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對了,不好意思,並非有意偷聽,但我在進門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你們在聊南坡的事情,我不免對此有些關心,因為我和我家大人正打算明天一早從那裡下山。”

嵐紋爾沖老闆和少女都禮貌地笑了笑。

少女嘴角上揚了一番,故作神秘地沖嵐紋爾點了點頭,然後轉回身子,繼續用牙齒叼住那根插在冰鎮飲料里的玻璃吸管,從容地啜吸起來——乳白色、晶瑩剔透的一層液體在燭光下閃着柔和的光暈,軟木圓杯的邊緣還點綴着淡粉色的花瓣與切了片的鮮柑橘,彷彿就連時光都在吸管晃動產生的漣漪里變得緩釋且粘稠。

嵐紋爾一眼認出,那是摻了蜜和新鮮果汁的「羊奶酒」,因為這也是自己的兄長在安多臘城的最愛。

“您二位,是從北邊上山來的?”旅店老闆說著,拿出了兩隻棕色的軟木酒杯。

嵐紋爾點了點頭。

“——那實在是太遺憾了,近期都無法從南坡下山了。”

老闆為巡禮的主僕二人各遞上了一杯清涼的泉水,面帶愧意地說道。

“啊?什麼意思?”

“前陣子連降大雨,南坡的山沿被水衝垮了,幾百年的古樹都被連根拔斷,和泥石流一起把整條下山的路都堵住了——不過您不要着急……”

“嗯?”

“鎮子里已經派人去疏通了,都是木匠、泥瓦匠和石匠中的好手,很快就能通行了。”

旅店老闆說到這裡,樂呵着拍着自己寬厚的肚皮,洋溢着“沒關係,放寬心一切都好”的樂觀表情。

“很快是多久?”

嵐紋爾皺了皺眉,聲音中有明顯的擔憂。

“您安心啦,一個月之內就能通行了,他們的效率很高的。我保證在下一次雨季之前就能弄好,沒事的,每年都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們都很熟練了。”

“這恐怕太晚了,”嵐紋爾用眼神指了指一旁天神般挺拔着英姿的埃莉諾,“我家大人正在巡禮修行之中,這是有期限要求的。還有別的路可以下山嗎?”

“啊……這,我們這裡就南北兩條路,其它地方下山……這附近都出現滑坡了,不行的,其它地方下山現在太危險了,”老闆用手捻着自己的鬍子,邊思考邊說,“如果實在很急,你們就只能從北邊原路返回了。”

嵐紋爾心裡的石頭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到頭來也沒將他和埃莉諾把唯一弔橋弄塌了的事情說出口。

——看來被困在這裡了。小國王在心中悠長地嘆息。

“好,我明白了,謝謝你,”嵐紋爾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水,“那麼,日安,我們想先去房間休息了,是哪一間?。”

“日安,閣下……”老闆沉吟着,面帶賠笑地叫住了嵐紋爾,“我們這裡是需要先付押金的。”

“押金?”嵐紋爾面帶不悅地回頭:“我們,也要押金?”

他的意思是:我們這樣的庇護騎士、藍狼信仰最忠實的僕人和擁護者,難道還會缺乏信譽嗎?大義凜然的勢頭彷彿真把埃莉諾和自己當成了他們所聲稱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藍狼在上,最近大雨封路,商人和旅客都少得可憐,這是一年中我們最困難的時候,需要提前支付的押金來周轉一些,不然——”

“多少錢。”

“一夜是十個銅幣,您預先付一半做押金就行。”

“這算什麼,我們預付一個月的——”

嵐紋爾財大氣粗地把手伸進腰間的皮帶,摸了幾摸,卻沒有摸到錢袋。

難道錢袋也一齊墜入山澗了。這個念頭如颶風般席捲了他的思維,可以預見的尷尬畫面佔滿了他的大腦。

“——嗯……一夜十個銅幣是吧……”

“對的,大人。”

“這個,”嵐紋爾喝了口水,擺出了嚴肅的面孔,“天這麼黑了,可否讓我們先住下,寬限幾天支付?”

