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年輕的時候總是過着地獄一般的日子，大概是因為身邊全都是惡魔。
生身父母死於一場車禍后，我被過繼到了一戶表親家，同時過去的還有一筆不少的遺產。我相信他們對這筆資產一定善待有加，至於我嘛...或許算是一個方便的傭人吧。
這份關係很不幸地，依託我親愛的表弟延續到了校園裡。校園霸凌之類的事情在這個國度並不罕見，若說孩子是純粹的我沒有意見，只是這份純粹可以同等達到善與惡兩極。僅僅是身體上的痛苦並非無可忍受，在社會意義上的人格被抹殺才是最致命的。
那一天我被同學反鎖在學校廁所里，翻出來趕到公交站時已經早早過了末班車的時間，但我依然等來了來接我的那輛巴士。
那輛巴士並非我想的空無一人，上面的乘客不算少，只是每個人都低着頭看不見容貌，自從我上來之後就時不時有人發出“咳咳咳”的笑聲。車廂里沒有開燈所以昏暗無比，鼻子嗅到的是難以忍受的焦油和瀝青的味道，隨着整個車搖擺，車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不已。
我一路向著車廂里走，最後坐在了最後一排的一人旁邊。
等我落座才發現，從面容看，那只是一個看起來比我略長几歲的少女...如果她沒有那山羊一般的角和從後座伸出的細鞭尾巴。此時她正撐着下巴對着窗外發獃，卻對着我自顧自說起了話：
“你來錯地方了，人類，所以你要死了。”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地獄與人間的擺渡車，是惡魔往返人間的通道，你上了一輛滿是惡魔的巴士啊，你這塊行走的牛排。”
她咧開的嘴露出了一口鯊魚一般的牙齒，我意識到這好像確實不是普通的巴士，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所謂。
“哦，這樣啊。”
好像失望於我既沒有哭也沒有鬧，沒有一點想要反抗或者求生的意思，她皺着眉頭。
“不害怕？”
“...為什麼害怕？”
“還問為什麼？我馬上就要吃了你！”
“...哦，請便”
她聽到我的回應，露出了錯愕的表情，隨後毫不顧忌得把臉貼了過來，她的鼻子從我的頸部一直嗅到了我的額頭。
“怪不得。”
“....？”
“怪不得你的氣味這麼難聞，就像上午宰殺的山羊卻放到了第二天下午，還沒把血放乾淨的腥膻味，太倒胃口了。”
“我是山羊嗎？山羊不是你們魔鬼的寵物嗎？”
“所以我才看不慣你們人類的自以為是，只有角單純地像罷了。而且，我不是說你是山羊，我是說你是不新鮮的肉，不是活鮮而是速凍的屍體。”
“那大人，把他讓給我吃吧？我不在乎這些的。”
前座的乘客突然180度得轉過頭來，我才看清那是一顆蟾蜍一般的頭顱，張開嘴的瞬間便吐露出一股令人反胃的腐臭味道。
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葬身於此時...
“滾。”
蟾蜍形狀的惡魔被身邊的少女呵斥之後，就像個被主人辱罵的柴犬一樣，發出嗚咽的聲音縮了回去。
隨後她轉頭繼續對着我。
“還有你也是，屍體就自己找個角落腐爛到被蒼蠅蛆蟲圍繞蠶食殆盡，這才是你的宿命。我不吃你這樣沒營養的肉，所以別跑到我這裡來影響我的胃口，趕緊滾吧。”
她突然伸出右手推中我的胸口，明明她僅僅只是輕輕地觸碰，我卻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擊飛了出去。
“嘭。”
我摔在了搭上這輛巴士的那個公交站旁。
「二」
“...你就這麼想死嗎？”
她今天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個位置，嘴裡叼着什麼，看着窗外那蠕動的黑色風景發獃。察覺到我的出現后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我卻自顧自地坐在了她旁邊。
“...我說過你很臭的吧？”
“嗯，好像是。”
“...你在挑釁我嗎？爛肉。就算我咽不下你這樣的食材，這輛車上不挑食的惡魔可多得是，只要我給個眼神他們瞬間就能把你撕成肉醬。”
“...”
