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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side視點】
三年後,十七歲的我再一次從雨夜的長夢中醒來。
拖着疲憊的身體,我拉開窗帘,讓晨光進入室內。
天空雖已不像噩夢中那般陰雲密布,但總歸不是理想中的陽光明媚。此刻,眼前的世界被漫天的晨霧層層籠罩,完全看不到鎮南邊的小山包和更遠方的地平線。
“你幹啥起那麼早啊,等會吃完早飯再走!”
在門口穿鞋的時候,我不小心地驚醒了母親。她起身見我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便以一種誇張的大音量如此命令道,瞬間就打破了這份只屬於早晨的清新寧靜。
“不吃了,上學着急。”
我皺了皺眉,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
“嘁,起那麼早,準是又跑去見那個倒霉丫頭……”
——準備關門時,分明聽到幾句不明所以的吐槽。
我嗤之以鼻,連忙關上門把那些話語堵在室內。
沒錯,你說對了,就是去見那丫頭。
——就是如此,那又怎樣呢?
【夕歌side視點】
“眼前的世界被漫天的晨霧層層籠罩。”
站在窗前,我獨身一人喃喃自語道。
——這像是初十的小說里會出現的語言,若要讓他描寫下現在的景色,他一定會沉吟片刻,然後用那支花了24塊錢買的永生牌暗尖鋼筆,或者用那筆攢了好久的錢才換回的靜電容鍵盤,一本正經地寫下類似的語句。
對了,在後面他一定還會加上“看不清南邊的山包”還有“看不到遠方的地平線”之類的句子。雖然不會表現出來,但我還是會一邊看着他斟酌詞語的樣子,一邊在心裡偷偷笑他:在我面前,你竟然敢說什麼你看不清“地平線”,那我杜夕歌算怎麼回事?
生氣?沒有沒有,我當然沒生氣啦,要知道情人眼裡出西施呀,誰會生自己心上人的氣呢?反正我是不會。我不但不會生氣,而且還會像閱讀文學名著一樣,復讀、摘抄他的語言,生髮出感慨。
——我們正身處於同一片霧氣蒙蒙當中,看不清小鎮南邊的山包,也看不清遠方的地平線,就像看不清這漫長時光里,我們,尤其是我——杜夕歌的未知將來。
我討厭霧天,因為搞不清霧中的路究竟通往哪裡。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裡面裝的是我生病的心臟,也是我戀愛的心臟,它正為我這個病人頑強工作,讓我能看到新學期的太陽,讓我能夠看到新學期的他。
初十,祁初十,我的青梅竹馬。
今天的你,會帶着怎樣的表情與我相見呢?
我感受着自己平穩的心跳,欣賞着躲在霧中的嬌羞晨曦,與正在緩緩流動的時間相伴,等待他的造訪。
【初十side視點】
我像打開自己家的房門一樣,打開樓下的203號門,這裡,就是我最重要的摯友杜夕歌棲居着的靜謐空間。
和有五口人的我家不同,夕歌的家中不會有一大清早就抻着脖子站在廚房嗷嗷喊的野蠻老媽,也不會有因為執意要在屋內吸煙,而被老媽怒斥的酗酒老爸,更不會見到男女混合雙打雙罵“教訓孩子”的混亂場景。
——她的父母死於四年前的一場交通事故,事故發生的時候,正是如現在一樣大霧瀰漫的早晨。
在父母去世之後,有着特殊繪畫天賦與水平的她,很少依靠外界的幫助,基本都是用技能來養活自己。
雖然心疼她,但我無法說服這個執拗而要強的女孩子停止畫畫——曾經有一次,我們幾乎因為這件事大吵一架,那時她說,畫畫不只是為了賺生活費那麼簡單,畫畫對她的生命而言,有着極其特殊的意義。
同為創作者的我深刻地明白這所謂的“特殊意義”是什麼——堅持畫畫是為了舒緩她精神上的壓力,更是為了守護與我的“約定”。
我一邊掂量着那“約定”的重量,一邊拉開房門。
“喲,來了?”屋內傳來我無比熟悉的清冽嗓音。
“嗯,來了。”我答應一聲,脫鞋進屋。
“早安,還沒吃早飯吧,初十?”
見我進屋,夕歌邁着輕快的步伐來到我身邊,用小動物似的期待目光仰視我的面頰。
她的頭髮還殘存着洗髮香波的味道,兩條精神的雙馬尾均勻地綁着,與我而言那是只屬於她的清新印象。清早,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心情也跟着變得美好起來。
雖已習慣於每天來到這裡,被她通透的目光注視,但每當這個時候,我還是會不爭氣地心跳加速。
——畢竟我是個孬種嘛,喜歡人家也不敢告白。
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這就是我至愛的表現。據說,喜歡一個人到一定程度了,就會超越慾望,超越荷爾蒙的驅動,變得不敢伸手接觸對方——那是大格局的愛。
往往這時,夕歌就會像看出了我內心的端倪一般眨眨眼,動動她的長睫毛,以更溫柔如水的視線看着我。
但我依然緊閉着倔強的嘴,像個頭號的大冤種。
“嗯,我媽這會兒還沒起呢,我就先出來了。”
我趕緊紅着臉換上室內的拖鞋,把視線從她的臉上倉皇地移開,好不讓她看見我發燙的臉頰。
“一猜你就不會吃的。”夕歌露出有些疲憊的微笑,指指旁邊廚房裡的餐桌:“我煮了粥,坐下一塊兒吃點再走吧。”
我點點頭,徑直鑽進她的廚房,準備大快朵頤,但還沒等坐下,便瞥見她裝在盤子里的珍貴食物。
“卧槽,這不是紅腸嗎,夕歌你買這個啦?”驚訝之中的我不禁大聲感嘆:“還是道府台的,真有錢!”
