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朝陽漸升映紅了遠方的朵朵白雲,照亮了這無盡的蒼穹。秦王府的後門伴隨着微弱的吱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將頭探出門左右觀瞧,看着空無一人的街道,確認了鎮戍不在附近,門內的人悄悄地走出了王府。這個人穿着一身小吏和僕役常常穿着的黑色圓領袍,腰間掛着作為秦王府信物的魚袋和證明身份的號牌。就在這個人轉身要關上後門的時候,承天門外的街鼓聲響起了,隨之每個坊的街鼓也被敲響了。這聲音預示着一夜的宵禁結束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原地確認一番自己的裝扮是否有不妥的地方后,這個人低着頭保持着沉默快步走向了坊門。

從秦王府後門走出的人到了坊門口的時候,坊門口的坊吏剛剛將門打開,負責值守坊門的鎮戍兵站得筆直,當這個人到了他們面前的時候,鎮戍沒有行禮,但是對他投以敬意的目光,因為他們認出這個人就是秦王,而他們不行禮的原因正是因為看出了秦王這一身裝扮的用意,所以他們十分聰明地選擇了不行禮。

秦王在與青燕長談之後下定了決心要去南城尋訪一番,他從王府的庫房中找出了這一套不知道是哪個僕役遺留下的黑色圓領袍,他打算去南城附近,找一個落魄的百姓,換上他的破舊衣服去南城親自聆聽百姓之心聲,他想知道百姓所需所想。

為什麼要去南城附近去找南城落魄百姓尋那破舊衣物?那當然是因為秦王的府中根本沒有那破舊衣物。即便如秦王這樣自封節儉的人,在秦王府中想找一件稍微舊一點的粗麻衣物也是找不到的。

在西市南側的角落,秦王看到了一名在沿街乞討的老者,這位老者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他左手拄着一根朽爛的木棍當做拐杖,他的左腿看上去沒有畸形,光着的腳也沒什麼異常。可是走起路來他的膝蓋卻僵硬得很難打彎。老者滿頭銀髮披散着好似雞窩一般。他雙眼渾濁,發白的瞳孔與眼白的邊界幾乎沒有,嘴角有着一點白沫,口中不住地念叨着什麼。

秦王一看這個老人,心中頓時覺得他這身衣服可以換,於是他也沒猶豫直接走了過去攔住了老者。秦王突然出現擋住了老者的去路,這給老者嚇得渾身一哆嗦。雖然一般人看來一身黑色圓領袍的人最多也不過小吏。但是對於老者這樣的貧苦之人來說,小吏那也是可以索命的閻王,自古以來官吏們都奉行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原則以牧黔首。如今一個看上去是小吏的年輕人突然攔住自己,換了誰能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呢?

老者下意識地自言自語道:“官爺行行好,我離開南城只是想乞要一點吃食……”

秦王攔住老者之後看到老者驚慌失措,於是他趕緊深施一禮,隨後從衣袖中掏出了銅錢,給了老者足足三十文錢。看到放在手裡的用草繩串着的三十文錢,老者不可置信地晃了晃頭,揉了揉眼睛,最後給了自己兩個大耳光,險些把自己已經鬆動了的后槽牙給打掉。在這樣一番折騰,總算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之後,老者看着秦王一時間有些激動得說不出話。

老者見到秦王如此慷慨大方,一時間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用語言表達感謝,於是他乾脆決定要跪下給他磕頭,可秦王沒讓他跪下,而是趕緊扶住他,不等他說出感謝與溢美之言就問道老者:“阿翁,晚輩有一事相求。”

“善人,何事?”老者帶着幾分感激和不安地看着秦王。

秦王笑了笑從袖子里掏出了半吊錢對老者說道:“阿翁,今日我便以這半吊錢換汝這一身衣裳如何?”

聽到秦王的話,老者當即就把那用草繩串在一起的三十文錢塞回到了秦王手中,老者不安地看着秦王後退幾步戰戰兢兢地說道:“不要了,這錢不要也罷。”

眼看着老者要走,秦王當即就要追上去把錢再還給老者,結果老者眼看秦王追過來嚇得立時腿腳利索了許多。跛腳的老者突然變得健步如飛的樣子絲毫不亞於健全之人。眼看老者根本不相信自己,秦王回想起了青燕說過的話:那些貧苦百姓已經不再相信官吏,他們只相信與自己相同境遇的人,只相信那些善良的,用實際行動對他們好的人,比如給他們施粥的秦王府的僕役。

沒有買成衣服的秦王心中的那種挫敗感又一次湧上心頭,但是他並不想放棄,於是他想到了一個說不上是好點子的辦法,那就是他直接找他安排的在南城施粥的那些僕役,與他們匯合,扮作施粥的人接近那些饑民,去了解他們的心聲。

此時的秦王尚不知道今日的遭遇會讓他走上怎樣的道路,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也正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親身體驗到了這樣的事情,他將走上一條成就豐功偉績,被萬民稱頌的道路。只是這條道路上等待着他的是一次又一次殘酷的抉擇,以及背負天下萬民所帶來的沉重。

彷彿栩栩如生朱雀落於其上造型的三腳青銅香爐中升起裊裊的青煙,漸漸消散獨留下令人舒暢的清香。屋中四處的陳設沒有一件是名貴之物,最值錢的不過是一件置於書架頂層的,仿上古禮制書籍中的形制所打造的銅鉞。屋中的用具皆是尋常人家再常見不過的樣式,沒有半點裝飾且用料皆是柳木。

雖然這些用具做工並不粗糙,保養得如新造一般,但在其他貴胄眼中這怎麼看都甚是寒酸。陳舊的地板已經不再光滑整齊,甚至有些地方因為年深日久而出現了開裂,但地板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那些木料開裂的縫隙中並沒有積攢什麼灰塵或是穢物。

這裡竟然是一個古老的國度中,出身世家大族擁有封國的宰相的府邸。但左相蕭溫,蕭文煖就是這樣的一個簡樸的人,或者說,他的家族便是這樣傳承了千百年的世家大族。

誰能想到這個頻出宰相,輔佐歷代天子千百年的家族,其祖先是一名統兵大將呢?而他們一族的簡樸都是源自於此,因為他們這個家族尚武。但可惜的是,蕭家有了封地之後,就沒有了領兵打仗的機會。這要怪就怪上古的時候,他們的家族趕上了確立世卿世祿制度之後轉做了文官。

屋外僕人在跪坐在門口滿臉的倦意,時不時地還打一個哈氣。僕人雖然無精打采,但他無論從臉色和體型上都能看出來,在這個府邸中他吃得不可謂不好。一個伺候人的僕役紅光滿面體型微胖,要麼是僕人的活太少了,要麼就是他吃得太好了。雖然衣服是粗麻的,但卻是乾乾淨淨。

伏案閱讀着下級官吏呈報的文牒,臉色不是很好,體型相較前一日竟然消瘦許多的左相問道被召進來之後,就一直坐在對面的阿什利:“汝來我中原已有多少載?”

