樰鏵在這邊正在為將來跟妹妹一起的生活做着各種準備的時候，他爹媽那邊也沒閑下來，但他們的“良苦用心”就有些沒太用對地方。
明明陪女兒去醫院這麼多次，也都明白她的視力問題是白化症患者常見的癥狀——由於虹膜及視網膜的黑色素不足，過量光線進入眼球所導致的視力模糊問題。
而醫生已經明確了很多次，現代醫學對這種癥狀暫時無解，但這兩位高級工程師卻也開始不講科學地從各個渠道打聽哪怕只是“據說可以”緩解這種視力衰退的偏方，就差去請寨子里的薩滿來跳大神什麼的了。
這些拿着食品標準做出來卻吹出比葯還好的效果的東西，以及另外一些宣傳得神乎其神理療儀但沒有一家醫院引進的東西，什麼許可都查不到，家中二老還會幫着忙解釋說是人家的秘方或者機密專利。
一些偏方更是有看着就是不打算讓人省事的玄學元素在裡面，沒效果就可以說是因為沒抓到什麼幾月份蛻皮的某某某東西或者暴晒幾百天恐怕只有南美洲那個降水最低的地方才能找到的豆子。樰鏵本還打算拿着魯迅文章里吐槽那些巫醫的橋段來批評，但二老就說他是要一竿子打倒國內全部的傳統醫藥，弄得小夥子啞口無言。
家就那麼大，各種亂七八糟的所謂可以改善視力的“治療儀”的包裝盒肯定逃不過樰鏵的視線。除非父母拿回來鎖進卧室，不然肯定會被這位在未來學過Biomechatronics（生物機電一體化）的工程師給當著面拆個稀碎，然後再指出這些三無產品的用料有多麼糟糕、設計有多麼的白痴。
如果被爸媽拿回來的是那種來路不明的草藥或者敷眼睛貼劑，樰鏵也會先當著父母的面試毒。好幾次還差點也是被送進工人醫院的急診室。
事後，父母也想挽回點面子，說這是葯三分毒什麼的，但這些客套話來不了幾個回合，兩邊就會開始互不相讓，結果當然是免不了又吵起來。
在另一個時空里，妹妹是因為胰腺癌走的，不好說是不是福利院的條件不好的原因，不過她本來就有一大堆的過敏，自己現在都明白了，所以絕不允許出什麼岔子。
樰鏵沒法把緣由說清楚，而對於父母來說，那個突然“懂事”的兒子又變得這般“叛逆”，就覺得覺得這是青春期綜合征在發作。
剛剛“回到童年”來的時候的那份耐心與聽話，在一年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日常之後，已經完全消磨不在。偶爾氣上頭了，樰鏵還會突然說兩句自己知道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但這更是讓家長就覺得他不過是中二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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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周，父母像是賭氣一樣，樰鏵越是要拉着去退貨退款，兩個大人就越是要買這些肯定沒有什麼用的東西。
下周就要去初中報到了，結果當哥哥的沒控制好情緒，飯桌上跟父母鬧掰。
他一開始只是筷子沒放好就掉在了地上，他爹就罵了一句混賬，然後自己低頭去撿的時候又不小心把空碗碰翻，對面那位就跟他較勁掀桌，樰鏵也摔門而出。
“老說我憨、不懂事！我看你們才是，還高工，科學素養呢？是想娃兒好還是想害死我妹？！”
回想起來，他小時候也經常因為挑食或者吃飯不乖，被家裡面教育就是攆出門去嘗一下挨餓的滋味，但奈何他這人確實很能挨餓。留學最艱難的時候，只吃泡水衛生紙撐一個月的的本事，大概就是小時候鍛鍊出來的。
“就在門口喂一會兒蚊子吧……反正，不出半個時辰，這老兩口大概會把門打開。”
這麼想着，樰鏵直接坐在已經被踩得發白的水泥台階上。
“哥？”
不是什麼喊他滾回家的咒罵，他才回過神來，自己現已處於另一個時空。
“你出來幹嘛？”
樰枂小心的把門扣上，但屋裡父母吵架的聲音又響得周圍幾個單元樓的聲控開關都把樓道燈點亮。
“擔心你啊。”
