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雙魔之戰(下)

“莉莉薇大人,莉莉薇大人?”

我睜開眼睛,看見白髮少女美麗的面孔。陽光從打開的窗戶照進屋內,在二樓的木地板上留下柔和的影子。窗外有鳥兒“啾啾”歡唱的聲音,儘管聽起來形影單隻,遠沒有昨天公園裡那麼熱鬧。

“那個……”

我慢慢地從公社招待所的實木床上坐起來,揉了揉似乎黏在一塊兒的眼睛。空氣很清新,在屋子裡都能聞到綠葉的香味,但是陽光穿透的地方就留下一粒粒漂浮在空中的微塵。記得初中化學課的時候就教過,這個好像叫什麼【丁達爾效應】。真沒想到在遊戲的世界裡也會有這種東西。

啊不對,這本來就已經不是遊戲了……

“您睡好了嗎?”

白髮少女捋了捋額頭上的劉海,微風中,她從額頭垂到耳邊的幾縷長發也微微飄拂着。想必她也感受到了這撲面而來的和煦。

“嗯!你們呢?”

“我,我們?!”

安娜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讓我也覺得有些失言。但她很快鎮靜下來,恢復了笑容說道:

“嗯。”

“……那就好。”

我掀開被子,慢慢地下了床,踩到軟塌塌的牛皮拖鞋上。安娜向後退了一步,兩手交疊放在腰的位置,看那表情似乎是有話要說。

“那個,您打算和我們一起出發嗎?”

“嗯?去幹什麼?”

“是這樣,我和伊扎克的假期已經結束了,所以今天要去……”

王國的公主面帶歉意地向我解釋了原委,沒想到她這麼尊貴的身份,訂婚之後的假期也只給了兩天時間。敵人不是已經被打退了嗎?那個安潔露女王看起來嚴肅古板,做起事來也是如此啊!

不過我腦子裡立刻浮現出另外一名在女王身邊陪伴着的可愛又溫柔的少女,頓時打消了繼續抱怨的念頭。

“請您不要誤會!”可能是我臉上顯出來有點生氣,身着黑紗的少女連忙擺着手解釋道:“這是我們自願的!作為戰士,我們不能太長久地沉溺於溫柔鄉里,所以一開始就申請了兩天假期,所以說……”

“你們還真是喜歡為自己的上司辯白啊。”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吐槽道。因為面前安娜這副急切的樣子,又讓我想起了這個國家的人們對我和唐的態度,為什麼他們把上級的尊嚴看得比自己的尊嚴還重要呢?

難道說,真像我以前語文課上學過的那位大文豪說過的話:“這世上是有奴性存在的嗎”?

“您……不高興嗎?”

“沒什麼。”

我垂下眼睛,覺得自己也有點想多了。畢竟是自己作為上級得到了優待,為什麼還要有意見呢?雖然說,就是有點不爽的樣子……

“那,您要和我們一起去前線嗎?”

她一說到“前線”這兩個字,我腦海中就立刻出現了幾天前堡壘大門前血肉橫飛的場景,以及各種各樣生離死別的慘劇。本來我已經打算忘掉了,可有時候甚至會在夢裡出現。

“您……不願去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抬起頭來,只覺得狹小的屋子裡空蕩蕩的。當初進安琳的卧室的時候,覺得那裡只能容下一個人。在這個地方也差不多,感覺來多少人都會很孤獨。因為我獨自面對着他們。他們是陌生的。

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帶我來到這裡,卻一個人拋下我離開,不知道去了哪裡。

但他肯定會回來吧?很快就會!

安娜慢慢地退開了。她注視着我穿上鞋,走向大床對面的衣櫃。那裡還有一面光亮如新的鏡子,但鏡子里的人卻顯得很憔悴:她昨天晚上剛洗過的頭髮亂蓬蓬的,黑眼袋掛在臉上,眼睛裡一點亮光都沒有。隨着她逐漸走近,又可以看到睡衣領口的紐扣原來沒有系牢,動一動肩膀便塌了下來。她的身形很瘦小,皮薄骨挺,嘴角還帶着說夢話流誕的痕迹,看起來傻透了。然而這整個國家的人,卻把她當作是什麼神使。還有一個自命為神的人,執着地要娶她為妻……

“神使大人?”

“我們一塊去吧,安娜。”

“好!”

並不是真的要一起去做什麼,或是欣賞什麼風景。只是如果連她也離開了,這個世界的陌生感也許真的能把自己壓垮。

我果然,還只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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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招待所的餐廳用過早餐以後,我和兩位聖堂衛士踏上了旅途。

當然,是坐着馬車去,目的地是第五公社。因為這復工第一天的任務,是到那裡協助徵召新兵。

真是的,明明敵人已經處於潰敗之勢,為什麼還要增多兵力呢?

安娜當然有辦法用套話回復我,“因為要保持警惕,一鼓作氣打敗敵人。”

這讓人想起了歷史課上另外一位名人的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但願如此吧,敵人能夠被立刻擊敗,戰爭能夠立刻結束。

畢竟連我身邊的這兩名出色的戰士,都已經是經歷過多少次生離死別了呢。

其他人就更不用說……

“安娜大人,我們是走中央大道嗎?”

新來的隨從兼車夫皮爾士此時這樣問道。

他指的是要從哪條路線走到公社的邊界區域,好在那裡進入神行門。

因為第六、第五公社都比較靠近前線,所以為了安全和緩衝的作用,連接它們的神行門不是在辦公區中心的位置,而是在郊外。聽說中間還有盤查的崗哨。

“嗯,就走最近的路。”

安娜毫不遲疑地答道。

我感受着車廂開始移動,車輪開始轉動,但安娜的表情卻沒有變化。

她依舊沒有想起來,自己的前任隨從是怎麼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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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開始變化,但又沒有變化。

當我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睜開眼發現太陽已經升得非常高時,窗外依舊是那些灰黃相間的村舍。他們排在大路的兩邊,可能已經這樣沉默了很多年。

唯一覺得有所不同的,就是這些房子非常破舊,明顯不能和伊扎克家的新房,甚至是那些伊扎村裡的普通木屋相提並論。

那裡的木板都是日光一樣的耀眼黃色,瓦片則是溫暖的棕紅色,並且被打理得非常整潔,很少見到灰塵。

但這裡的房子,越往前走,就越是一片整齊劃一的灰色。不,應該說僅僅是在屋頂稻草的漏洞和牆面蟲蛀的位置有所不同。還有就是用來暫時代替門使用的一整塊木板,有的是上方呈鋸齒狀,有的像是側面被狗啃過了。那些邊緣裂痕比較多的,看起來安不了鉸鏈,只是用細繩子穿過打孔系在門框上,末端拴個鎖罷了。這一點兒也不安全。

我看到有許多人正打開繩門,從這些雞舍一樣的小屋子裡探身走出來。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是兩個人一起出來的。手裡有時候提着布包的東西,有時候沒有。容貌雖然不同,但無神而下垂的眼睛、凌亂的頭髮和灰濛濛的臉是不變的,遠比之前鏡子里的我還要憔悴。當馬車行使到他們前面,他們中有的人會猛地睜大眼睛,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但很快所有人都又沉寂下去,繼續走自己的路。有時兩個人走在路上擦肩而過了,也不互相打招呼。隨着馬車加快速度,我只看到他們那毫無血色的皮膚逐漸消失在視野里。

“那些人怎麼回事?”

我忍不住問道。

“他們去地里勞作了啊,有些人可能是去公社幹活了。”

伊扎克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不是!你不覺得他們很窮,過得很不如意嗎?!”

“哦——”

坐在我對面的兩人愣了一下,安娜最先反應過來,嘆了口氣說道。

“您原來還不知道啊,這裡是【獨居帶】。”

“什麼是【獨居帶】?”

“就是說那些在戰爭中失去大部分青壯年勞動力的家庭,他們沒辦法盡到自己國民的義務,從家裡選一人去前線參軍,也缺少為家裡和公社幹活的人手,就只能集體住在這個地方,過着拮据的生活……”

“這太過分了!他們可是為國家犧牲的啊!為什麼不幫助他們,還要把他們趕到這裡來!”

我的怒吼讓整個馬車都停了下來,想必包括車夫皮爾士在內,三個人都被我震住了。兩匹被猛地挽住韁繩的駿馬發出一聲嘶鳴。

“事實不是這樣子的,神使大人。”伊扎克連忙解釋道,“不是我們或本地公社的人們趕他們到這裡,而是他們自己要到這裡來的。我們希望幫助他們,也給了各種援助,可是……”

“可是什麼?”

“唉。”安娜又嘆了口氣,垂着眼皮說道,“他們自認為是【不完整的人】,因為失去了絕大部分親人,又給國家拖了後腿,所以不願再住在公社的核心聚居區里……”

“可……”

我動了動嘴,最後也無話可說了。

如果自己拋棄自己,那還怎麼說呢?

