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孤獨之日
莉果然在晚上回來了，只是，似乎也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擔心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同胞被殘忍對待的模樣，所以受到了打擊，便旁敲側擊地問她，她卻搖頭說自己回來的比較晚，沒看到地上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這麼說來，她也只是單純在為是否解除限制的選擇而苦惱了？
那，到底該做怎樣的決定呢？
這一周是無法得出結論了。星期一，我們便暫時又都回到了學校。現在是11月3號，離立冬還有4天時間，但是已經很冷。我換上了高科技的防寒服，還是覺得凍得發抖。教室里，同學們也都把身體縮成一團，哆哆嗦嗦地抱怨着：
“啊！搞什麼鬼啊？這老天爺，是要凍死我們人類啊！”
“真是，又不下雪，還賊冷賊冷的！去年八月份就下雪了，今年都11月了還不下！我懷疑是不是銀國人又在使用氣象武器，陰我們啊！”
“銀國哪還有氣象武器，不是都跟核彈頭一起交了嗎？我看這是書上說的小冰河期到了！要不是有空調，我們可能真的要跟古代人一樣被凍死了！”
“就是凍不死也餓死！我老家親戚昨天才打電話來說——今年空中農場的收成比去年好，但供應處給的糧食還是減少了！這下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這TM的，不會影響到我們城裡吧！”
突然，班主任老師慌慌張張地快步走進來，對我們說道：
“同學們，一定要注意添衣服啊！現在學校的供暖設備出了問題，暫時沒辦法給大家提供足夠的溫度。如果有誰覺得自己穿得太薄的，可以趕緊回家去換衣服！不然的話要出事！”
“啊？老師，是不是今年我們平安市的暖氣費又沒交夠啊？還是說我們二中的沒交夠？”
“不是，就是設備的問題，校長正在想辦法找人來維修！你們趕緊回去換衣服吧，現在新聞上已經通報了，大街上已經發現有人凍死了！你們可得注意！”
“啊？那麼慘嗎？男的女的？！”
我們幾乎驚呆了，沒想到在2064年還能發生這種事情。
“男的！說是個三十多歲的大高個男人，被從出租屋趕出來之後沒地方可去，就凍死了！你們想想他這樣的都受不了，那我們這樣……”
“哎呀快快快！”
大家立刻慌張起來，一窩蜂地跑出了教室，回家去拿衣服。我也趕緊把外套內置的微型空調打開。這好傢夥，一不小心能把小命給丟了！難道人類面對自然就這麼脆弱嗎？真沒想到過了幾千幾百年還是這樣。不過，幸好我們還有最新的科技力量……
等等，莉她好像沒有內置的體溫維持系統吧？該不會——
我趕緊跑到輔導員休息室內，發現自己的愛人果然在沙發上打着寒戰，身上還披着一張羊毛毯，我連忙過去抱住她：
“莉！沒事吧？來，你穿上我的外套！”
“不用人優！我有這張毯子就夠了，你別凍着自己！”
“這話是我來說才對，你不要凍着自己！”
推搡之中，我已經脫下外套並把它罩在了莉的身上，同時也讓自己的身體和她緊緊貼在一起，我們兩人就這樣在卧在沙發上簇擁着取暖。說實話，這樣做效果並不好，可是我一直緊緊揪着的心卻終於放鬆了。
“……莉。”過了不知多久，我才鼓起勇氣開口問道，“如果沒有我，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莉驚恐起來，抬頭看着我，我卻只是給了她的臉頰一個響亮的吻。
“因為……你解除情感限制之後，很可能會發現其實你並不愛我，我也不是真正能為你抵擋寒冷和任何傷害的人。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覺得自己確實很無能，能夠得到你的愛，大概確實是因為限制系統的作用吧。它讓你無法反抗我，所以才……”
“不！不是這樣的！”
莉猛地坐起身來，在我的臉上也吻了一下，兩隻黑色的大眼睛閃爍着淚光，“人優，你怎麼會這麼想呢？你的優秀，我都看在眼裡，除你之外我誰也不愛，這種事情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那麼……為什麼會猶豫呢？”
我的話幾乎讓莉和我自己一起哭出來。
“其實你也在害怕吧，莉？我很確定我愛你，但是你無法確定解除大腦限制之後的自己依舊愛我，對吧？！”
“我……”
