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耳鸣与窒息感一同涌上来。身体犹如被山洪冲击般飘摇无力，就算是眼睑也仿佛比前往冥界前的那时沉重千万倍。疲惫、悲伤、孤独等一系列复杂的感情在心头翻涌、蔓延，颤抖着的手掌用尽力气放在胸前，却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现在就如一片枯叶在污秽泥泞的河流中漂泊，河的两岸是他经历过的一桩桩往事，就如商店门前的橱窗，他们就那么一件件陈列在那里。

那是黄金的年代，伟大的王与他唯一的挚友，还有归于王治下的万千子民。他们就如乌鲁克漫山遍野的野花，鲜艳热烈。他们在自己的命运的交叉点彼此相遇、彼此见证。他们是彼此命运的楔子，铭刻在命运与历史的楔子。正因如此，即便乌鲁克消失了，他们的故事也流传了下来。

那是与友人的初次相遇。

高傲的王惹怒了贵族，他们向神明进言，要求降罪于这不可一世的王。神明轻捻尘土，神造兵器恩奇都就此诞生，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惩罚这傲慢的王。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就结果而言，傲慢的王确实被“杀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英雄王。恩奇都的到来改变了王，他有了能够陪伴他身边的挚友。

王与友人齐心协力击退了那巨大的神牛，让不可一世的高傲女神颜面扫地。但以人类之躯杀害神兽是大罪，王与友人之间必须有一人承受死罪。

“我是兵器，对你来说是众多财宝中的一件，在这之后，你还会拥有更多比我珍贵的财宝。”奄奄一息的友人躺在王的臂弯中说道。

破碎的身体慢慢回归最初泥人的样子，友人望着紧锁眉头的王笑了，因为他没有流下眼泪，即便是强忍着，他直到自己消逝之前仍是肩负使命的王。

统领众生的王是不应该为某一个人的离去而烦恼的，即便是自己的挚友。王无数次告诫自己，王者注定孤高。从他登上王位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与恩奇都畅谈的资格，他只是一直在享受着本不属于他的愉悦。

可是，若是思念是如此听话的小东西，又怎会令那一叶小舟随着幼发拉底的流水四处漂泊，又怎会让美索不达米亚的杉树林中的藤蔓草木肆意生长，又怎会让乌鲁克的统治者在夜不能寐之时想起那绿发的美丽的人，又怎会……让王的心口频频泛起阵阵酸痛呢？

“这世上我的友人仅你一人，亘久不变。”

王望着那洁白纱衣中残留的一抔尘土，如此立下誓言。

万事皆由王允、皆由王承。

执着于不死仙草的王，却被一条蛇偷吃千辛万苦觅得的灵药。生命的充实、生存的喜悦，以及永恒的荣光，这些都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但这位王并未愤怒，反而笑了起来。这是对自己的嘲笑，终其一生反抗着神明写定的命运，得到一切最终再失去一切。自己蔑视诸神，却渴望着永生的神性。在这位王行将就木之时，他终于明白了人的强大之处——

人类桀骜不驯性格和向死而生的气魄，注定让他们有着无限的可能，区区命运的藩篱是束缚不了他们的。

本王还要在这污浊的淤泥中飘荡多久呢？是什么愿望促使着孤傲的自己一次次接受召唤从英灵座降临到现世的呢？似乎是为了回答王心中的疑问，岸边“橱窗”中浮现的某个景象，那是曾经的友人和与其并肩而立的自己。

“这世界都是你的庭院，不过想必你是不会只满足于在庭院内散步的吧。如果真的有能和吉尔一起走过万千繁星的人类，我有一些愿望想托付给他。那些曾经我和吉尔一同走过的时光，哪怕是零星的碎片也好，愿他们能照亮你们未来天空的尽头。”

若是旁人之言，孤高的王只会嗤之以鼻，但这是友人的话语，王将其铭刻于生命中，甚至带入了英灵座中。友人已经无法陪同这位王去任何地方了，但为了不让友人的愿望落空，王选择了踏上寻找那个“人类”的旅程。尽管这纯真的愿望在圣杯战争中被贪婪的欲望一次次践踏，但王始终还是认为友人口中的“人类”会到来，因为天之锁永远不会欺骗天之楔。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王被再次召唤。这次的御主厌烦着盛满欲望的圣杯，单纯的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他如同迷途的羔羊，在命运的道路上迷失着方向。即便如此，这脆弱的人仍在反抗着自己从出生起就被迫背负起的命运。

“我死后，还有谁能理解你呢？还有谁能与你同行呢？挚友啊，我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泪水长流。”

想起友人那忧虑的神情，王就会陷入沉默。尽管坐拥世间财宝，他却找不出一件能让友人安心宝物。

如果有一件宝物能够实现任何愿望，那一定要将它拿到手，王如此想到。

“不管是满载光辉的英雄史诗，还是无忧无虑的日常旅途，甚至是相互之间的激烈争执……挚友啊，本王全都记得。”

你为本王带来了这受世人传唱至今的荣光，那本王也一定会实现你留在世间的愿望。

友人见证着王受世人传唱至今的荣光，现在轮到王向世人证明友人的价值了。若是他们的那段经历能够成为照亮后人未来天空的光，那这就是友人活着的证明。

这就是王的寄予圣杯的愿望。

……

黑色的淤泥流动的的速度下来，王站起身。这大概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他看到四周全是慢慢流淌的如熔岩般的冒着火焰的淤泥，前方是一处断崖，上面挂着一条火与泥的瀑布。那下面时不时迸出点点火星，恍如地狱般的光景。而在灼热的气流中，王隐约看到一个被热气扭曲的身影。

一位身着重甲的少女正拄着剑立在那里，娇小的身躯覆盖着赤色的战裙，在长袍上披挂着绘着金色纹路的银色铠甲。她浑身被一层淡淡的光辉包裹着，也正是这层光辉大大减缓了黑泥的流速。王慢慢走近她，在距她还有十多步的时候停住了脚步。金色的涟漪展开，里面的剑戟蓄势待发。但王却在她身上感觉不到战意，细看之下她的铠甲上满是战损的痕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手中那把剑上。

少女抬起头，火红的短发被熔岩上吹起的热风拨动着，琥珀般的眼睛中映照出王的身影。

“回答本王，你是什么人？”

“英雄王……”少女气息微弱的喘息着，“乔恩亚……”

这几个字仿佛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伤痕累累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下去。王走到倒下的少女身旁，才发现在少女的后心正有一个被黑泥不断腐蚀的洞。不知她是如何忍耐这般痛苦的，也不知她在这痛苦中苦等了多久才等到了王的驾临，支撑她的不是这把剑，而是这寥寥几字的嘱托。

这就是人类，这就是英灵，王如此感叹道。

“就让本王听听你有什么请求吧。”

高傲的王在这里为这位不知名的英灵俯下了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