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t/labyrinths
神域——瓦爾哈拉。
一處提供給精英神使們工作、休息、娛樂的領域,彙集了擁有各式各樣能力和才華的人類,是奧林匹斯關於獸的最高對策場所。外觀在一般酒店設計的基礎上儘可能保留西式古典建築的風格,選址也很講究,恰好在內城與外城相交邊際,且使外城門、內城門、瓦爾哈拉三點一線,不偏不倚。做到這個地步只為了讓它看上去真的像是“有神在居住”。
建成之初民眾對其讚不絕口,一度有人來朝拜,然而發現神使帶來的失望大於期望后,瓦爾哈拉便由“神域”轉變為了“神跡”,狂熱褪去后更多人把它當做又一座巴別塔的辦公大樓。那時候恰逢人民對巴別塔統治反抗的第一波高潮,所以市井巷陌里還流傳有另外一種說法。
“假的,和它的主人巴別塔一樣,全是幻象。”
即使不可能有人能在瓦爾哈拉里設下幻境。
“沒鏈接上,不是幻境嗎?”
帕蒂·尤卡拉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老覺得這地方不對勁。
作為除了巴別塔以外最高的建築,光是從房間里向外遠眺,整個奧林匹斯的內城就盡收眼底,有種置於城市中心的感覺。
但是換個詞可以更準確的形容這裡——束之高閣。
卡諾的房間位於瓦爾哈拉高層,室內按照一般酒店的風格布置。因為一樓設有專門交流情報的大廳,頂層有會議室,所以神使的房間里只有一個簡單的工作隔間。就是這麼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帕蒂前前後後已經搜了五次。
“......也是,能用幻象隱藏,怎麼可能把看得見的東西放在現實里嘛。”
終於說服自己搜索是徒勞之後,帕蒂泄了氣般倒在床上,強撐着眼皮,再度看向口袋裡揉成一團的紙張。
“卡諾......逮捕指令1127,請務必通知到我瓦爾哈拉每位神使,將已墮落為反叛神之異端之人處決,速行。”
帕蒂不禁苦笑,逮捕令上的中二用語代表它是民眾反抗時期的產物,作用是強調巴別塔的統治是天賦人權,現在只能說明距離卡諾被逐出瓦爾哈拉已經有些年頭了。
“1127”則表示了相應的罪名,其實應該寫成“1-127”,“1”指的是統稱的罪名分類,數字越小罪行越嚴重,“127”則是細緻的個案。
“1”所代表的,所有神使再清楚不過。
“‘親’獸。”
她伸出手,自己的皮膚雖然有些不健康的慘白,但毫無疑問是人類的皮膚。然而其底層卻實實在在流的是不幹凈的獸血。
我有一天也會“親”獸嗎?
合上眼,旅店裡的頭顱就好像在頭頂上方晃來晃去,她總算明白了獵人的話。古代有過活祭,成為貢品的人被綁在木床上,等待祭祀的火焰燒到最旺時被同伴割斷咽喉或是砸碎腦袋,血流盡而死後再被分屍。他們心理清楚命運但沒有辦法反抗,就成了自己死亡的見證者,即是祭品。
這段冷門歷史曾用來作為彌諾陶洛斯迷宮裡用孩童做祭品的創作根據。
但不一樣的是,神話里人肉獻給了怪物,史實里卻是被同類分而食之。
嘟——
感覺到腰間的小刀震動,帕蒂拔出手機看了看屏幕,雖然不是獵人打來的,但還是抱着轉換心情的想法接通了電話。
“是我,什麼事?”
“呃......很抱歉打擾到你,雖然你應該已經很累了,早上都直接累到睡着......”
“屍檢報告獵人告訴我了,謝謝你肯幫忙。”
“那個小意思啦......不對,是另外的事,但是......”電話另一頭聽起來猶猶豫豫的。
“是?”
“呃......算了,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電話里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能先請你下來一下嗎?”
“樓下?”
她走到窗邊,看向下方再熟悉不過的房間。
“你在我房間?”
“當然不是,我很少來瓦爾哈拉,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在哪,只知道是地下一層,根據標牌來看......啊找到了。”
帕蒂咽了口唾液,地下一層......她隱隱感覺到事件會有飛躍性的進展。
“......審訊室,我在審訊室等你。”
坐上電梯,來到了-1層。
“前段時間設置的特殊狀況應對樓層么?”
帕蒂腳下的走廊以及頭頂的白熾燈還是嶄新的,走廊兩邊每過三米左右就有一個房間。有些房間門口設置的有用來驗證身份的掃描儀器,但因為剛建成的原因,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
大概用了幾分鐘來到了走廊深處,這部分區域連燈都還沒裝。站在一間寫有“第9聽取室”的門前,帕蒂輕輕叩門。
“請進......然而不在停屍房,說起話總覺得不自在,應該算是你的地盤吧,帕蒂·尤卡拉。”
房間的燈光僅靠一盞應急燈維持,一張辦公桌便感覺已經充滿了整個空間。因為這裡是監控室,而審訊的房間則是一牆之隔的鄰間,之間的牆壁是用單面鏡特製的。
獸醫正坐在桌后朝帕蒂打招呼。
“真虧你能摸進來,要是被抓到那群老傢伙又要瞎嚷嚷了。”
“怎麼說都是老面孔了,關係網這種東西是會隨着經驗和閱歷越織越大的,有時候扯動不起眼的網角,上面的大人物也會不得不抬抬屁股。”
獸醫和獵人經常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但要是湊到一起就能正常的交流。
“什麼網角?”
“當然是你......”
“好了我明白了請你閉嘴。”
帕蒂不在他們兩人組的正經範圍之內就是了,所以她沒想太多,透過哈哈鏡觀察起隔壁。
另一邊鏡面對稱的位置也放着一張一模一樣的辦公桌,本來一前一後的兩把椅子現在全都放在面對鏡子的一邊,上面已經坐上了一對像是夫婦的男女。女人縮在椅子上,男人握着她的雙手,時不時抬眼看向鏡子,似乎在等待這邊的反應。
獸醫小聲說:“幾乎是你們前腳剛走,他們踩着腳後跟就來了,見面就管我要屍體。”
跟蹤?帕蒂回想起凌晨發燒的自己,那時候一門心思全在屍檢報告上,而且身邊還有獵人在......
“他故意的?”
她一臉不爽地咬住下嘴唇,獸醫無辜地攤手。
“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起開!”
“唔喔!”
帕蒂真覺得這二人組是說相聲的,而她就是段子,一個捧一個逗變着法兒地在玩她。
她一手抄起獸醫坐着的椅子,走進隔壁房間,坐在夫婦對面。兩人顯然被她的粗魯嚇到了,妻子的肩膀劇烈地抖了一下,丈夫用陰冷的眼神打量她。
“不用緊張,我不是專業的審訊官,但看樣子你們也不是來自首的,說說吧,看看有什麼能幫到你們。”
帕蒂打開下來之前順手拿的檔案夾,故意不讓對方看到夾里是空的,然後把自己的隨身筆記本夾上。
“如果可以的話,請從在意的那天晚上講起。”
男人低頭和妻子說了些什麼,然後坐直身體。
“......可以嗎?”