“不過,他們之中有些人也還是有希望的!”安娜又抬起頭來勉力笑道,“您沒看到有些孩子還沒長大嗎?他們很快就會成為家裡新的頂樑柱的,到時候……”

她最後沒說下去,我也還是說不出什麼。

車廂里一片寂靜。

直到片刻之後,馬車又開始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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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從昏睡中醒來了,這次太陽完全升到了頭頂上,而窗外的風景也完全不同了。

沒有房舍、沒有人,有的只是沐浴在陽光下的樹林,枯黃的草地,和不時從天上飛過的鳥群。

看來現在是已經來到公社的郊外了,回到自然的懷抱中。

等等……這裡的樹葉都是黃的,而且很多已經開始掉落。仔細看看,這些是梧桐樹,而不是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我一直見到的那些四季常青的松柏。

原來也不完全是複製粘貼啊……

可是,這真實的、一片金黃的自然秋景,此時讓人感覺更加沉悶起來。

只有涼風嗖嗖的,已經和早上的和風完全不同了。

“呀。”

我把頭縮回車廂里,因為看到了驚奇的一幕而小聲叫了出來。

安娜和伊扎克,這對戀人正肩靠肩、頭倚頭地坐在座位上,他們就這樣互相依偎着睡覺。

連互相靠近的手也牽在一起,就好像旁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們,竟然把如此赤誠的一面展示給我嗎?

為什麼?

就因為我是神使嗎?

神使和神,對他們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

我無奈地吐出一口氣,把手支在小桌子上,就這樣托着下巴看着他們。

臉上,都在笑呢。

兩個人。

不知道又夢到什麼甜蜜的事情了。

難道還在想昨天蜜月的事情?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句之前聽起來有點噁心的話:

“我們有一生的時間呢。”

要是真的能夠和喜歡的人這樣一輩子在一起。

那真的是再幸福不過了吧?

我看着他們,情不自禁地開始想起羅蘭學長的面孔來,想象他就坐在我的身邊,也用他那溫暖的手把我的手緊緊裹住。

這樣想是沒有用的,但我還是只能這樣想。

要麼,就得等到24天後……

如果那個男人肯遵守承諾的話。

但是他現在在哪裡呢?

不知眨了多少次眼睛,我又忍不住看向窗外。

這個時候應該來兩隻蝴蝶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就是想看蝴蝶。可是,樹林和草叢間只有一些體型大很多的鳥,而且它們也在逐漸飛走。

突然想起來,生物課上講過,秋天大部分蝴蝶都已經死了,只留下它們的後代,也就是繭,掛在樹葉深處,從這裡應該是看不到的。

這還真是讓人掃興。

……如果,我讓他給我變出一隻蝴蝶來,他應該能辦到吧?

………………………………

算了,他最好永遠也不要回來。

至少24或者3天內是這樣。

我忽然感到有些渴了,但水壺是放在儲物箱里的,也就是安娜他們現在坐的屁股底下,真是讓人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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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馬車絕對是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我一下子就被晃醒了。

不過看伊扎克和安娜揉眼睛的樣子,似乎也是剛醒過來。

他們看到我注視着他們,也並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了,只是牽在一起的手慢慢分開。

“皮爾士,是到地方了嗎?”

“是的大人,到【那個地方】了。”

我把頭探出窗外,不由得驚喜起來。

這裡終於不再是那一望無際的、沉悶的金黃色,而是呈現出滿目的綠意。

這種綠意正是許多天來我所看膩的那種,如今卻顯得如此親切和秀麗。

在松柏的包圍之中,甚至還出現了一些紅色。那些低矮的是山楂樹,它們的果子看起來正好成熟,鮮艷欲滴。

我要不要去摘一個來吃?

“莉莉薇大人,請下車吧?”

已經起身的安娜這樣說道,而伊扎克已經打開車門走出去了,這讓陽光有點兒晃我的眼。

“好的,這是到第五公社了嗎?”

“不是,還遠着呢。只是女王有命令,任何人到了這個地方都必須下馬,所以……”

我帶着疑惑起身走下車門,陽光顯得更加耀眼了。

四周的風景顯然不是在公社之內,因為看起來完全還是自然景觀,是大片幾乎環抱式的樹林,製造出了沁人心脾的樹蔭和綠意。但是這些樹的分布又不像之前分列在道路兩旁的行道樹,它們是集中起來的,並且向路的一側延展。我朝那個方向一直望過去……

“呀!”

“請輕聲啊,神使大人。”

“嗯……”

不錯,在這裡必須安靜下來了。因為我在那個方向看到的是——

墓碑,潔白色的十字架,幾乎布滿了整個小山岡。

它們的方向一致朝着西方,也就是我們來的方向。

在看着什麼呢?

我和兩名聖堂衛士,甚至是那名隨從皮爾士一起離開了馬車。按照他們的說法,這時候必須面向那墓碑的方向,鞠三次躬。

在低頭的時候,我看清那些墓碑的很大一部分是埋在花壇中的,還有一些幾乎被雜草所掩埋。但無論是花還是草,看上去都很久無人打理了,處於一種野蠻生長的狀態。想必這個地方遠離任何繁華的聚居區中心,所以不太好派人來進行管理。

“這也是軍人公墓嗎?”感受着嚴肅的氣氛,我已經猜出了這個地方的實質,但還是順便問了安娜一句。

“啊,是的。只不過這是那些沒有戰死在堡壘內的人的墓地,他們可能是因為舊傷複發,或者是年事已高,在家中去世的。因為輝煌山雖大,可用的土地還是有限的,所以決定把他們的遺體安葬在這裡。只有那些確實在前線戰死的人,才會長眠在輝煌山腳下的公墓,也就是神聖堡壘角落裡的那一座。”

……哼,是嗎?之前不是說前線戰死的人,很多都被惡魔直接吃掉了嗎?有多少人能夠安葬在這個寧靜的原野里呢?看這個地方的環境還不錯,分明就是貴族和軍隊高層的專用墓地,想不到人死了還要被區分開來……

不遠處正在俯身祭奠墓碑的一名女士,更是證實了我的猜測。她渾身上下穿金戴銀的,體格肥胖,奢華的連衣裙一看就是那種闊太太才穿的。這裡面躺着的一定都是些身份不一般的人……

不過……她看起來真的是很難過的樣子,一邊對墓碑輕聲訴說著什麼,一邊用戴着金鐲子的手抹着眼淚。就算是很富貴,平時過得很好的人,此時的悲傷也不像是輕易就能排解的……

而且,我又想到了芙蕾雅,她的老師奇里格,是不是也葬在這裡呢?

所以還是積點口德,往好處想……

“好了,我們繼續前進吧。”

我跟着安娜他們回到車上,突然聽到了許多馬匹嘶鳴的聲音,原來在我們的身後來的路上,還停了其他人的車子。而車子附近沒有站人,看來不是路過而是專門來憑弔的。

也是,除了那位貴婦人以外,更遠的地方還有三個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正在雙手合十地朝着一大一小兩方墓碑祭拜。這個地方平時也許會比我想象的更熱鬧一些?

嗯?那三個人中的其中一位,那個嬌小而亭亭玉立的體型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是錯覺嗎?

“莉莉薇大人?”

“哦,抱歉!”

我們跳上車離開了,把一切都留在身後。

唉,這條路真是太長了,不知還要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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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真的到達第五公社的時候,大概是中午了。

從墓園到神行門的路上,真的經過了兩次崗哨,不過通過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士兵們幾乎是抬頭看了一下伊扎克拿出的證件,就立刻點頭放行了。

不過在這種時候,安娜卻躲在車廂里不出來,還把黑紗面罩也重新戴上了。她之前一定是這個國家的大紅人,現在卻不得不對着自己的子民隱藏起來。想想也真令人難過……

都是唐那傢伙……

不對,這個好像是安潔露的鍋。

誰叫她那麼急着宣布公主已經戰死的事情呢?

……哼,不過,一切歸根結底都還是因為神吧!

“伊扎克閣下,您終於來了。”

這時候忽然有人在馬車外說話,皮爾士也隨之勒住了韁繩。

伊扎克打開門下了車,與那人交談起來。

“您辛苦了,雷蒙隊長!”

“哪裡!我這麼多硬仗都打過來了,現在只是在這裡負責這種差事,算不得什麼。”

“天氣很熱吧?”

“沒有!不過一會兒讓小夥子們站隊的時候,估計有他們受的!”

“好吧,現在招了多少人?”

“剛查過,491。”

“怎麼?不到一半?!”

“是啊,從早上九點到現在,快吃午飯了,來報名的也就這麼多。”

因為聖堂衛士下去的時候順手把門關上的緣故,我看不到他此時臉上的表情。但很明顯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沒事!”年輕的聖堂衛士似乎笑了起來,“這才半天時間,到晚上肯定就滿了。人們都去幹活了吧?”

“是!現在義務勞動的時間延長了,從三天變成四天,估計不少人被公社和貴族調走了。”

“哎,“三改四”女王還沒有下令批准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活總得有人干吧?所以下面現在自有對策……”

“咱們不提這個了。”

伊扎克忽然走過來,打開車門並用了一個“請”的手勢。

“神使大人,請下車吧!”

