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去哪裡?”

過了半個小沙漏時間的無目的漫步后,嵐紋爾忽然發問。

埃莉諾牽着馬,在馬蹄聲中沉默不語,似是沒有什麼良策。

“若實在找不到賺錢的方法,可以去修道院或騎士團借住,我常與修士們打交道——或者,這裡也適合露營。”小國王繼續說。

“修道院。若是真的巡禮騎士,一定先去修道院。”埃莉諾點了點頭。

“我看到了,那邊的兩個大黑影,是否就是之前扈從騎士所說的兩塊巨石?”嵐紋爾伸手指了指遠處,的確徘徊着兩個遮天蔽日的黑色蛋形巨影。

……

“——這座修道院,真破啊。”

小國王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因為這是他見過最不恢弘的修道院。

破碎的地磚、牆縫間足以鑽過老鼠和蜥蜴的豁口、肆意生長的暗藤、年久失修鏽蝕叢生的鐵門。嵐紋爾看着那高聳的尖塔、下斜的房檐和映射着彩光的繪飾玻璃窗,卻第一次對這藍狼的聖所感到壓抑與陰鬱——若不是修道院內散射出的瑩瑩燭光,他肯定會以為這裡被廢棄了。

埃莉諾看了看門道前兩側的石犬門像,伸手叩響了眼前寬大的雕花鐵門。

“鐺鐺鐺——”

兩人等了很久,才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後一位提着木燈籠,身着黑袍,頸部戴着藍狼木墜飾的年輕修士走了過來。他緩緩摘下擋住額頭和眼睛的兜帽,透過雕花鐵門的縫隙觀察起了眼前的兩人,卻沒有絲毫開門的意思。

“你好,願藍狼護佑你。”嵐紋爾率先發話。

“……願藍狼護佑你。”修士沉默了一會,才小聲回復,像是很不情願一樣。

“我家大人是在各地巡禮修行的騎士,從奎恩來,需要拜謁二十座修道院,可以勞煩借宿一晚嗎?”

“……啊。”修士皺了皺眉,沒有答覆,只是把燈籠提到眼旁,再次上下打量着埃莉諾。

這時嵐紋爾才發現對方憔悴、消瘦、疲憊的面容,簡直就像是永生未眠一般。

“您還好嗎,修士?”他覺得眼前的修士有些魂不守舍。

“好……我還好,”修士嘆了口氣,兀自咕噥:“果然是騎士。”

嵐紋爾對着眼前反常的修士,皺了皺眉:“怎麼了嗎,藍狼在上,您先讓我們進去吧。”

“你們,在這裡,等我一下——”

撂下一句僵硬的話語,那修士竟然轉身一路小跑走開了。

嵐紋爾和埃莉諾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這就是那些扈從騎士說不讓咱們先來修道院的原因?難道不是兩方發生了裂隙,而是修道院里出了什麼問題?”

小國王看了看空中厚實的雲層與隱匿其中的月光,開始了自己的推理。

“——或許是被幽靈附體了。”他繼續打趣着說道。

又過了將近四分之一個小沙漏的時間,嵐紋爾和埃莉諾再次看到了燈籠的火光,只不過這次有兩個。

離近了后,二人注意到為首的是之前面黃肌瘦的年輕修士,其身後的是一位蓄着白鬍須的老人,也是一樣的穿着黑袍的修士,也是一樣的消瘦衰弱。不等言語,年輕修士就掏出一把圓形的黃銅鑰匙,打開了雕花鐵門,用手勢把二人讓了進來。

“你們,是從奎恩來的?”蓄鬚的老修士問道。

“是的,我家大人是巡禮修行中的騎士,從奎恩的大修道院而來,需要在這片土地上拜謁二十座修道院。”

嵐紋爾再次恭敬地重複了一遍,內心十分好奇為什麼修士注意到的重點在這裡。

“那麼,”老修士稍稍晃動手裡的軟木燭燈籠,“你們來時一定經過「希羅娜村」,拜訪過那裡的修道院了吧?”