見帕蒂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緩緩趴在辦公桌上,把脖子埋在手臂里,若不是嘴巴還露在外面,整個人就和趴着睡覺的姿勢一樣。
“謝謝,我感覺安全多了。”
帕蒂沒有審訊過,但她參與過不少審訊,被獸驚嚇的罪者都會強調安全感,有的甚至會要求手裡握着槍,這一對的情況已經要好很多了。
她將錄音筆放在男人看得到的位置,代表相信他說的話,但這個動作同時有催促的意味,表示審訊可以開始了。
男人的背微聳,像是一隻受到驚嚇的動物,開始發話道。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差點丟了命。”
迷宮裡的狀態是一直靜止的——當我看到笛子吃下第二十一袋巧克力還不覺得撐,自然得出了這個結論。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笛子?”
“啊嗚......嗯?”
“你哪裡裝的下這麼多零食?自己創造出的幻境口袋么?”
笛子慢條斯理地吃完,即使巧克力蹭到臉也沒有沾上污漬,雖然她還是用袖子抹了抹嘴。
“我們不能影響幻境中的事物的狀態,包括自己,估計你早就注意到了,有想過原因嗎?”
“還沒接觸到最深層次?”
“居然質疑我的能力......恰恰相反,就是因為進到了核心,成為幻境的一部分,才沒辦法做出干涉。”
她遞給我一袋,包裝和她剛進幻境時吃的那袋一樣,我撕開咬了一口。
“......沒有味道。”
“對吧?打進入起,我們全都是幻象了,所以‘入境’才不是打開的‘open’而是融為一體的‘In’,哼哼,這可是超高難度的攻略技巧嗚......嗯嗚......別堵我嘴啊!”
“趁着不會長胖多吃點,出去直接戒了最好。”
說話間,一群小孩子的幻影從我們身邊跑過。前面遇到過多次,笛子說他們是被轉移走的幻象,無法觸摸也無法觀測。
我們繼續朝着深處的五層樓前進,庭院的岔路多的像是雜草般錯綜複雜,許多造型相同的雙層樓被毫無章法的建在其中。它們將岔路隔開,有的會堵在路上形成死路,有的會用密閉的走廊和其他建築相連。笛子可以感知到一定範圍的幻境構造,如同在漆黑的迷宮裡點了盞燈,但是無論怎麼深入每隔一段時間總能感知到相同的構造。
“要是有個‘線團’就不會原地打轉了。”
“什麼意思?”
笛子一屁股坐在樓梯上,茫然地看着幾個孩子從眼前歡笑跑過。
“‘幻境’說到底是創造者內心的具現化,如果她打心底里渴望什麼,就算是個路痴,也一定會被指引到她面前,迷路的只要跟着走就好,這類東西就是‘線團’。”
“要是有‘線團’的話,早就被她引到身邊去了。”
“是啊,當我瞎抱怨幾句吧......要吃嘛?”
我搖搖頭,笛子無趣地收回巧克力,隨後把衛衣整個脫掉。
“提前告訴你,是玫瑰紅,所以別看了......”
少女雪白的皮膚覆上一層紅色的水霧,額頭隱隱有獸印浮現,眼神也黯淡了些,典型的長時間使用神跡造成的獸血飢餓。
我把笛抱在懷裡,衛衣搭在胸前。
“就算是在幻境里也要提醒我該死的夜晚來了么,大人果然都是一群心胸狹隘的騙子。”
她無力地靠過來,仰頭微笑說:“沒說你,不過騙帕蒂姐姐這種事,以後還是少做哦,畢竟風險太大了嘛。”
“怪她自己笨。”
讓獸血感染兒童,利用紅骨髓的強造血功能維持住獸血的活性,以前只有克里特(Crete)的人會這門技術,組織解散后研究人員紛紛尋找下家,沒落到黑市裡為了生存就把技術給賣了出去。
那柄雙刃斧是克里特的信物,旅店裡進行的毫無疑問是一場用人體保存獸血的活體交易,而卡諾也成功搶走了“商品”——包括心臟在內的大部分屍體。問題在於神使到底需要獸血幹什麼?這才是我們進入幻境的目的。
至於“拿去賣掉”的可能性只能交給尤卡拉去排查了。
“守株待兔啊......”
“噗.......呵.......”
笛子突然笑起來。
“怎麼了?我感覺還挺形象的,卡諾就在迷宮裡藏好,等我們像兩隻兔子一樣撞過去。”
“哼......呵......”
“所以說到底笑什麼啊?”
“沒有沒有,不是說用的不好,反倒是一向不會打比方的人用了個很形象的比喻,而且還用的是‘兔子’這種和你自己屬性完全不符的......呵呵呵。”
少女肩膀不住的抖動,衛衣都被抖掉。
“有些文化里兔子可是福獸,聯想到很正常吧?和百鳥朝鳳一樣。”
“卧槽哈哈哈哈哈哈!”
“你快閉嘴吧。”
啪嗒。
是誰在下樓梯。
笛子收起笑容,我也感到了不對勁——之前的幻影是聽不到發出的聲音的。我抬頭向樓梯上方看去。
一位有着漂亮金髮的少女,大概十一二歲的感覺,從旁邊經過,即使笛子的笑聲響徹整個樓層,她也像什麼都沒發生,彷彿我們之間隔了面看不見的牆壁。
但我能清楚的看到她。
“笛子。”
“沒錯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沒有完全成為幻象的一部分就受到了創造者的召喚,不過我敢保證這是貨真價實的‘線團’。”
“跟着就能找到卡諾嗎?”
“信我啦。”
笛子抓起地上的衣服,跳下樓梯,反手把衛衣搭在肩膀上,被雨打濕的頭髮胡亂貼在裸露的胸口,像個酷酷的大姐頭。
你才是騙子,根本沒穿。
“說得對,兔子可是福獸。”
漆黑房間里的審訊已經接近尾聲。
帕蒂收回錄音筆,用筆頭習慣性地敲筆記本。
“前天晚上卡諾通過地下市場的中介商聯繫到你們,提出交易,但這次她是賣家,聲稱手上有純正的未覺醒的商品。結果其實是一場復仇。”
“是的。”
“為什麼認為是‘復仇’?你和她有過節嗎?”
男人還沒回答,女人的身體就開始劇烈顫抖。她的胸脯前屈,攥緊拳頭,肩骨把背上的肌肉頂起,嘴裡不斷嘶吼道。
“Labyrinths, labyrinths!”
“親愛的,我在這裡。”
男人抱緊她,溫柔地撫摸她的後背。
“Lastly y...... trapped......”
“沒事了,都沒事了。”
女人平緩的躺在男人膝蓋上,喘着粗氣,她的眼眶因為缺乏睡眠而深凹進去。
“哈啊......哈......哈。”
帕蒂起身倒了杯水,猶豫了一會兒,把水杯和隨身帶的獸血飢餓時吃的鎮定藥片都給了男人。
對方向她拋出疑問的眼神。
“退燒藥。”
說著她打開吃了一粒。
“謝謝你......謝謝。”
男人眼裡最後一絲警覺消失了,卻仍然沒給女人吃藥,而是先回答帕蒂的問題。
“我覺得......應該是米諾。”
新人物。
帕蒂耐心地聽着,在筆記的一頁折出一個角。
“我們被抓到的時候,還有一個孩子賣不出去。因為他總是一個人待着,買家都以為獸血感染率太高不敢收,但其實他的感染率非常低,算是克里特的失敗品。”
克里特?這個名字許久沒聽到過了。
嗯......記得他們主張人與獸的完美結合,重視被感染的人類,但是極其反感神使,因為認為神使是神所賜予人類的利器,但是注射抑製劑代表不夠捨己為人,不敢擔負起對抗獸的重任。他們的目標多是十四歲以下,因為紅骨髓,孩子們被獸血感染的速度是成年人的數倍。
“卡諾答應可以不揭發我們,但是要把孩子給他,還要保守這個秘密。”
“你們壞了規矩?”