我盯着車外那些不認識的人猶豫了片刻,便抓住他的手走了下來。

“好大!”

等我的腳一落到地面上,才發現這裡是一個巨大的廣場。附近都是公社常見的各種功能性建築,包括辦公大樓、教堂、大會堂、公務員宿舍、餐廳、圖書館、體育館,以及……我不只住過一次的招待所。

不過這裡的建築和之前其他公社的純凈大理石風格不同,倒有點像圖爾鎮。那裡用了很多鐵制的屋頂,而這裡則是到處用黑鐵片裝飾着門面。因為是靠近前線的關係,所以想突出軍事意義吧?

而且這個社中心的廣場實在是太大了,還鋪着白色的方磚。在最前面正對着大會堂的地方,還有一個噴泉和一個躍馬揚鞭的騎士雕像。想必這是用來練兵的地方?

“雷蒙隊長,這位就是見習神使大人。”

“哦,真的是她?”

聽到這位隊長興奮的聲音,我疑惑地轉過頭來,看向這個明顯是硬漢造型的男人。他的渾身上下都透露出力量:堅毅而自信的深邃眼神,臉上雕刻一般的“X”型傷疤,胳膊像小孩的腦袋那樣粗,腦袋看起來則像大理石那樣硬。這讓我想起了腦海中一直保存着的另一個人的身影:那位在大聖堂一時震懾到我的紅衣主教安德森。不過雷蒙的年紀明顯要比安德森輕很多,正值壯年,而且金色的頭髮一點也不稀疏,是火焰一樣地向上豎起,嘴角還帶着戲謔的微笑。加上容貌細看起來完全不同,讓我立刻就打消了他們之間有任何血緣聯繫的想法。

“哎呀,神使大人,久仰大名啊!”

這當我想這些的時候,這位隊長忽然已經把他的大手伸過來,像是要握手。伊扎克明顯有點慌張,我想他是害怕雷蒙這樣做是褻瀆行為。不過隊長臉上的微笑卻十分淡定和真誠,我便毫不猶豫地接過了他的手,握在一起。好厲害!手上都是硬繭,每根指頭都像鐵一樣堅硬!

“呼——”伊扎克像是鬆了一口氣,不過卻也笑了起來,像是很為此高興。

但雷蒙卻頗有點驚訝的樣子。他遲疑地把手縮了回去,嘀咕道:

“沒想到,沒想到。”

“怎麼了?”

“沒想到神使大人真的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很嬌弱的女孩子,但是手上卻又如此地有力氣!”

“啊?有嗎?”

“果然不愧是神,完全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理解的存在……”

這麼誇張嗎?

哦,剛才好像確實不小心用了真愛魔力來握手的樣子……

“厲害,厲害。”

雷蒙又鼓着掌說道。

“要是有神使大人在這裡激勵的話,徵兵一定會容易很多吧?”

蛤?

“是啊,見習神使大人美麗又強大,一定很能讓大家振作!”

喂……

“那個,大伙兒快過來見神使!”

一大堆猛男“嗷嗷”叫着朝我所在的地方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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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費了好大功夫才解釋清楚,我只是見習神使,還不懂得怎麼鼓舞人心。

雖然這種說法只不過是繼續沿用唐的那套騙術,但不這樣子恐怕還真沒辦法輕鬆脫身了。

於是在伊扎克和隊長們對廣場上的新兵們訓話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站在角落裡看着他們。

本來想和安娜一起呆在馬車裡,不過那樣似乎也挺悶的……而且安娜很奇怪地希望我能夠注視着這些新入伍的小夥子。

“去賜予神的祝福……”

是這樣嗎?

但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這樣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着。

“身為西王國的一名國民,不能忘記保家衛國的光榮使命!”

這時候一名隊長在臨時搭起的檯子上慷慨激昂地演講道。“雖然我們已經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更大的勝利,雖然敵人已經呈現出了敗退之象,但是我們不能把這作為逃避戰鬥的借口!神諭告訴我們,最後的決戰還沒有到來,真正用到我們全部力量的時刻還沒有來到!到那一天,所有人都會沐浴着金色的陽光,用手中的刀槍和全部的勇氣,刻下屬於自己畢生的榮耀!”

“是!!!”

台下的新兵們這樣激情地回應着。

但是我卻意外瞥到,有些人並沒有張口,臉上的神色還很不好看。他們立正的時候身體微微晃動,眉頭擰緊,嘴巴緊繃著,感覺下一秒就要大吼出來什麼話一樣。

這是沒吃飯還是怎麼回事?好像有點怨念啊……

“你們沒吃飯嗎!”不料這時候那名正在演講的隊長已經不滿地吼了出來。許久沒有人回應,四周沉寂下來。我忽然感覺頭頂的空氣陰涼了許多,原來不知何處來了一大片烏雲,漸漸把太陽給遮住了。

太好了,這樣士兵們就可以乘涼……

“回答我!!!”

你吼什麼吼啊!

這位隊長總是突然發聲,嚇得我都打了個哆嗦。忽然想起來,高中入學的時候也參加過軍訓,不過那時候教官還是比較和藹的,我們也不敢怎麼放肆,所以一切還算輕鬆。

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明顯感覺到幾位隊長臉上都很不好看,連伊扎克也繃著臉。

是因為沒招夠人嗎?

“報告!”

正在我想着這些的時候,忽然在方陣的最前排,有一名身姿挺拔、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高聲發言了。

“出列!講!”

“報告長官!我的確還沒吃午飯!”

“噗!”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很明顯隊長們的臉上的肌肉也有所鬆動。但那位正在主席台上的隊長只是平靜地問道:

“為什麼沒吃?”

“現在剛過正午,我之前一上午都在公社進行義務勞動,為新兵們製作水壺!”

“……你的服務號是多少?”

“1097451。”

“當時和你一起幹活的還有多少人?”

“整個工坊里有200人,但當時除了做水壺的,還有棉衣、被單、軍靴、劍鞘等工坊在開工,總共加起來大概有三千多人!”

“……好,歸隊!”

“是!”

那名看長相就很忠厚的新兵又退回了隊伍里。

“這麼多人……”這時候我又聽到隊長們在竊竊私語,“來參軍的就這麼點兒……”

“圖恩斯大人呢?”這時候那名台上的隊長也走下來,悄悄對同伴們說道,“要不要找他核實一下情況?”

“他開會去了!”一名隊長無奈地搖頭道,“我剛才問過公務員了,說是緊急會議,斯塔夫閣下找他商議軍糧籌備的問題……”

“這樣啊……”

忽然一名隊長擺動手臂,沉穩地朝主席台上走去。他看起來明顯年齡大些,制服上的資歷章也是面積最大的。他用柔和的目光審視了一下新兵方陣,微笑道:

“大家不要緊張啊,其實剛才王隊長有脾氣,他主要不是針對在列的各位的。因為你們雖然沒精神,但還是來了,來了就比那些有義務卻不來的人強!”

他這樣說的時候特意用力點了一下頭。新兵們似乎受到振作,飄移的眼神又回到主席台上了。

“當然,那些人會受到懲罰,他們無法逃避自己的義務!這義務本來是光榮的,可有些人卻偏要給自己的人生蒙上陰影,這是可恥的!”

他這樣說著又用力點了一下頭,士兵們則有的垂下眼皮,似乎在內疚什麼。

奇怪,他們不是來的人嗎?為什麼要內疚?

“你們將獲得榮譽,你們將證明他們的選擇是背離祖國、背離人民的,是完全錯誤的!……待會兒隊伍會先解散,由公社給你們準備入伍的第一頓午餐。好,稍息,立正!”

“報告。”

這時候,忽然又從方陣靠後排的一個角落裡,傳出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在隊伍里要大聲講話。”

“報告!!!”

“出列!講!”

“報告長官,我要舉報同村的幾個人,他們沒有來應徵入伍!”

“……有幾個?”

“3個!”

“他們現在在哪兒?”

“在……”

“大聲說!”

“在公社中學的教室里躲着!”

霎時間,我懵了,全場也一片嘩然。

“在教室里躲着?”

這是什麼意思?這些人幹嘛躲到教室里?

“報告!!!”

“出列,講!”

“我也要舉報,我有兩個同學躲在中學教室里,我是三班的!”

“我也是三班的!”

“我也有三班的同學躲在……”

“好,安靜!!!所有人歸隊!聽我口令,所有人,目標公社食堂,跑步前進!!!”

四百多人的腳步聲如雷鳴般震動着大地,捲起一陣煙塵。老隊長示意雷蒙和另一名隊長跟上帶隊,自己走下主席台,對伊扎克和其他人說道:

“咱們去三班看看情況。”

伊扎克走過我面前的時候,俯身問道:

“神使大人要一起去嗎?”

