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林匹斯的秋後就算是冬天。

雖然離下雪的時候還有好幾個節日要過,可凜冽的冬風從來不管這些,像是隊伍里強壯的候鳥,它們來的總是要比規定的日期早。倘若是早上七八點鐘出門,再撞上強風天,臉上和手背會被划的火辣辣的疼。

不過母親絕不會讓我現在套上冬裝,反而會一本正經的說:

【淑女就該有淑女的樣子。】

沒聽出來這句話和我的要求之間有什麼聯繫,只有掛出來的厭惡是毋庸置疑的。我細細一想,大概是覺得會這麼穿的只有每天早上送牛奶的先生和賣魚的商人。

她瞪我的眼睛簡直和瞪他們時是同一雙,從小到大我和她一點都不像,這我還是懂的。

但她更不像外婆。

外婆也會用那樣的眼神瞪我,因為聽了母親的話,真的脫了冬裝。

【你真是個不聽話的壞孩子!】

一邊給我戴上那隻補了好幾針的紅手套,一邊罵罵咧咧。外婆不會輕言輕語,更不會學淑女裝腔作勢,她的高興和憤怒來得直接猛烈,正如她的愛。

外婆的腿腳不好,天氣稍微冷一點就無法出門。每到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呵斥我去照顧她,而我要儘力用學到的淑女的偽裝技巧表現出沮喪......對,沮喪,未成憤怒的不滿和不到焦慮

的鬱悶,剛剛好的混合感情,保持着乖巧的同時偶爾釋放出一些,母親便會認為是正常反應。

出了門,等到轉過彎就拔腿狂奔。跑過居住區;跑過早市,和熟悉的商家打招呼;跑出內城,直到外婆的家。

然後取下白色的薄紗手套,換上外婆針織的紅色棉布手套。一想到接下來的生活,我就興奮的無法自拔。

隔着門,我暢想着和她一同進餐。

酒杯里斟滿母親送的為了展現身份的名貴紅酒,爐火把外婆的臉映的通紅。她裝作喝醉,一遍又一遍推卻,嘴裡反覆念叨着。

【我真搞不懂,人啊......到底是真是假,也許你不該來這,我太粗魯了,會把你教成一個野孩子。】

野孩子?管他呢。

再厲害的野生碰上這樣的冬天都會蟄伏的。

想好了一會兒要說的俏皮話,我敲響了家門。

一天,  媽媽對小紅帽說:

【來,小紅帽,這裡有一塊蛋糕和一瓶葡萄酒,快給外婆送去,外婆生病了,身子很虛弱,吃了這些就會好一些的。趁着現在天還沒有黑,趕緊動身吧。在路上要好好走,不要跑,也不要離開大路,否則你會摔跤的,那樣外婆就什麼也吃不上了,更別和陌生人說話。到外婆家的時候,別忘了說“早上好”,也不要一進屋就東瞧西瞅。】

外婆住在村子外面的森林裡,離小紅帽家有很長一段路。小紅帽剛走進森林就碰到了一隻狼。

【你好,小紅帽。】狼說。

【別理他啊,是壞人......呃啊!】

少女驚呼出聲,然後結結實實挨了我一手錘。一旁用毛巾擦頭的笛子笑倒在床上滾來滾去,被單吸上頭髮的水分皺得像是粘了膠水。

原來這個也聽過么?現在的小孩怎麼懂得這麼多,父母不嫌難伺候嗎?

今天難得有時間,我便洋洋洒洒的擺出了白雪公主、綠野仙蹤、三隻小豬,都是小時候很難聽到的故事。當初為了能重溫幾遍,挖空心思地邊聽邊用筆寫在手上,後來因為不想洗澡被臭罵。整個過程剛開始還是輕鬆愉快的,雖然斷斷續續,好歹是把主要情節捋下來了,但是沒講幾句莉歐娜就表現出失望。