他深吸一口氣,端起水杯喝下藥,又錘了好幾下大腿,才從牙齒縫裡擠出來一個字。
“是。”
所以這就是他們被困在卡諾的迷宮裡出不去的原因。
從前天到今天早上,夫妻兩人用盡辦法想要走出奧林匹斯,但是用了一夜時間發現不管走哪條路,搭乘哪種交通工具,他們始終在圍繞着出事的旅店轉圈,和眾神之壁的距離是恆定的。
這個時候對方彷彿要把他們的心理折磨致死,又發來消息提出要在明天晚上老地方繼續之前的交易。恐懼和絕望的兩人剛好見到獵人走出地下停車場,便一路跟了過來。
帕蒂轉身,朝着鏡子比了個“OK”的手勢,另一邊卻遲遲沒有聲音傳來。
沒椅子坐那傢伙怕是早回去坐他的辦公室了吧。
她站起身,宣布審訊結束。
“請等等,我們的請求,一定,拜託了!”
“嗯,我現在去申請讓你們待在瓦爾哈拉,明晚一切都會結束的。”
男人着急地說不出話,使勁揮手。
“不是這個,不是,我們想見一下......屍體。”
帕蒂一下明白過來。她看看眼裡布滿血絲的男人,又看看睡着的滄桑的瘋女人,像有根魚刺卡在喉嚨里。
“她是我們的女兒,只有八歲.......”
男人終於哭了,撕心裂肺。
【我啊,很討厭人類的身份。】
——獵人?
【像獸一樣自由,不用束縛內心的想法。】
——喂,在嗎?
【你呢,如果我不再是人,你會接受我嗎?】
“清醒點。”
耳邊響起奇美婭的呵斥令我的意識逐漸恢復,一邊暗自慶幸剛才在感到意識遠離的第一時間握住了奇美婭,一邊重新確認眼前的情況。
那棟樓近在咫尺,金髮少女站在樓下的入口前,似乎思考着什麼。
笛子已經穿上了衣服,臉色難看地提醒道。
“是我疏忽了,由於幻境即是心境,涉入過深很有可能會見到你自己期望的幻象,別沉迷其中。萬一自己被困在自己設下的迷宮裡,外人是幫不上忙的。”
“......”
“......你明白是假的吧?”
“嗯。”
“很好。”
她看向少女,眼睛微眯。
“那女孩和你是同樣的情況,她也在幻境的刺激下被困在了自己心中的迷宮裡,好在外面的幻境想侵蝕她,她卻不願意出來,一來二去反而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所以她才沒有成為幻境的一部分。但既然受到了創造者的召喚,那麼平衡就會被打破,陷進去只是時間問題。”
好像少女剛剛也是失去了意識,跟着我一起清醒后,她又朝樓頂移動。
五層樓的樓梯呈白色螺旋狀的現代式,除了樓頂之外就只有樓梯上有霧氣似的紅色燈光,每一層樓道里都是一片黑,但有個別房間是打開的。
少女走得很慢,我想趁着她停下的時候決定先查看周圍打開的房間。
當我要開門時,笛子卻叫住了我。
“不要......”
語氣幾近哀求。
“我能感覺到,裡面......是我的幻境。”
她站在離門兩三步的距離一動不動,面露痛苦,更像是被嚇到無法動彈。房間里透出星星點點的紅光和綠光,像是某種實驗儀器的燈光,還能聞到令人作嘔的強刺激藥水的氣味。
“明白了。”
笛子小聲說了句“謝謝”。比起直面內心的幻境,她應該更不想讓我看到自己出醜的一面。
到達第四層之後,樓梯上的紅色燈光轉變為溫馨舒適的黃色,房間都變成了堆滿玩具和圖書的孩子的房間。
按照推測,我以為第五層情況要更接近於正常世界,然而擋在我們的眼前只有一扇老舊的木門,漆黑斑駁的痕迹和被溶化到變形的門把手都顯示出這裡經歷過一場大火。
少女一反常態快步走入,門也忘了關。
室內的牆壁被燒得看不出本來的面貌,好幾塊牆皮都脫落了,露出遍布坑洞的水泥,蔓延的裂縫在天花板匯聚成一個破開的大洞,向里看可以看到房梁。
殘缺的空間里唯二嶄新的是一張豪華到格格不入的雙人床和一個額外空着的房間。
“瓦爾哈拉的房間。”
笛子點了點頭,雖然她不是瓦爾哈拉的神使,但她時常會溜進去幫忙打探消息。對於無法進入瓦爾哈拉的民間神使來說,笛子就像是信使一般的存在。
少女走到床邊,蹬掉鞋子,蜷縮着身體側卧。
空着的小房間是一個簡單的盥洗室,一切看上去和一個正常的卧室沒什麼兩樣。
卡諾不在。
“等一下,那面牆,稍微有些在意的地方。”
笛子把手貼在牆上,皮膚再度呈現紅色,最後集中到手掌。
“怎麼回事?我們不是已經在最深處了嗎?”
“是這樣沒錯,但是我也不確定,不是說不知道幻境的層次......哎,難說,總而言之先試試。”
牆壁變得如同水面般映射出我和笛子,泛起層層漣漪。
前奏·入境(In·Realm)。
這回我們沒再陷進去,而是整面牆開始垮掉。
“這是......”
原本的牆漆、瓷磚、以及掛着的鏡子全部像被大水沖走的泥巴,融化后變成一灘發出燒焦的刺鼻氣味的黑水,取而代之的是和外面一樣遭受火燒的牆壁。
有些不太一樣。
我隨手撕下一塊“牆皮”,發現是一張烤的泛黃的相片。
相片上是旅店裡的房間,那個時候還沒有屍體。
撕下第二張,上面是我和老闆在停車場談話的場景。
“是記憶,但是卡諾的嗎......”
笛子小聲嘀咕了一句。
“不應該啊,召喚她的不是卡諾嘛。”
我一張張的撕,有她從暗處監視我和帕蒂的照片,也有那對夫妻驚慌逃竄的照片。
直到露出一張紙。
焦黑的報紙,文字被燒得要麼看不清,要麼乾脆燒出個洞,只剩下邊緣處和廣告版塊搶位置的一篇不起眼的報道。
【喬裝意外的火災,與獸合污的神使——被騙的到底是瓦爾哈拉,還是我們?】
報道嶄新到摸上去還殘留着剛印刷時的餘熱。
下面好像還有。
又撕下一張,幾張,不管怎麼撕,都是同一張報紙,同樣的燒傷。笛子似乎覺得詭異到有些害怕,退到了外面。
“獵。”
聽到笛子的呼喚,我走出房間,她面色陰沉地指向少女睡着的床鋪。
側卧,和剛才一樣的姿勢。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少年。
他們相互抱在一起。
深夜22點48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刻鐘。
雨下的很大卻沒有雷聲,只是急。
大雨滂沱,帕蒂的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水線,再加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若隱若現的霧氣,根本看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在奧林匹斯的何處。
她看了看身後跟着的夫婦,硬着頭皮朝最近的透出亮光的捲簾門走去。
門邊貼着“嚴禁明火”的標示圖,室內的照明卻是完全由蠟燭這種老式燈具提供的。腳下的水泥地面除了她們三人的外沒有其他的濕腳印。兩邊堆放着指揮用的指示燈和幾個巨大的貨架,像是個倉庫。
帕蒂靠近其中一個貨架,上面擺放着一些空着的像是用來插試管的道具和破掉的玻璃容器,一塊碎片上標註着一行英文。
“原......液。”
後面還寫有類似於型號的數字。看來卡諾約定的地方是個存放抑製劑原液的倉庫,說不定附近就有用來和原液融和的獸血倉庫。
說起來,拿到的獸血怎麼處理啊?帕蒂她們要寫報告走一大堆麻煩的程序然後上交,獵人應該不需要換抑製劑,難不成是賣掉了嗎?