“不了,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好。”

廣場上片刻間就空蕩蕩的了,只留下我和坐着安娜的馬車。我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沒吃午飯,安娜也還沒有,真是……

“慘!”

“喂,莉莉薇大人——”

不料這時候,突然有人輕聲在我旁邊說道。

“誰啊?”

不過其實一聽這個稱呼就明白了,這應該是安娜在叫我,但她人在哪兒呢?”

“我用了【傳音術】,你來車上。”

我向馬車走過去,看見安娜正探出車窗,像小貓一樣在向我招手。她打開車門,從屁股底下坐着的儲物箱里拿出了幾個熱水保溫的飯盒,笑道:

“食堂這會兒肯定人多,咱們在車上吃吧!”

“好耶!謝謝啦!”

“不客氣。”

我們開動起來,而安娜也終於得以暫時揭下她的面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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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安娜突然說有腳步聲接近,便中止了與我的閑談,讓我下車回到原來的地方。

真是的,這些人怎麼來的這麼快啊?

還想多聽一些安娜和伊扎克相識的事情呢。

比之前伊扎克講的有趣和浪漫多了……

忽然,我聽到腳步聲越來越大了。不,準確的是兩撥腳步聲。一方肯定是剛才吃飯回來的新兵方陣,還有一方只有十幾個人。肯定是隊長們回來又要訓話了!唉,只好繼續站到角落裡聽他們講了。

新兵們果然踏着整齊劃一的步伐小跑着回來了,就像以前我們軍訓時那樣。他們肯定在食堂也被那兩名帶隊的隊長教育了一通“聽口令吃飯、吃飯的紀律”巴拉巴拉的。所以即便這樣吃完了,臉上也沒有什麼幸福的表情。

唉!吃東西本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啊,那些教官……啊不,隊長們肯定吃得很飽。

感覺空氣變沉悶了,剛才看起來要下的雨也沒下,只是弄得人心煩意亂,很沒精神。

忍不住一直想唉聲嘆氣。

“快點!!!”

突然傳來一個粗暴的吼聲,讓我渾身打個哆嗦,立刻精神了。我抬起頭,發現新兵們的目光也跟着我一起掃向伊扎克他們的方向。

有十幾名小夥子跟在隊長們的身後回來了,他們耷拉着頭,沉重地走着,有的還在抹眼淚。隊長則在身後嚴厲地驅趕着他們,看起來好可憐。

得,不用說肯定是這些年輕人逃避兵役被捉出來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大家都在戰場上拚命,吃不好,睡不好,死了也埋在不同的地方。有的人飛黃騰達,有的人被魔軍吃掉,骨頭都不剩……

是啊,誰願意過這樣的生活呢?誰願意前往這種生活的道路呢?

……忽然同情起他們,乃至於有點窩火了。

“為什麼我們要面對這樣的命運?”

他們一定在委屈地想這樣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一定得去送死?”

是啊,本來就沒有這樣的道理……

突然,我看到一名隊伍中的小夥子,對着烏雲密布的天空抬起頭,張開雙手,大喊道:

“神啊!!!”

這立刻讓我有點觸動,就好像猛地被人用力晃了一下肩膀。

在絕望的時候向神祈禱,也只能這樣了。

可是,那神現在卻不在這裡。

不如說,那神正是造成這一切不幸的元兇。

我覺得鼻子里有熱氣在涌動,眼睛也熱熱的。

神聖堡壘之前,以及魔都發生的事情也重新浮現在眼前。

這些人就是這樣,被那個神擺布着。

“快點走!!!”

還要經受着自己人的訓斥和驅趕。

這真是,炮灰一樣的……

“別喊神!”

忽然,一個憤怒的聲音再次讓我感到眼前模糊的世界清晰起來。

與之對應的是一道憤怒的目光。我看到在隊長們和那些被捉來的新兵最後面,還跟着一位看起來大概三四十歲年紀的女士。

她在隊伍里本來應該很顯眼,因為無論性別還是色彩艷麗的衣着都與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她抱着胳膊,昂着頭,一臉輕蔑和憤懣的樣子,讓她自身的女性魅力完全沒有顯現出來,融入到這壓抑和躁動的大氛圍中去了。她盯着那些被驅趕的年輕人,又時不時瞪向那些驅趕他們的隊長,似乎有滿肚子的牢騷要發。這時她突然又高喊道:

“神已死了!!!”

霎時間,全場嘩然,連我也懵了一下。

神死了?

“神死了?!”

片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和其他人並不處於同一個世界。神是誰,神是否存在這些問題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麼,可是對於這些被創造世界的人類就不同了。他們此時議論紛紛,面帶惶恐和疑惑,顯然因這句話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但是,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

神其實就是唐……

“凡雅教士!”此時一名在隊伍中走着的隊長轉頭對那女人說道,“請你自重點!”

“我這就是自重!告訴孩子們事實的真相!”

“你是教士!是王國培育未來金花的園丁!”

“所以我才一定要教給他們真實!!!”

“你!”

那些隊長們搖搖頭,顯得非常無奈。

但我卻恍然大悟了。因為安娜曾說過,負責王國教育任務的是各個地方上的分教會,教士們會按計劃到公社的中小學裡充當老師的職責。那麼這名被稱作【凡雅】的女士,其實就是這個【三班】的授課教師了?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其實是一件教士袍?可是怎麼染得五彩斑斕的,她頭髮還披散着,看起來不倫不類的……

咦?不對,為什麼我會覺得不倫不類?安娜不也是這樣嗎,我不也是這樣嗎?為什麼只有她是不倫不類?僅僅因為她被賦予了【教士】這個身份嗎?

……正在我想這些的時候,那支隊伍已經經過方陣了,他們並沒有停下來。隊長們把那些逃兵一直趕到主席台上,讓他們並排站着,毫無疑問這是要抓典型批評了。

但是那位名叫凡雅的女士也走上台去,全然不理會隊長們不滿和尷尬的目光。我想她可能本來就是自己要跟來的。他們一定在教室那裡就經過了一番爭吵。

“所有人,立正!”

這時候那名資歷較深的隊長又站到最前面發話了,新兵方陣立刻隨着他的動作緊張起來。

“飯吃得怎麼樣啊?”

沒想到這位隊長還是先提到吃飯的事情,難道他也很喜歡美食嗎?

“很好!!!”

但是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方陣爆發出異口同聲的喊聲,每個人都用盡了力氣。害……我猜剛才在食堂他們就被這樣訓練了,為的就是回應領導的問話。

“吃好了就行,因為我們馬上就要踏上征程了。”老隊長又用力地點點頭,但他話鋒一轉,變了依舊沉穩但嚴厲的語氣。“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處理一些事情,你們過來!”

那些逃兵無精打采地向前走了兩步,手背在身後。

“每個人報一下自己的名字。”

“斯洛夫(Sloth)。”

“羅斯特。”

“哥特內。”

“格瑞德。”

“普雷。”

“若夫。”

“恩維。”

“米佳利。”

“加百利。”

“烏勒。”

這些人說得很沒力氣,我擔心隊長又要怒吼,讓他們大聲點了。幸好,沒人這樣做。

“你們是做什麼的?”

“逃兵。”

“大聲點。”

“逃兵!!!”

老隊長的語氣始終是相對緩和的,但是卻很有威懾力。隨着十名年輕人發出痛苦的大喊,台下的人們也被震住了。有些人跟我一樣打了個哆嗦。

“為什麼逃避自己的義務?”

“我……”

“我怕死!”

“你呢?”

“我也害怕,我還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我想當保糧官大人的弟子,但我沒考上,想重考……”

“我想陪我的弟弟妹妹……”

“我想……”

老隊長等這十個人一一說完了自己的慾望,也沒有說話,他只是用銳利而深沉的目光盯着他們,又時不時掃過台下的人群。人們臉上都不太好看。

也許,他們也想起了自己一直牽挂的東西,而動搖起來……

而我這時才注意到,這些新入伍的士兵,其實很多臉上、聲音里都還未脫稚氣。我聽安娜說過,西王國是13歲算成年,15歲開始就可能被選中服兵役。每家每戶都要推選出一個人,保持他(她)在堡壘的編製,否則這家人就算【非自由民】,要承擔更多的義務勞動,或者被貴族們呼來喝去。

而被推選的成員一旦在前線戰死了,就得再選出一個新的來……

忽然明白諾拉真的感受了。

忽然知道多米諾為什麼要冒着生命危險獨自跨越荒野區了。

還有那些住在獨居帶的人……

他們……很多人都還是只是個孩子啊!!!

“人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時那老隊長仰天長嘆了一口氣,好像也為這些人不平似的。

但此時我看起來他卻像裝模作樣。

“但是我們要明白是誰在阻礙着我們實現自己的理想!”

難道不就是你嗎?你,還有這些負責徵兵的隊長們?

“是惡魔!是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魔軍!他們威脅着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家庭,我們的親人!”