【聽過,公主最後活了。】

【啊,大家在一起了。】

【狼被老三趕跑了。】

想露臉結果到頭來露了屁股。

【小紅帽啊……都是老掉牙的傳統故事,就不要指望還有人沒聽過了。不過時過境遷,流傳到現在的童話和原初的版本大概有頗多差異。】

笛子跳下床,甩了甩濕漉漉的藍色短髮,趿拉着拖鞋伸手去拿一旁的吹風機,又爬上莉歐娜的床。她的衣着一向固定,即使是睡衣也是外罩加連衣帽的款式,和平日里穿的衛衣差不多,給人一種永遠都不會休息的感覺。

【說說看,也許是沒聽過的。】

【抱歉,我忘了要講哪一個。】

我苦笑道。

我當然知道故事的大體走向,但卻忘了本來想着重講的細節,也就是笛子所說的不同的版本。

童年時期我熱衷於收集各地的故事,不僅止於童話,涉及怪談、神話、傳說、民謠,方方面面。它們不總是令人覺得新鮮,相當一部分只聽開頭便知道是一個模板流傳的不同版本,剩下的則可能在完整性上有欠缺。

尤其是對於不常出遠門的我而言,同一片地圖流傳的故事兜兜轉轉最後就是那幾個老花樣。偶爾能從經過的商人或是書店搞到幾本書,但收穫也是九牛一毛——適合收錄進兒童讀物的故事絕不算多,且都經過刻意修改,讀時有種揮之不去的被人教導的感覺,很不舒服。

笛子不置可否地點頭,想來她知道的故事只多不少,會和我有一樣的感覺不奇怪。

我開口問她。

【你有聽過嗎?小紅帽的故事最初是什麼樣的?】

【這沒人敢說知道吧。】

她白了我一眼。手裡的吹風機對準這邊全力輸出,風胡亂的撥弄着我倆的頭髮,莉歐娜沒習慣突然的強風,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象徵性的報復沒持續一會兒,等到莉歐娜打起噴嚏,少女打算順手拔掉插頭,但似乎該叫“失手”。

啊。

【哇!】

突如其來的黑暗只有莉歐娜叫出了聲。

【對不起對不起!不小心碰到了檯燈插頭,不是故意嚇你的!】

笛子慌忙道歉,她邊說著邊用一隻手撫摸着莉歐娜,另一隻手在胡亂摸索的時候趁機捶打我的胳膊。

笛子適應夜視的速度應該遠在我之上,她顯然是故意的。

故意讓我注意到某樣“東西”。

【該睡了哦,故事留到以後再說。】

【嗯!】

莉歐娜低着頭像只小狗般應聲道,多虧了黑夜,她並沒注意到歡快的語氣后笛子緊咬的嘴角。

曾經有個男人說過,酒吧是社會的眼睛,雖然是閉着的。我沒搞明白他的話,但此時此刻,這裡確是奧林匹斯最明亮的地方。

UNTER·SKY,奧林匹斯唯一一個夜間運營的酒吧。除去營業時間,它還有一位特別的老闆娘。即使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店裡全權交給我和笛子打理,只有偶爾會在月末的凌晨過來坐坐,這間掛在她名下的酒吧還是凶名赫赫,畢竟是那個奧林匹斯神長的地盤。

【說起來,她出差了。】

【什麼時候?】

【立冬的早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要了一杯熱茶,抱怨今年的冬天來得太早。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趕回來。】

笛子琢磨着前台牆上的日曆,離標註立冬的日期還差幾天,當然,那是人類眼中的“冬”。季節的更迭受到方方面面的影響,不會總是同一天,人類對這些因素不夠敏感,因此只能確定大致時間。可獸不同,氣候與它們的習性息息相關。就拿冬天來說,為了保證在合適的時機冬眠,它們能敏銳地察覺到氣候的細微改變,像笛子和安瑟兒,獸血濃度較高人群的也是同理,在她們的印象里,四季與節氣一直都在動態變化着。

【……人類的感知實在太遲鈍了。】

【各有各的問題,也不是什麼好事啦。】

她嘆了口氣,左手翻轉過來,袖口剛好露出脈搏,那裡的膚色似乎要更為白皙。仔細一看,上面覆了一層幾近透明的角質層,背面整個貼合於少女的皮膚,摸起來比皮還要硬,但比肉更軟,狀似花瓣,散發著淡淡的熒光,像是鑲着一塊冰晶。