她瞥了眼身後的男人,他一動不動,顯然對這些東西沒什麼概念和興趣。
雖然這話由屬於反對地下交易的瓦爾哈拉的帕蒂來說不合適,但不管怎樣,她都希望獵人能從“獵殺”中真真切切地獲取到某些利益。
“不然的話,那傢伙所享受的就只有‘殺獸’這件事本身了。”
“那又怎麼了,不是挺可愛的孩子嗎?”
等待着的傢伙笑着回應她的嘟囔,右手舉着一把漆黑的雨傘,身上穿着幼教時經常用到的童趣背帶褲。
“嘖!”
帕蒂用近似於子彈時間的速度抽出腰上的格洛克全自動手槍,第一時間瞄準了對方的頭部。
“神使卡諾......不,‘親獸’卡諾。”
對方自黑暗中走出,乳白色的皮膚、稍顯中性的內卷短髮和粉嫩的雙唇辨別不了是男是女,
帶着一副戲謔的笑容,卡諾吐出舌頭。
“雖然我兩個都不是,但隨你怎麼叫好啦,畢竟乖乖按照我說的做了呢。”
卡諾斜着身體朝帕蒂身後的兩人招手,算是打招呼。
“那麼我看看......啊,離交易時間還有一會兒,上次的商品出了點小狀況,這次就先補上吧。”
卡諾用右手比出手槍的手勢,一個金髮的小女孩從她抬起的手臂下走出。
“可別再讓我的客戶逃走了喲。”
“怎麼......做?”
“教過你的吧,小莉歐娜。”
女孩眼帘低垂,目光空洞,牽動嘴角勉強做出了笑容,隨後虛弱的朝帕蒂伸出手。
“請,成為我們的朋友?”
冰冷的話語彷彿一個不帶一絲感情的木偶。
“什麼意思?”
帕蒂質問道。
她的手指從帕蒂身上慢慢放下,直到對準女孩的後腦。
“稍微加個班怎麼樣?神使帕蒂·尤卡拉。”
帕蒂一刻也不敢放鬆地握住槍柄,腦海里不斷模擬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和對應。
卡諾擅長製造迷宮,想要脫離肯定是不現實的,唯一的解法只有和她在這裡一決勝負,最好在迷宮展開前就一發入魂地結束,然而敵人似乎還具有通過操縱看到的幻境從而控制精神的能力,人質的存在無疑增加了動手的難度,況且如果真如她所說,那個小女孩是完美的“商品”的話......
莉歐娜沒有任何反應,默默地躲在卡諾的傘下。
“勸你最好別天真地以為她只是被獸血感染了這麼簡單,我的商品怎麼可能會和那些廉價貨色一樣。”
卡諾蹲下身撫摸莉歐娜的臉龐,莉歐娜乖巧地接過雨傘。
“是克里特的孩子。”
“我知道。”
“......看來你什麼都不清楚啊,不過還有時間,雖然米諾會抱怨我多管閑事。”
周遭的霧氣像是找到了低壓地帶般全都朝她身後聚集過去,淡淡乳白色的氣流很快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氣團。
卡諾用纖細的手指點在氣團中心,從指尖開始,她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仔細一看,其實是化為了同樣的氣體飄了進去。
“就讓你一介外人看看吧,我們肉體毀滅前的光景。”
待到她完全溶入旋渦,地上只剩下一攤衣物和雨傘,以及仍然面無表情的小女孩。
因為考慮到大概率又是新的幻術,帕蒂並沒有馬上衝過去救回女孩,事實也正如她所預料的,地上的衣服突然像被潑了油劇烈自燃,火線迅速圍繞着她形成一個圈。
既然是重要的商品,那卡諾應該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所以帕蒂只是在一旁認真觀察着。笛子曾經告訴過她幻術其實是將自己內心的幻想傳遞給他人,但是和利用謊言進行欺騙一樣,此類神跡必須藉助某種“媒介”才能生效,而且為了能讓幻術持續下去,施術的過程不能中斷,也就是說“媒介”一定是一直存在的東西。
話雖如此,自己知道的敵人不可能不清楚,使用的幻術八成也充分考慮到了這點,會極大程度削減了中招的人對環境的觀察力,即使見到過許多次,也不會懷疑那就是“媒介”。
火線最終向上拔高將女孩裹了進去,與此同時,凝縮到只有人腦袋大小的氣團中心泛起點點火光,然後猛然逆向旋轉,迸發出無與倫比的氣浪。
帕蒂本以為還是假把戲,可當紅色的氣浪接觸到皮膚后帶來的是刺痛的燒灼感時,她迅速擋在夫婦的身前。
“【真空】(vacuum)。”
無形的障壁展開的下一刻,熊熊烈焰便轟然撞擊而來,卻像撞在某種擋風板上一樣被分開后躍過帕蒂等人,頭頂上空沒有被擋住的地方不斷有火星擦着頭髮飄走。
“來真的了嗎......”
真實的觸感根本不像幻覺,就算卡諾之前喝下過其他類型的獸血,因此獲得情報外的能力,她也不可能再維持人形才對。
“......諾!”
有女人的哭喊聲。
四周在火焰肆虐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幅光景。
彷彿又回到了瓦爾哈拉,鋪着暗紅色天鵝絨地毯的走廊兩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房間,地毯上畫著一座象牙白的古代高塔,塔座從帕蒂的腳下一直向前延伸,房間的門在兩邊像是沿途的守衛般注視着。哭泣的人正敲打着塔頂處的門。
很多人。
“卡諾!你千萬別做傻事啊!”
這回帕蒂聽清楚了。
“傳遞幻境的‘媒介’是火嗎?”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她甩出腦袋,因為太輕易就想到了。她想走過去,可腿像被灌了鉛,只能定在原地看着。
很快,房門口便聚集了一群人。由於房間的位置在陰暗的角落裡,來人的面貌都看不清,只能通過體型分辨是男是女,然而她還是聽到了好幾個熟悉的聲音。
“還在裡面嗎?”
“已經讓人確認過了。”
“先把幻境全排除掉!有精通領域類神跡的嗎?”