阿什利回答道:“回左相,卑職來中原多久已是難以記清,大概已有數載……怕是已快有十載了。”

聽到阿什利的回答,左相笑了笑繼續問道:“我聞汝能喚爺娘以來便喜好遊歷西方見萬千山水,識兆萬生民,為何至我中原之地便要長留?”

阿什利笑了笑帶着幾分羨慕地說道:“卑職自幼隨家人自西向東遊歷,見慣了那諸國苦寒之地,也見過膏腴之地。但無論貧瘠富饒與否,百姓皆苦難如煉獄般,尤是沙宛國最甚。而中原之地物產豐盈,百姓開化,百姓謹記先賢諄諄恪守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雖有些許饑民走投無路,但能有秦王等貴胄慷慨相助,相較化外之地,如此這般宅心仁厚之貴胄乃是中原獨有。萬國皆是如此這般僅中原爾,數年前我父母亡故,我孤身一人遊歷至此,正是見天朝之繁盛而心中不勝喜愛。”

聽完,左相放下手中的文牒換了一本,然後看着阿什利說道:“那汝為何不嫁一田舍郎,偏要入這林總管統御之黑羽衛?”

聽到左相的話,阿什利回想了當年的事情笑着說道:“卑職那時只是一遊俠,偶然於巷尾撞見林總管與衛士交代暗樁之事。為免於事情敗露遂要將我捕獲。我雖有一身武藝卻也雙拳難敵四手,我本以為林總管會與我遊歷四方所見之貴胄、結黨者遇外人撞見密辛那般將知情者滅口。誰料林總管並非要取我性命,而是命人將我帶至遠地,以免我泄露其密謀,壞其當下之事。一路上其麾下衛士多次訊問於我卻未加以傷害,將我帶至數百裡外州府山野村落才釋放於我。臨走還贈予我一貫銅錢以作盤纏。如此善良之人世間不多見也。自此我便決定要於林總管麾下聽用,在下覺得此人定是一個為我等尋常百姓立身立命之人。”

聽到這裡,左相正要拿起筆的手突然停止了動作,他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麼,他沒有一皺之後低聲自言自語道:“手握取人性命之物,卻無取人性命之歹毒,此等人物今後定會敗於其婦人之仁。”

“嗯?”阿什利沒有聽清左相的話,於是下意識地做出了不解的反應。

發現阿什利聽到了自己在自言自語,左相趕緊乾咳了幾下說道:“林總管如此仁厚,若為一尋常百姓定是會平平安安啊。”

阿什利這個外族哪裡懂得左相的言外之意,於是她回答道:“是啊,林總管宅心仁厚。”

兩個雖然說出的‘宅心仁厚’一詞的原因並不相同,但是他們似乎都忘記了,聚眾強訴的僧兵林總管是如何彈壓的,並且對於在場的兵士,他是如何嚴令他們三緘其口的。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像是上下級又像是尋常路人無聊之下的攀談。就在這個時候一名衛士直接進入了屋中稟報:“啟稟左相,秦王府暗樁傳訊,秦王前往南城。”

聽到衛士的稟報,左相嘴角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隨後抬起頭看着阿什利說道:“那麼便請你速去一趟晉王府,秦王殿下諸事理應告知晉王,以便引秦王圖謀大位。況且晉王如此中意於你,做一藩王妾室也遠好於做一黑羽衛之小卒。”

聽到左相的話,阿什利羞紅了臉低下了頭。

待左相說完,阿什利便退出了左相府,一身黑羽衛衛士們平日里身穿的黑色戎衣,手腕上套着臂韝,頭髮束成馬尾的阿什利腰懸一柄短刀,颯爽英姿的模樣一路上被人誤以為是城中新來的不良人,加上她腰間掛着的號牌表明了她是軍伍之人,因此鎮戍與不良人都沒太在意她。

快步來到了晉王府,此時太陽已是高懸于晴空之中,街道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雖然路上沒人在意,但到了晉王府邸外,阿什利意識到自己不能隨便就這樣進入,若是換了以前一身襦裙面帶薄紗她倒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服裝決定了身份,身份決定了一個人該去和能去什麼地方。於是尋到了府邸后牆處,趁着四下無人翻身躍入了王府中。阿什利這般並不是為了避諱府邸中的人,而是為了避諱路人。畢竟此時的阿什利一身戎衣短打扮,如果直接進入府邸定時會引人注目引起他人懷疑。一個軍伍小卒往皆是高官貴胄進出的王府里跑肯定會讓人覺得奇怪。在這個古老的國度里,大部分人都認定了出身決定了一個住宅出入的人的社會地位和財力。而阿什利一身短打扮就進王府定然是會引起一些人的懷疑,所以她今日不能直接進入府邸。

翻牆躍入府邸還沒站穩,衛士們便看到了,確認了是之前在府中見過的阿什利,聽過其在房中聲響的他們壞笑着給她指了指晉王的住所便不再理會她了。於是她便自己去尋找晉王了。

剛剛把自己的三位妾室趕出房間的晉王披着一件外衣走出了房門,伸着懶腰打着哈欠,突然他看到眼前有一位戎衣打扮的女子-阿什利。看到眼前的阿什利,晉王高興地就要將她拉入房中,可阿什利卻原地不動對晉王說道:“今晨,秦王出離王府,着府中僕役黑衣往南城而去。”

看着眼前的阿什利,聽着她輕柔的但是帶着幾分異域口音的聲音,晉王收起了方才的笑容說道:“阿什利,九郎他是要去南城訪百姓?”

阿什利點點頭說道:“大概如此,現我黑羽衛之衛士正暗中跟隨護衛。”

晉王思索了一番之後心中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擔憂,他與阿什利說道:“九郎能躬身尋訪百姓自是好事,可南城雜亂,歹人眾多,九郎安危甚是令人憂心。”

阿什利聽到晉王的話之後說道:“請殿下安心,吾等定會以命護秦王周全。”

晉王點點頭問道阿什利:“此時可告知林總管與左相?”

阿什利回答道:“此事乃左相命我來告知殿下。”

晉王點點頭表示了滿意,看着晉王滿意的表情,阿什利問道:“殿下,小人有一事不解。”

“但說無妨。”晉王恢復了剛才的笑容說著。

阿什利好奇地,但是帶着幾分謹慎地問道:“諸位何以如此憂心秦王殿下?”