莉低下了頭，時而又把臉扭過去，似乎不敢再正眼看我。
“但這並不是你的過錯，莉！我很清楚，我清楚我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優秀，就算在同齡人當中也算不上真正的傑出。但是，莉，你在我眼中卻是閃閃發光、無比耀眼的！我沒有你那麼強烈的光芒，如果排除系統的限制，排除你不得不完成任務的壓力，那麼重新在人群中選擇一個愛人，你恐怕根本不會選中我！”
“怎麼會……你這麼會這麼想呢？！”
莉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引得門外路過的學生們注意，紛紛朝休息室里探頭。我嘆息一聲，起身去把房間門關上，卻不敢再轉過身來。
“莉，我現在只想問問你自己的真心話。你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腦子裡除了幸福之外，是不是一直還有着一個可怕的念頭，那就是害怕一旦讓我不高興了，我就會把你給丟掉？！”
“這……”
莉抹着淚水，卻不敢承認。我知道此時她的身體一定在發抖，就像昨天晚上在我身旁時那樣。那時我裝作睡著了，她卻沒有發現。
我閉上眼睛，回想起過去和莉在一起時她所不時露出的那種落寞，甚至是暗藏着恐懼的表情——
因為迪風的訓話而害怕被丟棄，她頭一次在晚上來抱住我時說：
“只要你不怕，那麼我也就不怕了！”
第一次約會時，我們在林蔭大道談起機器人的使命：
“不對！工作就是我們機器人的生命，如果一直關機，不就和死了一樣嗎？”
在廣場的時候，因為我的刺激，她如此評價自己本來羨慕的那些鴿子：
“對，人優，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它們無論在做什麼，都只是在生存而已……”
還有被洛鈴奪走我的初吻時，她不停地哭訴着：
“可是，說明書上【既定的流程】已經被打破了，其他女人搶在我之前和人優接吻，這……這該怎麼辦呢！”
是的，她是一個機器人，無論多麼美麗，都只是一個專門迎合客戶喜好而生的、定製的愛人。就連她的人格，都是根據爸媽帶我到天海第一醫院心理科所填的那張《需求表》決定。第一次提到好感度系統的時候，她就說了：
“如果不依靠手機上的說明書的話，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以及該做什麼了……”
那時，我則是這樣質疑，甚至可以說是鼓勵她的：
“那麼誇張嗎？你不能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行動嗎，為什麼非得按照別人教給你的來？”
我是這麼說了，可我後來貫徹執行下去了嗎？難道說，現在我要捨棄以前說過的話嗎？
就像捨棄初心和理想一樣，因為自己方便，所以就把一切本來理所應當的事情放棄。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繼續做莉的愛人？
她是一個機器人，是一個不自由的人，我已經明白了。但是，她又是我的愛人，所以，我非得還給她自由不可。無論代價是什麼……無論她之後還愛不愛我！
“莉……”
想到這裡，我朝沙發上的愛人走過去，再度和她擁抱在一起，並為她擦乾了淚水。我注視着她的眼睛，卻說不出話來。儘管我剛才在心裡下了那麼大的決心，但是此時依舊沒有勇氣立刻把那句話說出來。我想說“去解除限制吧莉”，但事實證明我依舊是個懦夫！一個自私鬼！
“莉，你渴望自由嗎？”
最後，我只得這樣說道。
“我……只希望與人優在一起！”
她也背叛了自己的初心，似乎只是為了安慰我才這樣說。但是，我記得很清楚，第二次約會前後，她拒絕與我接吻時的堅決。我現在離她咫尺之間，她也閉上了眼睛，我完全可以吻下去。也許，她不會反抗，並從此忘記自己曾經對自由的渴望。但是，我現在吻住的是誰呢？我現在抱住的是誰呢？是我的愛人莉，還是一個被限制系統控制着真實想法和感情的傀儡？就像曾經被記憶毒藥控制的洛鈴那樣？或許，這不重要。或許，這很重要。
對一份真誠的愛來說……真實的喜歡，真實的厭惡，都很重要。
“啊啊啊！你們在幹什麼？！”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尖叫，把我和莉都從沉淪與迷茫中喚醒過來，原來又是柳九擅自闖進來了。看她的表情，一定是誤以為我和莉正在休息室里做着不純潔的事情，所以又傷害到了她純潔的心靈。哼，虛偽的純潔，在大人的羽翼緊緊保護下的愛與正義，這又能走多遠呢？