都是平日里曾經說過話的。對於卡諾來說,他們應該也是同事吧,說不定之中還有關係比較好的朋友,比如那個最開始哭的最大聲的女聲。
收養克里特的孩子,東躲西藏,最後抱着“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僥倖心理,把他放在了神使往來的瓦爾哈拉,這個他熟悉的簡直像是自己親手打造的迷宮。
怪物,迷宮。和神話里的結果一樣,她所熟悉的人擔當了英雄的角色,深入“獸巢”,英勇討伐獸,然後凱旋。
帕蒂不禁想象了一下如果在房間里的是她,背靠着枕頭,緊緊抱住懷裡的孩子,不想讓他看到這一切,但是恨不得再長出兩隻手,好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也會選擇把米諾留下吧。
因為在身邊會比較放心,因為相信朋友們能理解自己,因為米諾是個“失敗品”,也許只是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彷彿回應着帕蒂的呼喚,房間里傳出孩童的啼哭。
女人不哭了,孩子的哭聲擊碎了她最後一絲耐心。她站起身抹掉眼淚,手掌對準門,看樣子是要發動神跡。
“可以嗎?”
“管不了了,先把她逼出來,應該沒事的。”
沒等到帕蒂喊出聲,又是同樣的火焰從女人的手掌里爆發,她因為剛回過神,沒能及時開出神跡,火蛇沿着地毯將她們吞噬。
“噗......咳啊、咳咳。”
明明是被火燒,從幻象里被丟出來的時候帕蒂卻感覺像被人按進水裡般無法呼吸。她難過地趴在地上,不敢大口喘氣,生怕吸入已經重新縈繞的霧氣。
“啊啦,對不起呢,為了讓你看的更真實一點,稍微多加了那麼一點情感的調料進去,差點忘了你可能是第一次進入深層,難免會不適應。”
“深層?”
“是說啊,幻鏡是由我的想象構成的,想的越深越具體,也就越真,你在看3D電影的時候也會經常頭暈吧?那是因為雖然你的眼睛接收到了所謂的‘真實’信息,但瞞不過大腦,由此產生的知覺矛盾。”
“......”
“不用沮喪嘛,你所見到的都是真實。”
卡諾面對一臉愕然的帕蒂甜甜一笑,天真好似孩童。
“都是我的記憶哦。”
那股灼熱的刺痛現在還停留在皮膚上。能將燒傷的感覺傳遞給自己,那麼卡諾必然也經歷過相似的情景,再聯想到那張逮捕令以及瓦爾哈拉里被翻整一新的房間。
“真是荒唐啊。”
卡諾往後退了半步。
“原本以為既然都是神使,所以想法理念應該是能互相理解的才對,可是當那孩子被燙的直說疼的時候我才明白,區別不是在於我分不清人和獸,而是他們將自己和他人分的很清。我怎麼算也只是一個外人吧,米諾是我收養的孩子,外人的孩子......外人的外人。”
帕蒂覺得頭暈,腳底在晃,幻境開始變得不穩定。
“反過來說對我也是一樣,用獸的做法幹掉不在意的傢伙,以人的方式照顧米諾,那麼......”
像是在故意挑時間,地面的搖晃趨於平穩。
“他差不多也該肚子餓了。帕蒂·尤卡拉,你是想成為‘自己人’,還是食物?”
小女孩先前不在,這會兒從角落裡一蹦一跳地跑出來,卡諾摸着她的頭,眼睛卻看着帕蒂身後的夫婦,無言地表示你的命運無非是這兩者之一。
她的衣服剛才就燒掉了,毫不避諱地顯露出真身:修長如精靈般的身軀和潔白的羽翼,這次沒用面罩遮住表情,大概是覺得無論如何帕蒂都不可能離開。
“呵......”
卡諾懷疑自己聽錯了,明明是在自己的幻境里,明明已經騙到她了,卻發出了譏諷的笑聲。
“Παρακαλώ σταματήστε και ακούστε τα τραγούδια μας......”
尤卡拉輕盈的唱起歌,她的聲音婉轉空靈,和孩子的嗓音、人的嗓音相比卓爾不群,是卡諾最討厭的聲音。有着黑色側馬尾的身影逐漸模糊,輪廓一點點收縮,身高越來越矮,最終變化為一個十五六歲的戴着衛衣帽的少女,只比莉歐娜高一個頭。
“Hello~”
少女自然地招手。
“你這傢伙......你是怎麼逃出我的幻境的!”
“喔,我就說哪有那麼簡單,果然是鬆了手。嘛,但是即使是你的幻境,只要反向擴張,把創造者覆蓋住,咱們的地位就是一樣的了。”
“回答我的問題!”
“好呀,構造幻境其實和造房子一樣,不管是迷宮還是瓦爾哈拉什麼的,都有一個基點,只要找到了基點,是要摧毀還是要改變,簡直有一萬種攻略方法。”
“基點?”
“嗯啊,而幻境里最脆弱的基點,當然是你幻想中最薄弱的點,同時也往往是‘丟失的記憶’片段。怎麼樣,想起什麼沒?”
少女話語繼續如歌謠般攪着卡諾的大腦,經她一說,好像自己能隱隱猜到“基點”到底是指什麼。
“你們......把......米諾......”
她痛苦的扶住頭,羽翼上有血管似的組織在充血,染紅了大半片羽毛,腳下所散發出的氣流一圈接一圈的擴散開,震動強到令四周的貨架接連倒下。
“嘖,看來我講不通啊,換你來。”
少女身後夫妻的身影合二為一,漆黑的男子身着系扣緊身衣,彷彿身化吞噬所有光線的黑洞,手中握着一柄沒有劍鋒的奇怪短劍,透明的劍身後透出饑渴似狼的目光。
“氣味真不錯,是已經覺醒了的獸呢。”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幾小時前。
“唔......呼啊!”
笛子伸了個大懶腰,翻來覆去地看着剛寫完的紙條,似乎很是滿意。
“嘿咻!”
玩了好一會兒才敲響窗戶,捨不得地把紙條塞進房間里。
“吶,獸印已經按照你說的隱藏在文字里,方式改成觸髮式,效果逆向調整為擴大幻境的範圍,效力應該勉強可以把整個奧林匹斯覆蓋進去。”
她淡定地邊咬着食指邊說出十分誇張的話。
“怎麼做到的?”
“也沒什麼啊,就......加了點料。”
話越說越小聲,顯得很沒底氣。
我一把抓過她含着的手指,從隨身帶着的腰包里扯斷一節繃帶,敷上酒精后對準傷口——一道斜切的割傷,不知道她是嫌出血少了還是隨手一劃,傷口要比普通的划傷深。
“說過很多次了,‘源種’的血......”
“我知道,可是沒辦法啊,你認識的懂幻術的又沒有別人,我不做誰來做嘛。”
笛子獃獃地看着包紮好的手指,彷彿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好人好事。
轉身下樓,還是一樣的螺旋狀樓梯,經過剛才的實驗房間所在的樓層時,我故意找了個話題問她。
“為什麼要用觸髮式?”
“要是直接激活獸印的話不就跟在她的眼睛底下點炸藥桶一樣么?”
“讓那個女孩來就不會了嗎?”