“大人,您……?”

——“再來一杯,我要嘗嘗那個,”之前一度沉默飲酒的少女突然發話,外國人的樣貌下卻發出了字正腔圓的湛伊斯語,“諾,錢。”

“嘩楞楞——”

她從囊袋裡拋出了好幾枚銀幣——不是市井間常見的「銀火花」,而是湛伊斯古代曾一度流行的「銀天秤[1]」,即「武士國王歐瑪」時期鑄造發行的,刻印有天秤剪影的粗厚銀幣。

“哎呀呀,這可要不了這麼多,我這一酒櫃的酒也就值這麼多呀。”

老闆的注意力立刻被這些珍貴的古錢幣吸引了。

“諾,這是給他們倆的房錢。”

少女微微側身,用側臉偷偷注視着窘迫的嵐紋爾和依舊冷峻的埃莉諾,露出了一個愜意的笑容,銳利向下的小虎牙隱隱顯露,如藏匿在雲中的一輪彎月,兩頰上的紅暈與酒窩亦十分惹人喜愛。

嵐紋爾停頓片刻,先是恭敬地把右手放在身前微微鞠躬,然後緩慢而優雅地問:“感謝您,慷慨的女士。藍狼在上,我家大人是奎恩修道院的莉諾,庇護騎士團的騎士,正在這片土地上進行巡禮修行。冒昧請教您是何方神聖?願藍狼護佑你。”

埃莉諾在一旁的燭光陰影里撇了撇嘴,似乎嵐紋爾對修士的鸚鵡學舌令她感到滑稽。

“我?”少女徹底轉過身來,坐在包了絨墊的圓椅上,直面嵐紋爾,臉上寫滿了高傲與不羈:“我是奎林行省的大領主,多拉司山谷的唯一守護者,西卡斯托里亞國王的忠實封臣,艾琳娜王后之侄女——卡塔琳娜女伯爵[2]。”

旅店老闆和埃莉諾雖然對於這一連串的外國地名都感到一頭霧水,卻也都被她講話的氣勢震懾了一兩分。

——單說這肺活量,就不一般。嵐紋爾心想。

“請坐吧。”少女指了指吧台前的其它座位,用甜美的聲音繼續說道。

“女伯爵閣下,日安,首先我必須對您的慷慨表示敬重。我聽聞過您姑母——王後殿下的大名,也曾聞言您兩位國王堂兄的英勇與熱忱。歡迎來到湛伊斯王國。”

嵐紋爾落了座,不卑不亢地看着眼前曾經率軍登陸過湛伊斯的侵略者——「卡斯托里亞王國」也是曾經組成聯軍入侵湛伊斯的西方諸國之一。

少女咧嘴笑了:“你,你?你代表誰歡迎我?”

“啊……”小國王一時語塞,忽然想起自己此時的身份只是一名侍從。

埃莉諾堅實地向前邁了一步,伸出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意思好像是在說:“代表我。”

“你好啊,騎士大人,我也是今日剛剛抵達斯瓦蘭,”卡塔琳娜女伯爵沖埃莉諾點了點頭,繼續把笑容掛在臉上,“沒想到我的國家在湛伊斯如此家喻戶曉。不過嘛,雖然我和「卡斯托里亞」的王室是這麼個關係,但我和你們一樣,也只在傳聞認識過我的姑媽和堂兄——我也不在意他們。您也請坐吧——這裡的羊奶酒很好喝——這邊,給我的朋友們拿兩杯——”

說著,卡塔琳娜女伯爵揮了揮手,招呼旅店老闆端來了兩杯她之前所飲的酒,她自己則得到了一杯黑乎乎,綴了生薑、丁香、小豆蔻和栗子的「香料酒」。溫熱着的酒冒出騰騰熱氣,在埃莉諾的盔甲上形成一層寶石般的霧珠。

“——沒事,無需讓您的侍從如此拘禮,把我當成個普通的旅行者就行。諾,反正,咱們可能要一起被困在這裡好幾周吶。”

少女繼續說著,用眼神點了點桌子上被鋪開成一攤的銀幣。

“困在這裡?”