啊，我並非是在鄙視她，而是在斥責我自己啊。我甚至羨慕她，能夠始終無知，始終做個好學生……
我緩緩放開懷中的莉，轉過身去擦乾了自己的眼淚，走到班長面前問道：
“怎麼了，有事嗎？”
“啊……不、不是，你們……”
這可憐的孩子依舊處於神經短路的狀態，臉上熱得都要冒氣了，估計接下來也會到老師們那裡去亂說吧。雖然現在的我，根本沒什麼心情來跟她解釋，但是如果讓莉之後的輔導員工作難辦，那就是我的責任了。
“我們只是在進行尋常的親近而已，違反年齡界限的事情，什麼也沒做。”
“是、是真的嗎？！”
“如果你不信任我，又何必多問？好了，現在沒事可以出去了吧？”
“可是……”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
正當我把拳頭攥得緊緊的，即將發作的時候，突然有一道影子從走廊上闖進來，幾乎是一下子就把我按到了牆上：
“你小子對我老婆亂吼什麼啊！”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庸仇，額頭上還貼着膠布呢，似乎剛剛被人揍過。我用手勢止住了急着想要過來分開我們的莉，漫不經心地對幾乎快貼到臉上的死黨說道：
“我只是有點兒忍無可忍了而已。”
“你忍個JB！我都攻略了多少天了還沒敢吼她呢，你就這麼大牌？！”
“拜託……你要攻略她跟我沒關係好吧？我又不喜歡她！”
“你不喜歡也不能吼她！否則我揍死你！”
正當我無可奈何的時候，幸好柳九自己趕忙來勸和着：“庸仇同學！不要這樣，可能確實是我說話太不合時宜了一點！杞同學，莉姐姐，不信任你們實在是我對不起！”
“這是幹什麼呀！班長你完全沒必要向他們這兩個人鞠躬道歉好嗎？！這小子，一直都可不老實了……”
“都已經說攻略了多少天，結果還是叫【班長】啊？”我忍不住吐槽道。
“要你管！我想怎麼叫我老婆就怎麼叫我老婆！”
說著，庸仇放開我，轉過身來又對柳九獻起了殷勤：“嘿嘿班長啊，這小子剛才沒嚇着你吧？沒傷着你吧？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理他，還有這個叫莉的機器人……”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毫無徵兆地抓了抓後腦勺，然後轉身對莉說道：
“對了，請問那對VR聊天手錶是你給我買回來的嗎？”
“啊……是！”莉獃獃地點了點頭。
“哦，那抱歉，以前對你太刻薄了，以後就叫你【莉姐姐機器人】吧！”
“啊？！”
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又旁若無人地轉過身去對班長說道：“對，你不要相信杞人優和這個莉姐姐機器人！在這裡，只有我才是對你和班級的紀律忠誠的！你要相信我，為了你我昨天差點兒失去一手一腳啊！”
“什麼？！是真的嗎？”
大概也只有柳九這種老實的女孩子會相信他這種離譜的鬼話，甚至還為他擔心起來。
“當然是真的了！有一群黑衣人烏壓壓的，手裡拿着棍子斧子在我家門口堵我啊！嘴裡還嚷嚷着‘再接近公主殿下就砍死你’，幸好我跑得快啊！我跑出來之後想了想，我最近接近過的女孩子里有誰能夠被稱為公主呢？那只有班長你了啊！”
我去……居然編得這麼完整、這麼勻實，時不時地就來一句誇張的恭維，我簡直要吐了……
難道說，這是這傢伙在地下場所打工時學到的技能嗎？
“我知道了。”不料柳九的表情忽然陰沉起來，似乎運動會報名那時出現過的咆哮的猛虎就要從身體內解封，“一定是我叔叔那傢伙……沒事就取笑我是什麼‘傻白甜公主’，還老派人盯着我！這個lsp……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他！”
“哎柳九，你不能爆粗口耶，你可是傻白甜公主……”
“閉嘴！”
就好像老虎屁股被拍了馬屁一樣，柳九氣呼呼地轉身走出了休息室。庸仇忙想出去追她，卻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對我說道：
“對了老杞！我最近用打工的錢買了一台新的平板終端，你要玩的話我可以借你！”
“哎，你不是一直想買筆記本式的嗎？怎麼打折扣了？”
“哈，多出來的錢還有上次要回來的賠款一起幫我家贖了房產證，現在我家正在裝修呢！周末有空來玩啊！”
“哦！”
沒想到這傢伙現在已經變得這麼有精神了，也許從此以後就會一直好起來吧？