“忘了?她可是之前和你說的‘線團’。”
少女不滿地鼓起臉頰。
“因為其本身是受到呼喚的狀態,相當於幻境的主人在盲目的追求她,就和你現在一樣,你窘迫的想要轉移我的注意所以忽略了這麼簡單的東西。果然大人們過於想要達成某個目標的時候在其他方面就會變得沒腦子。”
她眉飛色舞的說道,我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因為成就感,還是因為我小看了她而生氣。好在我們已經走到了樓下,不止是笛子,之前聽到的幻音也讓我身心俱疲,離開深處就不會出現了吧。
印證着我的猜想,少女又哼起歌。
但是話說回來,沒腦子的盲目......啊。
回過頭,在五層大樓的樓頂,巨大的白色身軀正凝視着我。
桌邊放着一杯熱可可,主人好像走的匆忙,連便條都沒來得及留。
下午院長沒有來,莉歐娜孤零零地坐在院長室里。午休的時間沒有人陪着,住進院里的幾天來,她第一次覺得寂寞。
她推開窗戶。
外面起了很大的霧,什麼都看不清,但隔着霧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是誰在敲打窗戶。
——噠噠噠
啊啊,和那個怪人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誒......”
腦海里突然多出了一段“影像”,雨天的男人不厭其煩地敲着窗戶,和他的信。
“我為什麼......”
她感到困惑,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幻想還是記憶,但是不自覺的伸向口袋裡的手已經幫她確認了答案。
“為什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
莉歐娜想起那個男人說的話。
迷宮的故事。
獸的故事。
她不想聽的,會見血的故事。
可少女還是選擇從窗檯縱身一躍。
“接住你了!”
笛子興奮地喊出聲后,我和對手幾乎同時朝少女疾馳而去。
“別來礙事!”
夾着的羽毛的空氣團被卡諾胡亂地扇出,這已經是不知道見過多少次的招數,等到貼近后氣團爆炸,震開后的衝擊波先發起第一次攻擊,同時散射的羽毛飛刀除了造成割傷外也會擋住視線,而最後的殺招則是正中央的風刃,緊接着羽毛且速度遠比前者更快,這一套組合拳如果正面吃上的話,即使勉強躲過,體力也會被消耗過多,實在不划算。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
“那裡。”
我在心裡向奇美婭命令道,劍尖直指飛過來的氣團中心。
——嘭。
剛剛才脫手的神跡在卡諾驚愕的眼神中轟炸,由於距離更近,羽毛風暴顯然更先波及到她。
“【神跡·完美重築(Rebuilding)】。”
卡諾潔白的雙手充血,胸口處出現純白的獸印。
彷彿時間倒流,延伸到一半的衝擊波瞬間停止,席捲的羽毛重新被迴流的風拼湊成和最初一模一樣的空氣團。
隨後脫手朝笛子她們丟過去。
“奇美婭!”
“交給我吧。”
奇美婭透明的劍身中憑空湧進猩紅的血液,整柄劍看起來和抽滿血的注射器無異,劍柄上同時浮現出白色獸印。
“【颶破(Impact Break)】。”
我用擲標槍的方式投出奇美婭,血紅刺針發出割裂空氣般的咻咻聲,仔細看的話,沿途的幻境都被分割出一道口子,錯開的景象像是失真的照片。奇美婭和氣團撞擊在一起,輕而易舉就把它撕開,氣浪根本沒有爆發出來就化為了微風,吹動的霧一時讓場面無法看清。
【神跡·完美重築】是將之前的幻象重新生成,可是通過笛子的神跡,幻象已經完全擴大到將施術者也包括進去,我和卡諾在幻境里所使用的神跡當然也全都是幻象,所以才使原本無法成為完美重築對象的風團能再度生成。
然而我所使用的諸如颶破的物理性攻擊神跡,由於具備了幻象的性質,同樣可以把之前無法破壞的幻象破壞掉。
換言之,現在根本沒有所謂的主人,既然不能把卡諾從迷宮裡揪出來,那麼就讓她和我們一樣迷失才是目的。
“......驚人的反應力,居然馬上理解到了這點。”
本來以為一直依附於幻境的敵人失去唯一的特殊點之後會變得手忙腳亂,看來還保留着是過去曾身為神使的戰鬥經驗和知識儲備。
“當心,她很危險!”
“不用說明。”
“不是指這個,是......哈、哈啊......”
我扭頭看去,笛子正扶着意識未徹底清醒的少女,可她自己明顯是更需要照顧的那個——額頭上浮現出五彩斑斕的獸印,顫抖的身體給人的感覺和之前獸血飢餓時的虛弱截然相反,她緊緊反鎖着雙手不想讓什麼釋放出來。
“是‘獸’!”
笛子沖我大喊。
我當然知道這看似廢話的一句意味着什麼,旋即扭身刺出飛劍。
同樣的颶破直指卡諾剛才的所在,劃開霧后銳不可當,卻在發出“叮——”的一聲后被彈了回來。
霧逐漸平息,一頭體型龐大的獸沖了出來,比熊掌還粗壯的拳頭帶着強烈的衝擊力砸在劍上,力度甚至可以將成年人的內臟碾個粉碎。
“獵!”
我倒飛而出,接連撞到好幾個貨架才卸下這股力道。
“你大意了。”
“我還可以。”
“那就省點力氣和我鬥嘴,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何況你現在面對的是一隻覺醒的‘獸’。”
奇美婭的血色褪去,吃到攻擊前臨時釋放出【神跡·真空】扛住了那一下,但消耗了她不少的血脈。
“終於現出真身了啊。”
卡諾的肌肉隆起,腳變成了蹄狀,身軀像要伏地般前弓,體型暴漲為正常人的三四倍,之前的特徵一丁點兒都沒剩下。
“好痛苦......好漲、快要爆開!我這是......”
卡諾用僅剩的人類意識說道,不斷有口水從嘴角淌出。
“報應還真是來得及時,專挑這種時候......啊啊,沒錯,你因為吃得太多,體內的獸血現在已經突破心臟,很快連人都不是了。”
“你胡說!吃、吃的......”
“是米諾吃的人,你只是幫他尋找食物,是嗎?行吧,說的沒錯,那你說的這個米諾,他又在哪呢?”
我明白笛子的意思,剛剛覺醒的獸,趁其還不熟悉對新身體的掌控,應該盡量避免激怒它的同時快速擊殺,但是連續抽出血脈之力對奇美婭來說會造成不小的負擔。
“說說我的發現吧,迷宮的確不是你所造,或者說你只是在已經建成的基礎上擴建,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基點是什麼。”
“米諾他......米諾......”
怪物痛苦地抱住頭。
“有一點我很奇怪,如果米諾真的是個失敗品的話,他是怎麼造出幻境的?但聯繫到他的神跡的話便合理多了。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都被他騙了,所謂‘感染率低下’的幻象。”
米諾之所以一直一個人待着,是因為就算能欺騙大人,經常接觸的同樣懷有獸血的同齡人卻是瞞不了的。
那個孩子,不想被人發現自己是獸吧。
“但你也彼此彼此,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米諾倒頭來還是落入你的陷阱。同類之間的爾虞我詐真是叫人噁心。”
“陷阱.......陷阱......呃啊啊!”
怪物發出驚人哞叫,手臂胡亂揮舞着,打中的貨架沒來及倒下各部件就已經解體,感覺隨時可能崩潰。
“獵,夠了。”
“還不行,如果不把獵物和自已一起閉上絕路,又怎麼能叫狩獵呢?”
沒錯,我和笛子所見證的真相,一定要傳達給尚未消失的“卡諾”才行。
我緩緩拉開架勢,奇美婭里開始注血。
“你的血脈是米諾陶洛斯吧?”