“外面……蚊子……咳，”一陣香氣伴，伴着他的咳嗽，嗡嗡的蚊鳴也聽不見了，“花露水這麼噴……咳……你喉嚨注意點哦，雖然戴着口罩！”
妹妹在晚上用不着穿長袖，在昏暗過道燈的映襯下，纖細的血管印隱約可見，有些像帶有輕微裂紋的淡粉瓷瓶，只是跟這遍布開鎖之類小廣告的樓道稍微有些不太搭。
“光吃白飯，營養都不夠，”樰枂把噴壺擱到一邊，給她哥又拿了沓報紙，“地上挺涼的，墊着？”
“是呢，這硅酸鹽晶體的導熱效率……”
“還惦記着工程熱力學呢？”
“將來用來吃飯的傢伙嘛……（當初，用來確認這個世界跟那邊是否一樣，現在看來，果然很多事都沒變，但……）有你在，也都無所謂。”
“說的都什麼驢唇不對馬嘴的呀？”花露水的煙霧消散，樰枂摘下了平時用來防晒的口罩，然後微笑着看着她哥，“但……還挺帥的。”
“啥？”
“說你呀……”
屋子裡傳來一聲東西被摔碎的動靜，兄妹兩人都被嚇得脖子一縮。
“咱們……”樰枂沒有戴帽子出來，就捂着腦袋，“還得再等等的樣子。”
“唉，”樰鏵嘆着氣，幫妹妹理了下略顯蓬亂的呆毛，“記得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吧？”
“就那個笨……呃……就，後來出國留學的那個哥哥的故事么。”
“噗，”雖然很想承認妹妹的這個評價十分恰當，但樰鏵這會還得忍着別笑場，“嗯，就那個，說過他偶爾回家的經歷沒？”
“唔……你好像跳着講過，”樰枂閉着眼睛，又托着下巴冥思苦想了一會兒，“好像……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但還沒感動幾天，就又因為一些瑣事跟家裡吵起來了？”
“是啊……瑣碎，”樰鏵扶着額頭苦笑了兩下，“他家裡莫名其妙多出來的些保健品的盒子，爸媽也裝傻，一問三不知……是不是跟咱們這現在這挺像的？”
“都不夠坦誠呢，”背對着過道燈的方向，樰枂摘下了墨鏡，“但……感覺，他家都是很溫柔的人呢。”
“最後都鬧到又離家了，還溫柔么？”
樰枂抱着膝蓋，側着臉，用櫻色的眼睛打量着她哥，“再怎麼，最後也會回家的嘛。”
“擔心把事情弄得更糟，一味逃避，結果到頭來什麼都解決不了。”
“這也是害怕出現壞的結果，也是種溫柔嘛~”
樰鏵一時感覺妹妹已經猜到了他那個故事裡的人是自己，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呀，話說，”樰枂撩着散下來的側發，哈哈地笑着，“哥，印象里……你，也不是第一次坐這兒了吧？”
“是呀，不過這次沒人請我來這兒坐着。”
他經常讓自己的妹妹吃錯東西或者意外接觸到些化妝品之類的而突發嚴重的過敏反應，然後就會挨一頓棍棒教育。
“當初爸媽也是擔心你不吃飯……怕你身體不好嘛。”
“嗯，”想起往事，樰鏵笑着點着頭，“那幾年，我總把肥肉什麼的都夾你碗里。”
“還沒感謝過老哥呢，好東西都給我了。”
“嘛……”
樰鏵誠惶誠恐，卻發覺這是個難得的跟妹妹解釋清楚的機會，但妹妹把身子倚過來的一瞬間腦袋就宕了機。
“都是在替他人着想，卻總沒問過別人的想法，”樰枂低着頭，小聲嘀咕着，“明明，坦誠一點就好了……”
樰鏵也明白，但他這直來直去的性格算上另一段人生已經三十多年了，心理年齡早就過了可塑的階段。
爸媽那邊又不會放下架子來的，兩邊甚至都有種默契，曉得對面也是明白人。就這麼僵着、耗着，最後再把矛盾拖回下一頓晚飯的餐桌上接着鬧，直到徹底看淡，或者某個人真的離場。
另一個世界線上，好不容易假期回趟國的樰鏵，撞見二老要去匯款買各種沒有任何出廠合格證的保健品的時候，就一定是強加阻止。
父母給他的解釋就是他們在替另一半着想之類，雖然他還很是佩服這老兩口退休了還能那麼的恩愛。但爸媽有時候還會刻意在他面前誇耀那些推銷保健品的，說那些傢伙比他這個親生兒子還願意關心他倆，說就算騙錢也心甘情願，讓樰鏵連科普防騙的心情都沒得一乾二淨。