但願如此……
“人優，我決定……”
“滴滴滴，滴滴滴滴！”
就在莉走過來要對我說什麼的時候，上課鈴忽然響了。她急忙想把外套脫下來重新給我披上，但我拒絕了，飛奔進了教室里。
X X X
“大家都覺得暖和一些了吧？”
第一節快下課的時候，體育老師終於拿着遙控器從外面走進來，把班裡的暖氣調高了溫度，我們才終於可以稍稍地舒展一下身體。
“怎麼這麼快就修好了？”班主任小聲問道。
“嗨！一班有學生家長自己掏錢，叫第三方公司來修了！”
“哦！”
班主任點點頭，正要繼續上課，體育老師忽然又走到她身邊，附耳對她說了什麼，她臉色一變，讓他出去了。
“好，我看還有不到2分鐘的時間，課就講到這裡吧。”
滿頭白髮的老教師放下課本說道，語氣中突然帶了幾分傷感。
“同學們，有一個不太好、但也不能一定說是壞的消息告訴你們，莉小姐她——因為個人的原因決定辭去咱們班輔導員的工作了！”
“什麼？！”
所有人都很震驚，我當然也是一樣。
但是……或許只有我才明白其中底細。難道說，莉你真的已經有所覺悟了嗎？難道你真的也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嗎？
“唉，其實她在這裡乾的不錯，我說句真心話，就是我一開始對她也有些疑慮，覺得她是不是長得太漂亮了點，太溫柔了點，管不住你們。但現在看來，咱們都是好孩子，我擔心這些都是多餘的！俗話說的好啊，有相聚就有別離，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同學們，你們也不要太難過了，總有一天……不！就是明年六月份，你們中的大多數人，可能就要離開咱們平安二中了。也許從此以後我們就不會再見面，畢竟我也老了，可能明年，就不會再教下去了！但是，不論你們到了哪裡，希望你們都記住自己是從平安二中出來的學生，自己曾經在這裡的教室、走廊和操場上度過一段青澀的歲月。你們曾在這裡遇見過喜歡的老師、喜歡的同學、喜歡的課程和體育運動，這是你們此後還很漫長的人生中的一段寶貴回憶，希望你們能珍惜！”
大家都鼓起掌來，臉皮薄的人直接抹起了眼淚。當然，這其中不包括我。但是，我的內心也感到一陣酸楚，雖然我來到這所學校只有短短2個月時間，卻感受到了自從離開鄉下的小學之後從未感受過的溫暖、祥和與寧靜。我在這裡收穫了朋友，收穫了榮譽，收穫了成績，也收穫了愛情，雖然現在說這一切可能還為之過早……不過，也許幸福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出現便立刻能感知到吧，並永遠不會忘記！
“原來我的初中生涯，和早熟的青春，是結束在這裡。”
最後我這樣想道。
“噠噠噠，噠噠噠噠！”
“好，那大家下課吧！下課好好玩一玩！”
“哦——！”
X X X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終於開始問莉——她為什麼做出辭職的決定。她此時已經不難過了，只是笑着答道：
“因為，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吧！即使沒有我在學校，人優也能夠好好讀書、好好跟同學們打交道，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這樣，才能夠說咱們的愛是堅定的，是獨立自主的，而不是近乎瘋狂地依賴着彼此！”
“僅僅是……因為這樣嗎？”
“嗯！不過其實還有一點，就是我也想嘗試一下——當家庭主婦的感覺！”
莉俏皮地說著，而我也被逗笑了，我們兩人就在路上打鬧起來……
回到家裡，我們跟父母坦白了情況，然後就變成了雙方嚴肅會談的局面。
“你確定真的要這樣嗎，兒子？”老爸坐在沙發上，一臉躊躇，“如果莉她想要自由的話，那我可以抱最壞的打算，那就是我這30億元都像鴿子一樣放飛了！可是，我想知道如果真的變成那種情況，你的心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會的！”和我一起坐在餐桌前的莉連忙說道，“爸爸您放心，我永遠是咱們家的一份子，雖然我打算恢復真正的自我以後，就去談一份自由的戀愛，可是這個人只能是人優，我實在想不到會有別人！”
“問題是你現在還沒恢復精神自由呢！”母親不客氣地打斷她道，同時對老爸翻了個白眼，“庭瑞，現在她說什麼都不能信，買她的錢是咱們好不容易多年攢下來的，本來給兒子買房子、辦彩禮，幹什麼不行？就這麼丟了，就、就像你說的那樣當鴿子飛了，那怎麼成？！雖然現在生米還沒煮成熟飯吧……可是兒子已經失去一份愛的機會了，萬一這份再失去，他！”
