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眼下正好是上課時間的緣故,因而遍望整片操場,除了逃課的成田白仁和依舊是被強“拐”來的歐陽婷外,剩下的,就只有零星幾位為準備即將開展於月中的賽事而請假來早早着手訓練計劃的賽馬娘和她們的所屬訓練員了。

“喲,白仁。”

而以成田白仁曾經最鋒芒畢露時的耀眼程度,指望場上沒有任何一名選手能認出她來……那不管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於是當她們倆才剛站定在跑道邊的鐵欄杆後頭還沒過多久,立刻就有三名正好從面前跑過的賽馬娘齊齊得將目光投向了這邊,而後其中一人開口道,“難得能在這裡見到你,這是終於想明白了要繼續好好做賽前訓練了?”

“……”

“不對吧,這怎麼能是賽前訓練——你看她像是會去報名這次月中賽的樣子么?”

“哦,也是。”

“G3這種不尷不尬的級位,以白仁的能耐,怎麼可能會看得上呢。”

“確實,那要這麼說,白仁今年能跑的怕不是就只剩下三冠賽和有馬了。”

“……”

說話間,三人都並沒有停下慢跑向前的動作,因而不多時,她們的最後的諷笑聲便已隨忽然一陣拂面而過的微風一併,被攜卷向遠方了……

有一說一,對於她們剛才所表現出的這種絲毫不加以掩飾的惡意和排斥態度,成田白仁與其說是毫不介意,倒不如說……是已經習以為常了,畢竟,賽場、勝利、榮耀,由這三個詞所共同拼組成的美好繪景,對於絕大多數的賽馬娘們來說,那幾乎就是已經被刻寫進她們骨子裡的,最毋庸置疑的無上追求了,曾有多少天資平平者,在默默地賣首於人群中,竭盡全力去奮鬥、拼搏乃至最終搭上了自己身為一名賽馬娘的整個職業生涯后,最終卻還是只能以那些盡攬無數光鮮亮麗的勝利者們身後,那塊背景板上的某一朵無名的點綴之花的身份,盡飲下全部的不甘和遺憾,告別這條賽道和那方遙不可及的舞台……而成田白仁呢?那些榮光的時刻,那些滿目無盡的鮮花和祝福,她都曾擁有過,可到頭來卻也是她自己主動將這些全都棄置在了一邊……如此相較之下,這些或是同級或是更高一學年的同窗們一個個都會對自己如此冷眼相向和惡言頻出,就不算是啥難以理解的事了。

因為她們或許……也只是在覺得“可惜”罷了。

但,相比起她們剛才說的那些話,跟讓成田白仁覺得不可思議的,反而是自己的懷中——儘管從剛才的行政總樓一直到這兒的這一路上,懷裡的小姑娘都始終在以毫無卵用的方式做着連成田白仁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該稍微理她一下以免過分傷她自尊的抵抗——具體表現為一邊用手從後方撐在成田白仁的胳膊上,一邊不停地左右擺頭,像是在嘗試着從她的“鉗制”中把腦袋給直接鑽出去的樣子……

有一說一,確實就像個小動物似的,還有點可愛。

可在剛才,在聽到那三位一般通過型的賽馬娘所特意擲下的諷言冷語后,只一瞬間,懷裡的小動物……就突然,不再有任何動作了。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得成田白仁還以為自己是不小心用力過頭把她給勒暈過去了還是怎麼的,連忙鬆開了一直勾在女孩脖子上的胳膊同時飛快地掰過她的身子讓她的臉能正對向自己這邊——還好,不是被勒暈過去了,只是女孩不知為何突然低垂下了目光,眼瞳中……似乎還有點水光在閃爍。

她……貌似是,哭了?

為啥?

老實說,這一刻的成田白仁完全手足無措加一臉懵逼的——她完全搞不清楚面前的這位新來的訓練員小姑娘這是在玩哪一出……只是好在,事實證明她看不看得懂眼前的這一出其實無傷大雅,因為……後頭還有她更不懂的:

只見在原地默默得保持了片刻的“淚目”狀態后,歐陽婷突然抬手,用袖子在臉上用力地抹了兩把,而後她便蹲下身去,從剛才突然脫手掉到了地上的小挎包里摸出了一塊秒錶、兩支筆和一沓已經被夾好在硬底板上的空白紙張,完事後她先是深吸了幾口氣,然後才像是終於下定好了決心一般,起身,沖成田白仁揚了揚手中的紙筆和計時器,接着又一臉慎重並小心翼翼地沖她點了點頭。

哦,最後這意思,成田白仁終於看懂了:

你可以開始跑了。

·

“不過就是個只會死讀書的書獃子而已。”

“誰讓她長得就是副獃頭獃腦的樣子呢。”

“我跟你說,我們班上那個陰暗小姐……”

“她別不是個啞巴吧?”

