

大叔又一次沉沉地嘆了口氣,掐滅了剛剛點燃的香煙。

“我是看着你們兩個長大的。”

“啊?”

“沒什麼,謝謝你還沒忘記她。”

我和他一同陷入了沉默。後來,直到離開村子返回市區,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能夠明顯地感覺自己有點不對勁。在不知不覺之中,我的愛好,我的說話方式,我的舉手投足,全都帶上了她的影子。

在陪我回停車場的路上,大叔回憶起逼迫洛夏嵐幫自己幹活的事,反覆懊悔着自己對孩子的要求太苛刻。

“哥哥和嫂子拜託我代管夏嵐,可是,我連自己子女的教育都是失敗的,又怎麼能管好侄女呢?我還以為自己的方式是一舉多得,是一次不錯的社會實踐。到頭來,我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一次好好關心過夏嵐......如果我有好好替哥哥照看小孩,或許事情就完全就不會發生。”

我已經記不得太多在這個山村裡發生的事情了,除非與洛夏嵐有關。從我不自覺地開口稱呼洛夏嵐的叔叔為“洛乙大叔”,和他和我的對話來看,過去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非同一般吧,否則他也不會當著我的面說出這些話。

如果是這樣,我就更不能向他說出全部的事實真相,否則洛乙大叔一定會陷入和我一樣的悔恨之中,變得像我這樣陰鬱消沉。

甚至很可能因此對同一個人恨入骨髓。

我開着車子在市區里盲目地穿行,絲毫不在意逐漸泛紅的電量指示燈。拋錨半路根本就不值得擔心,只要打開太陽能充電模式,潔凈充沛的能源要多少有多少。我在意的就只有一件事。

突如其來的假期讓我有了大把時間,我不敢回家,在外瞎逛似乎也無濟於事,我害怕孤獨,害怕必然會降臨的黑夜。

我近乎抓狂地四處亂竄,想找到可以讓自己的大腦不再空虛的東西——美食、商業演出、電影、話劇、影視拍攝,或者是一份臨時短工——當然,這不過是徒勞。

在大學城附近,狂風大作的商業街上,我看見有四五個穿着制服的保安,手持橡膠棒和防爆鋼叉,追趕着一個短髮的高個胖女人,正向我的方向跑過來。

那個女人二十多歲,穿着廉價的短袖汗衫,挑着看上去有些分量的擔子,彷彿鴨子一般,相當滑稽。

眼看就要被追上,她猛一轉身,將擔子甩落出去,籮筐中的雞蛋碎落一地。趁着追逐者愣神的片刻,她加快腳步,跑到主幹道邊的人行道上。

也許是純粹想找點事情做,我把車開到她的身邊,降下車窗。

“快上車。”

“......”

身材臃腫的女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距離拉近,那張臉愈發熟悉,也愈發沒來由地讓我感到厭惡。

“快點啊。”

“呃,好。”

我加大功率,電動汽車輕巧地拐彎加速,將狂奔而來的追兵們遠遠地拋在身後。

“你是......”

“南宮昭陽對吧?我是吳芸。真的好巧啊,今天多虧你了。”

“恩。”

吳芸的變化真大,大到快要讓我認不出來為止。她剪着短髮,染着指甲,還比過去肥了不止一圈。

有那麼一瞬間,我產生了把她趕下車的念頭。儘管極度憎恨,我還是耐着性子,想聽聽這個女子講講自己的近況。

只要想起能親自見證我的仇人的悲慘近況,我的心裡就樂開了花。

“是呵,好巧,那說說吧,剛才是怎麼回事?”

“剛才?哦,沒什麼,和商業街那些保安起了點爭執,把其中一個笨蛋的腦袋給開瓢了,不過沒有大礙,只是白瞎那些雞蛋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吳芸不住的長吁短嘆,為她失敗的小生意感到惱火,還對自己“把保安腦袋開瓢”這件事輕描淡寫。這些也就算了,用最惡毒的本地話咒罵完那些保安,她自顧自地點上一支煙,大口大口的吞雲吐霧起來。

僅憑吸煙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後悔自己的多管閑事。

“你怎麼突然這麼咳嗽,感冒了嗎?”

“......沒有,突然嗆到了而已。”

還不是因為她在邊上抽煙?!

吳芸沒有詢問我諸如“最近過得怎樣”之類的問題,大概在她看來,我穿着得體,開着電動汽車本身就已經不言自明了吧。相對的,她也沒有回答我所提出的此類問題,其實也用不着需要她親自開口啦,眼前的一切不正是答案了嗎?