“媽！”我不悅地說道，“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麼功利性地考慮問題？你不相信莉，可我相信！哪怕，現在的她並不是真正的她！就像【活潑模式】和【沉穩模式】的她記憶可以共享一樣，我們經歷過的一切、以及她對我愛的記憶是不會變的！那麼，她就不可能會離開我！”
“人優！”
莉頓時十分感動，也讓我欣喜不已。
“你這臭小子！”母親瞪着我，卻又想不出詞兒來，遲疑了片刻只好說：“過去你一直討厭機器人，做夢都說機器人會奪去人類的自由！可是現在，你卻要主動給它們自由！你說說你，是不是三觀跟着五官跑了？！”
“我承認這裡面有莉很漂亮的因素！但是，我也覺得自由是人，或者任何一個擁有喜怒哀樂的生命體，生來就有的權利！”
我腦海中想起了庄成先生給我演示的那條機器狗，以及被摔碎在天使未來總部大廳的那個機器小女孩，毫不遲疑地說道。
“可是它們有了自由，你的自由就沒有了！你說說，萬一莉離開你，你怎麼辦？萬一你又想不開了，難道再給我去跳樓？！”
老媽越說越激動，最後直接站了起來，指着我吼道。
“……不，我不會！”
雖然這次有所猶豫，但我看了一眼莉，最終堅定地說道：“建立在奴役機器人之上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如果離開了莉我就不能獨立自主，那我也根本沒有保護好她的堅強和勇氣！爸、媽，我向你們保證——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絕不會再輕生了，哪怕只是為了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哪怕只是為了證明我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說這些話時，我的眼眶濕潤了，只感到莉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溫柔地撫摸着。她不會離開我的，終有一天我會成為她的好丈夫，而她也會成為我的好妻子！
“切……那我這個成熟的女人也不會去輕生啊！”
不料這時老媽的吐槽之魂發作，立刻讓我從極度的自我感動之中破功！幸好老爸及時點頭肯定了我：
“好兒子，記住你說過的話！其實你現在無論做任何承諾，都不能保證將來你自己的心情和際遇發生徹底的改變之後，還能夠無悔於當初的決定。事實上，承諾就意味着後悔的風險，正因為自己清楚——當初的那個決定完全是出於自己的意見，所以才會在遇到挫折之後對自己產生無窮的自責和悔恨！希望你記住現在這一刻你所作出的決定，無論將來結果如何，都把它作為人生道路上必須經歷的一次歷練和成長！”
“我明白了！”
就這樣，在父親的笑容，和母親的嘆息聲中，我和莉下定了決心。周六，就是我們一起去天使未來總部的日子，連一天也不能耽擱。
“人優，現在的你還需要我陪睡嗎？”
不過到晚上的時候，莉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還是既讓我感到驚訝，也重新產生了一絲猶豫。
“……不用了吧！我已經長大了！等到我再大一些的時候，咱們兩個再真正地睡在一起！”
此刻，我已經能夠毫不羞澀地說著帶有顏色的情話。
“其實我不介意的！因為此時此刻，你依然是我最愛的、唯一的愛人！只不過……接吻的話，我想留到完全恢復自我之後，到時候我一定一見面就給你一個最熱烈的吻！”
“好啊！”
“那人優，還有四天時間，我也不去學校了，咱們怎麼度過呢？”
“我還是上我的課，你不是要做家庭主婦嗎？在家裡為我做做家務，做做飯都可以！而且你現在有了防水設計，可以大大方方去泡雲絲了吧！”
“哈哈，你還想着那一茬兒啊！好——！我莉，明天就給自己的愛人杞人優親手做一次雲絲！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在幼兒園的家政課上也是學過做飯的！”
“太好了！那我就等着大飽口福了，愛妻！”
“瞧把你饞的！都簡直要流口水了……嗯，吃完雲絲之後，咱們做什麼呢？”
“能夠一塊洗澡嗎？既然不怕水的話……”