聽到阿什利的話,晉王倒也沒隱瞞什麼,畢竟阿什利這個異族姑娘在林規麾下是什麼地位,她黑羽衛中什麼身份,乃至她的出身晉王已是熟知,晉王十分直接地說道:“目生重瞳之人定是命中不凡,不是亂世之蓋世英雄,便是那太平盛世之明君。”

聽到晉王的話,阿什利一臉的疑惑看着晉王好久,而晉王則說道:“我中原自古便有昭昭天命之說,這奇人與異象乃是相伴相生,歷代君王但凡有作為者,文臣武將立下不世之功者,皆身上有別於常人之處,降生之時天象有異。此乃天命之相,你非我中原之人,不知曉也可理解。”晉王說著走上前一步接近阿什利。

阿什利看到晉王靠近,心中有些不安,於是嘗試着緩緩向後挪動並說道:“小人謹記於心,那我便就此告辭,不打攪殿下之清閑……”

阿什利剛要轉身逃離就被晉王給摟住了,阿什利被晉王摟住之後顯得很是慌張。她心中想反抗並逃跑,但是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的反抗很可能成為獲罪的理由。雖然晉王不是那樣的人,但是對於阿什利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面對貴胄,很多時候還是要做好最好最壞的打算。

眼見阿什利有些半推半就,晉王就毫不客氣地將她摟在懷裡,回到了房中關上了門,隨後抱起她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尚未收好的被褥上,而後笑着俯下身手開始上下摸索的同時說道:“汝不急於這一時去復命吧?”

看着晉王的笑臉,阿什利惶恐第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慌亂中她本想搖頭說自己要復命,結果她無意識地變成了點頭表示自己不急於復命。看到阿什利如此的回應,晉王自然也就不客氣了。

半個時辰之後,晉王與阿什利都穿好了衣裳走出了房間來到了王府的前院,意猶未盡的晉王摟着阿什利的腰肢親昵地在她耳邊說道:“汝甚合我心意,今後旬日便來我府中與我共度春宵。”

聽着晉王的話,臉上還留存着一絲紅暈的阿什利低着頭無言地點頭表示了遵命,而阿什利的內心並不想這麼做,只是對於她來說,身處異域的她沒什麼可以選擇的。

晉王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要納妾的意思,晉王對阿什利的寵幸也僅僅停留於這兩次的魚水之歡。金銀?名分?居所?晉王沒有給過阿什利任何一樣,此時的阿什利不禁在心中思考:“晉王是不是只是將自己當做一個玩物?”

晉王放開了摟着阿什利腰肢的手,與她對面而立很是不舍地說道:“本王待汝亦是真心,汝不必擔心他日我會將汝拋棄,雖今日我不能予汝資財或名分,但他日我定會讓汝錦衣玉食。”

聽到晉王的話,阿什利其實並不怎麼相信,她傾向於晉王只是一個利用自己的權勢佔有她,將她視為玩物的男人。但在社會地位的差距面前,阿什利只能逆來順受,她沒法去反抗這個古老而又龐大帝國的宗室,阿什利沒有什麼悲慘的過去,人生也沒什麼波折,但遊歷了許多地方的她深知在權貴面前自己這般的人是多麼的渺小,即便她一人便可使得一兩名壯漢難以近身,但在此時此刻,她只能賠着笑臉曲意逢迎。

道理是那個道理,但阿什利換一個思路之後,她倒是也就不怎麼抵觸如今她與晉王的關係了,此時的阿什利勸自己的方式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若說沒道理那也是有些過於武斷了。阿什利的內心也承認,她從與晉王進行的魚水之歡中獲得了歡愉,同時阿什利也覺得與一個親王交好對於自己今後的升遷,或是在黑羽衛中的地位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好處。只是她在擔心的是,這份好處能持續的什麼時候,自己對於晉王到底是不是一個玩物。

看着晉王阿什利頓了頓,作出嬌羞的姿態點點頭聲音輕柔地回答:“謝謝殿下……”

也許晉王看出了阿什利的擔憂,亦或是說晉王本就想這麼做,在阿什利回應他之後,晉王對阿什利說道:“今日我便至書信於林規總管,請他拔擢於你,今後你莫要擔心前途。”

“謝謝殿下。”阿什利深施一禮后,轉身走了。

晉王就站在那裡,看着阿什利身影已經消失許久的府門還是有些意猶未盡地回味着不久前的歡愉,而這個時候,晉王的正室妻子則從後面走過來,陰陽怪氣地說道:“殿下真是好身體,但為何不願與我和姊妹多多交流養生之道呢?”

聽到自己正室妻子的聲音,晉王笑嘻嘻地轉身說道:“那愛妃現在可否願意隨我回房中探討這養生之道?”

“我正有此意。”

在遍地餓殍的南城,秦王手中的銅錢沒過多久就快施捨一空了。雖然秦王沒有在百姓之間生活過一天,但湊巧的是他聽過姬平講述旁人施捨行乞者時的遭遇。

參考姬平提到的那些坊間經歷,他在施捨銅錢的時候沒有當著一眾餓殍的面去單獨給任何人半個銅板,因為姬平提到過,在一眾饑民餓殍面前,一個人一文銅錢,那麼眨眼之間你就會被一群人圍上。

這些人會哀求着向你索要錢財或是吃食,這個時候你要是給,你的錢要麼不夠,要麼就是剛拿出來就會被眼疾手快的人搶走。隨後就是一群人追着那個眼疾手快地去爭搶那些銅錢。

這還算好的,姬平與秦王提到過,他就曾在街頭看到過有人發善心卻丟了性命,在姬平的講述中,當時一個富戶看到一群飢腸轆轆的乞丐倒卧於坊牆之下。這個時候,一名乞丐步履蹣跚地挪過來向這位富戶乞要吃食,富戶出於善心決定施捨給這個乞丐幾文錢。誰料想富戶拿出錢袋的那一刻,那群卧倒在坊牆根的乞丐們瞬間圍了上來。一時間富戶有些驚訝,但還是打算給這些乞丐一些施捨。可富戶萬萬沒想到的是,突然冒出來了一個乞丐上去就要搶奪富戶的錢袋。富戶當然不肯就範於是就與這個乞丐撕扯起來,混亂中餓急了的乞丐們也顧不得許多,為了能填飽肚子,害怕富戶改主意的他們也加入了爭搶之中,最終在混亂中,富戶被不知道哪個乞丐用一塊碎磚敲碎了頭骨腦漿迸裂而亡。