哼,才不是呢,分明就是神!還有你們這些王國的高層,你們在摧殘他人的命運……

“所以我們不能逃避。如果我們不去前線,與他們戰鬥。他們很快就會侵入我們的家園,吞吃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珍視的一切!”

真的會這樣嗎?難道去作戰就能贏嗎?難道死在前線,就能不失去自己珍視的一切嗎?

這些人,如果真的去神聖堡壘那裡,跟那些惡魔戰鬥,就像那天那樣……

那真的還能回來嗎?!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今天在這裡,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明天要去那裡!我們也許不會回來了,但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親人,我們所熱愛的一切將永在!我們的精神不死!”

老隊長高舉拳頭,忽然又咧開嘴笑了。

“況且我們也不一定會死。你們看我15歲參軍,活到今天也50多歲了,打的仗不下數百場,不也是好好地回來了嗎?所以說,要樂觀,要勇敢!榮譽和勝利才是我們所追求的。死亡,對軍人來說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名詞罷了。”

說得輕巧……

但是那些新兵似乎被觸動了,各個人的眼神里都開始閃爍出光芒來,還攥緊了拳頭。

就好像已經準備視死如歸了一樣。

就連那十名逃兵也做出了在反思的表情,有點人吞了吞口水,昂起頭來,似乎也準備重新作為一名光榮的戰士入列了。

看那表情,好像是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懲罰,但是也打算為此先接受似的……

為什麼?

這樣就被說動了?

你們,還有創造你們的那個人,真的很難讓人理解啊……

怎麼會這樣……

因為和預料會出現的抵觸情緒不同,結果是我這個局外人感到沮喪了。

難道說這也是唐在天上,在不知道什麼地方遙控着他們的心智嗎?

這簡直了……

我轉過身去,寧肯背對着所有人,只盯着那大會堂之前的噴泉,也不願再繼續看這場鬧劇了。

可是那騎士雕像也挺讓人厭惡的……就好像是炮灰精神的代名詞。

“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這時只聽到那名裝模作樣的老隊長又換了嚴肅的語氣在問那些逃兵們。

“沒有!!!”

這些人異口同聲地大聲回答,就好像精神真的都被一個人操控住,已經完全沒心沒肺了一樣。

“很好,你們願意在接受懲罰之後重新入伍嗎?”

“願意!!!”

“你們願意宣誓嗎?”

“願意!!!”

“很好!”

老隊長停頓了片刻,用故作莊嚴的聲音說道:“現在所有人跟我一起宣誓——”

“刷!”一陣袖子擺動的聲音舉起來。

“我宣——”

“不要宣誓!!!”

猶如一聲霹靂,女人的聲音高響起來。

完全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時候發出反對的聲音。

我以為她肯定會說什麼,不是在之前就是在之後。

但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敢在這個最關鍵、最群情沸騰的時候跳出來打斷。

我忍不住轉過身去看她,只見所有人果然被她這一下給弄懵了。

隊長們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舉到半空中的右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而那位凡雅教士卻臉不紅心不跳的,嘴角還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隊長把右手放下,緩緩地轉向她。

“你敢讓我講幾句嗎?”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現在就要講出來!”

“好!!!”

隊長們氣急敗壞地集體退到一邊,瞪着那位女士。

“你講!”

我好奇地注視着她,只見凡雅教士把抱着的手從肩膀上放下來,落落大方地昂首走到講台上。

“孩子們,你們回答我一句話,你們要向誰宣誓?!”

台下又亂成一片了。

“我叫你們孩子,是因為我覺得你們其實還是孩子,雖然法律上規定你們成年了,其實你們的心智還沒有成熟,還一直被人操縱着、矇騙着。有人一句話就能讓你們宣誓,但是你們連自己真正要向誰宣誓都說不出來!”

“這……”

“老師!”這時候又是站在前排的一名新兵高聲發言了。“我知道要向誰宣誓!宣誓詞里寫了,我們平時都背過了!”

“……你是沃斯特(honest)同學吧?我知道你,雖然不是我帶的三班的,但你以前在一班的表現老師們之間也是口傳的。但是你說,你知道宣誓的人是誰,你說說是誰!”

“就是神,女王,教宗,英雄的戰士們,還有美麗祖國的廣大人民,山川草木,大海江河!”

“哼,你回答的聲音很洪亮,但第一個字就說錯了。首先,神並不存在!”

“神不存在?!”

就像之前聽到她說【神已死了】一樣,人們再次懵了。

“凡雅教士!注意你的身份!”這時候連平時那個唯唯諾諾的伊扎克都忍不住大聲說話了,“你是王國的教士,是聖堂教會的一員,怎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褻瀆神靈的話來!!!”

“你不用激動!我作為教會的一員,那也不過是一開始被蒙蔽了而已。如今我已經覺悟了,認識到世界的真相,那就是神並不存在!”

“你!!!”

伊扎克突然朝我這邊轉過頭來,一臉着急。我猜他是想讓我這個【神使】現身說法?

“見習神使大人!”

果然,他立刻就用跟安娜一樣的【傳音術】了。

可是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害怕出醜,還是……

我其實很想聽下去?

“老師,您以前在學校里也很有名望,我也很尊敬您。但是您說【神死了】,我不知道您為何要如此斷言?請您給出個說法!”

這時那名好學生看起來不滿了。

而那女教士卻反而來了精神。

“好!這個問題才問對了!你們大家所有人都聽着,我說神死了,這其實是很容易理解的一件事情!你們大家應該都知道,都學過,《聖典》里,神諭里,還是什麼創世傳說里,都說我們人類是神的子民,是終有一日要升上天國的!可是結果呢?現實呢?!”

現場沉默了一會兒,年輕的人們連續地眨着眼。

“現實就是我們被神給遺棄了!他把我們給欺騙了、拋棄了!我們一出生就活在一個充滿絕望的世界裡。我們必須得面對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魔軍,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跟他們作戰!贏得多的,便成為英雄,成為貴族,可以支使其他人。而那些贏得少的,哼,就做了惡魔的盤中餐!”

凡雅教士激動地說著,引來台下一片唉聲嘆氣的聲音。

“可這是為了試煉!”沒想到伊扎克立刻反駁道,“是神為了讓我們變強……”

“變強?!”女教師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就這樣變強嗎?好吧,那我問你,他為什麼要讓我們變強?變強之後去做什麼?”

“這……”

“他不是說如果我們贏了魔軍,就可以升入天國嗎?既然已經升入了天國,為什麼還要變強?”

“………”

“所以說,如果他是為了讓我們變強才給我們這樣的試煉,那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贏了魔軍之後,還得去面對更可怕的敵人!!!”

我的腦袋“嗡”的大了。

我相信此時伊扎克和其他人臉上的驚駭和動搖也絕不是裝出來的樣子。

說的……很對啊。

“見習神使大人!”

年輕的聖堂衛士在信仰動搖之際急忙再次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可是……

她說的真的很有道理啊。

“哼,你們沒話說了吧?所以我才說神是個大騙子!而你們這些信奉神的人,才是落入了他的圈套!他只是想把你們當作工具,當作武器,將來去幫助他對付更厲害的對手而已!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自己的人格可言!”

“不是這樣的!”一名隊長急着眼反駁道,“我們不是兵器,我們不是為了作為兵器去戰鬥,我們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祖國和家園!”

“祖國?家園?哼!很好,宣誓詞里也說要向祖國和家園宣誓對吧?但我告訴你們!祖國和家園也根本就不存在!”

再次讓人震驚了,即便我本來就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你們很驚訝是不是?但我這樣說有什麼錯呢?這個國家只屬於那些在與魔軍作戰中取勝的人,但是我們這些大多數都沒有聖靈力天賦的凡人,可能取勝嗎?我們只能被一批又一批地送上戰場當炮灰,然後就算是回來了,還得繼續給這些貴族們干短工!而且,我們的父母親人,兄弟姐妹,沒有一天不得給他們干長工!這難道就是我們的家園嗎?!”

“可是……”

那名早已淚流滿面的,名叫【沃斯特】的學生還想繼續反駁些什麼。但他這小蟲子一樣的掙扎很快就被掐滅了:

“可是什麼?你們再看看我們王國的歷史!用了四百年的時間,才打通兄弟之橋,沒有十年時間,就又丟了!再看看【王都保衛戰】、【刺刀戰役】、【諾蘭戰役】,還有最近所謂取得大勝的【堡壘顯聖之戰】!哪一個不是死傷慘重,幾近於一敗塗地?我們就算上了戰場,也只是受着這些愚蠢的貴族和軍官們的擺弄,他們就沒有能力帶我們走向勝利,走向明天!他們只能把我們一步步,一個個帶往死亡的深淵!”

“夠了!!!”

