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爾村中心,村長家。

豐靈站在書房的卷宗架前。在此之前,他已經翻遍了手邊的資料。有用的信息並不多,循習慣查閱古籍文獻可能僅僅只為獲得心安。

他將卷宗架往外移了移,露出一截牆壁。將手掌蓋在某一牆塊,釋出法印。牆壁翻轉,一處密室顯現出來。

因為發力他忍不住咳嗽了好幾聲。他已經年邁了,不僅是身體,法力也在消退。

密室內是各種各樣的魔法刑具。對於民風淳樸的霞爾村來說,這些刑具罕見且驚悚。但村長明白,在真實的翡雀帝國,這些道具重要且使用頻率超出想象。

在建立霞爾村時,將魔法刑具一併帶進來真是正確的選擇。豐靈滿是溝壑的眉頭嚴肅地緊皺着。他再次回味了一遍剛剛會客廳密談的內容。

參加者有歌仙、繁氏夫婦,還有村裡任何一位有頭有臉的大魔法師。大約六七人,大家圍坐在一起。分歧比老村長想象的還要大。

繁氏夫婦堅持將景臨驅逐出村,越快越好。另一位魔法藥劑師卻希望大家合力幫助景臨,她甚至激進地說,要起碼助景臨打贏一場戰爭。

“出征是萬萬不可能的。”豐靈村長當即否決。

歌仙一直沉默。但在討論到對花夏的處分時,他顯得有些激動。他希望保護花夏。

“我太了解這個孩子了,她就在我這裡學魔法。她沒有異心,天真善良,在村子裡也很討喜歡。處罰她不一定是件好事。”

“但是,”女藥劑師托着腮說,“收留外人卻不遭處分,太容易讓人心渙散。”

……整場會談就在意見達不成一致的氛圍下結束了。

豐靈嘆了口氣。他比誰都清楚,自霞爾村建立以來,打破戒律的只有寧森夫婦、花夏,還有這次的景臨,如果開了“特例”的先河,會威脅霞爾村賴以存在的信任基石。

正是為了預防村子裡維持秩序的人對他不利,翡雀皇子才會在醒來后那麼著急要親自“感謝村民”吧。與其讓事情被轉述成別的樣子,不如由自己先將一切說開,他一定打的是這樣的算盤。

也正因此,連在普通村民里,對景臨這個外來者的看法都有分裂。這在花夏到來的時候是難以想象的。

那時也同樣議論鼎沸,但一致槍口對外。不過既然寧森夫婦接受了刑罰,大家就不再說什麼了。

想到這裡,豐靈看向實施“烙刑”的刑具。

如果說那時尚且可以通過私下處刑,隱形地平息爭議,這次就不得不將一切公開化,起到懲戒效應了。

豐靈又咳嗽了起來。明天就是禮法紀會了,怎麼對待花夏,怎麼對待景臨,在明天之前都必須有一個定奪。

炳田礦井。穿着大魔法師法袍的歌仙與周圍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礦工們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負責治安和看守的魔法師恭敬地向歌仙問了好。因為歌仙的到來,他臉上顯出困惑的表情。

“我來找寧森夫婦。”歌仙報上目的。

守衛法師說:“我叫他們出來吧。裡面太臟,歌仙大人進去不合適。“

“有什麼臟不臟。我特意想來看看他們。”歌仙皺着眉說。他不顧守衛的阻攔,徑直走了進去。

灰土襲來,他忍不住咳了半晌。寧森正好站在下行礦車邊,等待換班休息時間的結束。看到歌仙,也顯得十分驚訝。

他汗衫覆蓋不住的裸露皮膚上能看見鮮紅的烙痕。因為長期勞作,皮膚黝黑粗糙,令烙痕多了幾分猙獰的意味。

歌仙迎上去。寧森撓撓頭,有些困窘的樣子,好像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說話了。真奇怪不是嗎,明明在同一個小小的村子裡。”歌仙看着他說。

“因為生活差太遠了呀。”寧森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的聲音粗獷而厚實,和他的肌肉與汗水相稱。

“我們本來是同門同宗的兄弟,哪怕境遇再怎麼變化,也不該疏遠的。”

歌仙閉上眼睛,努力在記憶中找尋寧森以前的模樣。他曾經是享譽一方的戰鬥法師,使用法錘,令魔物們聞風喪膽。他戰鬥時威風凜凜,眼神堅毅,哪怕面對數倍強於自己的對手也不露怯意,會堅持奮戰到最後一刻。

他睜開眼睛,對上寧森憨厚的笑容。

“也不是疏遠不疏遠,是這裡的工作太忙碌了。每天早出晚歸,沒有盡頭。我已經沒精力去想挖礦以外的事情啦。

歌仙不禁唏噓。他猶豫再三,還是把殘酷的話說出了口。

“你有沒有想過,花夏可能和你面對同樣的命運。”

寧森的笑容消失了。

“我在當天晚上就向村長求了情,他只說這次的外來者不同凡響。第二天告訴我這是翡雀的皇子……我想花夏可以功過相抵吧?皇子殿下誤入我們村莊,如果沒人搭救,才是更大的問題。”

“但情義是情義,規矩是規矩。”歌仙很痛苦地說,一字一頓。

寧森沉默了。過一會,他說:“村長答應過我,采夠萬噸炳玉就能幫我消除烙印。可不可以用消除烙印換這次原諒花夏呢?”