嵐紋爾愣了一下——從地理上講,如果由「奎恩城」出發前往「斯瓦蘭鎮」,走大道確實一定會路過一個名為「希羅娜」的小村莊,但由於嵐紋爾和埃莉諾實際上是從北方一路南下,所以並沒有路過那裡,嵐紋爾也未曾到訪過希羅娜,對於這座小村莊的唯一印象也只有它的名字而已。

——這會是什麼試探嗎,就像之前扈從騎士口中的羅勒修士一樣?或許也都不是,只是一些熱衷於攀親帶故的鄉下人常有的習慣。嵐紋爾思考着,最後決定不留任何破綻:

“我們確是從奎恩來的,但未曾途徑希羅娜村——因為我家大人受一位兄弟騎士所託,先乘船北上,去北方一處送了一封信,再回來時是沿着迦弗山脈一路南下旅行至此的。”

“去哪送的信啊……行了,不用說了,你家大人不願破戒撒謊,於是派你代行嗎?那老傢伙……你們不必跟着他一起騙我,藍狼在上,我全都知道,哼呀——”

老修士忽然氣呼呼地咕噥了起來,本就虛弱的聲音夾雜了憤怒后變得沙啞粗糙,嘈雜難聽。

“您說什麼?”嵐紋爾看着眼前有些瘋癲的老者,一時不知所措。

埃莉諾則悄悄地往前挪了半步,站在了嵐紋爾的側方,是隨時能用臂甲護住他的位置。

“我說什麼?你還問我,我說什麼?!藍狼啊藍狼,氣死我了,啊,真是氣死我了。你們到底過來有什麼事?”

老修士乾枯的臉上皺紋密布,像蜥蜴的皮膚一般粗劣,這時候在燭光的映射下扭曲地擠在一起,呈現出一種腐朽、衰敗、如殭屍一般憤怒的表情。

“如我之前所說,我家大人需要拜謁二十座——”

“好了好了,你拜完了,可以走了,斯瓦蘭的修道院你們來過了,再見!再也不見!”

“修士大人,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們可以借宿一晚嗎?”

嵐紋爾看着眼前揮舞着四肢的暴躁老頭,感到奇怪又有趣,唯獨沒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於是還保持着一脈的謙恭。

“借宿?算了吧!反正你們在「希羅娜修道院」睡的床肯定比我們的軟,住的屋子也不漏雨——富麗堂皇,是吧?!連希羅娜的麵包和奶也比我們的好吃——算了吧!我可不用聽你的油腔滑調!”

老頭的氣勢如狂風驟雨席捲海岸線上的茅屋一般,勢如破竹。他又眯了眯眼睛,仔細打量埃莉諾:

“騎士,騎士——既然是騎士,那就去旁邊的騎士團借宿啊!行了行了,出去吧,出去,出去,出去……”

老修士不停念叨着“出去”,然後轉身甩着燈籠往回走去了,直到一陣摔門聲和燈火的消失,嵐紋爾確信他回到修道院屋裡了,只有年輕修士還默默地站在二人的身旁。

“您都聽到了。請回吧。”年輕修士小聲地說。

“剛剛那是誰,怎麼瘋瘋癲癲的——無意冒犯。”嵐紋爾一頭霧水。

“是我們的院長大人。請回吧。”

“斯瓦蘭修道院的現任院長……”嵐紋爾思索着,“是「高階修士奧爾根院長」吧。”

年輕修士點了點頭。

“我聽說「奧爾根院長」是一位賢哲之人,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小國王感到十分詫異。

“您先出去吧,不然一會院長大人看到又該發怒了,”年輕修士焦急地指了指雕花鐵門,“天還不算太晚,那一邊的騎士團會為你們敞開大門,您仍能去那邊借宿,騎士團……一定不會拒絕你家大人的。”

兩人只得困惑地離開了修道院,臨走前年輕修士還在門邊沖他們大喊“別再回來啦!”。

——“真是沒禮貌啊,這幫傢伙!”

嵐紋爾氣惱地走在前面,像撒氣一樣邁着大步子。

修道院坐落在兩塊巨石的側面,背靠懸崖邊緣,兩人沒走幾步就看到了兩塊巨石之間騎士團駐地的燈火和炊煙。

“走近了看,還真是蔚為壯觀。”

在那兩塊巨石之下,人類微如螻蟻,嵐紋爾仰頭眺望,估摸着這兩塊石頭應當足有晨風宮那麼大,像是伸手就能通天的上古巨人。

而「斯瓦蘭庇護騎士團:希迪亞斯」的要塞駐地就巧妙地插在這兩位巨人的縫隙間,先是用一道高聳的磚砌石牆將兩塊巨石相連,垂下一道漫長的石階梯,又在石牆的後面搭建了一座自帶馬廄、菜園和畜欄的灰白城堡。

“有人嗎?”嵐紋爾站在石階梯前,衝著城堡處大喊。

石牆附近木頭哨塔里的值夜騎士立刻伸出腦袋:“是誰呀?”