老人家花的也不是一筆小錢，跟家裡人沒得道理講，樰鏵就單獨去跟派出所的報案，讓警局的人去查封那些正在給老年人“上課”的傳銷窩點，然後自己一個人背着“不孝”的罵名，最後再一個人改簽了回歐洲的機票，提前幾周離開這個暫時不會再想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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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妹妹的呼喚，又把陷入沉思的樰鏵拽回現實。
“嗯，在呢，怎麼了？”
“感覺，你這次生氣的樣子，好像有點……”
雖然是夏夜，但冷風吹過一樣有些微涼。
感覺到妹妹那邊哆嗦了一下，樰鏵就晃了晃自己的膀子，當個熱源，讓樰枂挽着。
“你剛剛說……我這次生氣，有點什麼？”
“唔……就是覺得，你更像是在生自己的氣。”
“大概是吧……”樰鏵吸了下鼻子，剛剛的那些回憶讓他稍微有些不悅，“自己對這個家，沒有發言權，而且……我確實也給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來。”
“是在恨自己能力不行么？”妹妹抱着哥哥的膀子捏了捏，“還是說，怨自己找不到合適的方法？”
“都有吧，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嘛，”樰鏵嘆着氣，“唉，那老兩口，誰不知道是在替你着想的啊？但他們也壓根沒考慮過你的想法……也就是枂枂平時都太好了、太聽話了，從來不索取什麼，家裡人給的，什麼都願意接受……”
“因為，能有這樣的一個家、能有這樣的一個哥哥，已經好像是變魔法了一樣，確實沒別的什麼索求了嘛。”
看着妹妹天真無邪的微笑，樰鏵就感覺有千萬把刀在戳自己的良心。
“嘛……但是，我這樣一個哥，也沒多好吧……總害你吃錯東西、害你生病，進醫院……”
“你當時也不知道我海鮮過敏的呀？生病也是沒辦法的嘛……我以前……可能連去醫院的機會都沒有呢。”
這麼說著，樰枂對着樓道的窗口伸出五指，捏了一把空氣。
“哥哥也是想對我好嘛……餐桌上每周都能有肉，一周能有兩包牛奶的生活……從來沒奢求過。”
“牛奶這個……抱歉都事讓你幫我解決的。”
樰鏵打岔了一下妹妹的感慨，一臉不好意思地撓着自己倒長不短的頭髮，傻笑的時候被妹妹戳了一下腰上的痒痒肉。
“話說啊，”樰枂笑着問，“你不去研究一下吃點什麼別的長個子的么？”
“身高這個，無所謂了，再高……也抓不到滿天的繁星啊，而且當宇航員什麼的還不能超高呢！不然浪費有效載荷空間之類的嘛。”
“噗，又開始奇奇怪怪的比喻了呢~”
樰枂靠着樰鏵的肩，隨着微風搖擺了一陣，也開始說些不明不白的話。
“雖然，看不清星空了，但……不是有哥哥來當我的眼么？而且……想一直看着的，並不在多麼遙遠的地方……”
正互相感受着愈發急促的呼吸與心跳，結果身後的防盜門嘎吱地打開，兄妹倆就像是察覺到了教室後門班主任眼神的學生，趕緊乖乖坐好。
“咳……那個，樰鏵，爸媽這邊……也知道錯了。”
道歉的是平時最放不下架子的父親。雖然結結巴巴，但還是很誠懇，不過他還在想用一些解釋來挽回一點面子。
“畢竟你看……這現代醫學既然沒得辦法了，就想着，是不是能從那些……嘛，就是僥倖心理……浪費了點錢，還跟你……”
“哎喲，不會道歉就不要有那麼多廢話！”母親揪着父親的耳朵，又跟外面這兩個娃娃嚷嚷道，“還喂蚊子咩？回來洗碗！”
“來咯~”樰鏵又變回之前嬉皮笑臉的樣子，“話說，打爛的碗，我就懶得管了哈！”
“又不是你出錢買嘞！”母親吐槽道，“你兩爺子變臉還快嘞，趕緊進來！”
“哥……”樰枂在樰鏵起身回去的時候，牽住了他的手，“剛才……我想說的是……”
明明自己剛剛還說應該互相更坦誠一些，結果現在話到嘴邊，輪到妹妹這邊不好意思開口了。
“嘛……”藉著爸媽把房門虛掩着防止蚊蟲飛進去的功夫，樰鏵俯下身來，在妹妹耳邊嘟囔道：“我想一直守護的，也就在眼前的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