隊長們的臉感覺就像紅色的氣球一樣就要爆炸了,可我覺得他們只不過是惱羞成怒。

“你說的太離譜了!”伊扎克強辯道:“先是說神不存在,又說祖國不存在,家園不存在,現在又說我們的勝利從來不存在!這【堡壘顯聖之戰】可是有神使參與的,我們打敗了敵人,還殺死了敵軍的一名將軍!這是多麼偉大的勝利!你怎能說……”

“那又怎麼樣!”凡雅朝他瞪過去,可我覺得她其實是在瞪我。“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付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只是殺了一名魔將?那些所謂的、自稱神使的傢伙,他們又出了多大力?他們那麼大的本事,怎麼不親自上戰場,還讓我們的子弟兵去做炮灰?”

“你……”

不,已經夠了,伊扎克。她說的很對,是你錯了。

你們所一直信仰的神,確實是不存在的。或者說,他就是那麼一個自私的傢伙,完全不顧你們的死活。

他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也根本不是他在什麼《聖典》里許諾的那樣,是個神聖的創世主,大愛的父親。

甚至他創造這個世界,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也只是為了觀賞你們在所謂【故事舞台】上的表現。

就像在羅馬的斗獸場里一樣,就像在周幽王的烽火台上一樣,這一切只是為了讓某些人開懷大笑,覺得舉辦這些“儀式”的人很厲害,很值得託付……

當然,我並沒有這麼覺得,我寧願你們能夠自由地活着。

按照自己想要的人生……

噴泉的聲音此時顯得很刺耳,明明是柔和的水在流動。

但是真的已經沒有人能反駁她了。

本來應該帶來大雨的烏雲卻在這時候溜走,再次讓午後的烈日直射在無辜的子弟兵身上。

人們汗流浹背,卻不只是因為身體上的原因。

連那正對着噴泉高舉馬刀的金屬騎士,它身上也被酷烈的日光敲打着,顯示出斑駁的鐵鏽。

沒了,這一切就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現在讓我來告訴你們,該向誰宣誓,那就是我們自己!所謂的神、國王、教宗,還是為貴族服務的祖國是不存在的!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按我們的自由意志去生活!”

對,這是對的。

“其他人全都是虛偽的騙子,是不值得信任,不值得效忠的,不值得為他們賣命!”

是的,就是這樣。

凡雅女教士揚起她那美麗的面龐,高舉右手,用美妙用莊嚴的聲音對着天空的太陽說道。

“讓我們向自由宣誓——”

“你到底想幹嘛呀?!!”

正當我也不自覺地要舉起右手的時候,忽然傳來的這個聲音,無異於一道悶雷。

這……難道還有人想反駁嗎?還想替這個虛偽的世界做蒼白無力的辯解嗎?

是誰?、

誰非要這麼做?

我憤怒地放下右手,掃視了一圈主席台和台下的人群。但是沒有,其他人都和我一樣被震驚到了。而且……這個聲音也不像是之前出現過的,它不是屬於這裡的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到底是……

“難道是……”

我忽然醒悟過來,這是一個稚嫩的童聲,是由小孩子發出來的。

並且當我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一路小跑到主席台之前了。

“你是——”

“大哥,媽媽讓我來找你,說你可能會在入伍的時候溜掉,沒想到你真的做了逃兵了!”

這個穿着粗布衣裳、臉上紅撲撲的小男孩,稚嫩的眉宇之間滿是怒色。他衝著台上被罰站的十名逃兵之一——若夫隔空揮着拳頭。

“我看不起你!!!”

“小坎……”

“你是誰!”

凡雅女士厲聲問道。

“我是他弟弟若坎森!你是公社中學的老師吧?”

“你知道我?”

“當然!我在學校就跟上你們了,你為什麼要把我哥哥教壞!”

“放肆!看你這樣還只是個小學生吧,竟敢這樣和老師說話?還有,今天是星期三吧,你為什麼逃學!”

“我是中午放了學才來的!不像你,不逃學但教壞學生!”

“你!!!”

“孩子,你冷靜一下。”

這時那名從剛才開始就眼睛紅紅的老隊長說話了,他向他招手。

“這裡是入伍大會,不是你玩鬧的地方。你哥哥做了逃兵,但他已經決定重新宣誓,你可以回去和家人交代了……”

“誰說他要重新宣誓!他是要向自由宣誓!”

“你撒謊!”

眾目睽睽之下,這小孩子竟然毫不畏懼地與之前震懾了所有人的女教師對吵起來。

“你大膽!你說我撒謊,我哪裡撒謊了!”

“你說神不存在,這就是撒謊!”

“啊哈哈哈哈哈!”

凡雅揚起臉,爆發出一陣輕蔑的大笑。

“我說神不存在,這是剛才這麼多大哥哥大姐姐,還有叔叔伯伯們都默認了的事情,你還說什麼?”

“我說你撒謊你就是撒謊!你就是在胡說!”

我焦急起來。

不是這樣的孩子,她說的是對的,真的,我比你們更了解她說的是事實……

“好!你說我是在胡說,那你能說出什麼理由來!”

“理由就是神是存在的!我親眼見過神!”

“什——”

已經弄不清楚,這是全場第幾次被震驚了。

連我也嚇了一跳。

這孩子,見過唐?

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

“你胡說!你什麼時候見過!”

“我當然見過!”

“那你說說,神長什麼樣子?啊?給大家說說!”

“你看看你頭頂的天吧!”

我急忙抬起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唐,你在哪裡?

難道你躲在那雲層之中,正看着這一切嗎?

這時我才突然發現一件事……

烏雲,回來了……

緊接着是電閃雷鳴,甚至狂風大作。枯黃的梧桐葉被從地上捲起,甚至連遠方松柏的綠葉也飄蕩而來。

空氣一下子清涼了,可以聽到人們打噴嚏的聲音。有的人因為只穿了短袖,開始抱着胳膊瑟瑟發抖,還有的人把手伸向天空,開始祈禱——

但是不對,儘管雷聲是如此的驚人,風聲是如此的蕭瑟,儘管在場的數百人,可能整個社中心更大的地方都被波及到了,但這也只是……

“下雨了?”

“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

許多人歡呼起來,但是,這有什麼特別的嗎?

只是一點淅淅瀝瀝的小雨,在這個秋天不應該是最尋常不過的嗎?

“終於下雨了!”

但這時,連隊長們也激動地在互相道賀,臉上沉積已久、本來就要像火山一樣爆發的怒氣,一下子都消失了。

“是啊!看來我們收復諾蘭大教堂的行為,已經被神認可了!”

“太好了!”

什麼?收復諾蘭大教堂?

不就是,在神聖堡壘的那會兒,派人放了個煙花嗎?

這和下雨……

我忽然想起來,在神聖邊界、安查理的血跡之前,唐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如果西王國的人退到離這條線一千米以外的地方,那就會受到天罰。”

這就是……所謂的天罰?

“哼!那又怎麼樣?”

凡雅憤怒地高喊了一聲,讓人們一時又安靜下來,愣愣地望着她:

“下雨了,就能說明神的存在嗎?!”

“那還用說嗎?因為神規定讓我們不能放棄國土,如果放棄了就會受到天譴,就不給下雨!”

“這又怎麼樣!這隻能說明神是自私的、任性的,他因為要把我們做成兵器,所以不讓後退,只能死戰在前線上!”

眾人又啞然了。

是的,我又想起來,唐當時還說過一番話:

“這個國家的設計出了BUG,人口和土地面積是不匹配的。如果不用【神聖邊界】和資源分布的集中來限制人民,那他們很快就會放棄大片國土的。這樣的話,遊戲的世界觀設計就會被完全破壞了。”

說到底,不還是因為自己的任性嗎?因為自己的一時失誤……

“這是遊戲原作公司犯的錯誤,不是我的任性。”

就算你這樣子辯解……

然而那名為【若坎森】的小孩子完全不知道這些,他還是開口了,堅定地為自己的信仰辯解着:

“你覺得死戰在前線上就不行嗎?”

“當然不行!我們為什麼要去死!”

“那我們不戰鬥,就不會死了嗎?!!!”

若坎森稚嫩的聲音高亢地傳上了天際。

人們都有些失神。

可凡雅不肯放棄認輸,即便體力跟不上,音調跟不上,她也喘着氣,很快做出了回擊:

“如果沒有【神聖邊界】,我們就不用去前線,可以一直後退……”

“退到哪裡!退到我家裡嗎!!!”

“你!”

“還是說退到王都,退到【英雄橋】後面……”

此時,完全在氣勢上佔上風的一方,卻自己先掉下淚來,叫大人們看了也無不動容。

“嗚嗚……你們這些膽小鬼,就是一直想退,一直想退,直到魔軍把我們都吃光……要是魔軍說能吃一個換一個,你們是不是還要把我們,把自己人都交出去?你們肯定是這樣想的!”

“我沒有……”

是的,她沒有,我願意相信她是沒有。

因為,如果真的是那樣就太可怕了。

我以前在歷史書上學過,某個曾經遭受過屈辱的國家,不停地割地賠款,和侵略者簽訂賣國條約的事情。

那時候,國家雖然有眾多的人口,但是卻一點用也沒有。領土不停被侵佔、經濟利益不停被剝奪,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有人站出來反抗侵略者,還會被自己人的統治者給殘酷鎮壓。

到那時候,就真的想去作戰都不行了。

“你剛才說要宣誓,要自由,你讓我哥哥向誰宣誓?讓大家向誰找自由?”