我之所以沒有把這個抽煙的女人轟下車,除了想確認自己仇人受到的報應,另一部分原因恐怕是自己極度缺乏社交。如果流浪的貓狗能夠說話,我或許都能夠與它們聊上一整天。嗯,就是這樣。

我害怕除了上班以外的一切空餘時間。不論是在父母家,還是自己單獨居住的公租房,有時候一天甚至說不上十句話。我可以說話的對象極少,陪伴我的只有孤單和落寞。

“謝謝,到這裡就可以了。”

在學生街附近的公園,吳芸示意我停車。她不肯讓我送自己回去,說自己現在棲居在某個低檔寫字樓的地下室,僅僅只有10平米大小,她不想讓老鄉見到自己是多麼悲慘。

“10......平......米?!為什麼住這種地方?”

吳芸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公園一角的自動售貨機,要我請她喝杯飲料。

接過我遞給她罐裝蜂蜜柚子茶,吳芸也不道謝,就這麼不客氣地拉開拉環,大口喝起來。

“準備來個一口悶嗎?”

聽到我的話后,吳芸表情奇怪地看看我,仍然一飲而盡。她放下易拉罐,將空罐子捏得咔噠作響,然後將它隨意丟向遠處。

“我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她告訴我,因為之前犯下的詐騙,自己在年初才剛剛被刑滿釋放。現在自己已經一無所有,生活也窮困潦倒。有案底在身,沒有公司肯給她機會,每日只能給別人看看大門,打打短工,打游擊似的做些小買賣,甚至不得不依靠撿垃圾勉強過活。

吳芸會走到這一步,我一點都不會覺得意外,從她小時候的種種劣跡,輕易就能預測出她現在的人生軌跡——簡而言之,這個女人完全是咎由自取,絲毫不值得同情。

吳芸越說越激動,最後恨意十足地將自己的遭遇歸罪於洛夏嵐。

“我恨洛夏嵐,是她毀了我的人生!”

“什麼?洛夏嵐也太可憐了吧,現在你還能好好的站在這裡說這種話,可是她已經不在了,被你害的。要說恨的話,應該是她恨你才對。”

“你說的沒錯,你是因該很我,是我間接害死了洛夏嵐。在你眼中,在大家眼中,我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嗎?這些年我一直把自己看做是一個殺人兇手,責備着自己,也不敢回村,沒有一天我不是痛苦和惶恐的!如果當初我沒那麼做就好了!”

“虧你還知道後悔!不要這麼假惺惺的了,前一刻還在仇恨被害者的傢伙。為什麼找不到法律狠狠制裁你這種人?!你的人生毀掉是你罪有應得,她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你怎麼說?”

如果不是眼前橫着法律的紅線,我恨不得將她捏為齏粉。

“我......我會下跪給她賠罪。”

“這根本不夠!漂亮話誰都會說!她和她的爸爸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怎麼賠罪?”

“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好啊!我就成全你!”

我激動地隨手從地上撿起半塊碎磚頭,當作鎚子向吳芸的腦袋砸去。

不過最終,我的兇器還是沒有落到吳芸的頭上,而是狠狠地砸在她身邊的桉樹上,將樹榦砸出一個凹坑——即便殺了她,洛夏嵐也無法回到這個世界。

花了好長時間,我們才徹底冷靜下來。

吳芸再次為自己年少時候所犯下的錯誤感到懺悔。她很坦率地承認,自己其實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她只是把我當作挑逗作弄洛夏嵐的工具。

“工具?!”

“嗯......對不起。”

“你當初是怎麼想的?把她騙到青洋座之前你都對她做了什麼?”

“......”

“快說!”

我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磚頭。

“啊~好的好的~我說我說。”

在磚頭的威懾下,她支支吾吾地,把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以及動機和盤托出。她說自己始終不懂得什麼是“愛”,她單純就是看洛夏嵐不順眼,以作弄她為樂。現在想來,自己大概潛意識中看不起洛夏嵐,又對她比自己優秀的事實感到憤怒,所以總是欺負她吧。

“其實,過去我也有點看不慣你。”

“我?”

“是的。”

“你這傢伙......”

“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我沒有回答,而是別過身去準備走開——再多聽這個傢伙說下去,我恐怕真的會一磚頭拍在她的腦門上。

身後傳來吳芸哽咽的聲音。

“我現在真的很後悔,很孤獨無助,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能夠和你們成為朋友嗎?”

