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醫院病房。

眼皮越發的沉了,感覺好累,好像睡一覺。

有人叫我,“看看,誰回來了?”這聲音我聽了四十幾年了,在我心中,一直是那麼好聽,年輕時,還常常取笑她,說話聲音賤賤的。

也不知道,我還能聽多久她的聲音。

入院的這兩天里,來來往往,鬧哄哄的,認識的、還健在的、能有時間的親人們和朋友們輪番來看望我這個老頭子。

強打精神,未等看清來人,一晃已到跟前,握起我乾癟無力的右手,“爸,我們回來看你了。”說著,竟嗚嗚哭了起來,這一哭,惹得一老一小也跟着嚎啕起來。

“老頭子,你快點好起來吧,哇......”老頭子?年輕時不是一直叫我周寶寶嗎,哼!本寶寶不高興了。

“爺爺,不要死啊......”好孩子,爺爺也不想死啊,爺爺還想抱重孫呢!

頓時,病房裡哭聲四起,奈何,我已無力安撫各位,大口大口吸着氧氣瓶提供的氧氣,說話說不清楚,只好用行動表示,乾癟粗糙的兩雙手用力握着,一邊是哭成孩子的太太,一邊是哭成孩子的兒子。

“家屬,”年輕的醫生帶着機器護士小姐姐出現在病房的門口,面色凝重的說,“請跟我來一下。”

機器護士小姐姐跟着說:“今晚留一個人陪床就行,其他人早點回去休息,明天再來探視。”

“好的,我留下。”不愧是爸爸的好大兒。

“不,我要留下陪爺爺。”好聖孫。

“還是我留下陪咱爸吧,你帶孩子還有咱媽先回去。”有一個好兒媳跟有一個女兒是一樣一樣的。

“我要陪你爸,哇!”又哭了,一把年紀還跟小孩子一樣,真讓我不放心。

“嫂子,就讓孩子陪着吧,這一年到頭,回來陪他爸的時間也少,多陪陪也好!”

“我不嘛,哇!”這麼愛哭,我走了之後,可怎麼辦,“我要陪我老公!”

“護士小姐,”兒子哽咽道,“您看,留兩個人行嗎?”

機器護士轉頭等待年輕醫生的示意,醫生則點了點頭。

“留兩位家屬陪房就好,”機器護士再次強調,“其他家屬早點回去休息,明天再來探視。”

眾人這才依依不捨的離開,病房裡一下子安靜了不少,只剩下太太嗚嗚的哭聲,兒子被醫生叫去,估計是讓準備後事吧,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晚期癌症五年,每一天,每一刻,都伴着劇烈的疼痛,咬牙活着。

我堅信,有一天,癌症無法治癒的難關一定會被攻克,世上無癌,但很遺憾,大概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真的,真的,很抱歉,多麼想再多一些時間陪着你,多一些時間看看孩子,“不要哭了,乖,”移開氧氣瓶的管子發出微弱的聲音,也不知道太太能不能聽見。

年少時,想過浩瀚宇宙,人如塵埃,生命數十載,一晃而逝,最終會以何種方式離開呢?想過成為一名戰地記者,記錄殘酷,警醒世人,以中槍身亡或被炸身亡,轟轟烈烈波瀾起伏的走過一生;想過成為一名電影導演,拍攝故事,演繹人間百態,以心臟驟停或衰老而亡,兢兢業業平平凡凡的走過一生。

話說人死後,還會有感覺與感知嗎?是以靈魂存在?還是人死燈滅,所有的一切想法、記憶都隨之消失?

越想越感覺恐懼,對衰老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未知的恐懼。難怪太太年輕時常說,入夜不要思考人生,因為越瞎想情緒越不穩,孤單、落寞、害怕、恐懼等等都會一下子湧上來。

這也許,是我太害怕死亡了吧!

我想活着,我想好好活着,我想一直愛着我的家人,直到永遠......我能感覺到眼淚從我乾涸的眼角流出,我也哭了。如果可以,我想像太太一樣、像小時候一樣,嚎啕大哭一場,一邊哭喊我想活着,一邊趴在爸爸或媽媽的懷裡......