這種類似於體表增殖物的東西之前見過,但笛子的還是頭一回。

【呃,是你的外皮?】

【嘶。】

她倒吸一口氣。

【鱗!給我記好了,是鱗!不是所有的獸都渾身毛毛刺刺,長着獠牙,我不管你是怎麼看待獸的,不允許……不對,是禁止把我想成披着毛髮的野人,我的鱗不扎人,更沒有體味!】

笛子越說越激動,鱗片也因此增長,覆蓋住整個手腕。

【沒有,很好看。】

實話實說,圍了一圈的鱗加上瓣狀外形,看上去和花朵一樣。但這美麗之物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或者說,它的出現往往意味着不好的事。

【有來訪者了么。】

【別太敏感,現在可是冬天,有流浪漢被凍死不奇怪。】

笛子勉強用沒有血色的臉漾起笑容,和手腕的花朵一樣虛幻。

正如上面所說,她很“敏感”,因此體內的獸血並比起一般感染者要更不穩定。

敏感到不止是氣溫的流動,甚至於人體溫的流失都能夠察覺。除了夜晚、氣溫和同類之外,感知範圍內生物的體溫也能夠影響到她。人的話,體溫是恆定的,相當於在笛子泡着的恆溫浴缸里又加了一盆同樣溫度的熱水,再敏感的人也沒什麼感覺。而溫度要是降下去,那就代表着有人死了,或是——有非人的東西混了進來。

我不禁看向門口。

【哪有人寧願凍死也不試着敲門。】

【有哦。】

少女撩開窗帘,窗戶水霧已然密布。她緩緩用手貼住,使勁抓握,力道大到足以摳出五個洞。粉嫩的指甲劃過,那一片朦朧便被攪開,重新化為水珠掛在玻璃上,滲進指甲縫,像溺水的人渴望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而後五指於掌心聚集,逐漸抱團成拳,拳頭又抵住那片劃開的區域,然而此時沒了抓力,越是用力,拳越是打滑,最終拖着手腕從窗檯滑落。

【看上去如何?】

濕淋淋的那一塊看上去並沒有比旁邊更清晰——不規則的水滴扭曲了外景,方才是看不到,現在卻看不清。用手抹了一把,才發現外面漫天鵝毛,所見皆是一片雪白,別無二致。

【未知。】

【另一邊用同樣的方法看過來呢?】

【窗外結了霜,是一樣的,應該說想擦掉更困難。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能兩邊一起嗎?】

【不排除,不過哪有這麼巧啦,你在看別人的時候剛好他也在看你,然後對上眼。現實又不是戀愛劇。理想又實際點的情況是一方先試探,就像這樣。】

笛子握住手腕,不知是活動剛才用力的肌肉,還是撫摸那朵花。

【這邊伸出手,那邊去看。對方到底是人是鬼,救你的還是害你的,兩邊都分不清。】

她的話里有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先前的好奇與熱心遭人潑灑冷水,興緻全無。聽罷再看去,只覺得那是一個手印,一個陌生“人”的手印。

觸目驚心。

——呵。

她似乎笑了,但沒笑出聲。

【這就是小紅帽的故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觸不可及。】

笛子將額頭抵在手印處,極黑眼眸倒映着一片純白。

【你叫我出來根本不是因為那個,是不想讓莉歐娜聽到。】

我指了指她的手腕,花狀的鱗片正在褪去,表明其主人是在偽裝受到刺激的狀態。但在我的印象里笛子無數次表達過自己厭惡謊言,常說聽到別人說謊就會起疙瘩,自己開口那更是讓人噁心到嘔吐。

【我沒說謊,我真的不知道原始版本的小紅帽。】

答非所問,對方試着逃避問題。也罷,就當是笛子難得溫柔了一回,肯為小孩子放棄原則,繼續追問下去也太沒情商了。

【然後呢?】

【然後我試着用經驗還原故事本來的面目,也不是多高級的辦法。簡單的講,就是去掉結局,把所有的版本放在一起進行重合,截出重合度高的劇情片段,按照發展順序拼接,看能不能重新組完整。】