我乾笑一聲,向前走出幾步,又站住。

“未來要選擇過什麼樣的人生,選擇權在你的手中。”

我如此說道。

“謝謝你。”

“告辭。”

我冷漠地快步離開,身後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抽噎着。

至少,吳芸還可以選擇未來,但洛夏嵐的未來,已經在十年前那個圩下日的晴空中,被徹底剝奪。

十年前的那一天,吳芸目睹了一切,她顯然被車子的突然消失嚇壞了,很快從林子間逃下山去。雖然緘口不言,可是吳芸深知自己是害死了洛夏嵐的兇手,飽受着良心譴責的她從此開始自暴自棄,很快便從鎮上的職高輟學。高一的寒假她離開村子去往外省打工之前,在社交軟件上向我坦白了自己欺騙洛夏嵐的事情,同時託過去的好友轉交給我一個筆袋,說是洛夏嵐原本要交給我的東西。

裝在筆袋裡的是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團。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打開紙團后看到上面的內容時,自己內心的震動。那個夜晚特別寒冷,窗外狂風呼嘯,我睜着眼睛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再一次,我拉開了那個幾年未敢動過的抽屜,取出被壓在最底層的塑料套子,套子內的信箋紙微微泛黃,皺皺巴巴,娟秀的字跡卻依舊清晰可辨。

這頁信紙,是洛夏嵐寫給我的情書。

※ ※ ※ ※ ※ ※ ※ ※ ※ ※ ※ ※

至南宮昭陽同學:

記得與你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小學一年級村裡的民俗講座上。那時坐在我身邊的你,問了我的叔叔一個特別有趣的問題,還和他展開了辯論。回家后,叔叔不停地稱讚着你很有主見、口才很好、知識面廣——直到現在我也還是這麼認為的。

在我的眼裡,你是個健談、溫柔又特別的男生呢。

小學上學路上我們隨意聊着日常,互相分享着午間點心,那感覺十分溫馨;初一運動會上,你帶領全班男生打跑小混混,保護了班上的女生,真的很man很有安全感;流星雨那一晚,星星很漂亮,你為我披上的羽絨服很暖和。

還有哦。勞動課上,你做的海鮮扁食很美味;校園開放日上,你自導自演的小品特別有趣;我的質檢卷被吳芸調包的那次,在幾乎被所有人孤立之時,謝謝你選擇信任和支持我。

不論何時,昭陽總是那麼樂觀向上、朝氣蓬勃,就像是飄着積雲的湛藍天空,明媚、溫柔、美好,帶着陽光的味道。像動聽的鋼琴曲般溫暖着所有人的心。

雖然我今天評價你是直男、呆瓜和榆木腦袋,但那並不代表我討厭你。相反,只要我閉上眼睛,腦中便全是你的畫面。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即便在黑暗中也能閃耀光芒,照亮他人。

我很珍惜你帶給我的這份感覺呢。就好像自己站在掛滿彩虹的天空下,不再是過去那個有些自卑、內向的自己一樣,謝謝你!

不知道我在昭陽的心裡,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不論四季輪迴,不論陰晴雨雪,縱使相隔億萬光年,我也希望能成為藍天中的一朵白雲,伴隨你的左右。

昭陽同學,我喜歡你!!

洛夏嵐

2021年7月14日

※ ※ ※ ※ ※ ※ ※ ※ ※ ※ ※ ※

誒?!

放下情書,摸摸臉蛋,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曾經,我非常好奇洛夏嵐為什麼總是出現在自己身邊,我也很好奇十年前圩上日那天,洛夏嵐為什麼會送我一捧狗尾巴草。“送你狗尾草”——那個時候她紅着臉說的這句話,我現在終於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一直以來,我都清晰地認識到:在洛夏嵐落入蟲洞這件事上,除了吳芸以外,我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因此我無法忘記洛夏嵐,愧疚着自己沒能發現她的心思,沒能回應她的試探,以及一切的一切。年歲過去的越久,這份愧疚便越是強烈,慢慢地成為了一種煎熬。

直到再次拿出洛夏嵐寫給我的情書,才猛然意識到——

原來我對她的感情,不僅僅是愧疚。

是這樣嗎?果然是這樣才對啊。

我能夠“在黑暗中閃耀光芒”,那全是因為有她在我的身邊啊。在沒有她的這個世界裡,我一無所有,只剩影子和孤單。

每一個孤單的夜裡,我會時不時點亮手機,看看有無未讀消息。今晚也是如此。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什麼,亦或擔心着什麼。

明明知道不會有人在此刻來找我聊天的。

躺在床上,腦子裡異常清醒。不自覺地,我會想起洛夏嵐,她的笑容,她的單純,甚至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十年了,洛夏嵐的樣貌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模糊,相反,越來越清晰,彷彿近在眼前......

深夜的城市,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令人揪心的寂寥,某個角落裡間或傳來烏鴉的怪叫。昏暗的路燈掙扎着發出的光亮,無法驅散我心中孤獨的陰霾。若隱若現的遠山,隱沒在思念的黑色星海。

大圩日的那個時候,我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綠色隧道里,如果我有正面回應她就好了。

我是多麼後悔啊。

“其實,我喜歡的是你。”

這句話,已經永遠無法告訴你了。

時間無情地滴答向前。我,怎麼也睡不着。

漫天繁星閃爍,你化作了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