嵐紋爾眯了眯眼睛——她怎麼知道的?不記得斷橋時有看到眼前的女孩,換句話說,如果看到的話,那一定是過目不忘的。

“是啊,北面的弔橋斷了。”

“是這樣嗎,您是怎麼知道的?”嵐紋爾歪了歪腦袋,問道。

“你不信就自己去看!”

少女昂着頭,桀驁地說道,但嵐紋爾卻從中聽不出任何詰難之音。

“我不是那個意思。”嵐紋爾抿了一小口香甜的羊奶酒,繼續說:“不過——我們怎麼會有幸能在如此偏僻的小鎮里見到煌煌卡斯托里亞的女伯爵大人呢?”

“你的主子怎麼不說話?”

女伯爵上下打量着埃莉諾的盔甲,不時小啄幾滴香料酒。

“她在恪守緘默之誓,為世間的一切保持沉默,在巡禮修行途中不能說話。”

“哦哦,所以帶上了你作為喉舌——倒確實是個能言善辯的小朋友。”

卡塔琳娜眯起眼睛笑了笑。

……

隨着窗外淅淅瀝瀝地降下了細雨,埃莉諾和嵐紋爾也先後各點了一杯熱乎乎的香料酒。當羊奶酒與香料酒流進,而理智作為一種必然結果多少流出之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被拉近了。

“——我只是一介旅行者,就像我剛才都說了——我厭倦了領主們的政局紛爭,我樂於周遊各國,看一看這個世界的遠方。”異國的女伯爵用小木簽扎了幾塊切成小方塊的蘋果,塞入嘴中,鼓着腮幫子嚼了起來。

埃莉諾熱烈地瞥了一眼嵐紋爾,好像在說:“和你很像哦。”

嵐紋爾皺着眉回瞪了一眼,似是在反駁:“才不像!”

“女伯爵閣下,不是為別的,只是,這附近是個藍狼信仰濃厚的地方,您故鄉的索拉教會在這裡算是異教徒——換位而言,如果是我和我家大人,肯定不會選擇西方諸國中最容易被索拉教會獵殺的地方作為旅行之處。”

嵐紋爾目光垂在卡塔琳娜女伯爵的假手上,緩緩說道。

“我不信那個神,就是索拉教會的神——當然,我對藍狼也無所興趣。”女伯爵似是不在意這個話題。

“那您是想說,我眼前的這位,是個對信仰、財富和權勢都不感興趣的人?”

“你好像不相信我。”

“這脫離了理性,我是指,一切的理性。”嵐紋爾眨了眨眼。

“我們所有的理性,最終都將讓位於感覺。”

“這是誰說的話?”嵐紋爾以為這是卡斯托里亞或其它哪裡先哲的名言。

“我說的呀,”卡塔琳娜女伯爵莞爾一笑,“很有古人名言的味道吧?”

嵐紋爾對女伯爵的機敏稱讚了幾句,掃視了旅店的大廳,發現從自己進來開始,這裡的旅客就只有女伯爵、女伯爵的僕從、埃莉諾與自己,於是轉向旅店老闆:

“當地人不來這裡喝酒嗎?”

“是的,很少來,基本這裡就是接待木材商人和旅行者的。”

嵐紋爾把木杯中已經涼了的香料酒一飲而盡:“為什麼這裡所有屋子之間的間距都這麼大?”

“哎……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旅店老闆撓了撓頭,做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不知道,你不是當地人嗎?”

