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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除工作結束,簡單地吃過午飯之後,季便開始處理她幾日未去學校所留下的課程,我則是翻閱起她房間書架上的小說。

雖然她早上剛用過滿是幸災樂禍的表情感慨學校說不定會遭到廢校,但實際上,她修習課程的時候比我想象中要認真不少,遇到不懂的地方還會“唰”地轉過書桌前的旋轉椅,朝我所在的方向遞來求助的眼神。

畢竟再怎麼說,她都也馬上會變成畢業班的學生了。

可惜的是,已經畢業好幾年的我對課本上一些生活中不常使用的知識早已不甚熟悉,每當季看見我搖着頭露出苦惱的表情,她就會輕輕將書頁的一角折起,大概是為了之後方便詢問老師吧。

看樣子她在此之後,仍有正常繼續學業的打算。

中途,我原本打算問她畢業之後會選擇升學或是工作——實際上在她剛剛升上高中的時候,我便問過這個問題,但當時的她正同大部分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的孩子一樣,沒有給出回應——只是這一次,我連問題都沒能說出口,猛然間在腦海中跳出的“魚化症”三字,將一切的話語都堵在了咽喉。

按照傳說,魚化並非是一朝一夕的結果,但如果沒有治療的辦法,直到最終的時刻到來之前究竟會有多長的時間,誰都不清楚。

人生和未來。這本應是充滿希望和期許的問題,在眼前的境況之下卻顯得無比殘酷。

只有二人的房間里,時鐘的分針無聲地轉過了好幾圈,直至鐘面被染成橘色。

“呼啊——”

似乎是總算結束了功課的修習,伸着懶腰倒在榻榻米上的她露出一派輕鬆的表情,而此時的我也正好翻完了手中小說的最後一頁,我將手中的簡裝本闔上后輕輕放到桌上,和她對上了視線:

“辛苦了。”

“嘿嘿。”

發出傻笑的她在地上翻滾了幾圈,但馬上又“嘿咻”一聲翻坐起來,我和她就這麼對坐在小小矮桌的兩側,透過通往陽台的玻璃拉門看向屋外。

橘黃的夕陽正堪堪地懸在海面之上,以那為中心,高懸天空的層雲被染成赤紅,就連原本碧藍沉靜的大海也被鍍上一層暖色的光膜,伴隨着波濤的涌動如碎鏡般閃耀,蔓延至天邊的火燒雲非常地、非常地漂亮,就像是要透過拉門滲入屋內一般,讓人不覺忘記了開口。

“我啊……如果有機會還是想升學。”

小小的聲音在房間之中回蕩開來。

聽到她突然的話語,我有些驚訝地轉過頭去,但她卻仍舊用一隻手拖住下巴,凝視着屋外的風景。

“我想去大城市的大學,去認識更多的人,發現更多有趣的事情。”

她的語氣中明明是帶着期許的,卻讓聽到這番話的我感到無法呼吸般地沉重。

“但是如果要去大城市上學的話肯定就得勤工儉學了吧?聽說最近大城市的物價越來越嚇人了……”

“季……”

我輕聲呼喚她的名字,她的自言自語也就此停下,但她卻還是沒有朝我的方向投來視線。

有什麼東西伴隨着沉默的降臨,閃爍着橘紅色的光輝,在桌面上摔得粉碎。淚珠在她被夕色所渲染的臉頰上留下痕迹,而她嘴角原本滿懷期許的笑容也漸漸蕩平,卻又在即將觸底的一刻硬生生被拉了回來。

“抱歉。”

又一次在臉上擠出笑容的她,逃避了我的視線,像是不想要給我說話的機會一般,自顧自地開口:

“果然暴風雨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啊,昨天晚上真的有暴風雨嗎?總感覺今天大家還是和平常一樣啊。”

“……不是這樣的。”

我突然之間明白了。

“就是這樣的吧,你看大叔們還是那副樣子,小鬼頭們也還是一如既往精神……”

“不是這樣的!”

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握緊成拳,我以和平時相比高昂不少的聲調強硬地打斷了季的話語,似乎是被我突然激動起來的情緒嚇到,她終於轉過了頭,但那雙眼眸卻僅僅與我對視了一瞬便遠遠地逃開。

“暴風雨什麼都沒有留下……早上的大叔們不就是為了檢查暴風雨後防波堤的情況才出現在那裡的嗎?那些孩子們不是談論着誰家昨晚窗戶被打碎變得滿屋子都是水嗎?坐上巴士的時候售票員不也說附近的路口被倒下來的樹堵住了近幾天可能會減少巴士的班次嗎?”