“嗯,最近接商稿賺了點錢,改善下生活。”夕歌將剛剛煮好的晶瑩米粥盛在碗里,然後象徵性地加上一小勺白糖:“知道你喜歡這個道府台的,掰點兒嘗嘗吧。”
伙食改善是夕歌畫畫工作收入有所提高的重要標誌,見她還有錢吃這種昂貴的食物,我有點放心了。
說著我們坐在餐桌旁,開始新學期的第一頓早餐。
桌上的米粥騰騰冒着氣,還沒等動筷,我打量了兩眼身穿灰色薄毛衣的她,覺察到她眼裡那些明顯的憔悴,烏青的眼袋異常扎眼:“昨晚肯定沒怎麼睡好吧?”
睡眠差是夕歌的常態,一直沒去醫院看看,不知道會不會是什麼病呢。——我時常這樣擔心地想。
她伸出手掌,把手心朝向我揮了揮,我覺得那大概是一個“打招呼”的手勢。
“嗨?”
我也半開玩笑地伸出手掌,回應她那晨間的問候。
“嗨什麼嗨,我可沒在跟你打招呼。我是說五,一整宿就睡五個點!”夕歌杏眼圓睜,噘起小嘴,以肢體動作配合著語言,向我表達剛剛過去的一夜有多痛苦。
不用說,光是看看她那神色,就能感受到昨晚遲遲無法入睡、輾轉反側的她有多麼難綳了。
“五點就醒了,實在睡不着。”疲憊的她晃了晃腦袋說:“一起床就開始忙活這鍋粥了。”
“你盡量還是少熬夜,多睡一些覺吧,你的狗命要緊。”我有些嚴肅地回答。
但一想到眼前的早餐是她一大早就開始準備的,我的心中湧上暖流——今後娶了她的人,一定會很幸福吧?
不過腦海中關於她人妻形象的想象並沒有持續多久,說著,我馬上就聯想起夕歌那顆不可勞累的心臟。
她一時語塞,把切開的雞蛋吞進肚中,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片刻,她又接著說:“咱倆半斤八兩,初十。你熬夜熬得頭髮都快掉沒了,我家地板全是你頭髮。”
原來那若有所思的停頓,是在組織話語來反駁我嗎?這孩子真就上輩子是個ETC,不抬杠會死星人。
“姐妹,你家的地板上,怎麼會有我的頭髮呢?”
我皺起眉攤攤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夕歌無言,直接彎下腰撿起一根不足十厘米的黑色短髮,放在桌面上指了指。
這下輪到我語塞了。
“指不定咱們倆誰走在前面呢。”
她一口氣兒地吃完了碗里剩下的粥,向我拋出這句完全不像是花季少女口中該出現的話語。
三月初的東北,氣溫依然涼嗖嗖的,陣陣寒風穿過光禿禿的樹梢,讓我們感到乍暖還寒時的涼意。
本就結冰的光滑路面在昨夜又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走起來更加容易打滑摔倒,我們在那暗藏危險的小道上慢慢地前行,一如往常那些謹小慎微的日子。
我倆並着肩往學校走。過馬路時我不自覺地,如肌肉記憶般朝夕歌伸出手,她也本能地牽了上來。但兩手相接的那一瞬間,我們又會像觸電一樣默契地彈開。
我無奈地笑笑,把自己伸出的右手收回衣兜。
夕歌雖然身穿着土裡土氣的紅色棉校服,但單調的服飾藏不住她的氣質。儘管生着病,面色不太好看,但她的長發依然像整齊地搭在後肩,顏色亮麗而乾淨。她的目光依然清澈,依然是那純潔的雙眸。
夕歌,你真的很可愛。
——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這樣並肩而行,我每天都能看到你瓷器般精緻的面容,卻從未坦率地說過這句話。但你眼中的憔悴與憂鬱,讓你的天真蒙上陰霾。
請你不要再用夕陽般溫柔的淡然笑容來掩飾了,相信嗎?夕歌,你眼中的一切,我全都能看得出來。
我微微側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削瘦的單薄身體,看着她柔順的披肩長發,看着她如水的清澈眸子,看着她風情萬種的側顏,就像在看着一件人間的至寶。
夕歌,杜夕歌,我的青梅竹馬。
明天的你,能學會用你給予我的溫情善待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