“這個……不行呢，因為那也是只有20歲以後才能做的，就算解除了情感限制也是一樣，我身上隱藏的傳感器如果檢測到你光着身子，就會從我全身放出電流呢！”
“啊？這樣啊！怪不得一直不讓我脫衣服……”
“嘿嘿！人優H！小孩子不可以學壞哦！不過雖然沒法一塊戲水，但是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玩電子遊戲啊！比如《風之來客》！”
“莉……你又忘了《風之來客》是一個人玩的啦？”
“哈哈！我知道你是假裝生氣，我也是故意這樣說的！誰說它設計為一個人玩，就只能一個人玩？你不是說我跟女主角長得很像嗎？我就給她配音，念台詞，包括戰鬥的時候也是一樣，怎麼樣？！”
“這倒是啦，限於成本的原因女主角沒有請著名的CV，音色確實是不如你~”
“那不就成了？你就把我當成是著名的CV就行了……不對！人優，你只能把我當成是我！真是豈有此理，險些上了你的當！我就是我，才不會因為你而改變成其他的女人，我就是莉，是你的愛人，請你記住了！”
“是是是！莉就是莉！莉就是莉——！”
就這樣，黑夜和白晝之中，時光匆匆溜去，雖然沒有刻意像趕任務一樣推進，但是最美好的時間終究還是轉瞬即逝。短短的四天內，我好像真的已經變成了她的丈夫，而她也變成了我的妻子。有一天，當我因為周五放學早，而能夠趕在夕陽下見到她穿着圍裙來迎接我的面容時，我看到她整個人都站在金色的光輝之中，無論是她的頭髮，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身體，她的四肢，她的腰帶，她的頸環，她的項鏈，都好像鍍上了一層金。啊！遠方的人們啊，請你們來看看我的妻子，我願與你們分享這此生此世最令人難以忘懷的美麗！願你們或遠或近，也能有幸遇到這樣一個人造的天使，共同度過那些流金的歲月！
X X X
周六早上，如同前兩次約會一樣，我們迅速地把一切都準備完畢，當然，還是沒有拖延，沒有賴床。
“一路小心！”
我們彼此對自己這樣說道，然後相對而笑。
坐在依舊炫酷的無人出租飛車上，我們依舊共同享受着屬於兩個人的好天氣。（neta日本小說家青山七惠的作品《一個人的好天氣》）其實今天的氣溫還是很冷，但我們都穿得厚厚的，絕不會再被凍僵。況且，飛車裡的自適應空調也開得剛剛好。
“人優，不知道手術要幾個小時才能完成，如果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出院的話，你打算明天去哪裡玩啊？”
莉一臉期待地看着我，她今天的心情也很好。
“嗯……還是那句話，有你在去哪裡都無所謂啦！”
“不行嘛……不要這麼敷衍，人家想去新鮮好玩兒的地方嘛！”
她竟罕見地撒起嬌來，像個小孩子一樣。
“那，去電影院怎麼樣？看幾部都沒關係，聽說那裡現在有最新的VR舞台+AI表演，比真人演員還要專業呢！最近又上映了一部魔法少女共同消滅魔王、拯救世界的動畫電影，應該會很不錯！”
“聽起來其實很老套呢……不過也許實際的演出會不一樣？行，反正我是頭一次和人優一起看電影，咱們就好好享受一番吧！”
“呵呵！”
就在這時，飛車突然遇到了很大的氣流，我們甚至能聽到烈風扑打玻璃護罩的聲音。不過還好，今天的天氣預報說是不會下雨的。我們的鋼鐵載具，也如同乘風波浪的勇士一樣，撕開亂氣流繼續前進。那種突破音障的感覺，真是——
Cool到爆！
眨眼之間，我們就已經到了天使未來總部。張螢小姐在大門口等待我們多時，這次一切順利，沒有遇到鬧事的客人，董事長也正好在家。
“你們來了？”
庄成坐在老闆椅上，這次表情似乎凝重了許多。
“嗯！就像在電話里說的那樣，我們已經決定了！”
彷彿兩人完全合為一體一般，我和莉異口同聲說著，時間分毫不差。
“好，你們家長的簽字我也拿到了。現在，請你們簽了這份合同吧！”
張螢小姐將一式兩份的合同遞過來，我和莉粗略看了一下，大概就是說公司不會為解除限制后造成的客戶本人的非致命損失負責，且不會為客戶因為激情而導致的輕生行為負責。
哈，用不着你們負責啦，我自己的人生，當然要由我自己來負責！
於是我和莉迅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麼，你帶她去吧！”
依依不捨地，莉跟着自己的保育員母親走出了董事長辦公室，前往電梯間。
“大概需要多久？”
“比你想象的要快，一個小時吧！”
我略微焦躁起來，其實，這還是比預想的慢多了。這個時候，我最好找點兒別的事情來消遣。
“不好意思庄先生，請問您現在有空嗎？”
“嗯？”剛剛把筆記本終端合上，準備起身離開的庄成被我叫住了。