她注意到了我臉上的淤青和嘴角懶得擦乾淨的血跡，無奈地嘆了口氣。
“啊...對哈，你不怕死。為什麼？因為你現在的生活差勁到極點了？”
“...或許是吧，我不知道...我覺得...活着也沒有什麼意義。”
“難道死了你覺得就有所改變是嗎？”
她眯起眼，赤紅色的瞳孔里又細又狹長的瞳仁中，倒映着我臉上的淤青和血痕。
“...在地獄裡啊，有各種各樣的人。”
“貪得無厭，唯利是圖的人會在死後變成蛤蟆般臉龐的大肚子；巧舌如簧，挑撥離間的人則是變成完全依靠舌頭捕食生活的長舌鬼；嗜殺成性，手染鮮血的人手上會長出無法拆卸的砍刀，永遠無法停止殺戮。”
“在地獄裡，會放大某人的慾望以至於慾望成為他的本身。人人都會被慾望驅動，完全忠實於自己的慾望，成為慾望的奴隸。但我不討厭這樣的人類，人類本來就是又蠢又低下的生物，看着他們完全不加掩飾的被慾望牽扯着走，就像你們人類去動物園看猴子搶香蕉吃一樣，我相當中意。”
“但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樣的人，你知道你這樣的人會在地獄變成什麼嗎？”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扯了過去。
“你剛剛說，死了會有所改變？別開玩笑了，你這種人死了之後什麼都不會留下，因為你的慾望是消失，你活着的時候就是個死人了。”
“餓了就要進食，渴了就要喝水，想交配的時候就去尋覓異性，遇到天敵就要誓死反抗。更進一步的，沒有的東西就要搞到手，有了的東西就得貪得無厭，這才叫活着。活着就要被慾望驅使，就要貪圖繼續活下去的權力。這是自然界誰都尊崇的天理，哪怕是在蟑螂和臭蟲都會垂死掙扎，而你在我眼裡，連這種東西都不如。”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對我說這麼多...就算她真的看我不爽，正如她所說，僅僅只需要一個默許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她沒有必要和我多費口舌。
“可是...我沒有什麼貪圖的東西。”
她看着我，突然把嘴裡的東西拿出來，一把捅進了我的口腔。
一股溫熱的感覺從舌尖傳來，緊接着我感到一股濃郁到發膩的甜味沖昏了大腦。
“喜歡這個味道嗎？”
“這是什麼。”
“你們人類的棒棒糖，橘子味的。回答我喜歡這個味道嗎？這種甜甜的味道。”
“算，算是喜歡吧。”
她眼睛裡發出越發強烈的光芒。
“那就為了這個活下去吧，為了以後還能嘗到這種味道，你要活下去，要把全世界的這個味道都佔為己有！你就以此為目標活下去吧！然後是草莓味的，巧克力味的，永遠不要停止渴求，一樣一樣一樣全部想要想要想要想要下去吧！這樣才是人類的生活方式，你才算個活着的人！”
“只有這樣的人類的血肉，才有被我享有的價值。”
這種強烈的光芒是我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從未見到過的，惡魔的話語似乎真的有着異樣的魔力，內心裡一種沉寂到發霉發銹的感覺似乎慢慢在蘇醒一般。
她把棒棒糖從我嘴裡抽出來，然後又塞回了自己嘴裡。
“下次想要嘗到這個滋味，去搶去買去騙都無所謂，靠自己的力量去得到。”
隨後，我又被她一腳踹下了車。
「三」
我第三次登上這輛車，是幾天之後。
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我站在車門口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上了車。當看到她依然坐在熟悉的那個位置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也察覺到了我，嘴裡依然塞着一根棒棒糖的她快速地轉過頭來，又馬上把頭轉回原位，繼續漫不經心地看着窗外。
“喲。”
她這才回頭看向我沾滿了血的身體。
“不是你自己的？”
“是我...表弟的。”
她挑了挑眉。
“你怎麼做的。”
“趁他不注意捅了他一刀。”
“就這樣？未必太簡單了。”
“就這麼簡單...他根本對我毫無防備。”
“也確實...誰會防備一個逆來順受的死人。”
如果不是遇見她的話，我想確實，我一輩子也不會反抗吧。下定決心偷偷去廚房將刀藏在書包里，被他們喊出去的時候藏在了袖口，被毆打時等待着他自大地將同伴喊走，獨享我時靠近的時機...每一步我的身體都在瘋狂地顫抖，可直到那鮮紅的液體噴到我全身，我才發現顫抖是因為等不及這股脫胎換骨般的喜悅。
“嗯...今天你的氣味，好了不少嘛。我允許你坐過來。”
其實即使不能徵得她的同意，我依然會坐在她的身邊。
“那一刀很爽吧？”
“...我可還沒墮落到這地步。”
“其實還是忍不住想多捅幾刀？”
“或許吧。
她玩味着點了點頭，就不再說話，我也順勢保持着沉默。就這樣，我和她兩人在這奇妙的巴士上，只有巴士搖晃的聲音，我們維持着這股微妙的平衡。
“喂。”
“嗯？”
她看着窗外，毫不禮貌地這麼說話。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嗎？等着你的表叔他們處置你？”
“...我果然還是，想活下去。”
我自然而然地，說出了從前一定不會說出的話。
“即使現在的生活是一坨屎，就算這樣也不知道會不會變得更糟，就算每一秒的生命都是朝不保夕，我還是...想要活下去。”
我盯着巴士那昏暗的天花板，自顧自地說道。
“所以...我要謝謝你，這是你...教給我的。”
她沒好氣地回應道。
“哼，我可是個惡魔。”
“...那看來我已經，完全被惡魔蠱惑了啊。”
“那麼...我要詛咒你。”
“嗯？”
“作為你看不起我惡魔的威嚴，膽敢擅自向我表達感謝的懲罰，我詛咒你。我詛咒你一定會被我吃掉。”
“...是嗎？想吃掉我的話...”