巨大的身軀,牛蹄。覺醒后的身體特徵無疑昭示了祖先。
“但是啊,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神話里能夠建造迷宮的不是米諾陶洛斯而是代達羅斯。”
血已經注夠一半,透明的劍身映照出如孩子般潔凈的臉龐,盛在紅色液體里更顯得高貴。
“你,吃了他。”
那場火災的深處,連卡諾本人的忘記的那個房間里,遺留下來的、只為這一刻的真相。
轟隆——
和幻境里的雷聲重疊,腳下的地面頓時崩裂。千鈞一髮之際,背後浮現出白色的獸印,從中而生出一對潔白的羽翼。
靠着羽翼我一躍而起,抱起笛子和少女飛出倉庫。
“迷宮獸米諾陶羅斯......擁有隻需一擊就能破壞任何物體的怪力,弱點是沒有任何針對幻境的手段,所以代達羅斯選擇了迷宮來封印它。”
我們在距離倉庫數公里的地方停下,倉庫及其周圍區域現在已經被夷為平地。
“現在它可不一樣,融合了代達羅斯的血脈,連幻境都能隨便撕開吧。”
“啊,沒錯。”
笛子臉色沉重的放下懷裡的少女。
“給我點時間,要準備能讓三個人一次性脫離的神跡才行......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你是不會放那個傢伙逃出去的。”
“當然。”
“那就試着破關吧。”她微微一笑,“要求不能在幻境破壞率低於百分之五十之前擊殺boss,不然和幻境融為一體的我們可就沒啦。不過如果在降到百分之零以前沒有通關的話也是一樣的結果。順帶一提,剛才那一下可是足足破壞了百分之二十。”
“有點難度,我要怎麼判斷臨界值?”
“很簡單啊,一半一半,彼此交匯卻又分明的時候。”
感受到少女因為信賴自己所產生的的默契,我不禁摸摸了她的頭髮。
“儘力滿足條件的同時請注意不要被反殺哦。”
“了解。”
藉助白色羽翼再度升起,血管里的血像在沸騰般傳遍身體的各個角落。我一刻不敢放鬆,眼睛搜尋着獵物。
找到你了。
人獸——米諾陶洛斯。古時以人為食的怪物,現在以人為容器現身,揮動雙臂大肆破壞着城區,為了發泄曾被囚禁的憤怒。
它所經過的地面無不碎裂,所觸碰的建築無不崩塌,甚至伴隨着它的攻擊,幻境四周都像鏡子的碎片破裂開。
它抬起頭,人類孩子的臉上伸出一對尖利的犄角,朝我瘋狂怒號。
——找到你了。
“奇美婭,血脈注滿了嗎?”
“嗯,可是之前吸取的卡諾的血只夠再用一次颶破。”
我舉起劍,幻境里未破壞的風在身前聚集。
“Ένας αμαρτωλός.(Daedalus,Daedalus)!”
希臘語和英語、咆哮與歌唱、孩子的聲音與女性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彷彿兩個靈魂在對話。
“εκδίκηση(Daily you draft labyrinths)。”
隨着米諾陶羅斯的詠唱,背後能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灼熱。
“Πήγαινε να γίνεις θυσία(How blind you are due to so baby he is)!”
光芒四射,地面上的殘骸像雪一樣融化,是因為天空中出現了與夜晚絕對相反的存在。
——太陽。
【神跡·虛無烈陽(Lies in the Sun)】。
本是“真實”代言詞的太陽,此時此刻用謊言構築,誓要把虛假燒盡。
我往巴別塔的方向飛,太陽也追了過來,這裡是整個城市的中心,增加被照射到的建築數量的話,就能加快幻境的崩壞。
很好,只要繼續保持,圍着巴別塔和它繞圈,使陽光一直處於中心......
“什麼?!”
太陽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也沿着我飛過的軌跡開始繞圈而不是直線追過來。
“這樣下去先耗盡血脈的是我們。”
奇美婭提醒道。
沒辦法了,我飛回中心,任由太陽炙烤着羽翼,強烈的高溫連手臂都感覺要融化掉。
“咕嗚啊......【腐肉再生(Regenerate)】!”
利用前幾日晚抽取的狼人的血,羽翼不斷重複着被融化和再生的過程。
“獵!”
笛子的悲鳴傳來。
“無妨!”
聚集而來的風的氣流漸漸有些控制不住,但只有這唯一的攻擊機會,必須要在臨界點時刺入它的心臟。
——Σε έπιασα.
我聽到獸在大笑。
——Lastly you trapped Daedalus(最後你困住了代達羅斯)。
也聽到孩子在歌唱。
已經感受不到手指的溫度,羽翼還剩下大概三分之一,視線逐漸模糊了。
等待么,還真是漫長。
——沒錯哦。
腦海里飄來不知道何處的少女的聲音。
——你在哭嗎?
——當然了。
——為什麼會哭?
——因為選擇等待這件事本身就是件令人傷心的事啊。
滴答——
“啊!”
少女的淚水滴到了我臉上。
滴答,滴答。
“不對,這是......啊!”
雨下了起來,因為虛無烈焰所蒸發的幻境里的雨,再一次下了下來。抬頭看去,天空破了個洞,雨水正往內部滲透。
“原來如此,風才是幻境的媒介嗎?”
我毫不猶豫地投出手中的劍,羽翼因為卡諾血脈的耗盡而消散,身體垂直墜落。
吸收了足夠多的風的【神跡·颶破】,裹着掉落下來的羽毛,彷彿一支純白的矛呼嘯而去。然而不管是風還羽毛,仍然在陽光下開始剝離。
“Δεν θα κερδίσεις(Laugh the leave him,like a lamb out of feast)!”
米諾陶洛斯增強陽光,物體崩壞的速度幾乎只需要眨眼間。
的確,神話里代達羅斯製造的羽翼曾被虛無烈焰破壞,按道理說,他的颶破應該也傷不了米諾陶洛斯。但是......
“【夜徊(Step in the Shadow)】!”
【神跡·夜徊】可以讓使用者在短時間內隱形且高速移動,但如果縮短效果時間,再將那天晚上的血脈全部同時用上的話,就可以一瞬間快到如同時間靜止。
說簡單點,無視物理法則的運動。
下一滴雨停留於空中,我奮力沖向奇美婭。
“僅此一擊,歸於塵土!”
在離米諾陶洛斯三個身位的距離,我抓住了劍,正視着它驚訝的眼神,把劍刺了進去。
滴答。
雨和血落在鼻尖,時間開始流動。
幻境徹底消失,卡諾躺在真實的奧林匹斯街道上。大雨沖刷而下,血順着雨水在路面漂泊。
她哽咽着,噴出的血泡流到滿臉都是。
“How......”
“為什麼代達羅斯的血脈能用出你沒見過的神跡么?那是因為這根本不是神跡,而是人類的力量。”
“人......的......”
