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躺在病床上時日無多,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小時候的很多事情。

和夥伴們一起在街邊玩彈珠,用零花錢買乾脆面只為了裡面的角色卡,放學的時候跑到小賣部用五毛錢買的小雪人雪糕...這些記憶已經久到如相片般泛黃,對我這個年級和這副身軀,光是記得這些就已經沒法要求更多,應當心懷感激。

我是個幸福的人。兒女健康,生活無憂,活到了七十多歲這個既不那麼長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年紀時得了絕症,不用承受失去心愛之人獨活的痛苦,反而是我能在所有心愛之人注視下慢慢死去。再說一遍,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掛在電視機上方,滴答轉動的秒針。如果沒記錯且我記性很好,現在是要到打點滴的時間了...

護士推開病房門,她今天和以往不同,沒有熱情地打招呼和噓寒問暖,只是熟練地拿出針頭,線管,滴液袋操作起來。我看着轉動的鐘錶,她伸進被窩抓起我的手,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在我所有泛黃的回憶中,至今為止唯一如新的回憶。

在我小學的時候,鄰家那時常光顧的小賣部悄無聲息地關門了。在我還沒來得及為之懊惱之際,店面便很快被一家書鋪所取代。

書鋪的主人,是一個看起來接近二十歲的少女,書鋪完全由其一人經營。在二十歲這個年齡沒有父母一人為生,現在想想既讓人感覺不妥,又覺得充滿了勇氣和詩意。沒有人知道她來自哪裡,為什麼在這裡開書店獨自生活,而她只是日復一日捧着書坐在店裡,在日落的時候拉開捲簾門又在入夜時拉下,重複着這樣的每一天。

第二年,我迷上了看漫畫,但家裡給的零花錢太少,所以為了追着最新的進度看漫畫,我只能借他人的漫畫來看。後來因為我在班上不受歡迎,便成了找學校旁邊的書店蹭着看,可這顯然也不是長久之計,在被周圍所有的書店禁止進入之後...我到了她的書店。

我走進這二十來平的店面,兩側的書架各式各樣的書塞得滿滿當當,中間的柜子也塞得滿到幾乎要溢出來,過道都因此舉步維艱,她就坐在盡頭的角落。

她知道我進來了嗎?她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我,明亮的眼睛只是盯着手中捧着的書,臉上的表情毫無喜怒哀樂,比起活人她更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我懷疑,哪怕我現在抓起這本手中的漫畫,然後轉身跑出店面,她也不會追過來,不會離開座位,甚至連一句話,一個字也不會說。可我終究沒有這麼做,我抓起漫畫一言不發地拆封看了起來...

隨後的三年,我一直在這裡看漫畫。

三年裡,我從未買過一次漫畫,從未在這裡花過一分錢...我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

這幾年來,我身高長了不少,撫摸下巴時也隱約感到了刺刺的不適感,說話的聲音也開始變得陌生。但她卻一如當年剛來時一般,既體現在外表那妙齡少女的美感,又體現在那內在如冰上般毫無波動的內心。她幾乎完全不離開櫃檯的座位,視線也不會離開手中的書本,書店的生意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但即使這樣偶爾的稀客來時,她才會開口用清冷的聲音吐出幾個數字,然後幾秒內手腳麻利地收錢遞書,便回歸那雕塑般的姿勢。

初中這個時候,是人生最不願意被他人當做小孩子看待的時候,所以自尊心會一瞬間變得特彆強,另外這個時候也是開始將異性以異性對待的時候。所以在不知道哪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在一個漂亮的大姐姐面前,厚顏無恥地開封別人售賣的漫畫,白嫖了三年之久,頓時感覺無地自容。

所以第二天,我走進店面,看完漫畫后沒有轉身離去,而是走到了櫃檯。我哆哆嗦嗦地第一次對她開了口:

“多,多少錢?!”

