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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大人們將失蹤數日的季送到診所,已經是三小時前的事情。

據大人們所說,她是在半山的萱草田深處被發現的,那是個萱草花的枝葉猶如藤蔓般蔓延,連雜草也彷彿失去了棲身之所的地方。我曾為了研究藥草而去往那裡,但那早已是數年前的事情,現在的我同村裡的大部分人一樣,對那座雜生的萱草田漸漸只殘存下“初夏開花時遠遠望去十分漂亮”的印象。

在這座向海而生的小漁村裡,大家似乎都只顧着風浪會襲來的方向,而忘卻了背後阻絕般環繞的低山。

大人們並不知道季究竟為何會昏迷在那座萱草田,只是一味地催促我先為她做詳盡的檢查,這件事的必要性我當然清楚,畢竟身為醫者的我本職工作正是如此,並且,事實上我對季的擔憂與他們相比,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檢查的結果是令人絕望的。

季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哪怕失蹤了數日,她的氣色看起來也絲毫不顯虛弱,與其說她是昏迷在萱草田,倒不如說她是在萱草田裡沉沉地睡了一覺——如果事情真的這麼簡單那該多好——這是我由衷的想法。

令在場的所有人感到絕望的,是在少女的背上所發現的東西。

——無比細小卻又確確實實存在,幾片金魚的鱗片。

並非是無意間粘在了背上,而是拔下來的話就會滲出鮮血,切切實實生長在那裡的鱗片。

不知是從什麼年代開始,這座小漁村裡流傳起“被大海詛咒的人會長出魚的鱗片,最後忘掉所有事情成為魚群的一份子”的傳說,以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這固然是無厘頭的笑談,但村裡的每一代人卻都對這個傳說懷抱着敬畏之心,即便是大人嚇唬小孩子,也像害怕一語成讖一般,對這個傳說閉口不談。

明明大家都未曾見過“魚化”的實例……至少在今天之前沒有。

自然似乎也不打算給剛剛受到衝擊的村民們以喘息之機,在檢查結束后,老舊的播音喇叭不合時宜地傳來了暴風雨的預警。

出於對收成和防災的考量,村裡的大家盡數散去,留在診所里的只剩下我和昏迷未醒的季二人。

窗外,巨大的雷雲正逐漸朝着村莊的方向壓迫而來,尖銳得像是要抵住人的咽喉般的海風捲起大浪,讓泊風港內的一條條漁船也搖動起來。

這番景象之下,遠處半山上那一線橘黃無比刺眼。

我將視線移回到眼前少女的身上,昏暗燈光下她柔和的睡顏同將來的暴風雨和眼下絕望的事實格格不入,也同樣和她平時的作風大相徑庭。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道猶如盛夏沙灘上的燦陽般的身影,那道身影會從漁船上歡快地跳下,在夕陽下的碼頭邊晃蕩雙腿輕哼小曲,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繞到我的身後捂住我的眼睛……明明我比她年長才是。

想起這些,我勉強在嘴邊擠出淺淡的弧度,但那弧度也轉瞬即逝。

我下意識握住她的手,希望着彼此的體溫能帶來一絲慰藉,但事情卻並不遂意,從我眼中滑落的某物似乎連這份體溫都想要消解,悄無聲息地在相連的手上留下印記。

“季……”

口中吐出的單字比想象中還要無力。

即便是醫術再高明的醫者,遇見這種情況也肯定只能跟我一樣束手無策。

“告訴我應該怎麼辦才好……”

我小心翼翼地將在那隻手上留下的眼淚擦乾,轉而用自己的雙手笨拙地捂住雙眼,用力地用衣袖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擦掉,拚命地止住抽噎和啜泣,直到眼角被衣袖磨得生疼,直到呼吸都彷彿快被悲傷所掐斷。

我並不是經常哭泣的人,更不是擅長哭泣的人,但我記憶中每次哭泣,似乎都與眼前的少女有關——身為高年級的學姐卻被低年級的女孩子欺負哭的時候也好,在祭典的試膽大會上一起被嚇得狼狽脫逃抱頭鼠竄的時候也好,成人禮的時候被她當眾宣讀她寫給我的祝賀信的時候也好。

——真的是,無論哪一次都有她的存在。

所以。

所以啊,不要用這種方式讓我哭出來啊。

快點醒過來告訴我這只是惡作劇也可以,用更溫柔的方式讓我哭出來啊。

因為。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啊……”

從感情的暴風雨中脫離而出的真心話涌到嘴角,只剩下近乎無聲的低喃,我恍惚之間意識到自己已然無法想象沒有季一同前行的未來,更再一次意識到那份本不應存在的感情。

——我,深愛着眼前這名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