“沒錯,是一個孩子的復仇,【while Waiting for Icarus(等待伊卡洛斯)】。”
在一個雨夜,米諾陶洛斯逃出了迷宮。
尾聲 線團
神使們趕到現場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現場殘留的血跡和獸醫之前檢驗的血液一致,但畢竟是覺醒了的獸血,就這麼和“克里特之子”的血放在一起不大安全,所以獸醫被安排進行全身的血液分離,沒個三天兩夜怕是忙不完,好在他本人倒不介意,分離后的成品反正可以隨時供他研究,權當是多了個素材。
關於卡諾的覺醒,因為血液里沒有第三種成分,排除掉注射其他獸血進行誘發的可能,除了米諾的紅骨髓增殖外,還有長期未注射抑製劑的原因,不過帕蒂說她逃走之前曾以外出任務為由預支過三個月的劑量,這筆下落不明的抑製劑想必會成為接下來的追查對象。
再說回到事件的善後。
旅店老闆的屍體最後也沒找到,大概率是進了肚子。那對夫妻的女兒完整的屍檢報告出來了,是因為被注入了卡諾的血脈而導致的感染,從血液的所佔比率上看,死之前應該未覺醒,如果能活下來的話還有得救。不知道見了半輩子這種事的兩人碰上自己的女兒還能不能儘快習慣,但不管怎樣都得先適應牢里的生活。
至於救到的嘛......
“就這些,我去給帕蒂姐做筆錄了。”
“啊,替我道個歉。”
“不打算先向我道個謝......”
沒等笛子廢話完我就掛斷了通話,轉頭看着一旁的少女。
“......。”
一頭靚麗的金髮看起來像萎了的向日葵。
醒過來之後一直沉默不語,我和趕來的帕蒂解釋情況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安靜聽着。雖然講述的時候已經儘可能用多的較為複雜的專業語言,但她還是能掌握最基本的狀況吧。
信賴的人是獸,然後死掉了。
已經連續經歷兩次這種事了,會麻木是肯定的。
我小心翼翼地張口問道。
“那個,記得是莉歐娜對吧?”
“......嗯。”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搖頭。
“附近有什麼認識的人嗎?”
搖頭。
“離你最近的熟人,是住在哪裡呢?”
這次她嘆了口氣。
我把“你家住哪裡”這種廢話憋了回去,從克里特逃出來的孩子根本就沒有“家”的概念。普通的孤兒院不會收留他們,也不會有專門為克里特之子服務的孤兒院,因為當人們思考能逃出來的原因時,會首先因他們身上流着的血而懼怕。
“吶......”
在我面對和卡諾相同的抉擇時,莉歐娜先開了口。
“院長她......是獸嗎?”
“說不好,奧林匹斯是座大迷宮,她只是許多迷失的人里的一個而已,但足夠代表全部。”
“那種模樣......還能被說成是人嗎?”
我靠近街邊的自動售貨機,現在是凌晨兩點,還亮着燈就只剩下它了。
“這個你自己更清楚不是嗎?”
按下一罐速溶咖啡和一罐冰牛奶,我把牛奶遞給莉歐娜。
她伸出雙手,看到手上的繃帶似乎覺得很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放。於是我半強硬地塞給她。
“趁熱喝。”
“啊,謝、謝謝......你。”
在附近找到個長椅,我和莉歐娜坐上去。她小心地看着手裡的牛奶,疑惑地舔了一小口后忍不住大喝起來。
“米諾他明明有那麼強大的能力,甚至可以說針對卡諾的米諾陶洛斯,倒頭來卻選擇被吃。這一點很難和獸的自私聯繫上吧?”
我想起那個怕寂寞的孩子,連構造的迷宮都是卡諾的房間。吃了他以後卡諾也很後悔吧,所以才對自己設下幻象好忘掉他,自以為米諾一直活在幻境里。
“......嗯。”
“還有那對夫妻,冒着被抓的風險也要向神使舉報卡諾,和獸的‘狡猾’也沒關係。”
他們大概從一開始就預感到了悲劇的發生,不知道是出於對饒了他們一命的卡諾的感恩,亦或是真的對米諾萌生了商品之外的情感。
說這些不是為了幫他們開脫,而是我想讓莉歐娜明白,不管是理性還是獸性,都是人性的一面,兩者之間的戰鬥永不停息,但在每一次人性的迷茫之後只會有一位勝者。
“院長呢?”
她不再沉默,主動而熱切的問道。
“確實,在我看來她沒有展現出理性的一面,但我有個推測。”
“推測?”
莉歐娜歪起小腦袋。
“剛才的對話你都聽到了,卡諾帶走的抑製劑還沒找到,你有頭緒嗎?”
“啊.......”
少女呆住了,空的牛奶罐從手裡滑落掉在地上。
“看來想清楚了啊。”
“我、不是.......我......”
淚水止不住的淌下,莉歐娜用手臂奮力蓋住自己的臉。
“她說......是我嘗不明白的味道......”
“這樣啊。”
同樣的錯誤不會犯第二次么?如果都留給自己的話,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吧。但你確確實實拯救了這孩子,卡諾。
我伸出手,雨早已停歇,空氣中月光與夜風相依為伴,正適合飛行。
“拿着路上喝。”
我看着手裡標有“MILK”字樣的飲料,無奈地丟給莉歐娜。
實在想不通怎麼會買錯,難不成卡諾的幻境還沒消失嗎?
“路上?”
“嗯,天亮送你出城。”
我難受的扶住頭,實際上我也沒有幾個關係好到可以收養莉歐娜的朋友,打算一路上裝出馬戲團里虐待動物的無良馴獸師的樣子,然後莉歐娜配合著出演可憐乖巧的小獅子,把苦情效果拉滿。實在不行就掏點腰包,反正這麼小的孩子,還是女孩,生活費不用多少吧?最壞的情況無非送到老怪物那裡,他肯定會樂壞的,興許還能反手獎勵我一筆。
......不對不對,又不是在拐賣人口。
——拉。
我正心亂如麻着,袖口突然被扯了一下。
“請問這個是你的嗎?”
“啊?”
莉歐娜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張紙條。
“哦,是的。”
這張紙是當時笛子寫神跡時用的。
“那......這裡”
我順着少女的指頭看去, 寫的時候並沒有的一行字浮現在底端。
——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弄丟,請把這張紙當作你的“線團”。
下面歪七豎八寫着我的名字。
“說話算話嗎?”
莉歐娜仰起頭,臉蛋微微泛紅。
啊啊啊啊啊笛子!你這傢伙做幻象騙了我嗎!
......呀,倒也算不上騙,那個情況下這句話充其量相當於加重的提醒,但怎麼就是覺得怪怪的。
“請問線團,是什麼意思呢?”
對對對就是這個詞!我也超想知道是什麼意思。
“是指我可以抱緊嗎?”
“呃......啊?”
沒等我回答,少女就已經擅自抱住了我的右手臂。
“嘿。”
“別、別啊,那隻手是用來拿奇美婭的。”
“那就換邊。”
你倒是給我留一隻啊!
我一邊吐槽着一邊打算推開,卻看見了少女沒有露出過的表情。
“呵......哈哈。”
她甜甜地微笑着,甚至笑出聲,是比哭泣、怒吼、傾述更能深入人心的天籟。
——離開我以後,她會怎麼樣呢?
我不禁擔心。
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後面的路上,她還需要擔心融入正常人的社會嗎?獸血饑渴時會痛苦嗎?會感到寂寞嗎?會......再遇到溫柔的人嗎?
也許會吧,但我很不情願去賭這種可能性,就像是拋起一枚硬幣后卻轉身離開,就算事後知道是自己猜中的那一面,也有種已經提前放棄了的感覺。
“外人的外人么。”
還真是被你說中了啊,卡諾。
放下的手最終輕輕地撫摸着少女的金髮。
“抓緊了。”
握緊小小的手心,我們在迷宮的道路上漫步。