“如果能這麼簡單就好了。”歌仙大大地嘆了口氣。他說:“今天下班后,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吧。“

“嗯!”寧森拍了拍歌仙的肩膀。

霞爾湖。湖邊的草地上長着四葉草、野生的銀草,還有能用來傳音的廣播花。風吹拂過這些美麗的花花草草,也吹拂過花草之間的兩人。

花夏因為心中的動搖,無意識地摸着腦後的蝴蝶結。她粉色的長捲髮平常都被紮成馬尾,這次因為出門緊急,馬尾的位置比平常低很多,向右邊淺淺地歪斜。

她還沒能消化掉景臨說的故事,但景臨接下來又說起了令她更緊張的事情。

“所以,我們明天就走吧!我一想到現在世界上還有無數人在受魔物侵擾折磨,就內心不安。能夠阻止窮奇之力肆虐的人只有我們了。”

“……”花夏在以微弱的頻率顫抖着。她感到有些眩暈,但更多的是恐懼。

她對戰爭、殺戮這些事原本只知道皮毛,總感覺離自己很遙遠,但景臨的一番話讓她彷彿一下子與窮凶極惡的敵人面對面。她本能地感到畏縮。

窮奇?邪神?體弱多病的宿主?邪力在暴走?奪權?

有太多和她六年來生活完全不搭調的事情了。她感到自己身旁的這個人,景臨,不論是外在還是內里,都和自己完全不是一個物種。

“我……我沒辦法就這樣一下子接受所有你說的事……”她誠實的說,“我只知道外面在打仗,而霞爾村內部是安全的,僅此而已。我在歌仙老師的魔法課上常常拖後腿,讓我用魔法去拯救世界,怎麼可能呢……”

“你可以做到啊!而且,你想做到的不是嗎。或許就是因為邪神的影響,你才會失去了記憶!”

“!”

花夏一下子愣住了。

“我們翡雀皇族在菁華殿授予殿堂魔法師頭銜時,都是靠代代相傳的直覺。一個人的魔法資質如何,我們憑本能就能覺察出來,就像看溪流、河流、海洋之間的不同一樣。”景臨接著說,“你的資質超乎我的想象,比安佑向外噴發的邪神之力還要強大許多。更何況你的特質……‘遇強則強’,被局限在這裡只會扼殺你的天分……”

“不要再說了!”花夏猛地搖頭。

“不要再說了。況且,這和我的記憶消失,並沒有什麼聯繫……”

景臨輕笑。“我有告訴過你,找回力量的同時,就可以找回記憶,對吧?”

他拔出隨身攜帶的佩劍。劍身附着着綠色的光芒。

“我剛剛向你注入的力量,微不足道。這柄魔劍上附着着大量法力,如果用它引出你的力量,會怎麼樣呢?”

綠焰剛向花夏射出,她就感到明顯不同於之前的刺痛。

“嗬!”景臨集中氣力。花夏感到眼前一白,意識暫時軼失了一段時間。

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之間,在一片蒼茫雪白之中,她感受到一個溫暖的懷抱。

“!”

她完全記得這個懷抱。沒由來的,她就是記得。

臉上滴落了水滴,滑落至嘴邊,鹹鹹的。是淚水。

花夏仰頭看去,看到一個幼小的女孩。身形小小的,哭泣聲也摻着奶氣。她正緊緊地抱着自己。

被比自己還小很多很多的女孩以母親般的姿態抱着,花夏卻沒有違和感。仔細感受,她才發現自己的軀體更加微小,似乎還是嬰兒狀態。

在雪白之中射出無數只利箭,向小女孩撲來。危險!花夏想大叫,但出嘴的只是些咿咿呀呀的囈語。

箭越逼越近。要救她!要救這個小女孩!花夏的心中焦灼至疼痛。無論如何,哪怕搭上性命,也必須救下這個小女孩,必須保住這個溫暖的懷抱。

可是箭已經觸及那幼女稚嫩的皮膚。

“不要!!!”花夏不顧一切地大叫。眼前光線強烈,花了一段時間適應,她明白這是霞爾村的天空。

眼角里殘留着剛剛因為焦急留下的淚水。

“我要去救她……她一定還活着。我要保護她……”花夏獃獃地自言自語。原本噙着的眼淚滑落下來。

視線里映出景臨的臉龐。他擔憂地為花夏拂去了眼淚。

“沒有想到會對你有這麼大的衝擊。”

花夏平息住自己劇烈的呼吸,輕輕地說:“謝謝你。沒錯,這的確是絕對要找回來的記憶。“

景臨欲言又止。或許是想要問她想起了什麼,不過終究還是沒有問。

“你說的話,”花夏從草地上坐起,“抱歉,我還需要時間來思考……我沒有辦法一下子給你答覆。”

景臨眉頭緊皺,“花夏,我決定明天就啟程離開這裡。我不能棄整個帝國還在掙扎的人民於不顧。“

“!”

“原本是希望我們兩個人一起走的……既然我的傷已經完全好了,接着留在這裡就沒有理由。我必須得回去戰鬥才行。”

“可……”花夏想說些什麼,但她也明白,這位皇子所要面對事情之龐大,和自己根本不在一個位面上。

“我對豐靈也已經這樣說了。如果……你無法下定決心的話,或許我們就從此走上不同的道路了。”

花夏一時語塞。

“如果你考慮好了,隨時來找我,我還在村長家裡借住。還有……”

景臨的表情變得溫柔起來。

“不管看到了什麼,也不管想起了什麼,花夏一直都是花夏,不會變的。不用感到難受。”

“這把劍,送給你。”他站起來,將劍慢慢運進了花夏的身體。

“哪怕我不在了,它也能保護你。畢竟我最後一場戰役就是在這附近輸掉的,霞爾村能安全多久,我也不能肯定。希望這把劍在關鍵時候能救你一命。”

“天色也不早了。你也一定累了。走吧。”景臨像來時一樣,向花夏伸出手。

帶着深深的疲憊,花夏稍稍依靠着景臨,往家的方向去。

這一天,對花夏來說太過漫長。

而在霞爾湖不遠處的灌木林,繁星眼色複雜地看着這一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