原來如此。

故事流傳時或多或少會被人添油加醋,那就索性不管修飾與細節,僅把主幹提取出來,只關注大家都會講到,都會聽到,都那麼認為的部分。儘管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還原,但也排除了後來人二次加工的干擾。

【先是小紅帽被狼所騙,然後狼騙了外婆,吃掉,最後又騙了小紅帽,吃掉。一個充滿謊言,暗藏獠牙的故事。】

她突然加快語速,整句話講的含糊不清。好像多說幾次“騙”“謊”等字就會要了她的命一樣。

【哈哈。】

【什麼啊,突然笑得那麼噁心。】

【我在想,莉歐娜要是聽到你這麼講小紅帽,晚上睡覺會做噩夢。從來也沒聽過你講故事,明明活了那麼久,肯定有道不盡的話,該不會你不擅長講故事?】

【嘖……】

笛子面露不快,用頭使勁磕了磕玻璃,咬緊嘴唇,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好像說到她痛處了。

【啊……啊啊,是,我能怎麼辦呢?】

結果承認的挺痛快。

【歸根結底因為我討厭說謊,會起排異反應。打個比方的話,我見到謊言大概比正常人見到血肉模糊,內臟翻露的屍體還要感到作嘔。 雖然和你們待久之後,逐漸習慣了生活就是充斥着謊言,但我無法容忍自己說謊,就像是自己殺了人,然後弄成那樣的感覺。】

語畢她開始做深呼吸,想來是不吐不快,心理終於拋出負擔。

【所以我絕對不會說謊,任何時候,任何方式,對任何人。】

【如果……】

【沒有如果,如果我說了謊,那就割掉我的舌頭,讓我永遠說不出話,嘻嘻。】

笛子扮了個鬼臉,反過手用手背輕輕往嘴上一抹,抹去時還不忘比出剪刀剪嘴唇的手勢。

【好吧,但你要沒說謊的話……】

剛才她的手腕再沒有那朵花,可之前的確出現過。按照笛子說的,她沒有騙人,要麼是“那個人”離開了,要麼是他的體溫“恢復正常”,又或者……

想到這裡我看向門口。

UNTER的門是兩扇內外開合的金屬門,由一把傳統的抽拉門栓控制。門上沒有貓眼,當然是看不到外面有什麼的。但是為了方便打開,這類的兩扇門之間都會設計成留有少些空隙,不然經常的摩擦容易卡住門。中間的一條縫自然就成了貓眼一般的存在。

我便從這一線天往外窺視。

正巧,有人也在看我。

【笛子。】

【什麼……門我關好了,不用每次都檢查一遍吧。】

【小紅帽里,有人對她說過真話嗎?】

【有呀,故事的開頭不就是……喂,你是要出門嗎?這個點,還不換衣服?】

【哪一句?】

【還問,你在聽我說話嗎?把門拉上啦,冷死了!大晚上發什麼神經呢,是哪裡來的沒品客人,喝醉了要醒——】

啊,我想起來了,那一句。

小紅帽邁上道路前,收到媽媽的勸告。

雪堆里正睡着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雪花不停地拍打她的臉頰,怎麼也叫不醒。靚麗金髮用帶銀邊的發箍束成一片麥浪,白黑相間的蕾絲邊中長斜裙緊緊包裹住小腿,露出一雙鑲有紅寶石的低跟鞋,像是哪家的千金。唯一沒有襯托出高貴氣質的只有凍得通紅的手。

一隻紅色的棉織手套,另一隻不知所蹤。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我忘了是怎麼開門放他進來的,也許是哭昏了頭。

【別那麼早放棄,你外婆還有希望,她只是“被狼吃了”,需要睡會兒。】

穿着咖啡色風衣的男人微笑着替我擦眼淚,他聞起來有股濃郁的醇香,像剛燒開的可可,甜的叫人腦袋都要化掉,聲音也是。

【沒有……死?被狼吃了?】

我啜泣到。

沒搞懂他說的什麼。外婆安靜地躺在躺椅上,感覺不到呼吸。面前的餐桌擺着一瓶熟悉的紅酒,瓶身用粉白的絲帶精心裝飾過一番——我不懂酒,只覺得泡在水裡的紅色很是好看。她曾說再等幾年,就用酒慶祝我的成人禮。