“也就明面上裝裝正經樣子騙騙老師罷了,背地裡的事誰知道呢。”

“她剛才是不是……”

“她剛才好像……”

“她……”

“她……”

“她……”

“她……”

……

從小,歐陽婷就是個極度認生的孩子。

每每去到一所新的學校、一個新的班級里時,她總無法在第一時間就將自己融入到那個集體的氛圍里去,既不懂什麼相處之道,又不知道該如何去主動拉近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因而每一次,每一次,她都只能用書本在桌上壘起三面高高的牆壁,來將自己和他們的世界相阻隔開,讓自己能夠不必時時都要注意和擔心該如何去與周圍的人打交道……

但,很多時候,無法融入,並不意味着你是在獨善其身,而是正好相反……當你長期遊離於一個與自己相距如此之近的群體之外時,這個群體也會開始對你的存在產生排斥反應。

通常情況下,人們一般都習慣稱這種反應為:校園冷暴力。

態度上的排擠。

口頭上的針對。

行為上的孤立。

這些感覺,都是歐陽婷再熟悉不過的了。

因此,當從方才路過面前的那三位賽馬娘貌似隨意得拋往這邊的話音中,品茗出了第一抹名曰“惡意”的滋味時,歐陽婷才突然反應了過來——啊,原來,身邊的這個人……也許,和曾經的自己是一樣的。

而她之所以會如此主動地找上自己,甚至會提出要讓才剛到這裡就職的自己來做她的訓練員……或許,這也是一種她在直面自己被孤立、被排擠、被隔絕於外並被不斷用言語來奚落的困境時,所努力採取的一種自我拯救的方式……這樣的可能性,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

那麼既然如此,作為同樣能夠對這種狀態感同身受的人,即使心裡有再多的怯意和不樂意,但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只能苦苦埋首在書堆里的自己了。就在幾分鐘前,自己已經成為這個學校里的一員、一份子,一名離正式雖然還差了那麼點距離,但姑且也是有資格以此來作自稱的訓練員了。

身為一名訓練員,若是眼前的馬娘有難,自己連哪怕只是單純地伸一下援手出去的這點勇氣都沒有的話,那該用什麼來直面自己過去曾如此憧憬過書本上所描繪的那一段段獨屬於昔日那些榮光萬丈的傳奇賽馬娘們的精彩人生故事的自己?

你的感情,就只有這點程度而已了么?

不,怎麼可能。

於是——也不去在意所謂的真相為何,畢竟對於身旁這位賽馬娘的現狀,她就是這麼理解的,所以她的一切舉動也都是基於這層理解而出發的——在從挎包里摸出了自己為了應對實習期內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意外狀況而特意備置了許久的計時器和用來記錄數據的紙筆。

她本以為,自己的實習生涯,會是從在一名經驗豐富的老訓練員手下打雜工開始,一直到初步摸透在培訓賽馬娘時所需特別留意的種種細節之處時,她才會被允許來單獨負責執教一名賽馬娘——畢竟,雖說訓練員和賽馬娘之間的選擇機制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單向箭頭,事實上,在訓練員來選擇自己渴望執教的賽馬娘時,後者同樣也是在挑選自己心儀的訓練員,但這同時也就意味着,一旦這種執教關係正式成立,那麼這位馬娘,就是真真正正地將自己對於冠軍和今後數年職業生涯的全部希望,都交託在訓練員的手中了。

所以她才更不能,只因為自己的一次疏漏或不小心,就毀了另一個人的一切。

她不能,也不敢。

但是現在,她卻只能硬着頭皮,以窮盡畢生之所能的力度來鼓足着勇氣,去回應另一個人對自己的期待——

而她,在看到自己的示意后,也笑着轉過身去,甚至不用靠手去撐就輕易越過了身旁那道足有半人高的鐵杆,下到塑膠跑道上,側身弓步,似是只靜候着自己的一聲令下的樣子。

“……預,預備……跑。”

“……”

好吧,無論再怎麼強撐勇氣,有些事該勉強不來,還是勉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