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在北,四季不暖;

余立於岸,舉目水天。目之所見:

一片清明空澈,有華宮琉璃傍水而居。

每每昏黃,片片琉璃瓦之中映殘陽如血;每每夜臨,片片琉璃瓦之上流清輝似水。此景若書畫詩卷中所得,如慕虛妄般。

但宮中無閑時,亦不敢有閑人,唯有一懶散人可觀可賞。

每每此時,凌空高閣上常有青衣兒郎,孤身一人,憑欄借微光或讀或誦。

然而每讀一頁,便要請風翻書。

但他對風翻書還有要求,要請得解人意只翻一頁的好風。

故每至此,便許久不聽發一言,吟一句,身子高卧,巋然不動,如切如磨。

若觀之,五官正顏,時而丹唇笑動清腮,時而皺緊一對清眉。

明眸且目,一睜一閉,偷瞧微風輕翻書。

披髮赤足,躺在那垂懶雙手。一副悠閑姿態,彷彿這宮中繁忙事物,繁忙的眾人與他無關,淡然好似清都治下山水兒郎。

桌上熏香空燃,遂風而散,輕柔寧靜下,他便須臾而眠了。

待日落扶桑,月經海升,清輝初下,寒意乍起時,閣下便總會有人呼喊:“二殿下,夜已深,應去文淵閣與陛下答對功課了。”

這呼喊聲只此一次,不會再多半句。

而聲音末去,轉醒得淡然青衣郎便也總會粉面待嫌,眼露厭意。

答對功課是必需要做的,去晚了還要受罰。

但他並不着急,只是在這露天高閣上整理好衣裳,披着錦繡絨被再坐半柱香的時間。等天涼更甚,他才會滿意的棄去絨被,信步下樓,去和樓下之人會面。他每每在樓下看見那白衣將被凍的慘白的面色,便會心中暗喜,不禁以袖掩面。

但一看到白衣將抱拳行禮,他便笑意全無沒好氣的說:

“本殿下不想走動,你來背我過去。”

白衣將陌聲不語,快步走去,俯身單膝而蹲,雙臂背後,兩手相接,正言到:

“請殿下趴在臣背上。”

他唇角微微一瞥,只腳踩在那雙布滿繭的手上,一歪身子重重砸到白衣將背上。

但白衣將不動不搖,背起青衣郎快步向文淵閣走去。

……

白衣將並不是剛剛才到的。

青衣郎在高閣上幾時,他便也在閣下站了幾時。

對他而言,他是稱職的將軍,是忠誠的護衛,也是殿下無用的伴讀。

他年長青衣郎七載年歲,而書未曾多讀幾本,唯獨武功甚好,宮中除了師傅外已經鮮有他的敵手。

白衣將每每護青衣郎而行,總是與之相離三尺之距,因為他知道殿下並不喜歡他,所以他也很識趣,只是默默跟隨,靜靜做事。

青衣郎喜歡在高閣上偷閑,他便在閣下待夜色臨,只求夜夜晴空,好讓明月高懸,繁星點點,而他最愛這星這月。

每每此時,他常常會想起兒時,他與青衣郎的無憂時光。但他也不知怎麼,青衣郎慢慢開始疏遠他,直到開始討厭他。

當他剛開始做青衣郎的伴讀時,青衣郎是興奮失聲的,與他父皇飛快領旨謝恩的,似生怕他父皇會出爾反爾。

他做伴讀,也是真的認真做的。當他第一次向青衣郎的太傅報告他貪睡耽誤功課時;當他第一次把逃課的青衣郎抓回來交給太傅時;當他第一次在比武場上沒留情面讓他丟臉時;當他向陛下如實稟報青衣郎不好學習,青衣郎被罰在雨中跪了半夜時而大病一場時;……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不知道從何時起輕青衣郎再不和他說一句私語,交談口氣也多是命令。從他察覺到青衣郎的異樣時,他便不在“認真”做伴讀了,但一切都好像晚了。

“晚了嗎?”他捫心自問。

突然一絲涼意乍起,讓他打了個寒戰,打斷了他的思索,他揉揉雙眼,向高閣朗聲呼喊到:“二殿下,夜已深,應去文淵閣與陛下答對功課了。”

只待聲音末去,他依然靜靜站着。但不似之前心安,乍起的涼意對他來講不算什麼,但這卻是他心中最討厭的東西,因為微涼濕漉的寒意總帶着些只有他才能感到的溫柔讓他忘記漠北的寒意刺骨,風如刀割,讓他忘記他的家人,他的家以及他的痛,更讓他記起死亡的恐怖。

十五年前,即宏武初年。青衣郎之父,當今之君——澤瑞,率征騎五十萬,馬踏漠北,放牧龍城,出塞三千里。潰瓦剌,柔然諸部詐兵百萬。瓦剌殘部倉皇西逃,柔然則盡數伏誅。

激戰亂軍叢中,澤瑞親手“擒獲”了一個面色黝黑的一副碧落國人樣子的小奴隸。

於時他正持匕首直刺一碧落軍人兩股,澤瑞縱馬揚鬃,打槍直刺他面門,於鼻尖三寸驟停。

而小奴隸冷汗如雨,雙眼一白,昏死過去。

小奴隸被帶回軍帳,潔身凈面。洗凈面頰,他鉛華盡褪,露出羊脂玉般皮膚。

澤瑞深感驚異,他深知漠北風沙寒天,割肉摧膚,如何有這般容貌?即使是柔然貴族,亦不可能如此,何況是奴隸,還是被囚碧落國奴隸。

待小奴隸轉醒,澤瑞屈尊來見。“我皇至此,速跪見禮……”近衛呼呵到。

但澤瑞抬手打斷了他,看了眼平躺在床上雙眼無神的小奴隸,柔聲問道:“王師至此,北破蠻狄,保護邊關萬民,解救我族屈奴,萬幸之事,何欲刺王師軍士?”

“奴我父母者蠻狄也,殺我父母者王師也。奴隸非人尚可苟活,王師刀兵頃刻加身。何是解救?當是閻羅命!!!”小奴隸恨恨道,咬牙鑿齒切切,語怒且悲。

澤瑞無言以對,但眼中有些許異色,回顧左右而言其他,說:“此子當好生休養。”便復歸中軍帳中。

班師回朝,三千里的雲和月,澤瑞常把他叫到身邊,賞賜飲食。諸將三軍盡知陛下喜愛這個小奴隸,也常與他親近。這個小奴隸便是現在的白衣將。

當他隨澤瑞入宮時,他初次見到了青衣郎。瓊宮玉樓,萬開闔門,一眼萬年,念念不忘。抬臂點指,不禁言道:“翠玉華服者伊誰?”

各隨從連同皇帝澤瑞聽之,均面色古怪,而後大笑不止。

“那是我二殿下,自是男兒哩……”不知誰喊到。

他在笑聲中清醒又迷離……

“咚~咚~咚~”,

一聲聲下樓聲,再次打斷他的思緒。

這次他趕忙轉身對向閣門,輕揚起頭,讓月光逐盡面部夜色,好讓來人看的真切。

待看到青衣身影,他略頓幾秒,當又看到青衣身影以袖掩面時,他便躬身抱拳見禮。

這時一聲沒好氣的命令自青衣身影傳來:

“本殿下不想走動,你來背我過去。”

他陌聲不語,快步走去,附身單膝蹲下,雙臂背後,兩手相接,正言到:

“請殿下趴在臣背上。”

青衣郎唇角微微一瞥,只腳踩在那雙布滿繭的手上,一歪身子重重砸到他背上。但他不動不搖,背起青衣郎快步向文淵閣走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