【唉,真難辦,這麼大的雪也不好回去取設備過來,我先進行應急處理。】

【等一下!外婆她還活着嗎?】

【勉強。所以我需要你去找人幫忙。】

我又不懂他說什麼了。

【可您不就是醫生嗎?】

男人瞪圓眼睛,似乎我說了十分奇怪的話,但馬上又換上那副甜膩的笑容。

【先這麼以為吧,你外婆的情況恰好屬於我的研究領域,能當個半吊子用,遇到上門的是我,你很幸運哦。但必須去請專業人士。】

【專業人士,不是醫生嗎?】

【怎麼會呢,你外婆還活的好好的,不需要醫治,只不過她被“狼吃進肚子”。你沿着大道走,慢一些也不要緊,切記要走大道。去內城區的城門附近,找一家還未熄燈的店,他會幫你的。】

【他……是誰?】

【能解決“狼“的還能是誰?】

男人笑意更濃了,懷念故人般眯起眼。

深夜23:00。

【說什麼“解決狼的人”,還真是看得起我。】

我在雪地上艱難的邁開步子,傍晚才開始下的雪,誰能想到已經沒過小腿。雪花飄飄洒洒,乘着風迎面襲來,凝成水降落在乾燥的皮膚上,再被風推一把便順暢地滑進衣服里。                                                除了寒冷,雪對能見度的干擾也相當大。出了內城之後得時刻注意腳下的路,外城區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全染成白色等於沒有辨識度。

【沒事嗎?你手心在出汗。】

【你如果像我一樣冒大雪趕路就沒體力說風涼話了。】

奇美婭一如既往地冷嘲熱諷。放在平時我不會搭理,可現在確實被戳中痛處——焦慮。

從那位少女昏倒在UNTER,經過她蘇醒后表明來意,再到路上耽擱的時間,恐怕過去了

兩小時。期間我一直在考慮她外婆的情況會惡化到何種程度,“被狼吃了”是什麼意思,還有那位知道我的醫生。

我的工作與神使並無本質上的不同,無非是神使針對解決獸,而我不管具體對象,負責的是獸所引發的事件。一般說來,能交給我的工作正常人都會首選向瓦爾哈拉提出委託。其次正經的神使都不太愛和我這種野路子打交道,尤卡拉偶爾會來,但她喜歡把事情安排好,肯定會提前電話聯繫。

而且他還知道我住在UNTER。

這種別人知道你做什麼,叫什麼,住哪裡,但你卻連他的面都沒見過的感覺讓人相當不舒服。

好在運氣不錯,體力耗盡之前,視野里出現了少女所描述的那幢洋房,暗紅色油漆粉刷的老式二層別墅,零星燈光從里透出。高大的房型在外城一干平房裡鶴立雞群,十分搶眼,像是混進平民里的沒落貴族。離內城區有半小時路程的距離,坐落在大道旁。

此時此刻門是敞開的,能看到屋裡的壁爐正燒着火。

一進門身體便被一股無與倫比的溫暖包裹,但可見度沒好轉多少。眼前鋪着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到客廳的壁爐前,火焰旁就是用餐的地方,視線到此為止。餐桌上擺着吃剩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內臟湯和殘留着紅酒的高腳杯,點着幾根裝扮晚宴用的蠟燭,正上方還有一扇用來採光的天窗,然後再無任何照明工具。

我按下門口的日光燈開關,沒反應。

【有獸的氣味嗎?】

【不知道,我什麼都聞不到,什麼也看不見,我又冷又餓,需要吃東西。】

又來了,不過沒說錯。在對付米諾陶洛斯的時候我抽幹了奇美婭里儲存的所有獸血用以發動最後的颶破,她從那時起一直餓到現在。此前從沒有空腹這麼久過。四處轉了轉,廚房的水池放有待洗的青菜,鍋里用小火煮着的湯已經幹掉,還有壁爐里未積多少的碳灰都表明不久前還有人活動。

難道是醫生帶着她外婆離開了?