嵐紋爾立刻把自己偽裝的身份再說了一遍。

“哦,等一下,”那人爬着梯子從哨塔上下來,又邁過那道石階梯,手握火把來到了兩人面前,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他們:“啊,是你們。”

三人互相都認出了對方——值夜騎士正是午後時分碰到埃莉諾和嵐紋爾的扈從騎士之一。

“是的,您好,扈從騎士大人,真是個被祝福的巧合,願藍狼護佑你。”嵐紋爾熟練地回答。

“願藍狼護佑你,”扈從騎士也循禮重複,“怎麼這麼晚才到啊?我們都在山上巡邏了好大一圈,回來都睡了一覺了——是迷路了嗎?”

“沒有沒有,我們在鎮子附近轉了轉,看了看附近的風光。”

“哈,你們肯定是沒聽我們的勸告,去修道院了,對不對?”扈從騎士豪爽地笑了幾聲,“行啦行啦,大家都是這樣,非得親眼看到那個瘋老頭子才相信——先進來吧,吃飯了嗎?這邊來,姐妹。”

扈從騎士一手持火把,一手為二人指路,邊與嵐紋爾交談着附近的見聞,邊不時對埃莉諾奉上一個尊敬的微笑。

“——要是餓了的話,你們看,那邊多出來的小屋就是食堂。裡面應該還有一些熱騰騰的蔬菜豆湯和麵包,是為夜班巡邏隊準備的——他們還得過一會才回來呢。沒事的,不用客氣,夜裡巡邏的兄弟們食量都大,所以準備的食物也足,不差你們兩個吃的,請盡情享用!”

沿途也遇到了幾個穿着藍白戰袍、斗篷和鎖子甲的扈從騎士——有的在喂馬,有的在搬運貨箱,有的在月色下磨劍,有的在火把前誦讀經書,騎士們都尊敬地對嵐紋爾和埃莉諾點頭致意。

每個人都膘肥馬壯,面容紅潤——嵐紋爾立刻注意到,這些騎士與方才的修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用、不用,吃飯不急,我們既然來了,就理應先去拜訪這裡的團長大人——”

嵐紋爾本想忍住飢餓,保全禮節,但說著說著,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他立刻面露愧色,埃莉諾也挑了挑眉毛,一臉有趣地看向小國王。

“先去吃吧,你,以及莉諾姐妹,”扈從騎士點了點頭,“沒事的,我們團長「巴隆」兄弟才不在乎那些俗禮——如果讓你們餓着肚子去見他,反而還會怪罪於我呢,來,我領你們去。”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騎士大人。”嵐紋爾小聲地說。

“哈,藍狼在上,咱們都是藍狼的侍從,何談感謝——好了,就是這裡,你們進去和裡面的兄弟說一下就行了,我還要繼續值夜,就不陪你們了,先走了。願藍狼護佑你。”

“願藍狼護佑你。”

圖:「騎士團駐地,食堂一角」

……

酒足飯飽的二人來到了城堡主建築的門廳,坐在長廊靠窗一側的石長椅上,等待着面見希迪亞斯的團長大人。

“我好像聽「愛洛婭」提到過這個團長的名字,「巴隆」,”嵐紋爾打了個飽嗝,“她,愛洛婭,總是喜歡和這些宗教人士打交道。”

埃莉諾掃了他一眼,繼續脊背挺直,目視前方地正坐着,如一塊任風吹雨打都不會動搖的堅實山岩。

“——說他是個熱忱虔誠且劍術獨步天下的僧侶,曾數次帶領騎士團抗擊過異教的侵略者,取得了輝煌的戰績——卻因為與議會不和,被懲罰性地貶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嵐紋爾繼續說。

“「議會」不會做這種事。”

埃莉諾的細語比窗外的微風還要輕,但嗓音中的韌性強度堪比打了蠟的上等弓弦。

小國王攤了攤手,一副“我也不清楚”的樣子:“打賭嗎?”

安托拉的金貓揚了揚眉毛,似是答應了這場賭局。

“吱呀——”

雕刻有藍狼宗教圖案的木門打開了,四位臉色肅穆的男人交談着走了出來,從盔甲和戰袍的精緻程度上能辨別出都是「正階騎士」。

待那幾位出離了門廊,一位着輕裝皮鎧,如古人那般半身斜披白斗篷的騎士才緩緩走了出來。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英姿挺拔,面色清秀,蓄有短須,臉上有一道深色的橫跨嘴角的疤痕,就像古典雕塑上的英雄人物活了過來。

“姐妹,你好,希迪亞斯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藍狼在上,騎士團永遠為你敞開大門。我是「副團長洛林」,歡迎你們的到來。「巴隆兄弟」就在裡面。”

嵐紋爾與洛林副團長用宗教用語客套了幾句,三人便一同進入了希迪亞斯的議事大廳,洛林走在最後,又把木門緊緊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