她應該看見我進店面,但彷彿沒有料到我走到櫃檯前要買下漫畫,僅僅只有一瞬但我從她臉上第一次看到了常人的情感,名為“驚訝”。

“五元。”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周僅有的零花錢,頗為用力地拍在了收銀台上,昂首挺胸地拿着第一次堂堂正正購買的商品,轉身大踏步從書店狹窄的門面走了出去。

之後又過了三年,我從初中進入了高中。大家都到了不再看漫畫的年紀,而我卻依然沒什麼朋友,反而來這裡看書的次數越來越多。以前只顧着看擺在最外面的漫畫,現在才發現這裡的書除了擺在最外面的漫畫和雜誌,大部分都是開過封的二手書籍,所以沒什麼顧慮地翻閱也沒什麼問題。

“當然,全部都是我看的。”

她是這麼說的。第一次與她開口說話后,我直到兩周才找到機會和她說第二句話,那天我問她在看的書是什麼,她面無表情的回答我:

“名字是《曉時代》。”

“...你喜歡這個嗎?”

我相當受打擊,我以為她一定喜歡看古詩集或者四書五經這樣的,她看起來像是這樣的人。

“不,已經沒其他可看的了,只能看這個。”

“沒其他看的?”

“這裡的書我已經全部看完了,只剩這幾本了。”

就算是一個這樣的小店面,這裡的書至少也有好幾千本,根本不可能是她這個年紀...

等等,說起來是我記憶模糊么?為什麼自己都已經長了一個頭的高度,她卻絲毫不見有變化?

我當時沒往心裡去,也就這樣得過且過了。後來的日子裡我乾脆隨身攜帶一個摺疊凳,一放學就到她店裡放下凳子讀書。她沒有允許過我這麼做,但也沒有驅逐過我,我和她就以這樣的形式相處着。

後來我開始和她說上了話,她不會主動挑起話題,但也不會拒絕。通常我以你現在在看什麼書開始,而她的回答總是千奇百怪:從各種成功女性書籍,如何做一個精緻女人這類,到電氣工程的專業期刊,再到官場成功學...我總是忍不住問道:

“你看這些幹什麼?”

“只是沒什麼其他看的。”

她沒有其他朋友嗎?沒有其他親人嗎?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都應該黏着男朋友轉嗎?說起來根本沒看見她除了看書干其他任何事情,她只是坐在那裡一直在看書而已,一直守在這家店面,彷彿與世隔絕一般。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說道:

“你偶爾...也該去和別人打交道吧?不要總是坐在這裡看書了。”

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她微微笑道:

“那你呢?為什麼每天都只過來看書呢?”

我可不是只為了看書來這裡的!...我沒有這麼說出口,但是她說的有道理。我沒什麼資格說她,在與人相處方面我根本沒資格為人師表。

我偶爾會問她一些學校功課的問題,她總會輕而易舉地解答,特別是歷史政治相關的問題,但是地理方面的卻錯得離譜。回答錯誤后她總是自言自語:“現在叫這個名字啊..”然後繼續看書,讓我摸不着頭腦。

此時我已經是高中生了,當初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還僅僅只到她的胸口,如今我已經比她高一個頭了。聲音徹底變得低沉,喉結也長出來,剃鬚刀作為生日禮物也拿到了手,我是個成年人了。

她卻...依舊毫無變化。

街坊的鄰居也開始討論到她,雖然她平時的存在感為零,也不參與任何居委會活動,但上了年紀的婦女們也終於注意到她的外貌改變細微到不可見。是用了什麼護膚品?還是有什麼駐顏秘術?甚至有人開始傳言她是吸血鬼,靠吸食人血永葆青春,不然她為什麼白天就躲在店裡看書,從不出來呢?