【我曾聽聞居住在嚴寒地區的人類會喝酒來暖和身體和活血,當我的身體充滿血時,外界越是寒冷,獸血所散發的氣息越是熱烈,難道你們的‘酒’是和‘血’一樣可口的東西嗎?】

【差得遠,不過酒和血一樣分很多品類,有些從外觀上看和血很像,味道就不清楚了,我沒喝過血,但願和酒一樣難喝。】

【那你下次買給我。】

說完沒給我拒絕的機會,奇美婭的意識離開了腦海。 有種說法是每個女人都是潛在的酒鬼,沒準是真的。

目光轉回到餐桌,明明有酒杯,卻沒看到酒瓶。

有一滴紅色的液體正從杯口向內滑落。

啪嗒,這次滴在臉上。抬頭看去,天窗似乎破了個小洞,液體從那裡滲透。

【隔着貓眼觀察客人可不是待客之道。】

天窗隨即崩裂開來,玻璃碎片點綴着迎面而來的咖啡色風衣,瞬間覆蓋整片視野。我俯下身,拔劍直指,風衣輕而易舉被刺破。

【奇美婭!】

緊接着變握為掌,用力繼續推動奇美婭,身體則利用出掌的力道配合重心前移,急劇縮小與地面的角度——好快,剛一低頭就感覺到後腦的強勁風壓,擦過去的利爪利落的切斷幾根髮絲,兇猛的力道更把風衣撕得粉碎。但首輪攻勢也就到此為止。敵人隔着風衣突然襲擊,又是從高處躍下,同樣看不清我的行動,雙方都只能盲猜對手的具體位置。所以我剛剛出劍時故意把奇美婭交換到左手,使他往錯誤的位置攻擊。

接下來該我判斷,大腦飛速分析剛剛的感覺。是由右往左的,收尾的揮爪速度感覺稍慢,不是正手。剎那間做出決定后,我用力在身下的地板上向後拍,反衝力讓身體不至於倒下,同時將向前的作用力集中在腳上,與飛刺的劍一同衝過去。預料之中,穿過風衣后長滿白色毛髮的左肩在咫尺之間,沒有過多思考,右擺拳用盡全力向左猛捶。

【抱歉啊,這地方是我先來的,不介意……挪挪吧!】

力度大到不像是肉與肉,而是骨骼間的碰撞。“不要單純以人類與獸的肢體較量”,任何一本指導手冊上都會提到,這無異於傷敵一百自損一千,甚至根本傷害不到對方。因為血會源源不斷的修復它們的肌肉與骨組織。唯有對供血產生破壞的攻擊,諸如切斷、撕裂、絞碎才是有效殺傷。

但這一拳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半空中的巨大身體由於沒有落腳,直接受到向左的蠻力衝擊。能把二百斤的成年人放倒的拳力只擊退其大概半個身位,而奇美婭早已恭候多時了。

【準點!】

從刺破風衣時一直推着的劍此刻終於脫手而出,瞄準的部位正是推測出的右肩——現在該是喉嚨。

【吼啊!】

這叫聲不對勁。

它能叫出聲,所以不對勁。

我意識到沒有命中喉嚨后不得不迅速調整前沖的趨勢,想要拉開,然而它發出了更加詭異的聲音。

砰。

腹部一陣溫熱,痛楚還沒能傳到大腦我就已經架起雙臂護住心口,這是靠本能判斷的處於劣勢時的防守態勢,優先保護要害部位。粗壯的腳掌只是踩踏雙臂,腳爪便劃出幾道口子。對方也吃了痛,蹬了一腳后拉開身位。

血從它的脖頸與右肩的連接處狂流不止,顯然傷到動脈,看來沒刺中但並沒有刺空。

【……】

它邊注視着我邊後退,可能在打量我的威脅性以及價值,短短兩三秒考慮後轉身用四肢飛奔,身影迅速消失在大雪中。得到喘息的機會,我無奈地捂住傷口。邊緣規則的圓洞狀傷口與尖牙利齒的撕扯相比實在太“秀氣”,或者說太正常,正常到不像是獸造成的。