汲取了姬平講述的故事中的教訓,秦王只有在街頭巷尾看到形單影孤的那些餓殍才會偷偷地給他們幾個銅錢,而且他還示意那些餓殍不要出聲感謝。

此時秦王在一處破敗的坊牆下看到了一個婦人,看到這位婦人的一瞬間,秦王着實嚇了一跳,他誤以為眼前抱着孩子的是一具套着一幅人皮的怪物。這位婦人身形已然不見半分人樣,即便有一層人皮在外,也能將那骨頭稜角關節起伏看得一清二楚。她嘴唇乾裂,讓門牙半露,頭髮雜亂沾滿了穢物。她的衣着也是破爛不堪,秦王也不知道婦人的衣着原本是什麼顏色的,但至少秦王知道,這件衣服的污穢程度不亞於從茅坑中撈出來的。

此時婦人摟着自己的孩子癱坐在那裡望着天似乎是在祈禱,又似乎是在等待,看着聲音虛弱卻不停地說著:“阿娘,我餓。”

看着孩子,秦王不禁心中有些動容,於是他朝着那婦人與兩個孩子,邁開步子往前走,婦人也注意到了秦王,她抱緊了孩子彷彿走過來的人是什麼凶神惡煞要吃了她孩子的魔鬼一般驚恐地看着秦王。

一邊走秦王一邊在身上尋找着剩餘的銅錢,結果當他走到婦人面前的時候,他只從身上找到了三枚銅錢。是的,秦王這一路上把錢都施捨光了,他把用來買舊衣服的錢拿來施捨了。

看着眼前驚恐地抱着孩子縮成一團的婦人,秦王無奈地笑了笑俯下身將僅存的這三枚銅錢給了婦人。這是他身上最後的一點錢了,但是這皮包骨的女子卻絲毫沒覺得這錢少,反而不再恐懼並她鬆開了緊緊摟着自己孩子的手,不住地磕頭感謝,甚至按着她的孩子也跟着自己一起磕頭。眼見婦人如此激動,秦王立刻阻止了她,並蹲下身問道着這位婦人:“阿姊這般模樣莫不是不得吃食?阿姊可知南城有人施粥否?”

聽到秦王的問話女子點點頭說道:“確實有,半年來一直未有停歇,聽聞是那秦王殿下大發慈悲施捨於我等。”

聽到這裡,秦王看着面黃肌瘦的婦人心中沒有半點自豪感,哪怕眼前的婦人在誇讚自己,他也沒覺得怎樣,因為這個婦人形容枯槁,就彷彿是一副骨架上套了一層皮一般。

秦王繼續問道:“既然已施粥半年有餘,為何阿姊依舊這般要於南城待斃?阿姊為何不每日去那施粥之處吃上一碗粥食、湯餅?”

聽到這裡,婦人無奈地搖搖頭開始了哭泣,她的眼淚所剩不多了,抽噎之中幾滴眼淚順着她完全是蒙在骨頭上的麵皮滑下,眼見婦人哭泣,秦王頓時慌了,他趕緊安慰道:“阿姊莫要悲傷,你有何遭遇可與我訴說一二,小弟雖人微言輕,但能有何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定是義不容辭。”

眼見秦王如此信誓旦旦,婦人便說道:“那秦王府之僕役與其所雇之人誠然對我等甚是和善。”

聽到這裡,秦王愣了一下,他打斷婦人的話問道:“所雇之人?那幾個僕人還雇了他人來此施粥?”

此時的秦王內心是憤怒的,他覺得他府中的僕役竟然如此的怠惰,屬實是一件可惡的事情。畢竟這些僕役在他面前甚是勤勉,而且秦王也自認為對僕役甚是和善友好,如今這些僕役在背後如此這般,很難不讓秉性正直的他覺得這些僕役皆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陰險狡詐之人。

看到秦王露出了一絲不悅,雖然不知道面前年輕男子的身份,但婦人還是解釋道:“這位公子莫要誤會,那秦王府之僕役之所以雇他人來此,是因為我等饑民眾多,他們十一二人根本無法為我等煮粥施粥,更何談為我等分發那米糧。眼見如此他們遂招募十數人以助其施粥。”

聽到這裡,秦王略有些急切地問道:“那阿姊如此飢餓莫不是因為那米糧都給了所雇之人?”

眼見秦王還是往歪了想,婦人便長嘆一聲說道:“並非如此,秦王之好意我等自是知曉,怎奈南城之中那些浮浪子欺人太甚。”

聽到這裡,秦王愣了一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南城不是貧苦百姓便是脫田逃籍的饑民,哪來的浮浪子?

婦人面帶悲傷地說道:“自那秦王大發慈悲施捨我等粥食,又不時發一些稷、菽、小米后,不滿一月,南城便來了許多浮浪子。他們攜刀棒橫行於南城,對我等予取予奪。他們收買許多南城丁壯霸佔施粥之處——長壽坊及周邊諸坊,以充我等饑民去冒領那錢糧,隨後交予那些浮浪子。

他們把持南城出入之處,為南城住戶有房契為證者發出行之憑證,唯獨不許我等饑民男丁女子出入去他處討要吃食,偶爾僅允那羸老出去。

這些人憑其手中之錢糧,威脅利誘我們這南城饑民。這些禽獸姦淫少女,強買男童,拐賣丁壯,誘姦少婦。平日肆意凌虐毆打我等饑民,甚至尋釁虐殺以取樂。我夫君為爭一口吃食竟然被這群人活活打死……”

聽婦人說到這裡,秦王此時有些不解,為何這位婦人說到自己夫君被人活活打死的時候沒有表露半點悲傷呢?難道她不愛自己的夫君嗎?

就在秦王如此想的時候,婦人繼續說道:“我與我夫君甚是恩愛,我夫君雖無大志大才,但秉性善良耿直。我等出身卑微一貧如洗,但其為我夫君乃是我三生有幸。可如今我夫君慘死,我等卻依舊要忍受這些市井惡霸之肆意凌虐。南城遍地是如我這般或是境遇之悲慘遠甚於我之人。我等本就無立錐之地,卻還要為某活路受其盤剝,許多人接因此賣妻鬻子,更有甚者為謀多苟活幾日而幾家互易其子女相食……”

說到這裡婦人頓了頓,低下頭看向自己此時還咿咿呀呀傻笑的孩子,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沉默了片刻之後,表情絕望地說道:“若在如此下去,我亦是如此要以我這痴傻小兒與他人相易……”

聽到這話的秦王簡直就和被雷劈了一樣傻在了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為婦人在說她會易子而食的時候,她雖然對自己的孩子有些不舍,但在她撫摸自己孩子額頭的那一刻臉上若隱若現浮出的表情可不是在珍視自己的孩子那樣的表情,而是在細心照顧自己手中貨物那樣的對待物件的表情。

秦王就愣在那裡許久,許久……

稍稍回過神的秦王看着面前的婦人在壓制了內心對婦人的冷血的憤怒,以及饑民易子而食之行為的恐懼之後,略有些結巴地說道:“阿姊,稍後……你可否隨我一起去那……施粥之處,我定會有方法予您飽腹……此事你大可放心。”

“真如此?”婦人本以空洞的雙眼瞬間閃爍出了希望的光芒,原本只有絕望的臉上瞬間充滿了喜悅。她彷彿看着令人崇拜的佛祖那般看着秦王,但她還有些感覺不可思議,想要確認自己是不是做夢那般追問:“公子果真如此能讓我一傢具在今日得食一頓飽飯?哪怕只有一頓,我一家也定感恩戴德公子一生一世。”

說著,秦王站起身手一揮示意婦人跟他走的同時說道:“阿姊大可放心,我……”秦王的話沒說完,因為就在他起身要邁開步子的時候,一根朽爛的木棍直接招呼在了他的後腦上.......