暴風雨並不是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

“大家也和往常完全不一樣啊,你沒有發現嗎?早上在防波堤的時候,漁場的阿姨特意來找我說了你的事,雜貨店家的那個小女孩也是因為你的事才露出那麼擔心的表情的吧?還有,那個跟圖書管理員一樣的女孩子不是一看見你就哭哭啼啼地跑過來了嗎?”

大家也並不是和往常一樣,只是單純希冀着事情能夠一如往常地運行,而佯裝出風平浪靜的樣子罷了。

她仍舊在逃避着我的視線,像是希望着短裙上的抓出的褶皺能將話語阻絕一般,緊緊地握住拳頭。

“這些事情我……”

“這些事情你也知道對吧?你當然知道!畢竟你是個明明得了魚化症卻還要逞強裝得和平時一樣的笨蛋!”

空氣在一瞬之間沉默下來,但理由卻與先前截然不同。

聽到“魚化症”三字的季猛地轉過頭,終於和我對上了視線的她瞪大眼睛,臉上正是一副被無數複雜的情感所扭曲的苦悶表情。

是的,無論是暴風雨究竟會不會留下痕迹也好,大家究竟是不是一如往常也好,無論哪個問題,季她都非常清楚答案,她只是單純地逃避着那昭然若揭的回答,逃避着那名為“和以往不同的氣氛”的可怖霧靄,更逃避着面對那名為“魚化症”的,可能就在未來的某天會奪走她的記憶與人生的暴風雨。

但是。

“只有患了魚化症的笨蛋才會以為只要擺出一副和平時一樣的樣子就能讓大家不擔心她了!只有季你這種超級大笨蛋才會明明都到了這種時候還想着不讓大家擔心!你是哪裡跑來自我犧牲的英雄嗎?”

不斷地逃避,轉而佯裝得和平時無異的她說到底也無比脆弱,只是不斷地用笑容粉飾自己,害怕着周圍的人戳穿這個名為“一如既往”的謊言,從而揭開她拚命想要埋藏起來的軟肋。

她深深地低下了頭,垂下的劉海擋住了她的表情,唯有膝上不斷握緊的雙拳微微顫抖了起來。

“稍微對自己好一些啊……”

視線不知為何開始變得有些模糊,我的聲音也逐漸弱了下來。

“……今天,我好多次看到季你強裝出笑容的樣子了,每當看到那副表情的時候,胸口就像是要燒起來一樣,明明不用和平時一樣也可以的,明明不用裝出那副開朗的樣子也可以的,稍微哭一場也沒關係啊你這個笨蛋!”

我明明不想哭的,從身體深處翻湧而來的情感卻又一次阻塞了咽喉,讓眼角和鼻子發酸。

牆上的時鐘不合時宜地敲響了準點的鐘聲,卻也像是讓季下定了覺悟一般,她緩緩抬起頭來。

“……好過分啊。”

她的臉上仍舊帶有着笑容。

但並非企圖用氣氛的洪流感染別人,刻意裝得和平時別無二致的笑容,而是摻雜了悲傷、無奈、自嘲,卻又切切實實夾帶着欣喜的,無比複雜的微笑。

“一直說些笨蛋啊什麼的,明明我最不想提的事情還這麼大聲地說出來……”

“……抱歉。”

她輕輕搖了搖頭,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將吸入身體的身體緩緩吐出的她,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

“我其實……很害怕,在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被神明詛咒了的那一刻。”

她將原本緊緊攥住短裙的雙手放到了桌上,低垂的視線也隨着飄向兩手的中間。

“但當我發現在我身邊睡着的沐姐臉上有着淚痕的時候,我就暗自決定,無論發生什麼,無論被詛咒的我還剩下多久的生命,我都絕對不要讓別人……至少絕對不要讓沐姐你擔心……但是……”

像是午後突然降下的雨一般,眼淚不受控地一顆一顆從她臉頰上滑落,明明自己也一樣就快哭出來了,我卻還是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肩膀正微微顫抖着。

“明明我已經決定好了說什麼都要裝得和平時一樣的,只要一直裝到詛咒徹底應驗的時候就好了,可是……可是……”