“我……”

“你們宣完誓,是不是就要原地解散了?就要再也不戰鬥了?”

“不是……”

“你們自由了?其他人怎麼辦?其他人去戰鬥,這樣魔軍便不會來吃你們了嗎!”

“不是……可惡!!!”

剛才還保持着優雅的女士,此時終於忍不住像厲鬼一樣咆哮起來。

“小東西!是誰教的你這些?!!”

“是安琳姐姐!”

“什麼?!”

安琳?居然是安琳?這孩子見過安琳?

“他見過教宗?還說過話?”

顯然伊扎克和隊長們也不安靜了。

“是的!那次安琳姐姐和安潔露姐姐一塊來,在我們村小住過半天,我和安琳姐姐說了好多好多話!”

孩子擦着眼淚,忽然又笑了,像是想起了什麼特別幸福的事情。

“這孩子……居然管女王和教宗叫姐姐,她們兩位老人家可是已經一百——”

雷蒙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就被伊扎克捂住了嘴。

“哼,原來是安琳……那就不奇怪了!”

然而這時候女教士似乎又得到了什麼力量似的,呵呵地笑起來了。

“她最喜歡講這些無聊的東西!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

“才不是!是你沒有聽懂而已!”

“我是大人,怎麼會聽不懂這些!”

“你既然聽懂了,為什麼今天還要在這裡胡說!”

“我——”

凡雅又被弄得顧此失彼,狼狽起來了,但她彷彿想起了什麼,急不可耐地加上一句:

“那你說!為什麼神要讓我們通過戰鬥來變強?他如果一開始就自己消滅魔軍,不就沒有我們這麼多的苦難了嗎?”

她最後這聲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響徹了天空。彷彿凝聚了整個國家的人幾百年來的全部困惑。

眾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名為若坎森的小孩子給出答案。

然而他卻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搔搔後腦勺說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麼能不知道呢!”

沒想到這下反而是凡雅先急了。

“你明明都知道了這麼多,為什麼不知道這個最關鍵的問題!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嗎?”

“我想過……”

“那答案究竟是什麼?”

“我想……可能神並不是全能的吧,他也有單憑自己贏不了的對手,所以要我們幫忙……”

“哦——”

眾人彷彿恍然大悟了。但是等等,這樣不就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了嗎?這樣說來,神還是在利用我們,作為兵器啊——

“但是!”若坎森這時又昂起頭說道,“我相信神絕不只是在利用我們,絕不是把我們當作兵器!安琳姐姐是這樣相信的,我也願意這樣相信!”

“一派胡言!你們就是這樣輕信別人……不是被當作兵器,又是當作什麼?”

若坎森又無法回答了,凡雅像一條惡狗一樣大聲咆哮着,追問着。

“你說啊——!!!”

“是戰友。”

正當我也感到萬分焦急和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聲音,雖然很輕柔,但是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廣場,讓所有騷動着的人們都為止一愣。

“是誰?”

“誰在說話?!”

“神他所說的變強,是希望我們自強不息。”

這聲音是——

安娜!??

隨着一陣清風拂過的響聲,停在廣場角落裡的馬車大門被一雙看不見的手自動推開,一個漆黑的魅影,揮動着着潔白的聖靈法光翼,從四百多人的頭頂飛掠而過。

那奇異而又攝人心魄的美麗模樣,簡直就像是一位仙子,飄飄然來到人間。

她落在了由細木條臨時搭建起來的主席台之上,幾乎一點響聲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

人們疑惑着。

當然,伊扎克率先驚叫了出來。

“安娜?!”

“你怎麼出來了!”

他又着急地補上了一句。

在場的人們木然了,而我則是被安娜那颯爽的英姿,和朝戀人回過頭時嘴角淺淺的一抹笑容給迷住了。

就算戴着面紗,也實在能看出來——

太美了。

“安娜?安娜公主?!!”

其他人愣了半天,才轉過彎來。

不過看上去,他們隨之感受到的不是親切和喜悅,而是莫名的驚恐。

“她!她不是已經死了嗎?在【諾蘭戰役】的時候?!!”

有人開始發出尖叫,還有些更膽小的已經開始要逃跑,但隨之,老隊長的厲聲一喝讓他們全都安靜了下來。

“安靜!!!”

老隊長猶豫了片刻,還是邁開步伐走到安娜的面前,行了一個軍禮。

“安娜公主!”

“既然是軍禮,應該稱呼為【白虎輕騎兵團團長】更合適吧?派恩隊長?”

安娜在回軍禮的同時這樣微笑着說道。

“是!”

想不到這位老伯伯在她面前還挺恭敬的。

“你,你是安娜?不可能,你已經死了!!!”

但是有人不這麼恭敬。雖然如此,安娜也只是回應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然後揭下面紗,面向台下的廣大新兵從容地說道:

“大家不要驚慌,我的確是安娜。而且,我的確已經死了!”

“啊?!”

眾人都聽懵了。

“就如你們想的那樣,就如女王所公告的那樣,我在【諾蘭戰役】中不幸戰敗被殺。但是,就在那個時候,是神使救了我!”

有的人誇張地長大了嘴巴,卻合不上了。還有的人往前探頭,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凸出來。

人們差點又要議論了,但似乎是畏懼着台上的什麼人,而最終沒有騷動。

“神使沒有救下我的性命,但他給了我繼續戰鬥下去的機會!與你們,與我們廣大的同胞們、戰友們一起!他說,勝利的日子就要到來,到了勝利的那一天,我們所有犧牲的人們,就會全部復活!我們會一起升上天國!!!”

人們的眼睛猛烈地眨着,恐懼、迷惑正在逐漸變為憧憬。

“想想你們的家人吧!想想這塊土地上現在生活着的,和曾經生活着的每一個人!想想我們未來的孩子!難道你們要在這勝利在望的時候,拋棄拯救他們的機會嗎?”

“人為什麼要變強?就是為了守護,為了拯救。當然,也為了自強!凡雅女士,你剛才說如果沒有魔軍我們會更好,這點我相信。但是,究竟會好到什麼樣子,我表示懷疑。因為,你我應該都是讀過西王國的史書,知道在魔軍來到人間的五百年以前,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吧?”

“那種……那種一開始只講一個章節的小知識!我怎麼會記得!又不考!”

“我記得!”

這時候若坎森那稚嫩的童聲又響起了。

“我們上個學期才學過,一千年前神創造宇宙和烏思雷亞大陸,以及這塊土地上的兩批人類祖先。那個時候王國還沒有成立,我們的祖先是陷入了部落混戰的時代,戰俘抓到了不是殺掉就變成奴隸。”

“這!”

“作為一名貴族子弟,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犯過的錯誤。”

安娜這時又面帶愧色地低頭說道,“在我小的時候,我曾以為我們貴族就是最了不起的,就是生來有資格支配他人的,我還曾經把身邊的傭人,當作牛馬來騎,還用松樹枝來打他們……”

“這怎麼可能?!”

是啊,不但台下的人們不相信,連我也吃了一驚。

安娜她,有過這樣暴戾的時期嗎?

不,應該只是大家都會有的熊孩子黑歷史吧?

畢竟安娜她是這麼的美麗而完美,嗯。

“後來父親教育了我、母親教育了我,身邊有良知的每一個人都教訓了我。包括女王和教宗,她們讓我知道了作為貴族的使命,以及,我們人類為什麼要保持對自己的砥礪。假如沒有魔軍,我們便可能肆意地對待自己的人類同胞,因為我們並沒有必要和他們一起作戰,一起生活,便可以從根本上拋棄他們!正是因為有了共同的、非人的敵人,才保留了我們純潔正直的那部分人性,使我們免於懶惰、淫慾、暴食、貪婪、傲慢、憤怒、嫉妒等種種邪惡念頭的誘惑,使我們內心的勇氣和自身的潛力、那種種正直而光明的特質在鬥爭中被最大地激發出來,最終成就了今天的我們!和王國!”

“啊!”

有人如夢初醒地發出這樣一聲吶喊。

“所以凡雅女士你認為,神故意製造了惡魔來折磨我們,這便是沒有真正理解神諭,以及我們自身。”

“胡……胡說!你們這都是編的!全是瞎說!”

凡雅的身體開始顫抖,她害怕地向後退去:

“你這已經死了的人,怎麼能復活?你是鬼!我懂了,這都是你們集體編出來的一齣戲!你其實根本就沒有死!故意演這麼一出死者復活的戲給我們看!”

“你認為我沒有死,那麼,已經犧牲的那些將士也沒有死嗎?你敢不敢看看,他們將來的集體復活?”

“你胡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所有死人都復活,怎麼可能……你胡說!神不存在!”

