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綣目從車內推出后,我才看清攀附在車廂上的物體全貌。

令人聯想起巨型石雕的龐然白色羽翼,包覆著足足半節車廂,其本體則躲在陰影中無跡可循。

更多的詭異球體吸附在巨大翅膀內側,定期地被釋放出來,從壓碎的窗口進入廂體內。

這樣一趟恐怖列車,眨眼間便從面前呼嘯而去,徹底消失於視野末端后,又傳來攝人心魄的長遠轟鳴。

我在空中調整姿態,用肩部着地並再度彈起,重複數次以釋放高速行駛帶來的動能,最後穩穩地雙腳落地。

“沒事吧?”

脫離險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懷中的少女。

“沒、事,稍微、有點暈、嗚噁噁噁噁——”

勉強擠兌的微笑還未從臉上消失,腹中的內容物便從莓花的口鼻中噴出,弄了我和她自己一身。

“對不起,製作人,嘔呃、對不起——”

“——別說話了,趕緊全都吐出來,當心堵住氣管。”

輕拍莓花後背的同時,我索性把外套整個脫下來,用乾淨的內襯替她擦去臟污。

“這附近看樣子沒有水源,稍微忍一會兒可以吧?”

我召喚出手機,用存儲的簡易引火魔法燒掉了我和莓花沾有嘔吐物的上衣,以免留下可被追蹤的痕迹。

“嗯,我沒問題的,不如說身體比之前輕鬆多了。”

“喂,可別得意的太早。”

清除了寄生根須和魔力結晶的雙重負擔,會感到輕鬆也是理所當然,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將手伸進莓花的頭髮中仔細探尋了一番。

“怎麼啦?有什麼東西嗎?”

“檢查一下你有沒有禿。”

“嗚唉!會禿的嗎!飄走的真是我的頭髮?”

莓花慌慌張張地在頭頂來回摸索,當發現其實是我在隨口亂說的時候,她像往常一樣生氣地鼓起了臉頰。

“不也挺好的嗎,禿頭美少女,以前也過有得了圓形脫毛症的偶像。”

“那不一樣!我才不要!”

像是要把壓力全部釋放出來一樣,莓花繞到身後,敲打着我的背部。

“……不過,臉變成這樣,應該也沒辦法繼續做偶像了吧。”

發泄過後感到疲累的莓花,趴在我的背上輕聲自語。

“說起來,你接下這份工作的契機——”

“——就只是怪物給予的命令,僅此而已。”

“抱歉,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啊哈哈,的確很糟糕,但不是製作人你的錯。”

莓花從後方環住了我的腰,被汗水、淚水或是其他液體浸透的輕薄衣物緊緊貼在我們之間。

“不做偶像的話,以後也不能再直接叫製作人了,那要怎麼稱呼你呢,惡魔君如何?”

“你是在擔心那群長翅膀的傢伙找不到我嗎?”

“總是計較他人的話,會沒完沒了的哦。”

“不計較我就會被消滅,那樣的結局你也能接受嗎。”

疊放在我身前的那雙手猛地攥緊,像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某物一樣。

“放心吧,無論你受了什麼樣的傷,我都能修復得完好如初,所以——”

“——無論是偶像,還是其他什麼工作,我都會做的,所以請不要離我而去,好嗎?”

少女的懇求浸透了哀傷,如同花瓣凋零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但這並不是我期盼的回答。

事到如今,我想要的並不是悲情的挽留,而是在那之上,能夠證明自己的強烈情感。

否則,我不知道結局將會是怎樣。

近在咫尺的心跳雖然劇烈,卻無法引起我至真至切的共鳴。

意識到這一切的我,沉吟良久后還是牽起了那隻手。

隨後,我找到附近的一戶民家,憑着花言巧語和激素作用借出一台小型機車,在夜幕降臨前回到了天使之城。

城內的戒嚴似乎已經解除,人們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彷彿幾小時前的那場動亂從未發生。

返回住所之前,我決定繞道去一趟綣目的公寓,它也許已經被天使們翻了個底朝天,但裡面的物件仍有着回收的價值。

出乎意料的是,整間公寓與我們離開時並無二致,被強風吹得七零八落的房間內,瞳靜靜地佇立着,彷彿早已預見我們的到來。

“殺死那個怪物了嗎?”

一上來就是直逼核心的問題,不知如何作答的我只得沉默。

“這樣啊,放它走了嗎?不會回來了?”

“……算是吧。”

就算我不開口,瞳也已經從我的表情中讀出了答案,但她那份異常的冷靜卻始終讓我感到不解。

“你、想要的不是復仇嗎?”

“我當然想要她死!可又有什麼辦法?你們實在是太強大、也太邪惡了。”

就在這一刻,淚水從這位母親的眼中奪眶而出。

雙腿突然間失去力量的她,向著前方倒去,我眼疾手快地將她拉入懷中,並在她結束哭泣之前借給她一側的肩膀。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看似解決了問題的我,其實什麼都沒有解決。

莓花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泣不成聲,卻無法說出任何話語。接受了敵人的施捨才活下來的她,複雜心情的難解程度勝過人間任何一條定理。

在瞳恢復平靜以後,我告別了決定留在這裡的栗原母女,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這麼早就回來,閣下沒有被發現嗎?”

久候多時的一之瀨博士,在我現身時露出了夾雜着喜悅與欣慰的笑容。

“你不是也安然無恙嗎?不過,安娜去哪了?”

來這裡的路上並沒有見到炎魔的身影,我產生了一絲擔憂。

“這次閣下驚動的存在,已經超出了妾身的處理範圍,萬不得已妾身只得將炎魔送出城外。”

“沒出事就好,她不在的時候,你要是需要幫忙,隨時都可以召喚我。”

“這句話妾身可記下了喲。”

望輕巧地從座位上跳下,先前那些複雜的行動輔助器械早已被全部拆除,整個實驗室看起來清爽了許多。

“那麼,星未現在狀態如何?”

“生命體征平穩,意識清醒,等待着閣下的拯救。”

像是在說著沒有感情的實驗體,望打開了房間一側的手術室通道。從中穿過後,我見到了化作石像的人偶。

她仍維持着擒住綣目的姿勢,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夠轉動,但由於眼皮無法閉合,不得不通過望定期噴洒的溶劑避免乾澀開裂。

從凝固的時間算起,星未已經這樣矗立了整整一天一夜,承受着難以想象的疲勞與肌肉骨化帶來的痛楚,卻無法進行哪怕一個字的訴說。

“感到榮幸吧,偽物,閣下為了你,冒着巨大的風險才回到這裡,可要心存感激。”

望一開口便是對自己造物的嘲弄,我則毫不遲疑地開始嘗試將星未復原,期間甚至用上了刀、錘、鑿等石雕工具。

之後,在一之瀨博士不遺餘力的幫助下,手術以數倍於先前的速度完成,人偶少女在徹底脫離桎梏之後便立刻倒下,顧不上接住她的是自己的塑造者,發出平穩的呼吸聲進入了夢鄉。

“那、閣下就這樣把她帶回去吧,妾身還得將這裡收拾一下。”

似乎是第一次以自己的雙臂擔起另一人的重量,望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將熟睡的星未遞交於我的手中。

“祝你也做個好夢。”

“能夢見閣下就好了呢。”

在望的目送下,我抱着她創作的人偶離開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