“什麼事？這會兒剛好有。”
“我有一些……大人的問題想要問您！”
“你說吧！”他又坐下來，饒有興趣的樣子。果然，他這個聰明人不憚於賣弄自己的聰明。
“一個人的一生……要怎樣才能說過得有意義？”
庄成愣了片刻。
“居然問這個……哈哈，其實杞人優同學，你也應該知道的，意義是由人所賦予的，而且只有具備一定挑戰性的事務，才有意義。像是解開難題、研究新的課題，讓創意變為產品，或者是讓自己產品的美好之處被更多人所體驗到……”
“您說的可能是作為科學家或發明家的意義，而我想問的，是作為愛人或英雄的意義！”
“愛人？英雄？為什麼會把這兩個概念並列？”
“嗯……可能是我太幼稚了一點兒，我覺得不能做大英雄，好歹也要做自己愛人的小英雄，這樣一個人才值得被愛嘛！我想成為最傑出的人，或者至少朝那個方向努力。我想擺脫自己現在的怯懦、軟弱和無能，我想要成為舞會之中最閃閃發光的人！因為只有這樣，可能才會讓莉變成普通的女性之後，第一眼就愛上我，並保持對我的愛！”
“你是說某個路燈王么？”（neta《fate/zero》中的吉爾伽美什）
庄成忽然俏皮地眨了眨眼。
“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哈，我知道你不明白，那是一部老動畫了，回家可以搜搜看！不過……以我現在有限的見識來說，愛情這東西還是很玄妙的。你知道，我沒談過戀愛，所以問我這個問題你屬於專業不對口，但是我也見過很多在舞會上大受歡迎的人，尤其是那些著名的年輕銀行家，身穿黑色或紅色的晚禮服，高舉酒杯，一擲千金，贏得無數出身名門的小姐們瘋狂！但是……杞人優，你要成為他們這樣的人，還是距離太遠了一些。我也不認為莉她會愛上這樣的人，畢竟作為她的父親，我想我還是有一點發言權的！”
“那……如果我只想成為自己認為最優秀的那種人呢？不是說興趣是最大的動力之一嗎？我是說——如何成為英雄！”
庄成的眉頭罕見地擰緊了。
“英雄……唉。”他躊躇再三，然後盯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道，“說實話，你可能不愛聽。成為英雄未必是一件好事，除非是在沒有英雄事情就會更壞的情況下。”
“為什麼？”
“因為英雄就像是感冒藥，而社會上的問題就像是感冒。人的病好了總不能一直吃藥，問題解決了人們也會對英雄感到厭煩。特攝片中沒有所謂邪惡勢力的逼迫，超級英雄該表演些什麼呢？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唯物的世界，促成事變發生的原因，往往不來自於人的意志。人們只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然後問題就發生了，或者是突然有些天災人禍之類，難以預料。如果是幻想故事的話，倒是可以去精心設計矛盾的產生和激化，但是現實世界，我勸你還是現實一點，主導這個世界的，既不可能是唯一的邪惡的意志，也不可能是唯一的正義的意志。你有沒有聽說過那個著名的《麥琪的禮物》的故事？丈夫和妻子都想要為對方準備禮物，都賣掉了自己在對方眼中最為珍視的東西，結果禮物全都失效了。這雖然也是虛構的，但完全可能發生。就算是兩個人都想要做好事，到最後好事未必就能成就！兩份喜悅加在一起，卻可能會變成樂極生悲！”
“可是……兩個人彼此最珍視的事物，其實應該就是對方的存在本身吧？！只要能夠感知到對方的心意，這樣真心送出的禮物就絕不會失效！”
“嗯！你理解的也有道理，果然在戀愛方面，說不定我還想要向你學習呢！啊不對……我的愛人是科學啊……”
庄成傷起腦筋來。
“庄先生，您為什麼會樹立成為科學家的理想呢？”
我好奇地問道，因為這幾個月來我總是頻頻在否定自己的理想，也許從別人的人生那裡可以得到什麼關於理想的重要啟示。
“嗯，這個你問我是沒用的，因為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科學家也並非都是同一種人。不過，喜歡觀察、假設和驗證自然，我想這可能是走上科研道路必備的心理條件之一吧？以前我小的時候，家裡也是有着很大的農場的，附近還有一片森林。雖然物質的意義上沒有某位‘科學之神’說的那樣，有一片可以拾到貝殼的大海，不過在我最懵懂的時光里，我看到了很多自然的奇景，也做了很多有趣的實驗。那段時間對我來說過得既快又慢，沉浸在科學畫報和期刊里的時間也是一樣！”