我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問道,我內心一直想問的問題。我一次把想問的問題全部問光,哪裡來的?名字是什麼?家裡人在哪裡?從當年見到她開始,我就一直對她毫無了解,在這裡的七年裡看着她,反而越發覺得她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多。

她好像一直等着這個問題,彷彿在等待着某個時機。

“等一下。”

她起身開始翻箱倒櫃,終於拿出一本科學期刊,遞給我。

“翻開到頭版看看。”

那是一篇寫着:“世界上最準確的時鐘!”的報道:

“現代人生活中使用的石英鐘或者電子錶,大概會在一天之內產生一秒的誤差,當然這對日常生活沒有影響,但對於科研者來說,高精度的表是有必要的。

之前科學家廣泛使用氫等原子製作原子鐘,精度大概在數百萬年才有一秒誤差。然而現在科學家取得了重大突破,宣布了鍶原子鐘的誕生,這種原子鐘能在50億年的時間裡,不產生一秒的誤差。”

我看的一頭霧水,她卻雙手環腰問我:

“感想如何?”

“很厲害...所以呢?”

“地球的生命你知道是多少嗎?”

“...不知道。”

“46億年。也就是說這個原子鐘從地球誕生到現在,也不會有一秒的誤差。很厲害吧?但是...也很悲哀吧?”

“哎?”

“維持着無與倫比的精度,相當於永恆的存在,每一秒都精準無誤。換而言之每一秒都毫無變化,每一秒都只不過在重複着上一秒,只是不停不停地重複,不停不停地延續,機械地存在着...不會走錯,也就不被他人糾正,也就除了唯一既定的,所謂正確以外毫無其他可能,這樣的存在,可以說是有意義的嗎?”

她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話,我看着她的眼睛,她那雙眼睛卻彷彿要把我穿透。被這雙眼睛看着,我卻沒來由地,從心底深處說著。

“...會厭倦嗎?那麼長的時間,一定很累吧。”

突然在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瞬間的落寞,她終於露出了和他外表相符的生氣,而不像是平時般對一起都淡漠。

“嗯,我想一定,非常非常地累。”

一周后,那家店鋪撤走了,我在櫃檯前看到了留給我的禮物,那是一塊懷錶。往後的時光里我經常拿它看時間,它走的和鍶原子鐘一樣准。在我後來考上大學,找到工作,迎娶妻子,孩子降生的每一個時刻,它都準確無誤地記錄了下來。我想,還有最後一個時刻了,去完成它的使命。

“護士小姐。”

她頓住了足。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我想您搞錯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

“抱歉,那麼,能幫我從床頭櫃拿下我的懷錶嗎。”

她緩緩轉過身,拿出懷錶遞到我手裡,卻沒有走開而是坐在了我身邊。

“小姑娘。我已經七十多歲了,活了那麼長,到了生命的盡頭。我這個年紀,已經對年少時的多少事都沒了情感,也變得多少有點內心麻木,不再那麼敏感。或許也有點累了,想要休息,想要解脫,想要不再變得那麼正確。”

她別過頭,裝作看着窗外。

“才七十歲而已,您還可以活的更久。”

“...你是真心這麼覺得的嗎?”

她沉默着不回答我。

“...我的人生里,大部分時間都是枯燥無味的日常,是繁瑣而又重複的每一天。不過...雖然很少,我有過幾段很快樂的日子,那是讓我覺得在漫長的人生中,變得與眾不同的日子。”

“...”

“就算在我七十年的人生中,比較起來那是短暫到微不足道的時間,但是因為被某個重要的人陪伴着,是因為她...我的時針,變得不同了。”

“你呢?你知道鍶原子鐘嗎?50億之中,存在那與其他相比微不足道...而又與眾不同的幾分或者幾秒嗎?”

我似乎感覺到,手背觸碰到了溫熱的液體。

“你這個...傻瓜。”

她終於放棄了那蹩腳的敬語。

在最後幾乎模糊到什麼都一看不見得視線里,我拼儘力氣舉起右手...

要說有什麼後悔的...就是那個時候,比起問你那些無聊的問題,我其實有更加重要,更想要告訴你的事情...我沒有察覺到,我沒有說出口。在每個與你無言,端坐在那狹小到無處置腳的書店裡,我其實不止是在看書,我還在看着比書更美的東西。

最後的視野里,我依稀看到手中的懷錶,似乎走的不那麼准,快了一點點。

是我的錯覺嗎?隨後它從我手中脫落,我也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