在一聲聲的急切的呼喚中,頭昏腦脹的秦王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此時他眼前的不僅僅是那位婦人,還有不久前拒絕賣給他衣裳的那位老者。被婦人與孩子用力搖晃着的秦王慢慢地抬起手示意不要再搖了,隨即婦人停下了,而孩子還在繼續,他們似乎在玩樂?可秦王又覺得不像,當他仔細看這兩個孩子的時候他發現這兩個孩子都不太正常個,皆是痴傻模樣。

眼看秦王示意不要再搖了,老者趕緊將孩子摟住,讓他們遠離秦王。放下孩子之後,老者趕緊走到正在起身的秦王跟前單膝跪地行叉手禮畢恭畢敬地說道:“拜見龍武衛行軍副總管秦王殿下。”

當老者說完,在黑暗的角落中,一把弩緩緩地收了回去。

“嗯?”秦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的那些物件,他發現所有的物件都換了位置,立時心領神會,他沒有生氣,反倒是很有禮貌地回禮問道:“阿翁是何人也?”

“在下原龍武衛旅帥段俊,字英帥,乃衛州關中大姓黃氏封國之賤籍,小人雖無才無德,但三生有幸曾與先帝一同北征胡蠻大戰小斗數十次。攢有胡首百餘,麾下兵士亦曾獲先帝嘉獎數次。

今日對親王如此不敬,本是萬死也難赦罪行之分毫,但請殿下年念在我還有兒媳與孫兒免我一死。”

聽到老者的話,秦王突然有些木訥,他看着老者好一會兒之後才開口說道:“阿翁不必如此,我未表明身份,阿翁有所誤解在所難免,我不會難為汝一家。”

聽到秦王肯定地回答之後,阿翁近前扶起秦王,可是跛腳的他怎麼能扶起秦王呢?秦王還有些頭暈,老者又是個跛腳,最終二人從相互客氣的扶持變成了滑稽的相互拖累。最後費了好大的勁兒他們才站穩。

兩個人站穩之後,相互看着對方他們都笑了,隨後秦王開始以閑聊的方式詢問老者他為何一家淪落至此,秦王府的施粥為何依舊無法讓南城數萬饑民果腹。

老者一邊陪着秦王走,一邊發自內心地說道:“殿下真是宅心仁厚,若無您,去年冬天我等真不知該如何度過,我一家或許早已凍餓而死。只可惜我兒媳姊妹一家......”

聽罷老者的誇讚,秦王不以為然地問道老者:“施粥之處皆被浮浪子所霸佔,諸位去年嚴冬又是怎樣挨過?”

老者聽后無奈地搖搖頭說道:“殿下,我等已是一無所有,能變賣的便只有自己這幾尺如柴之軀,既然如此,我等便只有賣了自個兒或是妻兒以換多苟活幾日了。”

聽到老者的話,秦王的內心就像是被刀割一樣難受,可一時間秦王想不出什麼辦法,只能靜靜地聽着,而這個時候,婦人開口說道:“若非公婆不許我賣了這倆痴兒,這娃兒們怕是……”

婦人話說到一半老者打斷婦人的話說道:“你住口,我已言多次,休要在提這賣娃之事,我就是倒斃路旁也絕不賣我孫兒以換米糧,更不會與他人易之而食,哪怕你給我兒生的都是女娃我亦不允!”

眼看老者生氣開始訓斥起婦人,親王趕緊換了一個話題,他不解地問道老者:“阿翁乃龍武衛旅帥,攢胡首百餘顆,又曾獲先帝嘉獎數次,何以落入如今這般境遇?”

聽到秦王的話,老者無奈地長嘆一聲說道:“殿下,此……不願天,不願地,皆怨我前世不修投了這世賤籍的胎。”

“賤籍?”

老者點點頭望着遠方的天空中盤旋的幾隻禿鷹回憶起當年說道:“十五年前,舊曆三年,我為封國內之賤籍,被國人選為替其從軍之募人,我那時隨先帝奮勇征戰,因我有幸被先帝於陣前屢屢目睹突陳(通:陣)先登,便獲了拔擢成了隊正。后又晉為旅帥,還有幸進了軍塾習了不少文章。我追隨先帝南征北戰大小數十次。可終究天有不測風雲,我被胡兵射中了髕骨,自此就落下了這殘疾,不得不回家務農。”

聽到這裡,秦王皺起眉頭質疑道:“阿……先帝未曾賞賜於你?”

秦王的質疑引來老者一聲冷笑,冷笑過後老者解釋道:“先帝賜予我金五斤、錢百貫、帛十匹以慰我隨他征戰多年。可當我回了封國,當年那迫我替其出征的國人便奪了這賞賜,將我斬胡首百餘級換來之軍功爵賞賜之田產拿了去……”

聽到這裡,秦王有些生氣地打斷老者的話說道:“此人甚是無恥!百戰老兵之武勛也敢輕易奪之,此人實無廉恥之心!”

看着年輕的秦王憤怒的樣子,老者無奈地搖搖頭補充道:“那國人在奪了我賞賜,拿了我軍功爵賞賜之田產後,便命我補繳上那從軍十年有餘未曾繳納之年貢……”

聽到這裡,秦王氣得幾乎是要大發雷霆,此時的他甚至都忘記了怎麼咆哮怒吼,只是在憤怒,一時間他感覺到天旋地轉。他實在是想不通,什麼樣的人能無恥到這般田地,竟然強迫他人從軍后,還要他人補上從軍多年未曾繳納的年貢。

老者繼續解釋道:“所以我說我未投了一個好胎,誰讓我乃賤籍耶?”老者看着憤怒的秦王勸說道:“殿下莫要動怒,這便是我等賤籍之命也,即便我等備受聖人嘉獎,但離了那軍伍,我等便是封國內認打認罰之賤婢也,也就不免因無法繳納累年所欠年貢而脫田逃籍......”

