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青丘万华镜

青丘藏古镜,中匿万华珍。

可以寻前世,亦能见后身。

观曾来处隙,问所去时真。

我有凌云志,照之已为尘。

至德二年,李十二站在睢阳残破的城头上,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他在太真观看向万华镜的那个下午。

彼时那个曾经叫玉奴又被改名太真的狐狸还在,坏笑着将一面光华流转的镜子放在他的怀里,就踏着霜雪去找那个上阳宫里的女子了。

李十二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友人是何方神圣。能回答一切的万华镜、满足幻梦的黄粱香、照亮鬼途的琉璃灯和蛊惑人心的绿绮琴;这些宝物中的任何一个,拿出去都会被抢的头破血流,却被这只来历不明的狐狸悉数拥有。

而将这些宝物结合在一起,就有了窥伺天机的可能。

“万华镜知晓一切,黄粱香能够生出幻象,琉璃灯可以照亮过往,绿绮琴将它们映入人心,”太真笑眯眯地说,“而将它们放在一起,就可以看到未来。”

“不过,”他面色一变,肃然道:“每个未来的片段都只是一种可能,因为过去是既定的事实,但未来不是,随着你现在的举动,未来会不断的改变,你会看到成千上万的画面,它们可能会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至于哪一种会出现,那是命运的安排——至于命运,那就是超出这些宝物之上的力量。”

“所以,不要迷失。”他拍了拍李十二的肩膀,转身出门,消失在太真观外的大雪中。

没有人会不好奇自己的结局,李十二也不例外,当他擦亮琉璃盏,点燃黄粱香,弹奏绿绮琴之后,看向那面镜子时,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自己结局的准备。

李十二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当光芒渐渐暗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太真观中,而是身在一处通明的大殿之上,他环视一周,发现此处他曾来过,正是长安城的大明宫中,紧接着,他的面前浮现出一面镜子,镜中的人像无论是衣着还是相貌都与自己别无二致,可就在他这个念头生出的时候,这些镜子中的身影开始发生变化。

面前的李十二换上了一身公服,身着朱衣紫绶,头戴纱罗软巾,蓄着些许美髯,手持玉笏,气态儒雅,目光中满是忧国忧民,不时摇头轻叹,仰望苍天。

就在他看清镜中人的一瞬间,场面忽地变换起来。

又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椒泥墙,青缟幔,朱红梁柱,青绿房瓦,栩栩如生的三清像下,一柱香静静地燃烧着,李十二坐在洁白如雪的蒲团上,如果不是绿绮琴等宝物都不见踪影,李十二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万华镜之外。

他忽地似有所感,抬起头,果然看见三清座下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面镜子。

只见面前的李十二又生出变化来,他身着青色道袍,头戴莲花冠,脸上同样蓄有长须,手执拂尘,披着鹤氅,看上去仙风道骨,然而眼神淡漠,如太白高悬在天,以万物为刍狗。

同样是在李十二看清镜中人的一瞬间,万华镜上的光华再次流转起来。

等到李十二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陌生的场景了,面前竟是一尊坐佛,面露慈悲之相,似乎要渡尽苦海中沉浮不定的众生,奈何金身破败,积满灰尘,反而呈现出一种颓废之感。

不出所料,佛像手中又是一面镜子,镜中的李十二身着僧袍,披头散发,却做头陀打扮,破衣烂衫,手边没有木鱼,腰间却别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远看似乎是佛门中人,近看才知是个酒鬼。

李十二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第一次出现的场景,只是这一次他在大明宫的宣政殿上,身下是华贵到了极点的龙榻,镶嵌着无数朵宝象花和缠枝莲,他面前跪着一个黄门打扮的侍者,面容却如同雾里看花般看不分明,侍者手中是一面熟悉的古镜,李十二低头看去——镜中人一身明黄色的华袍,头戴帝冠,面容威严,意气风发,俨然是君临天下之人。

他遽然而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万华镜却不等他,那古怪的光华流转过后,场景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这一次却不似先前,李十二不再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而是居高临下,仿佛诸神俯瞰人间,眼前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历历在目。

只见一个剑客打扮的人躺在地上,浑身浴血,脸上却没有半分血色,他惨白的手死死抓住那把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宵练”,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正是李十二。

而他自己却在远离地面的长天之上,脚下是翻腾不定的云海,他透过云海看着自己的尸身,心中无悲无喜,仿佛铁石,又如同朽木。

终于,所有的画面訇然破碎,庙堂之上的朱紫公卿、道观之中的羽衣道人、佛像之下的颓废头陀、君临天下的无情帝王、尸山血海中死去的剑客同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的神灵一起,在李十二的眼前一一幻灭,紧接着就像瓷瓶跌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碎片一般,万华镜映射的画面四散崩飞,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出李十二的影子,这些碎片不断瓦解,渐渐地仿佛风中飞沙,最后完全湮没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