她卻打斷了我。
“所以...不管你遇到任何事情，在我吃掉你之前，你都不被允許隨便死去。你只能死在我手裡...這是我下達給你的詛咒，懂了嗎？”
我看向她的血紅色眼睛，依然無法琢磨出她這句話之後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準備好回去面對現實了嗎？”
“嗯，應該沒問題了。”
“下次我再見到你這個愚蠢的人類，就是你的死期了。”
我思索了半晌。
“我會好好期待那一天到來的。”
她聽到我的回答一愣，又好氣又好笑地將我推下了車。
“...你果然是蠢到無可救藥的傢伙。”
「四」
再次登上那輛巴士，是在一年之後。
“喲。”
她看見我之後，露出了一絲掩蓋不住的驚訝，她自己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立刻板住了臉。
“哼。”
“看到外賣送上門來，不高興嗎？”
“我還以為你早就死掉了。”
她一邊摩挲着指甲，一邊滿不在意地說著。
“你不是給我下了詛咒嗎？”
“那不過是騙你的罷了...居然相信惡魔的話？”
我卻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笑容。
“我當然相信你的話，你是我那段日子裡見過，最不像惡魔的人。”
她不好意思地別過了臉。
“我還真是被小瞧了...說吧，為什麼回來找我。”
“我想我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好被我吃掉了？”
“嗯，我這一年裡生活得很幸福。第一次吃到了熱騰騰的飯菜，靠自己在餐廳里打工拿到屬於自己的工資，晚上和工友一起睡在宿舍，第一次有了混在一起的朋友，被老闆請着吃了燒烤喝了啤酒...我感覺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變得更幸福了，這樣子我就很開心很開心了。”
她錯愕地看着我，突然捧着肚子爆發出毫不掩飾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這？就這樣就足夠了嗎？你真像一隻被人丟了幾根骨頭就心滿意足的流浪狗。”
“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比這更以上的，我已經想象不到了。”
“我決定了...和我正式地簽訂契約如何。”
她眼睛裡閃現出毫不掩飾地邪魅與貪婪，兩側的臉頰也變得潮紅，吐出的舌頭抹過一圈嘴唇。
“我會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一擲千金，無論是左擁右抱還是恃強凌弱，我要讓你體會到你這貧瘠的大腦根本想象不到的幸福，然後...”
“我就會奪走你！你一定會成為我這輩子吃過最棒的食物！啊啊啊！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她。
“若是這樣的話....不需要那麼麻煩，只需要牽住我的手就好了。”
“嗯？”
“今天我和老闆請了一天假。早飯吃了熱騰騰的稀飯和饅頭，去公園花3塊錢買了飼料餵了鴿子，看到了很漂亮的藍天和白雲，晚飯吃了自己平時捨不得吃的餐館...”
“所以若是現在能牽起喜歡的人的手...我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她聽到我的話，第一次露出了手足無措的羞澀表情，破口大罵我。
“你這傢伙！一定是腦子壞掉了！一定壞掉了！我要是吃了你也會變成你這種蠢貨嗎...喂！幹嘛露出這種肉麻的笑容！好噁心！真的好噁心啊！”
就算如此，我依然將手伸了過去。
觸碰到彼此的瞬間，二人不約而同地顫抖，但我們依然摸索着、生熟地握住了彼此。
“就只是...為了讓你更好吃一點。我到時候一定要狠狠地多咀嚼幾口，把這羞辱討回來！”
我不知道人類的手是什麼樣的感覺，只知道此刻在我手中握住的這隻手，散發著讓人如此安心的溫暖。彷彿僅僅只是握住它，便讓時光也變得緩慢，世界也安靜了下來。
我們就這樣彼此握着手，卻默契地不看向彼此。不知過了多久，她開了口。
“喂。”
“嗯？”
“還要牽多久？再不下車...就要到地獄了。”
“那似乎也不錯啊。”
“嘖，我要把你踹下去了！”
“再等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久？幾分幾秒幾厘？給我說清楚啦！”
我摩挲着手中的溫存，看着巴士前方的擋風玻璃中，似乎開始隱隱發亮的黑暗。
“一會兒...就是一會兒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