秦王還是不肯接受現實,他繼續說道:“可是……賞賜錢帛,軍功爵之田產他一怯戰之國人又怎能搶奪於汝?”

聽着秦王的話,老者又說出了更加震撼秦王三觀的事情,他平靜地說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那已經死去的婆娘所生之子,便是那國人之父與我婆娘所生。”

聽到這裡秦王愣住了,他沒明白,為何老者的妻子會給那個國人的父親生孩子。眼見秦王不明白,老者解釋道:“我等賤籍婚嫁,出嫁女子之初夜無論封國內是國人、公卿還是國主皆可享之。因此我妻新婚之夜便被那國人之父,曾是公卿之人姦淫,遂生下吾兒,而其對我妻之凌虐亦讓我妻生此子之後再無法生育。”老者說完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兒媳亦被那國人於新婚之夜姦淫,萬幸這倆娃兒乃我兒親生。”

聽到這裡,秦王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實在是不明白,自己到底生在了怎樣的一個黑暗的世道,如果不是自己生在帝王之家,怕不是此時的他已經遍嘗了這人間苦難了。此時的他既在慶幸自己生於帝王之家,又憐憫於這天下百姓之疾苦,但此時的他也只能憐憫,卻又做不了什麼。除了那隻能給餓殍續命的一碗粥,他什麼也做不到。

看着秦王獃獃發愣的模樣,老者繼續說道:“這半年以來,南城我等饑民餓死者甚多,但入城者亦有萬餘……”

“汝等為何不出離南城乞討或是尋生計?”秦王問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一群餓得都走不動路的人,哪來的能力離開南城區乞討呢?至於生計,一群逃荒的農民,吃都吃不飽,一路上被各種官吏、權貴凌虐盤剝的他們哪來的力氣去幹活呢?況且,修繕南城募工卻難以招募工人的原因秦王已經體會過了。

老者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等皆是賤籍,出離了南城,遇到勛貴,若稍有不慎禮儀怠慢些許還不是說被斬殺便被當街斬殺?我之見聞便有二十有七、八。”

“竟然如此?這便是汝等不願出離南城之因?”秦王又被激起的怒火。

老者搖搖頭繼續說道:“殿下有所不知,我等逃難入上京,最初只是想上京繁華能謀一出路,原本我等可以隨意穿梭於諸坊乞要吃食,甚至健壯者能謀得些許活計。可半年前,也就在殿下為我等施粥的半月之前,我等便被城中兩縣不良人及鎮戍多加限制驅趕,他們將我等可穿行之地漸漸收緊,最後只允許我這般羸老可出離南城以尋吃食。說起來半月前所謂民變……那些狗官強征丁壯,以修繕南城為名逼南城居民充徭役,將我等視為牲畜欲驅逐出城,且對我等甚是殘虐,稍有反抗便肆意毆打刑罰。我等自然心有不滿奮起抗之,可誰料我等竟然遭了官兵彈壓,死傷……我兒媳親族亦……”

聽到老者的話,秦王低下了頭羞愧地不敢直視老者,而他沒有勇氣和老者說出彈壓他們的兵卒就是他作為行軍副總管的龍武衛。

聽到這裡,秦王不解地問道:“饑民可入城,既然入了城卻要規制其不得出南城,如此這般,莫不如不要讓饑民入城,如此這般,兩縣官吏這是為何?”

老者長嘆一口氣說道:“脫田逃籍者皆是各地封國之賤籍、佃農,而這些封國國主皆是居住於這上京的世家大族。兩縣官吏如此,便是為了幫助這些世家大族隨時可以於南城將我等這些人抓回去。”

聽到這裡,秦王也就理解了上京收饑民入城卻不讓饑民乞討謀生,知道是饑民卻無人賑濟,毫無邏輯可言的行為。而且秦王也是親眼看到過世家大族在南城捉人回去的場面的,而那位為了不被捉回去而身死的姑娘,則是秦王心中永遠的痛楚之一。

沉默了許久,秦王提出了一個請求,他對老者說道:“阿翁一家可否與我到那長壽坊一探究竟,我今日定要讓你一家得以飽腹。”

考慮到眼前的年輕人是一位親王,老者很是高興地點點頭答應道:“那麼勞煩殿下了。”

秦王也高興地在老者的帶領下走向了長壽坊,可是秦王此時還不知道今日的這一舉動讓他以後的人生中每每想起這一天就充滿了悔恨。

此時在長壽坊用來施粥的一棟廢棄的酒肆門前,姬平看着眼前這群紅光滿面的所謂餓殍表情麻木地對姬五說道:“一旦殿下發現此事,我等定是要被嚴懲。”

聽到姬平的話,姬五冷笑一聲說道:“懲就懲,我等已是盡人事,殿下亦盡了人事,其餘諸事與我等何干?”

說著,姬五指了指一個雇來的壯漢示意他往大釜中加米加水,看着壯漢扛起袋子就要一股腦地把小米倒進大釜之中,姬五趕緊上前攔住他,嗓門提高了不少說道:“我已言數次,莫要將那粥煮得太過濃稠,我等米糧本就捉襟見肘,若要弄了那稠粥就必會有百姓無法分食!這南城有多少百姓每日難以果腹你可知曉?每日餓死多少你可知曉?每日汝等可得二斤米糧,可那餓殍又有多少食不到一口稀粥?”

壯漢看到姬五說話的時候不住地瞥着那些所謂的饑民心領神會,立刻說道:“您說的是,我這就照辦。”

姬五如此地說著,他故意大聲地說這話其目的便是提醒這些所謂的餓殍,他希望這群所謂的餓殍能有點良心。他們霸佔了此地就霸佔了,但是希望他們能夠給那些真正的餓殍留一點果腹的吃食,至少他們倒賣的時候能便宜一點,能少凌虐一點百姓。可是姬五的提醒是完全沒用的,若有良心這群人又豈會霸佔此處,以此處散發之米糧為要挾肆意凌虐饑民?