她用沒有被我握住的那隻手,有如孩童般擦拭着不斷湧出的淚滴,但這卻並沒有帶來任何效用,泣不成聲逐漸變成嚎啕大哭,又進而變成了失聲痛哭,這副手忙腳亂地擦拭眼淚的模樣,同數年前她得知自己父母的死訊時的哭相重合在了一起。

正如她所坦言的,現在的她肯定無比害怕,魚化症這一超出認知的病症,再怎麼說對她這個年紀的孩子都還是太過沉重。

“我知道……無論是戳穿我的沐姐也好……還是想要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的我也好……村裡的人也一樣,大家肯定,都沒有錯。”

我放開她的手,轉而坐到了她身旁的位置,稍許猶豫以後,我還是直起身子,張開雙臂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是啊,在這件事上無論誰的做法都沒有錯。

“沒事的……季不用刻意裝成那副樣子的。”

我輕輕撫摸她的長發,稍微加重了抱住她的力度。

胸口傳來的熱度和濕意,像是在雪白桌布上漫開的咖啡漬一樣。

神明大人啊,為什麼要對這樣的少女降下詛咒呢?

——唯一錯了的,肯定只有神明。

我在內心的詰問並沒有得到答案,夕陽已經近半落入了地平線以下,深藍正以比想象中要快了不少的速度蠶食着白日的天空,夜晚就要到來了。

但是。

“季。”

在眼前少女的哭聲稍稍減弱的時候,我輕聲呼喚了她的名字。

“你記得你高中升學之前,有一次沒來由地發起了高燒嗎?”

她輕輕點頭。

“那時候的我既不知道你生病的原因,手裡的藥方也無論怎樣都沒辦法讓你退燒,明明是醫者的我,那時候卻只能一直給你更換冷水毛巾,坐在你身邊握住你的手。”

“……我記得。”

“實際上,那次我也哭了哦,手足無措的我還以為要失去你了。”

“嗯……”

“仔細一想的話,那次,和現在的魚化症實際上沒有什麼差別不是嗎?”

我鬆開懷抱,轉而握住她的雙手,或許因為是剛剛哭過,纖細柔軟的手上傳來涼絲絲的觸感。

我以平齊的視角凝視着她,她的眼角稍微有些發紅,鼻子前甚至還耷拉着鼻涕,有些引人發笑,但現在的我和這副樣子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不知道病因,也沒有解決的辦法,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

我直直地望着那雙漆黑的眼瞳。

“但是,我會跟你一起去尋找這些事情的答案。無論是發燒也好,魚化症也好,神明的詛咒也好,我一定會跟你一起面對。別的‘一如既往’我不敢保證,但我絕對可以向你保證,我會一如既往地、一直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

她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喉嚨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的樣子,只有眼眶內又一次流動起淺淺的光華。

“所以,更多地依賴一下我吧,季。”

我在雙手上注入更多的力量,涼絲絲的觸感逐漸被消解,彼此的體溫正藉由掌心一絲絲地、卻又無比真切地傳遞着,有如滲透進房間內的夕陽一般。

像是要為接下來的什麼做準備一般,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又輕輕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抬起頭來,嘴角也如同升起的帷幕般漸漸抬升,殘存的西斜日光越過大海,穿過雲層,最終卻僅僅是透過小小陽台上的透明拉門,像是量身定製的畫框一般,為她鑲上金邊。

“嗯!”

她重重地點頭,臉上是無比燦爛的笑容。

即便這個笑容因為臉上的淚痕和鼻涕,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好看,即便這個笑容在下一刻就又一次在湧出的淚水面前土崩瓦解,看到了這副笑容的我卻感到無比安心。

下一秒便又一次嚎啕大哭起來的她這一次直接將臉埋在了我的大腿上,而我則是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直到哭聲漸息,直到她因為哭泣透支體力而沉沉睡去。

將她安置到床上后,我獨自一人站在通往陽台的透明拉門前。

屋外,村莊里的路燈正一盞盞地亮起,太陽殘存的勢力也逐漸被夜空蠶食殆盡,夏日的夜晚到來了。

但是沒關係。

因為是夏天,所以夜晚肯定無比短暫。

而且,無論是多麼漆黑、多麼漫長的夜晚,我都已決意和身旁的少女並肩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