(轉場)

之前摔了一跤,儘管右腿已經腫得像大蘿蔔,卻並沒有感到特別疼,同癌症的疼痛比起來,許是小巫見大巫了,之後就感覺昏昏沉沉的,總想睡覺,說話也越來越不清晰,當時並不知道怎麼了,還以為多休息就沒事了,入院后才聽醫生說,是大腦供氧不足了,所以才插上了吸氧瓶。

第一天,我還能緩緩地坐起來,跟前來看望的親人和朋友們寒暄幾句,也電話通知了遠在海外工作的兒子一家,讓他們不用擔心。中午吃了小半碗面,晚餐是一個素包子。

第二天,昏睡到中午才醒來,兩腿麻木沒有知覺,下午喝了小半碗紫米粥,吃了一個煮雞蛋,太太帶過來的,雖然好吃,但沒什麼胃口,呼吸比昨天更重,說話也越發不清晰,自己感覺更像老年痴呆似的,太太急哭了,邊找醫生邊叫兒子......一直忙到晚上,陪夜,仍是邊跟我說話邊哭,想安慰、想積極回應她,但無力,很困,我想,我大概是挺不過去了。

第三天未進食,半邊無知覺,呼吸更加重了,像小時候看爸爸睡覺打呼嚕的樣子,也像離開了水的魚。今晚,太太和趕回來的兒子一起陪着我。

昏睡了一覺,應該是早晨了,雖然口齒不清,但我腦子還是清醒的。

“爸呀,你快點好起來,”兒子怕吵醒睡着的母親,低聲嗚咽着,“等你好了,我接您和咱媽去我那邊住,咱一起,等過幾天,我休年假,咱全家去旅遊。”

我的好兒子啊,我的小點點啊!那時一直跟太太說想要閨女,取名周梓柔,諧音肘子肉,多好玩,結果來的是兒子,還沒取名,晚上回家路過天橋,看着滿天星斗,有感而發,就取名繁星,小名點點,繁星點點。剛生下來的小不點,抱在懷裡,趴在肩上,看着你一天天長大,長成了大孩子,成了家立了業,爸爸也老了,再也抱不動你了。

“爸,我給你擦擦臉,”溫水毛巾,很暖很舒服。

“爸,我給你換個尿不濕,”小時候都是我給你換。

“點點,你爸他咋樣,用不用叫醫生過來?”太太醒來,輕聲喚着我,“老頭子,醒醒。”

緩緩睜開眼睛,好想跟太太說,不要叫我老頭子,像年輕時那樣叫我寶寶多好呀。

“爸!”“吃點東西不?”

張嘴,表示想吃,兒子買來小米粥,太太喂着吃了兩口,搖頭,不想吃了。

身上的劇痛,一下子消失了。

醫生帶着機器護士,過來檢查了一番。

白色的大褂、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視線的焦距忽然慢慢開始模糊,單靠兩個鼻孔已經無法吸入足夠的氧氣,嘴巴也跟着開始大口大口吸氣。

“老先生還想見什麼人,儘快讓過來看一眼吧。”醫生平靜的宣告。

看來死神已經站在了我的床邊,儘管我看不見它。

“不要丟下我!”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喊,“寶寶,你不要離開我,我愛你,寶寶......”撲在我的身上。我也愛你,我的馬寶寶。

“爸!”兒子,照顧好你媽媽!寶寶,來生再做夫妻,我愛你!

眼前的世界漸漸暗淡,耳邊的聲音漸漸遁去,身體的機能逐一停止工作。

沒有向親人和朋友們逐一告別。不好意思,大家,我先走一步了。

讓我的小點點沒有了爸爸。對不起,兒子;

我先走了,寶寶,要照顧好自己。非常抱歉,寶寶,還有......我永遠永遠永遠愛你!

在自己的哭聲中來到了人世間,在他人的哭聲中離開人世間。嘀......嘀......!是床頭冰涼的機器,是停止跳動的心臟,是記憶鏡頭的突然斷片,這一刻,正式宣告死亡,死於胃癌晚期多器官功能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