看着眼前這些領取米糧,捧着碗大口吃粥的人,姬平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是又憤怒又不敢表現出來,他對這個荒唐的世道不知道該怎麼去評價,更不知道這樣的荒唐世道何以存在。

他的憤怒來源於這些人都是南北城東西市上的浮浪子,他們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在這裡憑藉拳頭欺壓餓殍。

而他之所以不敢表現出憤怒,那是因為這些人不是自發地聚集於此的,他們的背後是姬平不敢惹,秦王不能惹,連聖人都不會輕易處置的人。

察覺到姬平情緒有些不對勁的姬五走到姬平近前對他說道:“我等已盡人事,莫要再強求自己能惠及他人幾何了。”

姬平聽到姬五的話看着對方心中五味雜陳,他也想用姬五的話來麻痹自己欺騙自己,可是他了解事實,於是他對姬五說道:“那群浮浪子從我等這裡騙了米糧,吃了粥,卻高價賣給南城貧苦百姓,憑那點米糧勒索餓殍,淫其妻女,奪其孩童,掠其丁壯,凌虐其羸老。這些毫無禮義廉恥之人在這裡,我等又豈能對天下百姓做任何有益之事?”

姬五聽到這裡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那你又有何辦法?難道我等要為秦王殿下引來災禍不成?”

姬平搖搖頭說道:“我並非此意,我只覺……”

姬五打斷了姬平的話反問:“你只覺?你只覺何?天下道理千千萬,你我皆同出身,所謂道理又需你教訓於我?天下是非道理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但於當下之事又有何用?你覺餓殍難以果腹甚是悲慘,那我問你:若今日你我得罪這些浮浪子,這夥人不再於此吃粥拿糧,那明日還有餓殍能吃到我秦王府分發之米糧乎?”

“這……”姬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尷尬地看着姬五沒說出來。

而姬五則替姬平說道:“你我都懂,若這些浮浪子不得逞,他們定會控制諸坊出入,令餓殍再也食不到我等施捨之糧食。南城這些饑民本就被不良人與鎮戍限制不得出離南城這二十幾坊。一旦這群浮浪子不得利,其身後右相長公子又豈會輕饒你我乎?”

姬平選擇了沉默以表示姬五的做法是對的,然而姬五也明白,姬平的態度就是表達一種無奈,詳細來說就是行動上只能如此,但道理上這是錯的。姬五何嘗不知道他們現在做的事情是錯的呢?但是他們倆又有什麼辦法呢?面對右相背後的黃氏這樣的龐然大物,他們這些宗室親王麾下的家臣也就像是螞蟻一樣。

若是真出了什麼事情,別看秦王與他們有情有義,到時候就算秦王不拋棄他們,也會有人主動替秦王解決了他們,用來幫助秦王與他們劃清界限脫離干係。

簡而言之:黃氏他們得罪不起。

畢竟右相是可以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有封國,出行儀仗幾乎與天子同等,只差加九錫的存在。朝堂上一半的官員都是黃氏的門生故吏或世代交好之貴胄。但凡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選擇和黃氏正面對抗,畢竟贏了會怎樣沒人知道,但輸了全家都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就在姬平與姬五在盡人事知天命的時候,秦王在老者一家的帶領下來到了長壽坊的南坊門前。看着被一堆破爛傢具與碎磚堵住的坊牆缺口,再看看坊門前兩個倚着門框的所謂‘乞丐’秦王心裡做好了強闖進去的準備,可就在秦王躍躍欲試的時候,老者已經先一步走上前到了兩個‘乞丐’的跟前。

這兩個穿着破爛衣物,痞里痞氣的傢伙歪着肩膀斜着眼,看着老者不耐煩地直接罵道:“你這老不死的雜種,在這裡做甚?速速滾開,不然小爺我今日打斷你的狗腿。”

老者賠着笑臉做出一副卑微的模樣,對眼前這兩個扮作乞丐的浮浪子說道:“兩位小爺還請行行好,我一家已經兩日未進粒米,我想帶我兒媳……”

老者的話沒說完,方才恫嚇老者的浮浪子上來就一腳將老者踢倒在地,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秦王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直接愣在了那裡。而那個連老者話都沒聽完的浮浪子在身邊的同伴將老者踢倒之後冷嘲熱諷地說道:“你這老朽,你那彘兒是何下場你忘記了?”說著,這個浮浪子走上前,看了一眼婦人之後得意地繼續說道:“你們一家死活與我何干?別在這裡耽誤我們家大公子發財,若是我們大公子心情不好,你等別說一家,就是全宗族,全村從這世上消失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聽到這裡,秦王猜到了老者兒子的死與這兩個人有直接關係,就在秦王想要上前收拾這兩個浮浪子的時候,婦人攔住了秦王,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搖頭示意他不要動手。

老者雖然腿腳不靈便,但還是很快地就重新站起來繼續低三下四地哀求道:“二位還是行行好吧,我們只要稀粥一碗便可。”老者如此卑微的模樣秦王看在眼裡,他不知道也不理解,為何老者如此卑微的哀求這兩個人。

而就在這個時候,方才踹了老者的那個浮浪子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罵道:“你真如你彘兒一般惹人生厭,爾在不遠離此地,今日我便要像戮爾子一般將你痛毆至死!”

聽到這話,秦王確認的老者的兒子是被這兩個人打死的了,而浮浪子說出這話的時候,拳頭已經掄了起來。但就在浮浪子沙包大的拳頭要砸到老者鼻樑骨上的那一刻,拳頭停下了。在浮浪子驚愕於自己的手腕被人死死鉗住的時候,秦王怒視着對方說道:“當街毆打他人,汝可知何罪?”

看到眼前的年輕人緊緊地攥住自己的手腕,而且力道越來越大。浮浪子見到如此非但沒有心生畏懼,反倒是囂張地瞪大雙眼仰着頭用帶着蔑視的口吻說道:“汝又是何人?一身黑袍,至多不過不良人爾。”

聽到對方的話,繼續攥緊對方的手腕不卑不亢地說道:“不良人?吾為不良人又怎樣?”

這個時候另一個浮浪子上手就要掰開秦王的手,同時肆無忌憚地說道:“爾等不良人……”上手之後浮浪子發現自己一隻手掰不開秦王的手,於是立刻上雙手要掰開秦王的手,同時繼續說道:“爾也配與我等叫囂,爾可知我等乃何人門下?”

掰秦王手指的浮浪子此時已經變得面紅耳赤,他是盡了全力也沒能撼動秦王那看似並不粗壯,但十分有力的手指,畢竟秦王是提領兵馬的行軍副總管,而這些浮浪子則是終日好吃懶做欺軟怕硬的。

秦王則毫不在意地看着被抓住手腕的浮浪子說道:“爾等難道為天子門下?”

聽到秦王的話,被攥着手腕的浮浪子反手要抓住秦王的手腕試圖以同樣的手段逼迫秦王鬆手,可誰知秦王眼疾手快直接另一隻手握住了這個浮浪子的手指,秦王根本沒怎麼用力就讓他疼得嗷嗷直叫,眼角都流下了淚水。

眼見面前的人不好惹,另一個浮浪子當即放話道:“天子門下?那又如何?那又能奈我何?我等乃右相長公子門下之人,爾這不良人也敢阻我等生意?爾若立刻滾開,我等便不予追究,若不在不滾,今日西城從縣令至爾等不良人皆可治罪!”