“看來我是無法成為偉大的科學家了！”我無奈地搖搖頭，但又不死心地繼續問道，“不過就算不能成為科學家，僅僅是成為利用現有技術幫助他人的人，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當然！你能幫我把那邊抽屜里的口香糖盒遞過來嗎？”庄成說著忽然伸手指向我背後的一個小柜子。
“這個柜子不是智能的嗎？或者您為什麼不直接把口香糖放在您辦公桌的抽屜里呢？”
“你看看，開始討價還價了是不是？因為最快的未必就是最好的！如果我把它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那麼就會幹擾我的最短思維路徑。雖然我也很喜歡用最Cool的方式去實現每一件事，就像打開那個隱藏的大客廳一樣，但是我還要保證我現在做的事情能為我帶來更多的可能性。就像吃快餐不如吃正餐，吃正餐不如工作，工作不如學習，學習不如……”
說到這兒，他突然愣住了，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學習不如什麼？還有比學習更能充實自己的事情嗎？”
“嗯，是等待吧！因為等待是自己無時無刻都要做的一件事情，幼苗長成參天大樹總需要時間，人的成就和成長也需要慢慢積累。不是說學習不如等待，而是說學習要有耐心。”
“要怎麼樣才能算是有耐心？”
“就像明明可能失敗或一無所獲，卻是還要去嘗試吧……或者是本來以為會很有收穫的東西，最後沒有成績，也能儘快調整心態安之若素，並繼續努力。其實有耐心也不一定能成功，但耐心好歹是在面對挫折和失望時，最能迅速使人恢復動力的事物！其實人的充實很簡單，能在較短的延遲下不斷地獲得正反饋就好了，無論是物質的享受、精神的共鳴、還是驗證自己期待的行為。嗯，其實你問的東西跨學科太多了，我建議你還是廣泛地聽取意見，並積極去嘗試吧，免得我一個人的話把你給帶溝里！”
“這樣啊……”
接到外面張螢小姐的召喚，庄成起身離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房間里陷入了沉思。我想，不論怎麼樣我都要振作起來，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振作。不但不藉助莉的支持，還要突然顯露，讓她大吃一驚。我會重新尋找到自己的理想，我也會比現在變得更加自信。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上會有更多人因為我的存在而抱有更多希望，而不是失望或冷漠的。
“杞人優先生，這會兒沒事，您要不要在我們的總部大樓里參觀一下啊？”這時另一名我從未見過的工作人員忽然走進來，把我領了出去，“我們還有很多新產品，您可以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推薦一下！”
“啊，這個，免了吧……”
因為害怕一時的消費慾望上頭，又亂花爸媽的錢，所以我委婉地推脫着，但是這位小姐是在是太熱情了，拽住我的手就往外走，讓我通過無纜繩電梯縱橫穿梭，又見識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件。不知道這些東西將來會不會有助於人類的未來呢？也許，還要看他們掌握在誰的手裡……
“人優！”
突然，回到一樓大廳的時候，我聽見了那熟悉的呼喚，原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了。我走向自己的愛人，打算張開雙臂擁抱她。而她則是離開自己的母親緩緩朝我走來，在我即便有心理準備卻依舊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吻上了我的嘴唇。
很長，很長時間，雖然並不是特別用力，但是我的舌頭和她的交纏在一起，感覺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莉……”
然後，我的愛人突然把緊扣着我腰部的雙手放開，緩緩地離開了我。
“莉？！”
她對我做了個告別的手勢，然後轉過身，慢慢向大門外走去，什麼也沒說。
——就這樣，從那天開始，莉從我的面前消失了。
從我的整個世界裡消失了。
（上部——《平安的日常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