對手三分之二的身體都是看膩的狼形獸,渾身白色倒比較罕見,但是暗沉的灰白,好幾處關節毛髮也不夠密集,像遲暮的老狼。到這裡一切正常。可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就是整個右手,骨骼大小、肌肉量與鍛煉過的人類差不多,五指還很分明,沒有爪,和另一隻手比較就跟肢體萎縮一樣。右手尚未有明顯的獸化特徵,看來這就是為什麼用反手攻擊和我判斷失誤的原因。

這樣一看也就不奇怪了。

【很有人情味的武器,真是久違了。】

那隻人類的手理所當然地握着一把人類的武器——槍。

【你好,小紅帽。】狼說

小紅帽聽媽媽說過狼是壞東西,她假裝沒聽到。

狼一連喊了三聲,可小紅帽只埋頭走,於是它跳到身邊,用很大的聲音問道。

【難道媽媽沒有教過你待人要有禮貌嗎?】

【你是壞傢伙。】

【哦,可愛的孩子,我只懲罰壞孩子,他們管我叫壞傢伙,看來媽媽覺得你是壞孩子,你是嗎?】

【當然不是。】

【我看你也不像,不是壞孩子那就是好孩子,我專幫好孩子。小紅帽,你是要做什麼去呀?】

小紅帽剛打算開口,她又想起來媽媽的話。

【你是陌生人,媽媽不讓我和陌生人說話。】

【哦,聰明的孩子,可我並不是陌生人,你的媽媽不是認識我嗎? 】

【好吧。】

小紅帽總算停下來,狼看到她提着大籃食物,又是一個人,心裡打起算盤。

【好多東西呀,你一個人吃不完吧?不能浪費食物,我幫你消化一些。】

說著就要從小紅帽手裡接過去,嚇得她趕緊退後。

【這些都是給外婆的,她生病了!】

狼愣住了,嘴巴張地大大的,半天才合上。

【那可太遺憾了。】它說。

【那隻獸朝我開了一槍,這就是全部】

笛子對莉歐娜和紅手套少女講着某版本的小紅帽,而我在說剛才的遭遇。

當獸醫聽着不知道是誰的故事而走神,把沾血的醫用手套脫在醫用酒精里時,腕錶正指向二十三點五十分。

【是挺遺憾的。】

他憤憤咬牙,拉緊我腹部的繃帶,但力道完全不像是對待病人,而是準備勒死一頭撞爛了他家後院圍欄的公牛。

【你是困得糊塗了?以後救人療傷記得別找我,對我來說屍體比活人有時更有用。】

稍微活動腰間,繃帶就有血滲出。

【裂開了。】

【那有什麼辦法,我只是一個“獸醫”,專業是獸的集群社會關係與行為學。去看它們做什麼,分析為什麼做和加以利用才是我的工作。】

獸醫一副你愛死不死的樣子,但藏不住的好奇已經表現在眯成一條線的眼睛上。

【話說回來,你真的遇到了會用槍的獸?】

【是開槍,離會用還差得遠。】

腹部的傷口是子彈擦傷,千鈞一髮之際我略微側身躲過。那個距離最多兩米,要是真正槍手的出槍速度與準度,早就當場暴斃。

【果然是狼么,遺憾……很遺憾。】。

身後的少女聽到“狼”這個字明顯顫抖起來,即使她仍保持着低頭撥弄紅手套。

【凱普麗·約特,當地著名時裝店老闆波莉·約特的女兒,父親是曾客居此地的旅行商人,真實姓名不明。】

【姓約特?父母離婚嗎?】

【不是,凱普麗的父親是路過奧林匹斯時邂逅的波莉,兩人見面便墜入愛河,男人經商,女人為他投資,自然而然決定花錢去搞定奧林匹斯的戶口,為了結婚、定居。但商人就是商人,大概是沒想到一個戶口要的資金和人脈過於龐大,加上熱戀期已過,權衡之後打包帶走了所有值錢的貨物,只留下賣剩下的衣服和布料。波莉沒辦法,只好自學裁縫和服裝設計來養女兒。】