聽到浮浪子跋扈至極的恫嚇,秦王的怒火是越發的大,但秦王還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和行為,畢竟骨子裡秦王還是個宗室貴胄,他是有親王爵的人,再怎麼想要接近百姓的他身上抹不去的便是那種高貴與端莊。

就在浮浪子們眼見秦王不為所動,準備施以拳腳的時候,老者顫顫巍巍地爬起來上前勸阻道:“二位莫要衝動,這位後生並非想要與兩位衝突,他乃是一普通……”老者僅僅是想對這兩個浮浪子說眼前這位目生重瞳的年輕人是秦王府的普通僕役,可誰料想老者話未說完,那名試圖掰開秦王手指失敗的浮浪子轉身惡狠狠地上去就是一腳,這一腳正中老者的心窩,當即老者飛出了一丈有餘。老者甚至連哀嚎和呻吟都沒來得及就這樣捂着胸口躺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看着眼前這兩個當街行兇的浮浪子,秦王再難以壓制自己的怒火了:

重瞳怒目金剛降,

浮浪倒逆引雷霆。

佛雖宏善亦懲惡,

衝冠只為世道平。

秦王當即手腕一較力掰斷了他控制住的那個浮浪子的手指,趁着那個行兇的浮浪子轉身的那一瞬間,秦王踹飛了被掰斷手指的浮浪子后,動作凌厲地先手於行凶的浮浪子將其鎖喉。緊接着他舉起了沙包大的拳頭一拳狠狠地打在了這個浮浪子的腹部,使其當即捂着肚子跪倒在地。眼看對方倒地不起,秦王並不想放過對方,他揪住對方的衣領將其提了起來。這個浮浪子就這樣下半身躺在地上,上半身懸在空中口吐白沫,秦王絲毫沒有憐憫眼前的這傢伙,他的拳頭就像是冰雹一樣砸在了這個囂張跋扈的浮浪子的臉上。

那個被掰斷了手指的浮浪子哀嚎着,躺在地上就像是被丟進了燒紅的大鍋中的魚一樣翻滾扭動着。他的慘叫很快就引來了其他的浮浪子向著秦王聚集過來,這群浮浪子有些人手持磚頭瓦塊,有的攥着門框梁木,更有甚者持橫刀。他們就像是一群惡犬一樣狂吠着蜂擁而來,可當他們看到此時秦王腳下那一攤鮮血,再看看那已經被打得都看不出人臉形狀的同夥。最後在看着那雙迸射怒火的重瞳,他們的狂吠當即戛然而止,一種無形的,難以言說的強大力量壓制住了他們的囂張跋扈。

此時此刻恐懼支配了他們的身心,他們站在原地看着秦王一動也不敢動,看着那飛濺到他臉上然後滑落下去的鮮血,看着他血水正在滴答滴答往下掉的拳頭,最後再重新看着他與生俱來的重瞳,所有在場的浮浪子不禁覺得此人亦似金剛,亦似閻羅,亦似邪魔,他身上所釋放出的威嚴,他憤怒的表情散發出的恐懼,無時無刻在警告這些浮浪子: 爾等刁民安敢於此放肆!

可悲的是,在場的這些人包括秦王在內他們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此時正跪在老者身邊哀嚎的婦人,也沒有聽孩子面對已死的爺爺傷心地哭嚎。

一眾浮浪子看着憤怒的秦王,他們心中的恐懼漸漸地動搖着他們的意志,有的人手開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有的人則無意識地向後挪動着。

鬆開了拎着那個挨了揍的浮浪子的衣領的手,秦王面向那些浮浪子,攥着拳頭怒視着這些為非作歹的法外狂徒質問道:“爾等可知這阿翁為何人也?”

“你……你這是何意?”一名手持橫刀的浮浪子質問秦王,同時他膽怯地後退了一步。

秦王邁開沉重的步伐向著那個發問的浮浪子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段俊,字英帥,關中封國永昌國人氏。舊曆三年從軍,隨先帝大小征戰數十次,屢立戰功,攢有胡首百餘,官至禁軍龍武衛正九品副尉旅帥,獲先帝嘉獎數次。爾等問我乃何人?何不去那地府問問這位爾等奪了性命的阿翁乃何人!”

“別……過來!站住!”一個浮浪子在驚恐之中喊破了音,但這無濟於事,秦王繼續往前走着。而那些欺軟怕硬的浮浪子繼續後退着,這個時候有個手持橫刀的浮浪子被腳下的小坑給絆倒了,他被絆倒之後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當他回過神的時候,秦王已經逼近到了他的身前,他嚇得趕緊爬起來就往後跑,連他的橫刀都不要了。

而秦王則撿起了橫刀繼續說道:“爾等不務正業,恣意欺壓凌虐南城餓殍,聚斂賑濟災民之錢糧,以此為要挾淫人妻女,販其丁壯爾等可知此乃何罪耶?”

“那又怎樣?”不知道是哪個浮浪子依然在嘴硬,秦王咬着牙回答道:“依律,爾等所犯之罪,人人皆可就地撲殺!”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嚇破了膽失了智的浮浪子揮舞着橫刀就沖了上來,他怪異地號叫着,動作乖張地舉着橫刀奔跑着就砍過來。此時金剛怒目的秦王連躲閃都沒有,直接揮刀先手砍中了衝過來的浮浪子正在將橫刀砸下來的手,將其右手五指全部斬斷。

當即這個浮浪子橫刀掉落在地,他也隨之撕心裂肺地哀嚎着,被鑽心的劇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他弓着身子左手捂着血流如注的右手哀求道:“我手斷矣!快救我!”

秦王對於這個將橫刀當作棍棒拍下來的浮浪子,心中除了憤怒與殺意之外更多了幾分蔑視。他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揪住其頭髮將之提起來,使其跪在地上,秦王高高地揮起了橫刀準備令其身首異處。在場的浮浪子都驚呆了,這群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之間到底有什麼情義此時此刻展現得一清二楚,這些浮浪子被嚇得無一敢上前阻止秦王,有的人甚至丟下了手中的傢伙事兒轉身跑了。

秦王手中的橫刀如閃電般快速地揮了下去,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叫住

了他,那個聲音大喊道:“老秦,莫要衝動!”

銀光閃閃的刀刃劃破了被斬斷五指的浮浪子的脖頸,鮮血緩緩地從傷口溢了出來,此時的秦王刀就這樣橫在浮浪子的脖頸上一動不動,他宛如金剛結束下凡后留下的佛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