她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

“如果神不存在,你便能達到自己的欲求了嗎?如果神不存在,一切不幸就不會發生了嗎?你一樣活在這個世界裡,還接受了最正統的教會教育,和我們一起感受着這個世界,看着太陽東升西落,月亮照射在夜晚的西河之上,微風吹過淡綠的麥苗和金黃的麥浪。你聽過鳥兒在樹林間輕啼,人們早出晚歸,辛勤勞作,戰士們在前線浴血奮戰,隊長們奮不顧身地指揮着,這些難道都是虛假的嗎!你也看過那些歷史上的傳奇、不朽的藝術品,見到了烈士們的雕像,他們沉醉在松樹和山楂樹、白菊花和蒲公英之間的墓園,你聽到了這噴泉的聲音,看到了這高空轟鳴的閃電,感受着空氣中的濕潤。這些難道都是虛假的嗎?你的父親和母親總不會是虛假的吧?當然,你可以認為這一切都不存在,可以認為一切你從小到大學過的東西都是費了無用功,你可以尋覓更廣闊的天地。但是你能避開魔軍嗎?惡魔們要吃你,你能說它們是虛假的嗎?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但我們不能決定,連神也不能替我們做主。但是神意是存在的,它並不完全控制着世界的一切運轉,可是它還是我們人類的太陽,指引着我們依靠自己的力量前進。即便你所說的神不存在,即便你想象的一切不存在,可我們今天的這些年輕人能夠停止前進嗎?能夠不前往戰場嗎?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出於我們自己的意志!是我們不得不做的事情!”

“你……我我……”

安娜說這些慷慨激昂的話的時候,其實腳步並沒有挪動,從而形成咄咄逼人的態勢。但是彷彿有一面高牆,不停地逼着那女教士向後退去,最後甚至站到了主席台的邊緣。她驚恐地穩住了自己的腳步,好像搖搖欲墜。

“如果我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那就來宣誓吧!”

安娜說著和隊長們互點了一下頭,然後轉向台下翹首以盼的人們。

“我宣誓!向著神、國王和教宗,教會正直的教士們、公社廉潔的職員們、田間辛勤勞作的廣大人民,還有前線奮不顧身、浴血犧牲的將士們!我們將一同守衛這藍天碧海,大地山川,為我們的親人,為我們的同胞手足,為我們心中的愛與勇氣,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宣誓——!!!”

台上台下的人們爆發出一陣劇烈的響應,那集體背誦宣誓詞的聲音像是一陣比天上的轟鳴更大的雷聲。等我反應過來,宣誓已經結束了,而雨也已經停了。

“你們……你們……”

“凡雅女士,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可惡……你們這些自欺欺人的混蛋!愚蠢!奴性!!!”

她聲嘶力竭地吼叫着,抱着自己的雙臂,雙腿發抖,完全失魂落魄的樣子,正在這時,突然從不遠處又傳來一聲高呼:

“我看看是誰在擾亂入伍大會——!!!”

人們紛紛看向那個方向,臉上似乎都顯示出敬畏的表情來,彷彿是狼群見到了狼王。當然還是有些人,像是綿羊見到猛虎一樣地畏懼。儘管並非都是出於惡意的。

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身着和弗格特類似的厚重羊毛大衣,帶着身後的一群人昂首闊步地向我們走來。毫無疑問,他就是這第五公社的統治者了。但是他和弗格特那凌亂、墮落的氣質不同,完全是一副威嚴、沉穩,乃至具有壓迫感的領導氣派。而且他的聲音十分洪亮,他那凌厲的五官看起來也有些不怒自威。這肯定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團練使。

那叫作凡雅的女教士,慌不擇路地跳到主席台的後面逃跑了。但隊長們和團練使一使眼色,立刻就有許多新兵和老兵一起衝上去,他們把又咬又打的她揪到了一旁。

“圖恩斯(tongs)閣下。”

連安娜似乎也很尊敬地走下台行按肩禮。

“安娜團長,辛苦你了。想不到還要靠你來維持我們第五公社的秩序!我這就開個會,結果成這樣……”

“沒有,這也只是一點小波折而已……”

“放開我!放開我!圖恩斯,你這殺千刀的!你給女王做狗賣命!出賣自己公社的人員做炮灰,換自己的榮華富貴!你們放開我!!!”

圖恩斯看也不看她,只是一皺眉頭,人們就把她帶下去了。他嘆了口氣。

“我們公社裡確實存在一些管教不嚴的情況,教會裡竟然會出現這樣的反動思想……這方面我有責任。但軍需辦不好的責任我是不會負的!因為我們剛剛才準備完成,預算內的軍糧!”

“您辛苦了!”

這時候,那名被稱作若夫(wrath)的逃兵,也已經被批准重新加入了隊列。他從台上下來的時候,特意向自己的弟弟若坎森(conscience)鞠了個躬,看上去愧疚又欣慰地說道:

“小坎!你覺悟真高,我不如你……是你讓我警醒了。”

弟弟只是撇了撇嘴,祝了一句“大哥旗開得勝”。

之後,那孩子忽然朝安娜走過去。老隊長看見他,朝他行了一個軍禮。

“孩子!你真棒!”

“是!”

還真不謙虛啊……

這孩子將來一定能做出什麼事業來。

不過他一直怯生生地盯着與團練使交談的安娜,那模樣又凸顯出稚氣來了。安娜正好與團練使做了告別,便轉身走向他,俯身問道:

“你怎麼啦?”

“你是安娜姐姐嗎?我聽說過你的事情。你能經常見到安琳、安潔露姐姐是不是?”

“啊……”

安娜有點不好意思了,連我也替她覺得尷尬。畢竟,她們算是她輩分非常大的長輩了吧。

結果卻一樣叫姐姐什麼的……

“嗯!”不過安娜似乎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笑道:“有時候會見到的!你也能再見到!”

“真的?”那孩子眼裡似乎是立刻放出光來。“那,我就是想問一下,她們倆什麼時候再來啊!我還想再和安琳姐姐說說話!”

“欸,你不想和安潔露……咳咳,國王陛下說說話嗎?”

“我知道安潔露姐姐是國王啦……可是,她架子有點太大了,不太喜歡說話的樣子。而且她聲音像我奶奶一樣老,真是奇怪……”

“哈哈……哈。”

真是尷尬……

不過這場風波總算結束了,太陽也重新出來了。

只是……

“怎麼了神使大人?你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沒什麼。”

我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不但差點上了人家的套,到最後也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

要是唐在這裡,他肯定會現編一套冠冕堂皇的演說詞吧,什麼“你們這些神的子民準備光榮受洗巴拉巴拉的。”

嗯,幸好我不會他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這也太蠢了。

不過……若坎森和安娜講的東西,真的就都對嗎?

老實說,這方面我實在是不擅長思考了。

只記得安娜從馬車飛出來然後演講的那個風範……

實在是酷斃了!

說話做事也很有安潔露的威嚴,還兼具一點安琳的溫柔。

啊……那孩子說的對,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安琳就好了。

這裡悶悶的,空氣再濕潤,也沒有她的卧室舒服啊……

下次請她帶我遨遊這個王國好了,動用一點神使的小小特權,她不會不高興吧?

嘻嘻——

正當我覺得有點輕鬆愉悅的時候,忽然發現周圍的人已經散了,自己已經跟着伊扎克他們走到了廣場的另一個角落裡,而且——

“你那樣算是什麼啊!”

“你這樣說才不對吧!!!”

轉過身去,驀然發現伊扎克和安娜竟然在激烈地爭吵着。

X                    X                  X

夜深了,月亮卻還沒出來,被烏雲遮掩着。寬闊的西河因此不再反射着波光,從貴族的住宅區到公園、服務街、無論是人造的還是自然的景觀,幾乎每一株小草、每一片灌木叢都被完全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在這些樹叢之中卻埋伏着動靜。一群黑衣蒙面的殺手,撥開樹枝靜靜地觀察着情況。

“那邊有燈嗎?”

“也沒有!”

“好,行動!”

隨着首領的一聲低呼,全副武裝的殺手們如一道道黑影,快速地與一座高大寬敞的宅院融為一體。他們按照早已摸清的地形和房間構造,預備用偷襲或下毒的方式,一個個把住戶們全部殺死。然而——

半個小時后,這些被交待了“重大任務”的人驚恐地發現,宅子里沒有人!

就連密室里也一個都沒有!

與此同時,就在王都的另一個角落裡,看起來不起眼的一座宅院燈火通明,屋子的主人正一邊坐在椅子上品茶,一邊等待着任務的消息。

就在這時,一陣穿透黑夜的喊聲,從頭頂和院子里傳來——

“殺呀——!!!”

坐在正廳里的力家家主力騰,冷哼一聲,拍案而起。埋伏在四下角落裡的衛兵們魚貫而出。雙方各發吶喊,廝殺作一團。明晃晃的刀子把院中的盆景都照亮了,金屬撞擊和人的喊叫聲、呻吟聲,惹得宅中養的幾條猛犬也齊吠起來。

但它們很快就被人放了血,有的是在撕咬中被砍死的。

夜,染上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