【沒結婚,所以才查不到父親的信息。那凱普麗的身份記錄呢?應該可以通過她以前的姓氏來找。】

【也不行,因為更離譜的是那傢伙跑路的時候凱普麗還沒出生。】

獸醫小聲的說,害怕刺激到凱普麗。

【純真的少女總是會招來騙子和狼,經典組合。】

最後這句不對勁,聽起來是給少女的身世作結,好像她的一切不幸都已蓋棺定論。我和笛子不知道該接什麼,莉歐娜昏昏欲睡,尷尬的氣氛中凱普麗的頭越埋越低。

【我去通知她家人,至於接下來怎麼做你們商量吧。】

笛子最後打破沉默,她拉着凱普麗和莉歐娜上樓。一樓大廳剩下我和獸醫。

【好吧,我猜是不想讓帕蒂知道,所以才只把我叫過來。是因為你覺得她外婆,那隻狼還有救是嗎?】

【感染是不可逆的……】

【但你還沒認定她是“獸”。】

獸醫少見地打斷我的話,他取出帶過來的貯血袋夾在腋下保暖——獸血的保存溫度和人血接近,都在0-10攝氏度。

【你來奧林匹斯多久了?】

【快一年。】

【說短不短,還在觀察期內】

他搓搓手,眼中的好奇冷卻成一種平靜的熟絡。

【……我已經好了。】

【格林姆德患者都說自己沒病,他們還指着獸說是人。】

獸醫嘆了口氣,伸手從我外套的內口袋取走一袋血樣,那是在餐桌的酒杯口採到的。

【可以不用信我,等你驗完就知道真假了。】

【我不是懷疑她到底是不是你說的那樣,一個長着人類手臂的狼。到現在血液研究者們都沒搞明白感染的具體過程,才會有“感染者=獸”這類一棍子打死的暴論,單靠外形下判斷根本是信口開河。所以我只關心獸的行為,不在乎成分,甚至是不是獸都無所謂。作為我判斷依據的,是你的行為和想法。】

【我的?】

【那一發子彈。】

血液導管已經連接完成,血樣從一頭輸送到另一頭,絲滑如綢,看不出正常人類血液的粘稠感。

他又嘆了口氣,解釋道。

【格林姆德症有一個十分稀少的癥狀,患者的行為特徵會逐漸向引發他病症的那隻獸靠攏。不論與獸作戰多麼習以為常,始料未及的情況下躲過貼身的子彈怎麼看都不是人類的反應。】

【所以你判斷我病發了,錯把狼當成人?】

【完全有可能,而且那隻狼是白色的……】

【可以了。】這次換我打斷他,我本想說跟那件事沒有關係。但獸醫堅持說出後半句。

【Fenrir也是。】

呲啦——繃帶因為起伏過大的胸口重新被扯開,手中悄無聲息地握緊奇美婭,毫無疑問代表着我充滿憤怒。

【她已經是過去了。】

【你也沒走過來。】

對方不肯讓步,一樓的氣氛劍拔弩張。我並沒有打算傷害獸醫,但他今晚的態度強硬,多半是別人的意思。不能讓其繼續在這件事上深究。他的背後是那個老瘋子,一旦讓他開始注意到並且干涉進來,後果不堪設想。

正在我思考要不要奪回血樣時,眼前一片空白,像是沉入深海,冰涼的水流從面部的孔道湧入, 沖涮大腦,完全無法集中。

【要動手有更合適的目標。】

笛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煩躁。於自己的領域內製造幻覺,果然是她的神跡。

【她出現了?】

【嗯,而且……】

幻覺仍未消失,變得越來越怪異。海水退去,鼻腔里又馬上灌滿了血的氣味,想伸手抹掉,沾上的血液不是粘稠狀,而是獸血的稀薄感。獸醫的嘴唇緩緩張開,聲音卻從身後很近的地方傳來,彷彿就在耳邊。

【而且……】

大概是女聲,又或者不是人聲。

【There are some people are l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