“說來慚愧,我不是的。我原本是歐托阿人。”

“哦?這種當地的旅社和酒館,一般不會留給外地人開設吧。”

“是,在大多數地方都是的,但是這裡的人……很特殊,他們沒有人開設這種地方。”旅店老闆在吧台內側也坐了下來,開始在燭光搖擺的陰影下講述自己的故事:“我是歐托阿南方一個小鎮的商人,是做木材生意的,前幾年跟隨着一個商行的前輩來這裡做雲杉原木的生意。

“後來我每次來都發現,這裡沒有本地人開的像樣的酒館和旅店,各地來選購軟木的商人們和途徑的旅行者都為此大為頭疼,過多的借宿者也給當地修道院帶來了困擾。在為此地的修道院捐了一大筆款子之後,我被獲准開了這樣一間旅店和酒館。但事實上,那些沉默寡言的本地人從不來光顧,也與我鮮有往來,基本上就只接待外地的商人和旅行者了。”

“這裡的人,是在恪守什麼信仰中的教條嗎?”嵐紋爾對這裡的異象大感興趣。

“也沒什麼不好,”女伯爵輕咬了一下嘴唇,目光飄向掛在天花板上的吊頂燭燈,“這樣老實的鎮民,不會礙事。”

“礙事?”

“……是呀,”少女幽幽地抿了一口酒,“比那些看到我就怒氣沖沖人好多了。”

——在戰後,除了未入侵、未背叛過湛伊斯的希斯人和米爾斯人外,大多數異國人都會引起湛伊斯人的強烈反感,甚至怒火。

“教條……我覺得不是,修道院似乎對此也大為不解,但無所謂,雖然這裡的山民很奇怪——對平原居民來說,山民總是奇怪的,但他們都是些對藍狼十分虔誠的人,只要這一點存在,修道院就非常滿足了。”旅店老闆揉搓着自己的鬍子說道。

“老闆先生,你在這裡經商和開店多久了?”嵐紋爾繼續問。

“有個……”旅店老闆仰着頭掰起了手指頭,“七八年了吧。”

“可以形容一下這裡的居民嗎?”嵐紋爾興緻勃勃。

女伯爵在一旁饒有興緻地注視着嵐紋爾,似乎對這個充滿好奇的侍從感到新鮮。

“可以是可以,現在嗎?我想請您稍等片刻,我在後面燒着水——不然一會兒會打斷我們。”

老闆看了看嵐紋爾,又看了看埃莉諾,直到埃莉諾點頭后,老闆才轉身進了后廚。

“我注意到,您帶了很多人。”嵐紋爾突然發問。

“我是正在接受審問嗎?”

卡塔琳娜女伯爵翹起嘴角,用狐疑的目光釘住嵐紋爾。

“這之前,我在馬廄中,還遇到了幾位您的男僕,穿着一致的短袍——以及,我瞥見了包裹中閃着光的金屬器具。”

“這怎麼也是跋山涉水的遙遠異國——我一介嬌小且柔弱的女性,難道不應該多帶些武裝侍衛嗎?”

“但那些金屬器具不是武器——如果我沒認錯,我曾在書中讀到,那是一種土層勘探的柱狀鏟。”

少女抿了抿嘴唇,唇邊的虎牙泛着骨色的光,她沒有說話,只玩味般地看着嵐紋爾。

嵐紋爾把頭湊過去,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注1:銀天秤,刻有天秤圖案的古代銀幣。由湛伊斯古代的武士國王歐瑪鑄造發行,特點是厚重、面值高昂,為戰爭而生。其目的地是以其購買高價值物品時的便於結算性,用於成批購買、建造軍事器械、裝備和武器以及大量雇傭外國士兵。

注2:均為西方諸國地名、國名、人名。其中「西卡斯托里亞王國」坐落於西方諸國腹地,與「東卡斯托里亞王國」對立,兩國國王為親兄弟,在三十年戰爭時期因分配戰利品產生矛盾,裂土而居。該國僅在北部有一出海口,是著名的自由貿易港,經過「狹長地」與「多拉司山谷」中的「奎林行省」相接。「艾琳娜王后」是東西兩個卡斯托里亞王國現任國王已經逝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